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此文為謝冕先生為“劉登翰作品研討會”所做的演講詞。
關鍵詞:劉登翰;博大
中圖分類號:I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6)5-0005-02
每年的九月開學季,總是校園里的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距今整整六十年前,1956年9月,我在校園里找到了劉登翰。朋友們告訴我,廈門來了個新生,是寫詩的,他就是劉登翰。因為是同一個系,又是同鄉(xiāng),我們很快就成了朋友。從那時起,北大詩社,后來是《紅樓》雜志,甚至北大???,都成了我們揮灑青春和夢想的園地。熟了以后,大家都親昵地叫他“阿登”。當年的我們是何等天真浪漫,我們的友誼是與詩歌、藝術,以及我們的青春夢想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時光不會常駐,相聚的時間很短暫。記得那年,我畢業(yè)后下放農(nóng)村工作,隨后一年,阿登也要畢業(yè)離校。要分別了,他從北大坐了火車,又乘長途汽車,輾轉(zhuǎn)整整一天來到了我工作的齋堂公社。時近深秋,樹木蕭瑟,枯山寒水,我們上山摘了許多酸棗,想留下一些歡樂的記憶。天氣是變得涼了,我們的心中充滿寒意,就此一別,后會難期,彼此心中懷有隱隱的不安。這是六十年代大饑餓的開始,再后來,就是那一場長達十年的“史無前例”大災難。
此后的歲月,各人自有各人言之不盡的心酸和疼痛。我們這一代人,一切都與社會進退、國運興衰相依為命,我們只是時代大潮中的一片葉子,命運怎么作弄我們,我們只能無可抗拒地承受。我本人在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大抵可以歸結為如下兩點:一是無論讓你干什么,就是不讓你干你的專業(yè);一是你可以無所作為,但你必須成為所有的政治斗爭的對象。劉登翰大體也沒有逃脫這樣的命運,他在書中形容劫難之后的心境:“將近二十年閩西北山區(qū)的基層工作,乍一來到學術崗位,竟茫然不知所措”。我們劫后歸來,情況也大體如此。
這一切,似乎都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關。我們的八十年代是重新書寫人生的個人大變局時代,即使現(xiàn)在重聚,我們的話題也還是繞不過這個永遠的八十年代。記得南寧會議,那是八十年代第一春,我和洪子誠從北京來,孫紹振和劉登翰從福州來,開會就談朦朧詩。孫教授春風得意,舌戰(zhàn)群儒,滔滔不絕,發(fā)言占了整整兩個時段。他得意忘形,阿登在背后拉我衣角,“還得意呢,后院起火了”。登翰此時的“幸災樂禍”,顯出了他表面憨厚的內(nèi)里的“壞”。至于這“后院起火”的“秘密”,現(xiàn)在也還不能公開,在座的只有我們幾個“當事人”明白。
也就是此時的劉登翰,他厚積薄發(fā),悄悄地開始了他的人生和學術的真正的青春歲月。他的著作很多,我讀不過來,只能就他的一本書名說起,這就是桂堂文庫中的一本《跨域與越界》。我要說的是劉登翰人生與學術的“跨越”。我和大家一樣,最先認識的劉登翰,是一位詩人的劉登翰,他和孫紹振一起出過詩集,寫過許多有影響的詩歌評論,寫過中國新詩史。這是他的專長,短短的時間,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層面,就展開了一般人難以追逐的廣闊的天空。
在學術界,能以自己的積學始終堅守一方疆土就很不易,而在堅守之外,又能在他人所不及處另辟一片嶄新的領域的、特別是這些領域?qū)τ谠S多人來說是完全陌生的、類似開墾處女地那樣的拓荒的工作的,則更是難上加難——因為他從事的工作是前人未曾或甚少涉足的,他沒有前人的經(jīng)驗可供借鑒。劉登翰就是這樣,在他已經(jīng)取得成就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史研究的成功基礎上勇敢地走了出來,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的新的跨越。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結束了長期的動亂和封閉,國門開放,開始了廣泛的與世界溝通,不僅是經(jīng)貿(mào)領域,而且是在更加廣闊的文化和學術領域,均展開了非常頻繁而廣泛的溝通和交流。福建地處改革開放的前沿,和東南亞各國,特別是與臺灣隔水而望,因而在海峽兩岸的對話中突顯了不可替代的優(yōu)越性和重要性。劉登翰出生于廈門,家族中又有深厚的海外的淵源,這些外在因素和內(nèi)在因素的融合發(fā)酵,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熱情”,他適時而果斷地在大變革中確定了新的位置,他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的又一次沖刺。
事實證明,在新時期,創(chuàng)作、詩歌批評以及詩歌史的寫作,這只是他學術生涯的重新起步,他把學術再度創(chuàng)造期放置在此后。他由此展示了我們所不知曉的多層面的才華和智慧。劉登翰的學術優(yōu)勢不僅是屬于詩歌的,他有更加博大的天空。正如我們知道的,他的書法藝術得到業(yè)界普遍的贊譽,他已是卓然自立的書法家,此外,我私下知道,他對茶道也很有研究,但這只是他的學術世界的冰山一角,而更為宏闊的部分是在文化和文學的層面,就我所知,諸如臺灣、香港及澳門文學和文化研究;閩南文化和閩臺交流史研究;以及范圍更為擴大的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在這些原先未有的、嶄新的領域里,他不僅是一般的學者、專家,他更是一位學術帶頭人,正如古遠清認為的,是這些新興學科的“領航者”。
劉登翰以他長期的積累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先后參與了上述學科的開創(chuàng)、建設和拓展。他所涉足的這些領域大多是學術的空白,他的研究多數(shù)是白手起家,所以它更像是一位辛勤的拓荒者。他是一個低調(diào)而不事張揚的人,他的功績是與這些學科的成長并通往成熟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在一起的,業(yè)內(nèi)的人知道他長期默默的貢獻,他由此獲得了普遍的尊敬。
由于在北大奠定的扎實的學業(yè)基礎,加上他自己長期的精心積累和考察,使他始終保持了一個嚴肅學者的治學風格。他能夠在紛紜復雜的文化文學現(xiàn)象中總體把握歷史和走向,他對他所涉及的學術的考察和分析,擁有一種寬闊的、全面的描述和判斷的氣勢,他的視野開闊,大陸和臺、港、澳,中國和世界,閩臺和閩南話區(qū)、閩南文化和臺灣文化,都在他的視野之中,他為之命名,給予適當?shù)拿鑼懞投ㄎ唬@些描述既合乎實際也合乎學理,獲得渾然一體的功效。
劉登翰的學術是新鮮的,他的魅力在于能夠透過外觀直抵本質(zhì),所以他對于這些現(xiàn)象的描述總是鮮活的和新穎的。例如他筆下的世界華文文學,由于其生存背景是政治上與母土的隔離,故總體呈現(xiàn)為一種“碎裂”狀態(tài)。這“碎裂”便生動而傳神;又如,由于大陸和臺灣長期的隔離,以及政治上的對峙,造成了臺灣對彼岸文學的一種“盲視”;再如,他形容華文文學總的形態(tài)是一種“離散”的文學,等等。這些形象性的概括,都相當?shù)臏蚀_生動,從另一個側(cè)面上,展現(xiàn)了他詩人治學的特性。
我們可以在他的學術性訴說中發(fā)現(xiàn)他的詩意,但劉登翰的詩人本質(zhì)并沒有影響他作為學者的理性思維的強烈展示,全視野的總體觀察和概括,給了他的學術以宏大的氣魄,其中凸顯的是包孕在作為詩人的柔性的語言中的冷靜、客觀的科學精神,寬容、從容、客觀和冷靜,使他的學術著作充滿了感性與理性綜合融匯的效果。劉登翰的天空是博大恢弘的。
2016年7月5日于福州西湖
(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