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摘要:《聊齋志異》尚未全部完成之時,已有文人為之作序;其后清代出現(xiàn)的各種抄本、刻本、注評本、圖詠本等都有為之作序者。通過分析清人的這些序跋,可以更好地把握《聊齋志異》在清代的傳播情況,從而認(rèn)識到傳播環(huán)節(jié)對一部文學(xué)名著所產(chǎn)生的重要作用。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序跋;傳播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一部文學(xué)作品不僅只有經(jīng)過傳播,被接受者接受之后才算最終完成;而且其影響的大小、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傳播的情況。筆者曾有拙文《聊齋志異在清代的傳播》(載《蒲松齡研究》2003年第4期)作過論述,本文擬通過分析《聊齋志異》清人序跋,對此問題再作探討。
一、稿本序跋:肯定價值,促進(jìn)傳播
早在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過程中,便引起了人們的興趣和注意,其中值得重視的是高珩、唐夢賚、王士禛三位名人。高珩和唐夢賚是最先為《聊齋志異》作序的淄川名人,高序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唐序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時間都在《聊齋志異》初步結(jié)集前后。蒲松齡非常重視這兩篇序言,將其置于其定稿本卷首,其后各種抄本、刻本幾乎都采用了這兩篇序言,對《聊齋志異》的傳播顯然起到了一定的促進(jìn)作用。
高珩(1612-1697),明崇禎十六年(1643)進(jìn)士,入清后歷任秘書院檢討、國子監(jiān)祭酒、吏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等職,與蒲松齡有姻親關(guān)系,并有頻繁交往。[1] 100 其《聊齋志異序》 [2] 從多個方面肯定了《聊齋志異》的價值。首先,對《聊齋志異》之“異”作了辨析:“志而曰異,明其不同于常也。然而圣人曰:‘君子以同而異。何耶?其義廣矣、大矣。夫圣人之言,雖多主于人事,而吾謂三才之理,六經(jīng)之文,諸圣之義,可一以貫之。則謂異之為義,即《易》之冒道,無不可也?!薄兑住は缔o上》曰:“夫《易》,開物成務(wù),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3] 199 這就是說,“異”的作用與《易》一致,無非是將萬事萬物中不見不聞的“道”表露出來而已。
其次,分析了怪異之事的功能作用:
欲讀天下之奇書,須明天下之大道。蓋以人倫大道淑世者,圣人之所以為木鐸也。然而天下有解人,則雖孔子之所不語者,皆足輔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而《諾皋》《夷堅》,亦可與六經(jīng)同功。茍非其人,則雖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如讀“南子之見”,則以為淫辟皆可周旋;泥佛肸之往,則以為叛逆不妨共事;不止《詩》《書》發(fā)塚,《周官》資篡已也。
高珩認(rèn)為“怪力亂神”雖為孔子所不語,但“皆足輔功令教化之所不及”;《諾皋》《夷堅》等志怪之書,“亦可與六經(jīng)同功”。
再次,對《聊齋志異》多寫怪異幽冥之事作了辨析,一是怪異之事確實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然而天地大矣,無所不有;古今變矣,未可舟膠。人世不皆君子,陰曹反皆正人乎?豈夏姬謝世,便儕共姜;榮公撤瑟,可參孤竹乎?有以知其必不然矣。且江河日下,人鬼頗同,不則幽冥之中,反是圣賢道場,日日唐虞三代,有是理乎?”二是怪異之事既然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就可以成為小說的素材:“或又疑而且規(guī)之曰:異事,世固間有之矣,或亦不妨抵掌;而竟馳想天外,幻跡人區(qū),無乃為《齊諧》濫觴乎?曰:是也。然子長列傳,不厭滑稽;厄言寓言,蒙莊嚆矢。且二十一史果皆實錄乎?仙人之議李郭也,固有遺憾久矣。而況勃窣文心,筆補造化,不止生花,且同煉石。佳狐佳鬼之奇俊也,降福既以孔皆,敦倫更復(fù)無斁,人中大賢,猶有愧焉。是在解人不為法縛,不死句下可也。”
最后,闡明了閱讀《聊齋志異》的正確方法,并表明了自己愿意為《聊齋志異》辯護(hù)的態(tài)度:“吾愿讀書之士,攬此奇文,須深慧業(yè),眼光如電,墻壁皆通,能知作者之意,并能知圣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語之故,則《六經(jīng)》之義,三才之統(tǒng),諸圣之衡,一一貫之。異而同者,忘其異焉可矣。不然,癡人每苦情深,入耳便多儒首。一字魂飛,心月之精靈冉冉;三生夢渺,牡丹之亭下依依。檀板動而忽來,桃茢遣而不去,君將為魍魎曹丘生,仆何辭齊諧魯仲連乎?”
唐夢賚(1627-1698),清順治六年(1649)進(jìn)士,為庶吉士,兩年后授秘書院檢討,旋即因“上疏北闕”而“拂袖南山”,罷官歸里。蒲松齡十分敬重仰慕這位同邑前輩,唐夢賚也特別同情賞識蒲松齡,兩人有許多交往。[1] 121 康熙二十一年(1682),唐夢賚為《聊齋志異》作序 [2] ,該序首先對《聊齋志異》多寫怪異幽冥之事作了辨析,指出大千世界,無所不有,但人們見聞有限,于是很容易少見多怪:
諺有之云:“見橐駝謂馬腫背?!贝搜噪m小,可以喻大矣。夫人以目所見者為有,所不見者為無。曰,此其常也,倏有而倏無則怪之。至于草木之榮落,昆蟲之變化,倏有倏無,又不之怪,而獨于神龍則怪之。彼萬竅之刁刁,百川之活活,無所持之而動,無所激之而鳴,豈非怪乎?又習(xí)而安焉。獨至于鬼狐則怪之,至于人則又不怪。夫人,則亦誰持之而動,誰激之而鳴者乎?莫不曰:“我實為之?!狈蛭抑詾槲艺撸磕芤暥荒芤暺渌砸?,耳能聞而不能聞其所以聞,而況于聞見所不能及者乎?夫聞見所及以為有,所不及以為無,其為聞見也幾何矣。
其次,說明人們的見聞和辨別力有所不同:“人之言曰:‘有形形者,有物物者。而不知有以無形為形,無物為物者。夫無形無物,則耳目窮矣,而不可謂之無也。有見蚊腹者,有不見泰山者;有聞蟻斗者,有不聞雷嗚者。見聞之不同者,聾瞽未可妄論也?!蓖瑫r批評了那些孤陋寡聞的“小儒”:“自小儒為‘人死如風(fēng)火散之說,而原始要終之道,不明于天下;于是所見者愈少,所怪者愈多,而‘馬腫背之說昌行于天下。無可如何,輒以孔子不語一詞了之,而齊諧志怪,虞初記異之編,疑信之者參半矣。不知孔子之所不語者,乃中人以下不可得而聞?wù)叨?,而謂《春秋》盡刪怪神哉!”
再次,透露了《聊齋志異》早期的傳播情形。序中云:“留仙蒲子,幼而穎異,長而特達(dá)。下筆風(fēng)起云涌,能為載記之言。于制藝舉業(yè)之暇,凡所見聞,輒為筆記,大要多鬼狐怪異之事。向得其一卷,輒為同人取去;今再得其一卷,閱之,凡為余所習(xí)知者,十之三四,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見,而與夏蟲語冰也。”“向得其一卷,輒為同人取去;今再得其一卷,閱之”,可見《聊齋志異》尚未結(jié)集前即已在親友間傳抄。一卷甫畢,親友便爭相傳閱。
最后,肯定了《聊齋志異》的價值和其必定流傳于后世:“余謂事無論常怪,但以有害于人者為妖。故日食星隕,鹢飛鵒巢,石言龍斗,不可謂異;惟土木甲兵之不時,與亂臣賊子,乃為妖異耳。今觀留仙所著,其論斷大義,皆本于賞善罰淫與安義命之旨,足以開物而成務(wù);正如揚云《法言》,桓譚謂其必傳矣?!?/p>
王士禛對《聊齋志異》的傳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蒲松齡與王士禛之間因為《聊齋志異》曾有多次書信往來,蒲松齡在《與王司寇阮亭先生》信中說:“耳灌芳名,傾風(fēng)結(jié)想。不意得借公事,一快讀十年書,甚慰平生,而既見遽違,瞻望增劇。前接手翰,如承音旨,又以東風(fēng)未便,裁答猶疏……梅屋以索無期,姑緩之,中元之后日無不相寄者。蒙遙致香茗,何以克堪?對使拜嘉,臨池愧悚!” [4] 140 據(jù)袁世碩先生考證,此信寫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兩人初次會面之后,王士禛向蒲松齡借閱《聊齋志異》。[1] 195 讀過《聊齋志異》部分篇目后,王士禛雖然沒有應(yīng)允蒲松齡的要求為《聊齋志異》作序,但卻對《聊齋志異》十分欣賞,并有《戲題蒲生〈聊齋志異〉卷后》題辭,曰:“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5] 這首題辭即題于《聊齋志異》原稿卷后。蒲松齡作《次韻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見贈》以示酬答:“志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鬢如絲。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4] 543 王士禛成書于康熙二十八年冬的《池北偶談》采摭了《聊齋志異》中的《小獵犬》等五篇,在《小獵犬》篇末注明:“事見蒲秀才松齡《聊齋志異》。” [1] 196 幾年后,王士禛還對《聊齋志異》三十一篇文稿作了評點,計有三十六條批語。雖然大多是只言片語,但王士禛卻是《聊齋志異》的第一位評點者,比其他評點者早了百馀年。王士禛地位顯赫,他的以上舉動毫無疑問對《聊齋志異》的傳播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二、抄本序跋:“人競傳寫,遠(yuǎn)邇借求”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聊齋志異》以抄本的方式在社會上傳播著。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的較完整的《聊齋志異》抄本,而且與《聊齋志異》的傳播有著密切關(guān)系。鑄雪齋為歷城張希杰的齋名,而張希杰所過錄的原本是濟(jì)南朱氏號“殿春亭主人”的藏本。該抄本載有“殿春亭主人”作于雍正癸卯即雍正元年(1723)的跋語 [5] ,“殿春亭主人”即蒲松齡好友朱湘之四子朱翊典(亦名朱崇典)之署名 [6] 。該跋語開頭即說:“余家舊有蒲聊齋先生《志異》抄本,亦不知其何從得。后為人借去傳看,竟失所在。每一念及,輒作數(shù)日惡?!敝祚吹渌f其家“舊有蒲聊齋先生《志異》抄本”,即朱緗直接向蒲松齡借《聊齋志異》的抄錄本 [1] 233-240 ,由于朱翊典當(dāng)時年紀(jì)幼小,故稱“不知其何從得”。這一抄本之所以失傳,或許是因為朱緗去世時年僅三十八歲,抄本借閱者便乘機據(jù)為己有??梢姟读凝S志異》早期是以抄本形式在親友之間傳閱,而且深受讀者喜愛和重視,以至于借之不還,失之心痛。
該跋語接著說:“一日,偶語張仲明世兄。仲明與蒲俱淄人,親串朋好,穩(wěn)相浹,遂許為乞原本借鈔,當(dāng)不吝。歲壬寅冬,仲明自淄攜稿來,累累巨冊,視向所失去數(shù)當(dāng)倍?!边@位張仲明即曾在朱家坐館的張元之子張作哲,隨父在朱家住過很長時間。張作哲的祖父張永躋乃蒲松齡之摯友張篤慶的族弟,張永躋本人也與蒲松齡有交往。張元雖然比蒲松齡小三十二歲,但兩人也有過“文酒往來”。張作哲少年時亦曾見過蒲松齡,與蒲松齡的子孫當(dāng)有往來。正是由于幾代人的友情,張作哲才能夠?qū)ⅰ读凝S志異》全稿從蒲家借來。袁世碩先生認(rèn)為“張作哲借出的可能并非手稿本,而是一部謄錄供借抄的副本” [1] 388-389 。該跋語說,張作哲借來的這部《聊齋志異》副本比早先丟失的那部抄本“數(shù)當(dāng)倍”,但據(jù)袁先生考證,朱緗所抄錄的《聊齋志異》已有十五冊之多,與十六冊手稿僅少一冊 [1] 235 。或許因為朱緗抄錄《聊齋志異》分三次完成,第一次抄錄七冊,第二次抄錄八冊,最后抄錄一冊,年紀(jì)幼小的朱翊典僅僅看到了其中的一部分,后來便不知去向,故記憶有誤。這說明《聊齋志異》尚未全部完成時,已經(jīng)在親朋好友間流傳開來;全書完成后,蒲家又專門準(zhǔn)備了一部“供借抄的副本”,可見《聊齋志異》受喜愛的程度非常之高。
該跋語又說:“乃出資覓傭書者亟錄之,前后凡十閱月更一歲首,始告竣。中間讎校編次,晷窮膏繼,揮汗握冰,不少釋。此情雖癡,不大勞頓耶!書成記此,聊存顛末,并識向來苦辛。倘好事家有欲攫吾米袖石而不得者,可無怪我書慳矣。”此段話一方面說明了抄錄一部《聊齋志異》的苦辛,另一方面也表示接受此前的教訓(xùn),不會再輕易外借,并希望人們能夠理解。這段跋語說明,在蒲松齡去世后,《聊齋志異》只有極為密切的親友才可能借出。張作哲乃張元之子,張元曾為蒲松齡作《墓表》,并在朱家坐館。有了這幾層關(guān)系,“殿春亭主人”才可能借到《聊齋志異》。同時還可以得知,抄寫一部完整的《聊齋志異》絕非易事,需要一人整整抄寫十個月。正因如此,抄本主人往往不愿隨便借給他人,這表明憑借傳抄方式,傳播范圍會受到很大限制。
但是,盡管傳播范圍有限,希望讀到《聊齋志異》的人卻越來越多,正如蒲立德在《聊齋志異跋》中所說:“初亦藏于家,無力梓行。近乃人競傳寫,遠(yuǎn)邇借求矣。” [2] “人競傳寫,遠(yuǎn)邇借求”,說明《聊齋志異》傳播的范圍有所擴(kuò)大,抄寫者當(dāng)不在少數(shù)。但是我們所能看到的、保存于今日且據(jù)手稿本直接過錄的抄本不過僅有“康熙抄本”,而且還是一部殘本。這說明抄本的保存十分不易,其傳播也就必然有限。有些直接過錄的抄本便沒能流傳下來,如濟(jì)南朱氏抄本就是如此。至于其它“異史抄本”、“鑄雪齋抄本”、“二十四卷抄本”、“黃炎熙選抄本”等等,大都是輾轉(zhuǎn)相抄而來,而且一般都珍藏于家中,所以才能夠保存至今天。
現(xiàn)藏于日本慶應(yīng)大學(xué)聊齋文庫的《聊齋志異遺稿》舊抄本殘帙,共收文17篇,分花、月、雪三卷,“雪之卷”末有淄川孫錫嘏作于同治元年壬戌(1862)的跋語,云:“今于漸逵蒲表侄書笥中,得睹《志異》原稿一卷,舒而觀焉,竟被鼠蠹傷之過半。今由殘缺章幅中選擇整片最佳者,僅此數(shù)十篇,裝訂成冊,庶幾以傳永久,免作散紙矣。” [11] 171-172 該抄本字體與手稿本不同,雖非出自蒲松齡手筆,卻出自其后裔。從該抄本已殘缺不全可以推斷,該抄本曾長期在親朋好友間傳閱,亦可看出《聊齋志異》早期以抄本形式在親朋好友之間傳播的情形。
三、刻本序跋:“風(fēng)行天下,萬口傳誦”
蒲立德在《跋》中還說道:“昔昌黎文起八代,必待歐陽而后傳;文長雄踞一時,必待袁中郎而后著。自今而后,焉知無歐陽、中郎其人者出,將必契賞鋟梓,流布于世,不但如今已也。則且跂予望之矣!” [1] 這時,蒲松齡已經(jīng)謝世二十五年。又過了二十五年,蒲立德“跂予望之”的知音終于出現(xiàn)了,這便是“青柯亭刻本”的主事者趙起杲。
趙起杲,山東萊陽人,對《聊齋志異》有著濃厚興趣。根據(jù)其刻《聊齋志異》“弁言” [2] 可知刻本的產(chǎn)生過程:乾隆十一年(1746)冬,趙起杲從其朋友周季和處得到《聊齋志異》抄本兩冊,“讀而喜之”,“欲訪其全,數(shù)年不可得”。第二年春天,這一抄本被王閏軒“攫去”。后在福建任職時,結(jié)識了鄭方坤的后人。鄭方坤,字荔薌,福建人,乾隆初曾官山東兗州、沂州知府,“性喜儲書”。趙起杲估計其家或許有《聊齋志異》藏本,果然不出所料。于是命人抄錄正副二本,與其它抄本校對后,趙起杲認(rèn)為鄭本得自蒲家“原稿”。乾隆二十八年(1763),趙起杲在杭州任職,其友鮑廷博曾多次“慫恿予付梓,因徇未果”。又過了三年,因為“借抄者眾,藏本不能遍應(yīng),遂勉成以公同好”。因趙起杲任睦州知府,其府衙后院有青柯亭,故世稱此本為“青柯亭本”。
除“弁言”之外,趙起杲還有“刻《聊齋志異》例言” [2] ,其中多次強調(diào)了刻本與原稿本高度一致,還提到了《聊齋志異》在流傳中的異名與臆改、刪汰問題:
是編初稿名《鬼狐傳》。后先生入棘闈,狐鬼群集,揮之不去,以意揣之,蓋恥禹鼎之曲傳,懼軒轅之畢照也。歸乃增益他條,名之曰《志異》。有名《聊齋雜志》者,乃張此亭臆改,且多刪汰,非原書矣。茲刻一仍其舊。
是編向無刊本,諸家傳抄,各有點竄。其間字斟句酌,詞旨簡嚴(yán)者有之;然求其浩汗疏宕,有一種粗服亂頭之致,往往不逮原本。茲刻悉仍原稿,庶幾獨得廬山之真。
是書傳抄既屢,別風(fēng)淮雨,觸處都有,今悉加校正。其中文理不順者,間為更定一二字。至其編次前后,各本不同,茲刻只就多寡酌分卷帙,實無從考其原目也。
《聊齋志異》在流傳過程中確實出現(xiàn)過不同的名稱,雖然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名為《鬼狐傳》的抄本,但卻發(fā)現(xiàn)了名為《異史》的康熙年間抄本。至于在流傳過程中被“臆改”“刪汰”,就更為普遍。即使趙起杲宣稱“茲刻一仍其舊”的青柯亭刻本,也難免有意或無意地做了一些改動?!佰脱浴泵鞔_說道:“原本凡十六卷,初但選其尤雅者厘為十二卷;刊既竣,再閱其余,復(fù)愛莫能舍,遂續(xù)刻之,卷目一如其舊云。”“卷中有單章只句,意味平淡者刪之,計四十八條?!边@說明,青柯亭本在刊刻時,為了避免觸犯時忌,對原作有所改動。
參與青柯亭本校讎審定的還有錢塘著名文人余集,青柯亭本《聊齋志異》卷首有余集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的序 [2] ,稱:“乙酉三月,山左趙公奉命守睦州,余假館于郡齋。太守公出淄川蒲柳泉先生《聊齋志異》,請余審定而付之梓?!庇纱丝芍?,趙起杲于乾隆三十年(1765)便請余集審定《聊齋志異》。乾隆三十一年(1766)青柯亭本刻成后,余集題詞序曰:
丙戌之冬,《志異》刻成,距荷邨歿又五匝月矣?!w余去年在郡齋時,與先生審訂是書,丹鉛錯列,參互考訂,斟酌去留,厘成一集。今刻前十二卷皆其手定,后四卷則附存之者也?!仁牵汗岳詫儆?,會予計偕無報;及公卒之前十日,自制序文,復(fù)草例言數(shù)則,若不及待余之歸也者。陳生載周,董剞劂之役者也,十日前亦先公歿。嗚呼!何其奇也!未竟之緒,以文續(xù)而成之,今且竣矣。海內(nèi)之士,爭先睹以為快;獨予中心棖觸,不能無廢書之嘆。異日公嘗戲謂予曰:“此役告成,為生平第一快事。將飾以牙簽,封以玉匣,百年之后,殉吾地下。倘幽竁有知,亦足以破岑寂?!必M意斯言,竟成語讖!尚當(dāng)與以文遵富春,涉桐江,支笻挾冊,登嚴(yán)陵之臺,招先生羈魂焚而告之。吾見南山之顛,白云溶溶,凝而不流,如來照鑒,其必先生也哉!其必先生也哉!
趙起杲將《聊齋志異》的刊行視為“生平第一快事”,在臨終十日前還“自制序文,復(fù)草例言數(shù)則”。盡管趙起杲官為知府,但還要靠出版商鮑廷博出資贊助,然工未竣而病故,其弟臯亭邀鮑廷博繼其業(yè)始成,可見刻印這樣一部數(shù)十萬言的書并非易事。全書共收文425篇(比鑄雪齋本少49篇,但可補其缺者5篇),篇目雖然不算完整,然而重要的名篇,都已囊括在內(nèi)。與稿本相比,個別文字雖有差異,但總的來說,仍不失其原意,基本相同。
青柯亭刻本對《聊齋志異》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不斷被翻刻,如乾隆五十年(1785)杭州油局橋陳氏刊本、乾隆六十年(1795)重刊本、道光八年(1828)敬業(yè)堂重刊本等等。二是成為許多評注本、繪圖本的底本,如何守奇、呂湛恩、何垠、但明倫、馮鎮(zhèn)巒等人的評注本,鐵城廣百宋齋的圖詠本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因為青柯亭本的問世,才使“《聊齋》一書,風(fēng)行天下,萬口傳誦” [7] 1180 。
趙起杲發(fā)起刊刻《聊齋志異》似乎有著很大的偶然性,但實際上也是一種必然,這是由《聊齋志異》自身價值所決定的。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認(rèn)識到某部文學(xué)作品的價值后,為了使其迅速傳播,總會想方設(shè)法付諸梨棗。所以幾乎與青柯亭本問世的同時,山東長山縣周村出現(xiàn)了王金范的十八卷選刻本。該本卷首有王金范作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的“《聊齋志異摘抄》序” [8] ,云“柳泉蒲子,以玩世之意,作覺世之言,握化工之筆,為揶揄之論。……第其書浩漫,亥豕既多,甲乙紊亂,又以未經(jīng)付梓,抄寫傳訛,浸失其舊?!了却?,余給事歷亭,同姓約軒假得曾氏家藏抄本,公退之馀乃擇其可觀者刪繁就簡,分門別類,手抄而點竄之。幾閱寒暑,始得成帙”。王金范的《聊齋志異摘抄》雖然也花費了許多心血,但從傳播角度來看,這一選刻本的影響遠(yuǎn)不及青柯亭本,盡管此后又有乾隆五十年(1785)和光緒年間重刻本,但卻沒能廣泛流傳開來。袁世碩先生認(rèn)為“其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如印行的數(shù)量,刻印之工劣,都會影響到流傳,但是,更根本的原因,恐怕還在于其內(nèi)容多有不及青柯亭本之處”。[1] 409 因為不忠實于原著,極大地?fù)p傷了《聊齋志異》的原貌,致使其成了缺少價值的刻本,這是一個重要教訓(xùn)。
青柯亭本及由其繁衍而出的本子影響極大,但有一缺憾,這便是它刪去了若干篇章。于是各種“拾遺”本應(yīng)運而生,道光四年(1824),黎陽段栗玉輯刻了《聊齋志異遺稿》四卷51篇。該刻本卷首載有劉瀛珍、陳廷機、胡泉、段栗玉的四篇序言及段栗玉的一篇例言。段氏“重抄《聊齋志異遺稿》序”稱:
留仙《志異》一書,膾炙人口久矣。余自髫齡迄今,身之所經(jīng),無論名會之區(qū),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冊?!菚鱾骷染茫追涣哂阢U槧,將其短類半刪去之,漸久而失愈多,殊堪恨恨。然好事者尚可廣搜遠(yuǎn)紹,符其原額。己巳春,于甘陵賈氏家獲睹雍正年間舊鈔,是來自濟(jì)南朱氏,而朱氏得自淄川者。內(nèi)多數(shù)十則,平素坊本所無。余不僅狂喜。遂假錄之,兩朝夕而畢。后復(fù)核對各本皆闕,殆當(dāng)時初付剞劂,即亡之矣?!挥独鏃椂鴨萦谫Y,素愿莫償,恒深歉悵。茲于道光癸未,與德州劉仙舫雨夜捉膝言及之;仙舫毅然醵金,余遂得于甲申秋錄而付梓,俾遺珠得還合浦,不但為當(dāng)時好事者之一快,即于風(fēng)清月朗時,以杯酒酹告清曜先生之靈,九原有知,應(yīng)亦大暢其未償之愿也矣。[9] 2465-2466
段氏此序涉及到《聊齋志異》傳播中的許多問題,一是由此可知,至段氏所生活的嘉道年間,《聊齋志異》傳播范圍已經(jīng)非常廣泛了,“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冊”。二是各種刻本紛紛涌現(xiàn),但都對原稿有所取舍。三是段氏得到了濟(jì)南朱氏抄本的雍正年間抄本,盡管不是朱氏的原抄本,因為朱氏抄本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故此本亦有一定的價值。
段氏“《聊齋志異遺稿》例言” [9] 2467 又稱:“是書本雍正年抄本,則未刻之前,已貴洛陽紙價矣。的系原物,斷非后人剽竊。”“若《鸮鳥》一則,系康熙年間事,圣天子不可不出格。《白蓮教》一則,明言徐鴻儒,則大兵不可不空格。意刊書之時,去此未遠(yuǎn),不便刻入,因成割愛歟?”段氏所言極確,青柯亭本“弁言”稱“卷中有單章只句,意味平淡者刪之,計四十八條”,恰好可與段氏所言相驗證。另外,道光十年(1830)長白榮譽輯《聊齋志異拾遺》一卷,四十一則。據(jù)卷首胡定生序可知,這些篇章得自淄川蒲氏后裔。其中《蟄龍》《愛才》《龍》“博邑有鄉(xiāng)民王茂才”三則,不見于現(xiàn)存手稿本和早期諸抄本,是否蒲氏原作,尚有疑問。
四、評注本、圖詠本序跋:“披隙導(dǎo)竅”,有裨閱者
由于《聊齋志異》是文言小說,多有典故,且部分作品涉獵真實人物及史實,為方便讀者閱讀,書坊推出了許多注釋本,其中呂湛恩、何垠注本流傳影響較廣。
道光五年(1825),觀左堂刊刻了第一部由呂湛恩注釋的《聊齋志異》青柯亭本的注釋本,卷首有道光五年(1825)梁溪蔡培序 [9] 2477 及呂湛恩自序 [9] 2476 。蔡培序稱,呂湛恩字叔清,山東文登人,髻年受知于阮蕓臺先生,補博士弟子員。因?qū)也坏?,遂立志為《聊齋》作注,以發(fā)其抑郁之氣,于道光五年書成。呂湛恩自序稱,幼年即喜聞鬼狐仙怪故事,后讀《聊齋志異》“如有夙緣,神與相迎,而若或引之,幾至忘啜廢枕”,于是萌發(fā)了為《聊齋志異》作注的想法。他“搜奇摭異,靡間寒暑,歷三載而始粗就”。呂湛恩在“例言” [9] 2478 中說:“是書卷帙浩繁,無力付梓,故僅撮其典實,著為是編?!彼詤巫⒉捎谩白⒍会屩w”,止于章句典據(jù),詞條的旨意、出處,某字的音讀字義等等,而不評文字的工拙。因為呂湛恩是山東文登人,因此對《聊齋志異》中的真實人物尤其是山左人物注釋尤詳?!笆归喺叩么烁鼰o翻閱之勞”,對讀者甚有幫助。此本只刊注釋,不載原文。未幾,魁文堂又增注補一卷重刻。至道光二十三年(1843)廣東五云樓始將呂注與原文合刻,道光二十六年(1846),三讓堂又重刻。呂氏注本影響較大,后來諸家坊本多采用其注刊刻。光緒初年,鐵城廣百宋齋和上海同文書局、鴻寶齋等又繼出繪圖本。
道光十九年(1839),何垠注本初刊,這是繼呂氏注之后第二個注釋本。該本分上下欄,上欄注釋,下欄原文,卷首有沈道寬、陳元富序及何垠自序。沈道寬序 [10] 云:“江寧何地山先生以博雅之才,著作馀閑,為之考訂注釋,積久得若干條,刊為別本流布之?!标愒恍?[10] 云:“何君擅文思杰筆,多精言,每詠必示之,好書必竟讀,最愛詞?!焙污笞孕?[10] 稱:“讀《聊齋志異》,即以無注釋為憾,嗣見吾友亦言,用擇其一二易知者,勉為考訂,游幕中歲月五,集成卷帙?!睋?jù)此可知,何垠字地山,江寧人,“有博雅之才”,“擅文思杰筆”,喜讀《聊齋志異》并為之作注。何垠“《注釋聊齋志異》凡例 [10] ”稱,其“注不嫌多,解不嫌陋”,“文義難解者,亦必詳注”。以字詞音義為主,較少注典故人事。何、呂兩人注釋,各有特點和長處,惟呂注比何注詳細(xì)。道光二十年、二十六年有重刊本。以上兩種注釋本流傳甚廣,為讀者提供了極大方便。
《聊齋志異》的人物刻畫、情節(jié)設(shè)置、語言描寫及思想情感都取得了突出成就,受到了許多評點家的高度贊美,其中王士禛、何守奇、但明倫、馮鎮(zhèn)巒四家評點影響較大。這些評點對于啟發(fā)讀者的閱讀能夠有所啟發(fā)和幫助,于是書坊刊出了各種評點本。道光三年(1823)何守奇批點本問世 [11] 175 ,這是一部最早的《聊齋志異》評點本。此書是以青柯亭本為基礎(chǔ)的評本,評者何守奇,廣東南海人(生平不詳)。原書前有唐夢賚、高珩、趙起杲序,趙起杲刻書例言、聊齋自志、聊齋小傳,繼有王士禛、張篤慶、朱緗等人題辭,卷末有蒲立德跋,獨未有何守奇序跋。全書共十六卷,版心下刻“知不足齋原本”,可知其底本為青柯亭本。扉頁左題:道光三年新鐫,中款:批點聊齋志異,右下題:經(jīng)綸堂藏板。此書后在道光十五年(1835),又由天德堂重刻。
道光二十二年(1842)但明倫《聊齋志異新評》問世,這是繼王、何之后又一評本。但明倫,貴州廣順人,其傳見《廣順州志》。卷首有但明倫自序 [9] 2470 ,稱其幼年“得《聊齋志異》讀之,不忍釋手”。嘉慶二十四年(1819)“入詞垣,先后典楚、浙試,皇華小憩,取是書隨筆加點,載以臆說,置行篋中,為友人王萲堂、錢辰田兩侍讀,許信臣、朱桐軒兩學(xué)使見而許之,謂不獨揭其根柢,于人心風(fēng)化,實有裨益。囑付剞劂而未果。茲奉命蒞任江南,張桐廂觀察、金瀛仙主政,葉素庵孝廉諸友,復(fù)慫惥刊布,以公同好。余亦忘其固陋,未知有當(dāng)于聊齋之意與否。書成,爰記其顛末如此”。全書卷數(shù)篇目,悉依青柯亭本。該本以兩色套印,墨印正文,朱印評語,十分精致,再加之評語頗有見地,故此后據(jù)之刊行的本子較多。
由于各家注評特點不同,于是出版商將各家注評合為一刻,以滿足讀者的需求。如咸豐十一年(1861)坊刻本,合王士禛評、呂湛恩注;咸豐間坊刻本,合王士禛評、呂湛恩注、但明倫評;同治五年(1866)維經(jīng)堂刻本,合王士禛評、呂湛恩和何垠二家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光緒十七年(1891)合陽喻焜四家合評本,將王士禛、何守奇、但明倫、馮鎮(zhèn)巒四家評匯為一本,其中馮鎮(zhèn)巒的評語是首次付刻。該本卷首有喻焜序云:
《聊齋》評本,前有王漁洋、何體正兩家,及云湖但氏新評出,披隙導(dǎo)竅,當(dāng)頭棒喝,讀者無不俯首皈依,幾于家有其書矣?!岷像T遠(yuǎn)村先生手評是書,建南黃觀察見而稱之,謀付梓未果?!伟四?,州人士取篇首雜說數(shù)十則及《片云詩話》刊行,而全集仍待梓也。予于親串中偶得一部閱之;既愛其隨處指點,或一二字揭出文字精神,或數(shù)十言發(fā)明作者宗旨,不作公家言、模棱語,自出手眼,別具會心,洵可與但氏新評并行不悖。[9] 2471
該本還載有馮氏《讀聊齋雜說》,據(jù)此可知,其評點時間是嘉慶二十三年(1818),比何、但兩家要早,因其以抄本形式在社會上流傳,故知之者較少。該本分為上中下三欄,上中欄為評語,下欄為正文。光緒末,重慶一得山房有該本重刻本。
光緒十二年(1886)上海同文書局出版石印本《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前有高昌序言曰:
《聊齋》所志,其事非盡為刑天舞戚,其人非盡屬牛鬼蛇神,則其圖之也,亦不必皆入禹鼎之鑄奸,溫犀之燭怪,不過就其事跡,模其神情,觀其事傳而其人亦傳,此廣百宋齋主人《聊齋志異圖詠》之所由作也。主人以尚友為志,讀古人書,必欲知其為人,爰請名手,就《志異》全書每幅各繪一圖,亦既窮形盡相,無美不臻,又于每圖各系七絕一首,抉海內(nèi)詩人之心肝,為圖中之眉目,以是游目騁懷,洵可樂也。復(fù)以舊注綴于每篇之后,檢查尚恐費事,因而別出心裁,摘錄于每句之下,令人一覽可以了然,其用心可謂苦矣。[9] 2472
為了方便讀者,書坊主人可謂煞費苦心,請畫家根據(jù)每篇故事中有代表性的細(xì)節(jié)或場面各繪圖一幅,有的一篇還繪制兩三幅,共計444幅,每圖題七絕一首。這些圖與詩不僅形成了詩文并茂的藝術(shù)效果,而且其自身就是對《聊齋志異》的一種闡釋與接受,可以啟發(fā)讀者的思路,提高閱讀興趣。該本果然受到了讀者的喜愛,三年后有悲英書局仿印本,后又有上海掃葉山房石印本,并加入了王士禛和但明倫的評語,各種仿印本、影印本層出不窮。
由以上論述可以看出,《聊齋志異》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文言小說的扛鼎之作,其自身的成就固然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但傳播的因素也不可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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