任永恒
八歲的坤坤想死給他們看。他們就是家里的那些大人,白頭發(fā)的和黑頭發(fā)的?!暗任艺娴乃懒?,這家里沒有了我,看他們還跟誰起膩?!崩だは搿?/p>
晚飯的時候,他們喊著“寶貝,咱們吃好吃的了,媽媽給你燉的排骨”。坤坤聽了心里悶悶的:“我不吃,我就要餓出病來?!?/p>
“還有香瓜呢,你小姨在市場上看見就給你買了,老貴了?!?/p>
坤坤拿起一個看都沒看,“叭”地一下扔到裝排骨的盤子里,湯汁濺了媽媽一身。意外的是媽媽沒發(fā)火。
坤坤愛吃香瓜。坤坤的叔叔每到這個季節(jié)都往家里送香瓜,叔叔的香瓜非常甜。
那些大人哪,打坤坤記事起,他們就沒皮帶臉地圍著他,整天寶貝長寶貝短的,“六一”是坤坤的,春節(jié)是坤坤的,每個節(jié)日都是坤坤的,又不光是節(jié)日,家里每天都是坤坤的,這家里要是沒有他,就什么都不是。他知道,他是他們的天。
每次放學,媽媽在校門口,姥爺姥姥在街口,爺爺奶奶在家門口,手里拿著水呀,好吃的。一次媽媽遞給他一個梨,奶奶一下子打掉,說梨就是“離”。打那以后坤坤就沒吃過梨。
他們整天沒事呀?他們說,他就是他們的“事”。
慢慢地他也習慣了,大人可能都這樣,每家也都這樣,一覺醒來,總有張臉在看著他,好像在看他做的什么夢。
可最近他們有事背著坤坤了,打電話時,一見他闖進來馬上就把電話撂下,一群鬼似的。那天,媽媽送給他一個迷你iPad。他說過,可沒要哇?媽媽反常,笑得低三下四的。
“喜歡嗎?”
“嗯,還行?!?/p>
“很貴的,街上最好的?!?/p>
“嗯。”
“媽媽對你好不?”
“說事吧?!彼浪隙ㄓ惺拢r候就這樣。
“咱家要是有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你看咋樣?”
“不行?!彼K于知道他們最近策劃的陰謀了。超然家就生了個小弟弟。那幾天,所有大人都到醫(yī)院去,沒人管超然了,他吃了三天泡面,吃得哇哇大哭,在班上同坤坤說,回家就把那丑八怪似的小東西給掐死。自從有了那個整天哇哇哭的小東西,超然就沒過一天從前的日子,沒有一天舒心的,家里有了第二個孩子,那第一個孩子就完了。
不行,堅決不行,這是班上所有同學一致說的。為這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還開過會呢。
打那以后,在家大人們都哄著坤坤或躲著坤坤。坤坤說了:“要是家里有了那個玩意兒,我就死給你們看?!彼麄儭班牛拧钡?。超然說,家里的那個東西很丑很丑的,總哭。
坤坤的媽媽一天天地胖了起來。女人怕胖,女人也愛胖,這事坤坤知道。不知道的是媽媽不吵吵減肥了,大人的事,他沒在意。
有天媽媽買回一件很鮮艷的連衣裙,是小女孩兒的連衣裙。為啥?坤坤是男孩兒,不能穿的,媽媽就更不能穿了。媽媽把它掛在臥室里。姥姥說,靈嗎?什么靈?坤坤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倆。她倆對視著說別的了。
坤坤不喜歡媽媽的屋里掛那東西,坤坤預感到那件連衣裙對他沒好處。
那天叔叔又來了,叔叔常來。叔叔在往包里裝舊衣服時,坤坤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連衣裙扯下來塞到叔叔的包里。媽媽下班回來找了,瞅著坤坤。坤坤說:“給叔叔了,怎么的?”
暑假到了,坤坤說咱們爬山去呀。幾天沒笑的媽媽眼睛一亮:“好哇,你去你叔叔那待幾天。”
坤坤愣了,叔叔的家在大山里,有時來城里到他家,走的時候總是帶走舊衣服,舊電器他不要,說他們那里有電時再來拿。估計叔叔快來了,因為市場開始賣香瓜了,坤坤知道那不是本地產的,不甜。
叔叔住的地方是個非常神秘的地方。坤坤曾提過想去那看看,那兒會有恐龍吧?媽媽“嗷”一聲,把叔叔弄得不好意思了。叔叔說:“其實我們那挺好的,特別是夏天,山也好水也好,給孩子喝羊奶,雞蛋都是新鮮的,我?guī)еだ]事的?!?/p>
媽媽不讓坤坤去,說那里在河里洗菜,吃得不衛(wèi)生,睡覺的屋里有蚊子,老大的蚊子,山上還有蛇……她去過?肯定的,因為爸爸去過。
坤坤是真想去,因為叔叔帶來的香瓜特別特別地甜,是世界上最甜的東西。叔叔說,要是在地里現摘的更甜呢,每年一開園,那甜味順著山坡,沿著水走。
那是個怎樣的地方???
媽媽讓坤坤去了,還說要是喜歡就多住幾天,城里的孩子看看鄉(xiāng)下沒什么不好。叔叔有坤坤家?guī)鸵r是村里條件最好的,山里的嬸子是很好的一個人,說過幾次借坤坤用些日子,也生個跟他一樣的大胖小子。
叔叔來接他時,家里折騰了一宿,好像坤坤要上月球似的,要是有可能想將他的臥室一同搬去。爸爸開車上高速下高速,轉山彎上土路,直到一條河邊,一只小船上邊有人喊:“他叔,去城里了?”
“哎!”
“還坐轎車回來的,我家老小子在船上多好,讓他也看看城里的車。”
“抽煙,幫我接一下,東西多呀?!?/p>
“扔吧,我接著呢?!?/p>
小船動了,奔著個山縫,轉彎時還見爸爸在岸上往這邊看著,他同叔叔說,坤坤要是待不慣就打電話。
“嗯,放心吧,我送也行。”
窄窄的河道,大山像被刀砍了一下,劃船的人用根大棍子支著兩邊的石壁,順著水流。那風涼涼的,抬頭往上看,只有半個太陽……
“沒有公路嗎?”
“沒有?!?/p>
“從來就沒有?”
“嗯。”
“河上咋不修橋?”
“沒有路咋修橋。”
坤坤有點害怕了,這是啥地方?
在山縫里走了好久,天光一亮,水邊聚著好多人,大人和孩子還有狗。他們喊著,來了!來了!坤坤知道都是來接他的。哈爾濱有個民俗美食一條街,沿街的服務員都穿著很奇怪的衣服,現在坤坤知道了,他們穿的是山里人的衣服。那些狗都“汪汪”叫著,坤坤聽得出不是要咬他,是高興的意思。
叔叔家的嬸子他見過,一個笑瞇瞇的小姑娘,他看她就是個小姑娘,沒他老師的年齡大呢。她從人群中擠出來,親了坤坤一下臉,就把他抱下船。坤坤不害怕了,因為他像明星。他們的眼睛中透著驚奇和羨慕,他一下子成了他們的寶貝。他們擁著他,又不敢擠著他,明星到哪就這樣,坤坤見過的。叔叔沖人群里一個黑黑的老頭喊:“黑頭,我侄子是來吃瓜的。”
“還有七天,七天就好?!?/p>
叔叔家是這里唯一的磚房,一鋪小炕上有頂白白的蚊帳,那是為坤坤準備的。晚飯是嬸子做的。開船的那老頭拿來了魚,也沒打招呼就坐下了,還有幾個大人,說是村干部。大人們陪坤坤吃飯,在家里是這樣,那是他們應該的,可外邊的大人陪他還是第一次,坤坤也像個大人似的,坐在主位上,一聲不響。他們說,城里的孩子真規(guī)矩。嬸子站在他身后,給他夾菜。
窗口和門口有好多孩子在看他,看他嚼飯,看他端杯,看他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坤坤在一個小男孩兒的身上看到了他的衣服。小男孩不知道衣服的牌子是耐克吧?他沖小男孩笑了,院里的孩子一齊都笑了。
坤坤的笑像是電視里皇上的笑,院里孩子們的笑就是感激了。叔叔家的菜不怎么好吃。媽媽來電話說,那是他們最好的菜,過年不一定能吃上呢,囑咐坤坤多吃青菜,不上化肥的。
那個黑黑的老頭進屋就說:“有酒喝,不叫我我也來。”說著就找杯子,沒有杯子就弄個碗,用袖口擦了擦,把酒倒上了。叔叔說:“以為你在山上地里呢,坤坤一時半會兒也不走,尋思晚上叫你?!?/p>
“瓜沒開園,你們還能想到我?”
“來,來,滿上?!?/p>
坤坤沖大人們說:“我吃完了?!笔迨辶滔戮票?,對窗外一個小孩兒喊:“小軍,帶坤坤到村里玩去,別逗狗哇?!比迦硕贾浪欣だぁ?/p>
小軍就是穿坤坤衣服那個孩子,光光的頭。
坤坤說:“你知道你穿的上衣是名牌嗎?”
“嗯,城里的?!?/p>
“美國貨,很貴的。”
“嗯。”
“咱們玩什么?”
“我家有蟈蟈。”
“看看去。”坤坤知道什么叫蟈蟈,每年爸爸都在早市買回幾只,放在籠子里。爸爸說他小時候總玩那個,只是蟈蟈到城里后怎么不叫呢?
小軍家的蟈蟈叫,特別是放在陽光下。坤坤在院里看小軍的蟈蟈,院外一群孩子看著坤坤。那些孩子中間有一小半的孩子都穿著坤坤穿剩下的衣服,坤坤笑了。
叔叔每次去他家都拿回幾包衣物,給他們時收錢嗎?
“有香瓜嗎?”
“過幾天才開園呢,現在黑頭不讓摘?!毙≤娬f的時候特別不好意思,好像欠坤坤的,看得出他多想有非常甜的香瓜給坤坤,然后他會把坤坤的衣服穿得理直氣壯。
沒有香瓜,沒有叔叔每年拿給他家的那種香瓜,坤坤覺得沒意思了。來前,叔叔說了,一進他們的村就能聞到瓜香,滿村的瓜香。他騙他干啥?這村里一點瓜香味都沒有,有的只是一股難聞的尿臊味。豬哇,雞呀,滿院跑,隨便拉屎拉尿。
“咱們到河邊去吧?!毙≤姏_院外的孩子說,“不能都跟著。”跟著他們走的,都是穿著坤坤舊衣服的孩子,好像穿著坤坤的舊衣服就是一種身份,就有同坤坤玩的資格。河邊真的很好,水清得像礦泉水一樣。坤坤學著他們把鞋脫了站在水里,水一點都不涼,還有小魚在咬他的腳背,癢癢的好玩兒。有的孩子在脫衣服了,他們在背著坤坤脫,為啥?把脫下的衣服都掛在河邊的樹上,跳進水中?!皳渫ǎ瑩渫ā?。啊,他們在水里不穿泳褲,光腚的。坤坤戴著墨鏡看著這群山村的孩子,遠遠地躲著水花。其實他們玩得很斯文的,平時肯定不這樣。
晚上睡的炕很硬,能聽見蚊子在蚊帳外“嗡嗡”的聲音。窗子是開著的,外面有一些蟲鳴,坤坤覺得山里真靜啊。
第三天早晨,坤坤起來同叔叔說:“我想回家?!?/p>
“等幾天,香瓜就下來了,很甜的?!?/p>
“我不想吃了,沒意思。”
“叔叔今天啥也不干,就陪你玩兒。”
“不?!?/p>
“那讓小軍帶你捉蟈蟈去?!?/p>
“不想去?!?/p>
頭天晚上,坤坤給媽媽打電話,沒接,又給爸爸打,他說開會呢,很神秘的語氣。坤坤說他要回家,爸爸說一會兒跟姥姥說。姥姥說在醫(yī)院呢,再過幾天就去接他回去。他們在醫(yī)院干什么?坤坤總覺得家里有事,還沒問清楚,手機就沒電了,又沒法充電。叔叔的手機每次充電都要到鎮(zhèn)里。
叔叔下午就帶坤坤去瓜地了,坤坤嚷嚷著要回家,叔叔好像很著急,好像什么任務沒有完成似的。瓜地在一個小山坡上,陽光足足地照射著一片綠綠的葉子,青青的香瓜滾在葉子之間。地頭上有個三角形的小房,草弄的,沒有磚,有個老頭兒拄著一根鞭子,一只手搭起來遮著陽光,遠遠地看著他們。坤坤認出了,就是那天進屋要酒喝的那個黑老頭兒。
“黑頭兒,有能吃的瓜嗎?給我侄子弄倆?!?/p>
“不行,瓜沒熟呢,壞了我的手藝?!?/p>
“差不多就行,哄孩子的?!?/p>
“那也不行?!焙陬^兒抬頭看看天,“就這日頭后天就妥,今年的瓜能行?!?/p>
“你到地里看看,一個半個的?!?/p>
“不行,嘗鮮第一口,要甜就甜一地,甜一年,要說不甜全地就都完了,老輩子的說道準著呢。后天吧,我摘下的第一個給這孩子留著?!?/p>
“你就犟吧。進來,坤坤,按輩分你管他叫爺呢。”三角的房里有床,木板搭的那種,叔叔在桶里弄出一碗水來:“喝吧,山上的泉水,涼著呢?!蓖袄锞尤贿€有條魚,養(yǎng)魚的水還能喝?
下山的時候,叔叔對坤坤說,種瓜的老頭叫黑頭,外姓人,賊犟,他說不行的事誰說都不行。每年瓜開園都是有天數有時辰的,差一點都不行。有一年鎮(zhèn)里來個大領導,聽說瓜園下午一點鐘下藤,就提前到了瓜地,說中午要趕回鎮(zhèn)里,摘一些帶回去嘗鮮。黑頭就是不讓摘,誰說也不行。那個大領導很沒面子,走時說,你們村的電,明年看看再說吧。那時叔叔還是村長呢。
坤坤能聽懂叔叔在說什么,只是他不感興趣,他已經不怎么想吃香瓜了。一是山里沒意思,一到晚上屋里點上燈,人在燈影中走動,黑黑的影子,很嚇人,沒電腦,沒電視,大家早早地睡了;二是坤坤預感家里在發(fā)生什么事,背著他干呢。
叔叔說:“我?guī)闩郎饺ィ惆中r候就總爬這座山?!?/p>
山不大,小路兩旁透著溫溫的草香,有螞蚱或飛或跳地在坤坤的前后左右。坤坤突然叫:“看,松鼠?!?/p>
“是樺鼠子,咱這沒松鼠。樺鼠子尾巴小,背上有杠。”
坤坤覺得爬山有點意思了。
轉過一道山梁,坤坤站住了。小樹叢中的一個樹枝上晾著一件連衣裙,極其鮮艷。
“那件衣服是我媽買的,怎么晾在這兒?”
“??!”叔叔也看到了,“他們怎么又搬到這來了?老高!”
循著一聲“哎”,坤坤看到了一座三角形的小房子,一個年齡比爸爸還大的男人從樹后站了起來,手中拿著一把鐮刀。
“這兩天聽著村里亂哄哄的,我怕鎮(zhèn)上來人?!?/p>
“躲著干嗎,我才從城里回來,聽說準許生二胎了。”
“可我這是三胎呀,再說了,城里不管了,咱鎮(zhèn)上的不知啥令呢,再罰我,我得賣褲子了。”
“山棗呢?”
“剛才還在這兒?!?/p>
草叢里站起來個小姑娘,蓬蓬的頭發(fā),定睛瞅著坤坤。坤坤瞅瞅她,又瞅瞅樹枝上的連衣裙:“你能穿嗎?小點吧?”
小姑娘沒吱聲。
“新的呢,我媽買來是掛著看的。”
“坤坤,給人家了,就不能再說是自己的。”這幾天,坤坤在村里說過好幾次了,被說的孩子不好意思,叔叔也不得勁,有的新衣服他還收人家一點錢呢。
老高摸摸坤坤的頭:“我要是有個兒子還在山上遭這罪?過些天就秋收了,也不怕罰了?!?/p>
山棗的身后有了“咕咕”的雞叫,叔叔說:“我說這幾天咋沒見著這只老母雞,跑這來了。你打的吧?要不這雞咋會上山?”
“嗯,這雞要抱窩,不把它打醒了咋辦?眼瞅著八月了,抱出的小雞毛長不全,過不了冬的,打醒后或許還能下幾個蛋?!?/p>
兩個孩子蹲在老母雞前,老母雞不怕人,低著頭臥在一堆草上一動不動。
“它的身下有雞蛋嗎?”
“只有一個?!?/p>
“我在畫報上看過,母雞孵小雞有好多雞蛋的?!?/p>
“我沒有那么多,只找到一個?!?/p>
“能孵出小雞來嗎?”
“能,馬上就要出來了,我摸過那雞蛋,里面都動了?!?/p>
“那它怎么出來?”
“里面的小雞用嘴將蛋殼啄開就出來了?!?/p>
“沒騙我?”
“我家每年都孵小雞的?!?/p>
“我能看看那個雞蛋嗎?”
“那得等它找食吃的時候?!?/p>
“小雞什么時候能啄殼呢?”
“快了,也許就一會兒?!?/p>
“真的?”
山棗兒不吱聲了,她對自己說的也沒把握。坤坤轉身對叔叔說:“你回去吧,我在這玩一會兒,晚上你來接我?!?/p>
老高說:“讓他在這吧,餓不著他,山棗兒好久沒跟孩子玩了?!笔迨逡灿X得行,只要他不吵吵回家,能待上幾天,咋的都行。
坤坤想看小雞崽是怎么把蛋殼啄開的。
老高搬個小木墩坐在山坡上瞅著兩個孩子,城里的孩子金貴呀。
山棗兒跑進三角形的“家”里拿個雞蛋出來:“熟的,你叫坤坤?”
“你咋知道?”
“昨天我到村邊去,聽村里的小孩兒喊你?!?/p>
“我咋沒見過你。”
“我藏在草里,我不能讓人看見?!?/p>
“為啥?”
“大人們不讓我媽生我?!?/p>
“你幾歲了?”
“五歲。你是來吃香瓜的?”
“也不是,以為你們這有恐龍呢?!?/p>
老母雞跳了起來,不管不顧地走了。山棗兒忙用小手將那個雞蛋捂上:“不能被風吹著,不然,里面的小雞會死的?!崩だまD身看了看,將樹上掛的那件連衣裙摘下來蓋到雞蛋上,連衣裙在草叢中像一簇好看的花。
叔叔來接坤坤時,蛋里的小雞還在蛋殼里,還在老母雞的身下。山棗兒的臉紅紅的,圍著坤坤轉來轉去,她覺得這個下午太好太好了。
坤坤到了山下,聽山坡上喊:“哥,你明天還來嗎?”
坤坤一驚,是喊我嗎?管我叫哥?我是哥了?回頭見山棗兒在夕照下,穿著媽媽買的那件連衣裙,是小點,花花綠綠地繃在她瘦小的身上。
第二天的早晨,山坡上的瓜園出大事了,黑頭扯著嗓子,把整個山村都喊醒了:“這是誰家的野孩子,完了都完了,我沒黑天白天的,就指望這一地瓜呢,這下完了?!?/p>
人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坤坤也起來跟著人們去看熱鬧。黑頭一手拎著個小孩兒像拎著只小雞,一手扯著個土筐,筐里裝著一些摘下的瓜,每只瓜上都被咬了一小口。
人們都沒見過黑頭手上的小女孩兒,叔叔和坤坤眼睛直直的。小女孩兒在黑頭的手上掙著,一眼看見了坤坤:“哥,我想給你摘個最甜最甜的,這瓜不甜?!?/p>
黑頭又瘋了,瞅那架勢真想把那小女孩兒的嘴撕爛。明天就開園了,這野孩子的一句“不甜”肯定毀了他一年的辛苦,也毀了他祖輩傳下來的手藝,黑頭不想活了。老高從山坡上跑來,一頭大汗的,從黑頭的手上搶過孩子,緊緊抱著給黑頭跪下了。
黑頭瞅都沒瞅,扔下手中的土筐??鹄锏南愎蠞L了出來,青青的泛黃,每個瓜上的小牙印清晰可見。他轉身掏出個打火機把那個三角形的小房點著了,然后順著小路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群中有人說,是老輩傳下來的說道,開園前不能說瓜不甜,早些年發(fā)生過,很靈的。
是叔叔帶人把窩棚的火弄滅的。老高抱著山棗兒到了上船的地方,沖叔叔說:“回家,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認了。”山棗兒穿著那件連衣裙站在船上,對岸邊的坤坤說:“哥,我想給你摘個最甜最甜的?!?/p>
坤坤覺得,有人管他叫哥,比管他叫寶貝不知要好聽多少倍,于是他在岸邊站得直直的。
轉天下午一點,天氣極好,山上的每片樹葉都是透明的。摘瓜的時辰到了,叔叔進地了,拿著一只大大的土筐,黑頭不在,瓜還是要摘的,并且還在燒剩下的瓜窩棚架子上掛了一塊紅布,還弄了一掛鞭炮放了,往年都這樣。叔叔將瓜摘了一些分給到場的鄉(xiāng)親,大家在一大桶水里依次把手中的瓜洗了洗。山里人吃瓜不是咬開的,要掰開。當第一個瓜被掰開時,整個山坡灌滿了瓜香,人們一片歡呼,這瓜從來沒有這么甜過。
爸爸來接坤坤了,沒進山里,車停在河岸邊。叔叔帶著坤坤,從船上搬下一筐香瓜來放進車的后備箱,說今年的瓜出奇地好。
“搭一下車去鎮(zhèn)里,種瓜的那個老犟種還不知在哪生氣呢,得找回來。”
姥姥也在車上坐著,沒像從前那樣見著坤坤又親又抱的,只是愣愣地看著坤坤,只說“這孩子黑了”,一路話不多。
看見城市了,姥姥說:“你小姨有個小孩兒放在你家了,你媽幫看著,回去別碰行嗎?”
坤坤沒吱聲。
爸爸說:“那小孩子像玩具似的很好玩兒。”
坤坤也沒搭話,只是臉沖著窗外,像想著什么,坤坤比來時長大了。車進了市區(qū),進了大院,車上的人越發(fā)地緊張。爺爺奶奶在電梯口等著他們。大人們用眼睛在說話,那氣氛讓坤坤一點都不習慣。
進屋后,媽媽在床上躺著,臉白白的,瞅著屋門。坤坤放下書包,伏在那個小床前:“她能叫哥嗎?”
“還不能?!?/p>
“她叫什么名字?”
“沒起呢?!?/p>
“叫山棗吧?!?/p>
媽媽愣了一下,一把將坤坤拽到床上,哭了。爸爸將那筐瓜搬進方廳,每個房間都是甜甜的香瓜味。
圖·王旭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