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天地，見眾生

徐雯

2010年，我19歲，在羅宏鎮(zhèn)凜冽的電影語言中看到了一個性無能的變態(tài)殺手，冷得像結(jié)滿冰凌的孤島。

《追擊者》。他叫河正宇。他毫無節(jié)制地殺人、拋尸，把錘子當(dāng)成入侵人世的豐盛欲望;他十惡不赦地咧嘴笑，壞得讓人咬牙切齒;他躺在沙發(fā)上抽煙，看著泡在魚缸里的人頭。我想起《色戒》，湯唯穿著墨綠色的旗袍站起身，擁抱同樣殺人不眨眼的梁朝偉，紅唇翕動，情欲紛揚(yáng)地說：“你一定很寂寞?！?/p>

這是一個刀鋒迎面又與荷爾蒙毫不相干的出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將演員河正宇代入到“性無能”的角色中，以至于如今我必須使用“即使河正宇是性無能我也熱愛”這樣的句式表達(dá)對他的感情。

現(xiàn)實(shí)里紅男綠女談情，靈魂里剝出來都是性，可隔著千山萬水的喜歡，卻充滿了暗夜里突然襲來的依存感——就因?yàn)樗辉谌粘Ｉ罾锍霈F(xiàn)，就因?yàn)樗^遙遠(yuǎn)，才能有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筆下“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無緣無故在世上走，走向我”那樣不負(fù)深情的想象。

18歲以后，我?guī)缀鯊奈慈绱税V迷于另一個人，也不曾想象過有人能如此貼合地鑲嵌到我所能看到的世界中。

《黃?！分械男淞掷?，他包扎傷口時滿臉的悲愴、自絕于黃海時的孤憤;《與犯罪的戰(zhàn)爭》中他遭受背叛、被摁倒在汽車上時那種舊時代的桀驁;《恐怖直播》的最后，他魚死網(wǎng)破地按下炸彈按鈕時孤注一擲的平靜;《暗殺》里身負(fù)重傷依然奮勇向前的個人英雄主義……河正宇每一個令人難忘的角色，都像從看似空曠、實(shí)則逼仄的人生境地里跋涉而來，赤裸裸地把人生被要挾的部分撕碎了給你看。不知死，焉知生，倘若河正宇不能理解自由，他肯定無法像現(xiàn)在這樣自如地詮釋人生的不自由，倘若他沒有把自己從皮囊中解放出來，他一定無法潛入那些孤獨(dú)又無奈的靈魂——如果說《辯護(hù)人》中的宋康昊以孤直理解正義，那么在《黃?！泛汀犊植乐辈ァ分?，河正宇則是用悲憫來抵抗不義。

雖說演員跟著劇本走，可我一直認(rèn)為，真正優(yōu)秀的演員，對人性的理解不會輸給文學(xué)大師，而那些真正能在電影中將人生孤絕演到極致的人，一定有著與天地、與眾生相連的氣象。河正宇沒有閃閃發(fā)光的長相，卻是我目之所及惟一有可能擁有這一格局的男演員。在顏值即正義的年代，他逃出了世俗約定的魔爪，三十多歲就把自己收拾成了一個眼皮下垂、滿臉痘坑、眼袋深重、生活在韓國竟然不知道去做皮膚護(hù)理的大叔，跑到《群盜：民亂的時代》里，又放棄自我地演了一個身邊圍繞著蒼蠅的屠夫。

他確實(shí)沒有和初戀相似的清俊的臉，也沒有陪伴我度過精神生活匱乏的年少時光。

回頭想想，我們之間的故事其實(shí)乏善可陳。

今年5月，我第一次去首爾，住在有韓國好萊塢之稱的忠武路上。沒有新鮮事發(fā)生，也沒有與河正宇靠得更近的喜悅。我們之間的距離，并不會因?yàn)榈乩碓蚋蛘吒h(yuǎn)，但他一直站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使我不必像茨維塔耶娃一樣呼喊：“經(jīng)歷了整整一百年啊，我才最終迎來了你?！?/p>

這是我的幸運(yùn)，也是我將長久享受的孤獨(d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