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一
也許是七月的洪水撞疼了情感的堤防,攤開稿紙,我的筆下麻利地流出了——我的鄉(xiāng)親我的堤——這直白的呼喚。如同久別的游子跪向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一聲“媽”過后,便是嚶嚶地抽泣,久久沒有下文,有的是靈魂深處的觀照與客觀現(xiàn)實的批評。
一幅碩大的圖畫無數(shù)次地占據(jù)了我思緒的屏幕:汪洋恣肆的渾水,浸泡著東倒西歪的綠樹,浸泡著白墻黑瓦的村莊,豬兒被沖上了房頂擱在瓦縫動彈不得,牛群擠在小島樣的高地驚慌失措,幾只白鷺似乎找到了新的家園,顯得有點興奮,在水面不停地飛舞……
我扔掉了手中的筆,大聲地對白鷺說:這里可不是自然濕地,而是兇惡的洪水毀滅了我的家鄉(xiāng)。
二
圖畫中的那條河叫舉水河,是長江的重要支流,起源于鄂豫交界處的鳳包裂山,奔流于大別山南麓,沿途攬山溪細流入懷,日日成長壯大,進入下游,便有了“河寬水闊,汽笛聲聲”的好模樣。我出生時,我的祖先從江西遷來河的東岸,已在此生活了十五代。打我會走路會說話開始,當農(nóng)民的母親就帶我踏上河邊瘦弱的長堤。母親說得最多的話是:大河有靈性,在這里過日子的人離不開這條河。
母親的話如同一根臍帶,把我拴在大河上。春天,我們爬在長滿“絆里根”的河灘上數(shù)著牛羊和白鷺;夏天,鉆進水里“打鼓泅”(游泳);秋天,騎在牛背上看云彩。我們最喜歡的是放暑假,河岸旁一線深潭,水碧草青,是光屁股孩子們的伊甸園。偶爾在水草里摸出幾尾小魚,捉住幾只蝦鱉,編織若干年后的笑話。孩子們喜歡暑期,還因為大人們也在河里,他們打幾聲“呵嗬”,壘起一條草壩,橫腰截斷河床,引河水穿過剅閘,澆灌圩內(nèi)干渴的田地,那蔫耷耷的莊稼喝上幾口清水便來了精神,在太陽下高昂著頭,粉紅色的花朵開了這枝綻那枝,大人們說這朵花是我們碗里的粥飯,那朵花是冬天的棉衣。我們最不情愿過的是冬天,北風溢滿了河堤,噎得人不敢張口說話。我記得,我們?yōu)匙永锬昴甓煨薜蹋液苄【褪莿趧恿?,扛得動鐵鍬就挖土,長到了箢箕高就挑土上堤,那哪是挑,是連挑帶拖,一擔箢箕用不了幾天就拖垮了底。唉!那個寒假可真長,就像女孩子手中的橡皮筋,翻來覆去沒有盡頭。那個堤身也真是高,比對面的山還難爬,挑一擔土到堤頂,累得喘粗氣。不過,每登一次堤頂,就有一次快樂,望著快要斷流的河床,心想,這堤夠雄壯了!可是夏天洪水一到,堤就矮了下來,甚至變成了一個懦夫,洶涌的波浪一拍打,堤身又是顫抖,又是呻吟,灣子里的父老兄弟們用樹枝稻草扎成滾龍,為它防風抵浪,還用草包袋子碼成土箭,為它撐腰壯膽。堤,仍然讓人失望,三年兩頭地被洪水沖破。我沒見過五四年的大洪水,只聽說淹倒了當裁縫的爺爺所做的土磚瓦屋。
那時唱得最多的是兩首歌,一首是《我的祖國》,“一條大河波浪寬”,沒見過長江,沒見過大海,洪水平堤身的大河便是少見的波瀾壯闊,尤其是帆船點點,來回如梭,瞄一眼就來了少年的輕狂,天真地想,要是大河一年四季都有這多水就好了,就能“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另一首是《我熱戀的故鄉(xiāng)》,第一句就說“我的家鄉(xiāng)并不美”,我感覺那歌詞作者來過我的家鄉(xiāng),看過我們的舉水河。每次發(fā)大水,鄉(xiāng)親們沒日沒夜地守在堤上,少不更事的我們就有點怨恨舉水河,自作聰明地改編歌詞:“我的家鄉(xiāng)并不美,丑就丑在這條河。一年干渴大半年,七月八月發(fā)大水……
三
我們村所在的鎮(zhèn)子叫辛沖鎮(zhèn),農(nóng)民辛辛苦苦地勞作了大半年,一場洪水全沖沒了。這個注釋有點牽強附會,但也符合客觀實際。
辛沖鎮(zhèn)東北面參差不齊的山崗連著大別山的衣袂,西南邊緊挨著長江北岸的彎灣子,那出山的洪水,像一群脫疆的野馬,狂沖亂突,沖出了舉水河,還沖出了沙河,兩河匯合便是六萬人口的大鎮(zhèn)——辛沖。
但凡叫“沖”都應該是福地,韶山?jīng)_走出偉人,杏花沖釀造美酒,桃花沖呈現(xiàn)佳景,唯有辛沖,多了一個“辛”字,其義大變,八十平方公里版土上三河多崗,全鎮(zhèn)四十個村,有十多個位居山崗,諸如四崗村、龍崗村、戢崗村、虎山村、綠山村,還有一個更夸張的“火燒朱家崗”;十多個村居于河邊湖區(qū),叫什么湖什么圩,還有幾個村半湖半崗。一年四季,鄉(xiāng)親們不是淋著暴雨防汛,便是頂著烈日抗旱。辛沖鎮(zhèn)防汛堤防長達92.6公里,其中,國堤才21.3公里,民堤占七成還出頭。
近幾年,民堤沒有國家一個子的補助,全是鎮(zhèn)財政的財力。上世紀一位頗有才氣的鎮(zhèn)委書記作了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晴也抽雨也抽抽出抽進總在抽,下聯(lián)是多不得少不得不多不少真難得。這副對聯(lián)方言韻口,工整貼切,晴天抗旱水往高處抽,雨天排5漬水往大河抽,難得有不多不少的年景。如今這副對聯(lián)成了家喻戶曉的民謠,就是橫聯(lián)四字難求。
我的一位蔡姓同學,高中畢業(yè)回村當支書,他們蔡垸村地處崗尾湖頭,每年都是先防汛后抗旱。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說:人家的祖人“摳”(方言,與苕反義,聰明的意思)。當年從江西搬來哈,曉得到大漢口落腳,我家的祖人苕,搬到這個鬼地方來了。在場的人聽了哄堂大笑,笑著笑著,牢騷就沒了蹤影,反倒相互安慰:“莫怨祖宗,算了,認命,‘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p>
若干時間后,一傳十,十傳百,這句話成了當?shù)孛嗣裕顒裆钤诶щy里的人不怨天不怨地,吃苦耐勞往前奔。
四
今年的梅雨踩著二十五年前那場災害的足跡,如期而至,一樣的急,一樣的驟,那哪是下雨,簡直就是潑水,鄉(xiāng)親們的話說:天啦!瓢潑桶倒,哪里有天,即使有,也是破天,是女媧當年沒補好,亦或是被孫悟空捅了個窟窿,不然怎么就雨量出奇的大,翻六月的那三四天,天天一百毫米以上;又出奇地集中,盯著大別山南邊澆,上游麻城市的夫子河福田河流域山洪暴發(fā),大小水庫的溢洪道狂泄,下游舉水河、沙河的水位直往上竄,一天之內(nèi),超過設防水位,超過警戒水位,超過保證水位。大河的靈性不會忘記,七月第一天臨近半夜,舉水河柳子港水位達33.58米,乖乖,超歷史記錄半米。
閃電一次次撕裂黑夜,雷聲一遍遍地在人們心頭滾動,暴雨嘩嘩,洪水嗚嗚,災難就這樣從天而降。
中新網(wǎng)發(fā)布消息,標題:武漢新洲舉水河民堤潰口,受困群眾緊急轉(zhuǎn)移。
通欄圖片:沖鋒舟停靠在被淹村莊前,身著紅色救生衣的解放軍正在攙扶群眾轉(zhuǎn)移。
中新社記者文字說明:
6月30日到7月2日,武漢市新洲區(qū)普降大到暴雨,境內(nèi)舉水河超保證水位近半米,全區(qū)發(fā)生潰口險情5處,其中,舉水鳳凰鎮(zhèn)鄭元村陶家河民堤段潰口70米;舉水辛沖街劉湖民堤潰口,4個村受淹;沙河四合莊土河河堤潰口危及辛沖14個村;東河三店街涂河閘上游100米處潰口80米左右,危及涂河、董椿、曾寨、七里、施廟5個村。陽邏柴泊湖民堤潰口30米。
另外,還配有一條中新社記者關(guān)于舉水河鳳凰鎮(zhèn)民堤潰口的消息。
五
舉水河東的瀏湖堤是在7月1日晚8點多潰口的,有三個百十米長的豁口。我聽到了電話那頭女支書的嚎叫:下油布、下油布……嚎叫得聲嘶力竭。聽鄉(xiāng)親們說:堤破了,這個女漢子一下子變成了潑婦,癱坐在決口旁,淋著雨,放聲大哭,那哭聲又尖又亮,哭得人不知所措。我信,我完全相信,她怎么能不哭?那滿畈田地里下了多少種子、多少肥料?鄉(xiāng)親們流了多少汗水?那里有一千多雙眼睛望著她,一千多個夢想等著她……
女支書的嚎哭把我?guī)Щ亓松倌?,我隱約記得洪水流過的哭聲。
那是1969年的那個夏天,第一次直面瀏湖堤潰口,我們幾個冇得志的少年呆呆地坐在小山坡上,望著那犯渾的河水,漫過我們一灣人揮汗固守了好多天的大堤,幾十米寬,像道瀑布,近兩米高的水頭,蓋過一丘丘金黃的田野,蓋過一池池荷花飄揚的湖塘,剛剛經(jīng)歷潰口驚嚇的男人們,丟下鐵鍬扁擔,背出了澡盆木桶,走進齊腰的稻田,揮動鐮刀,在水中搶撈那七八成熟的稻谷。水,一寸一寸地上漲;田,一丘一丘地淹沒。父兄們割下谷穗,一盆盆地浮向岸邊。順著隊長的手勢,我們下田了,將谷穗搬到稻場上。不知是有點餓,還是好奇,我偷偷地將一刁谷穗塞進嘴里,用牙齒剝掉谷殼,嘰嚼一點點酥軟的米粒,嘴角溢出清香的液漿,就像娘的乳汁……
突然,塆前傳來了女人驚愕的嚎叫,那叫聲撕心裂肺,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追回我受驚的魂魄。我飛一樣地沖了過去,去看那洪水流過的哭聲。此時,洪水漫過了三哥家大門口幾個沙袋壘成的小堤壩,分成N條細流,水蛇般地溜進堂屋地坪的低洼處,然后,又溜進了房間,還爬上他們的木床,三嫂坐在門坎的堤壩上失聲痛哭,孩子們跟著哭,隨即,隔壁家也響起了哭聲,洪水流到哪里,哪里就傳出哭聲。全塆哭成一片,那哭聲轟轟,亦如洪水的洶涌,趕跑了樹上的鵲鳥,取而代之的是無家可歸的大公雞大母雞。那哭聲嗚嗚,流出心底的悲傷,跟隨我好多天,到過好多地方,甚至爬上了我的餐桌,鉆進了我的睡夢,許多許多年以后,每當洪水嘩嘩,我就能聽到那心痛的哭聲。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把瀏湖村比作一個家,雖不大富大貴,卻也能豐衣足食,東北面的山崗層層梯田,西南邊的舉水河水流四季,堤內(nèi)還有一抹肥沃的土地,幾個湖垱由溝港相連,魚兒肥蓮藕翠,像是一串碧玉項鏈系在村莊的長脖上。每年桃花盛開,門前沖的梯田春水滿溝,那喜好逆水行走的魚兒,便從低處的湖垱游了上來,可美了我們沒打開眼的少年,隨手撈一網(wǎng)兜都是活蹦亂跳的魚。
少年的家鄉(xiāng)是快樂的,那里給了我今生今世的童趣。我愛我的瀏湖村。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地回到了泡在水中的瀏湖,站在舉水河堤的決口處,七十歲的老會計抹了一把淚水:瀏湖村的人窮,就窮在這堤上,這堤虧就虧在是民堤。
“我的家鄉(xiāng)并不美,丑就丑在這條河”,少年的歌謠又一次涌上心頭,舉水河并不丑,丑就丑在這條永遠也長不大的堤。鄉(xiāng)親們算了一筆帳,從1954年到1991年,37年間瀏湖堤潰口14次,平均兩年多一次。盡管鄉(xiāng)親們天生勤勞,夏季破堤,冬季堵口,箢箕扁擔板車齊上陣,男女老少堤上渡冬春,但是,區(qū)區(qū)一村之力,自修自守,難逃“修了潰,潰了修”的怪圈。
我在百度中灌上辭條“國堤與民堤”。百度給民堤下了這樣的定義:“在河湖灘圍筑標準較低的堤,其特點為民修民守?!睘g湖村的鄉(xiāng)親們委屈,幾百年的辛沖老街原就是凸在河中的吊腳樓,解放后才慢慢地移到現(xiàn)在的山崗上,直到五四年那場大水過后才搬完,瀏湖堤就是靠近老街做的。鄉(xiāng)親們知道民堤變國堤的重要,1969年潰口之后,年年據(jù)理力爭:如果瀏湖堤潰口,涉及兩個圩,損失四個村,辛沖鎮(zhèn)的一條街也要淹沒。更重要的是,鄉(xiāng)親們還按相關(guān)要求,自覺地裁彎取直,退田還河。省城的管理部門也曾當面點頭,可關(guān)鍵時候總有不成其原因的原因,結(jié)果一拖再拖,年復一年,擱到了如今。
六
舉水河、沙河兩岸的鄉(xiāng)親們,最體現(xiàn)“人心齊”的時候是防汛搶險。
設防水位一到,指揮部一聲號令,小隊長一場吆喝,長柄的男人不講年齡,七老八十只要身體好,青頭小伙只要手腳全,都自覺地上堤,外省外縣打工的也往家里趕。
沙河邊的墩上塆、寨上塆、胡家塆、張家塆等四個自然村,160多名青壯年在外打工,110多人回家防汛,無需任何人通知。40多歲的王建坤,做得一手好泥工,正在武漢包工趕活掙錢,根據(jù)雨情,分析汛情,他搶在6月30日第一輪暴雨襲擊前趕回了家鄉(xiāng),7月1日下午巡堤,發(fā)現(xiàn)一處重大險情并及時上報處理,為防洪勝利立下了頭功。
洪水就是敵人,搶險就是戰(zhàn)斗。面對拍岸的洪水,淋著如注的暴雨,守堤的壯士們一心一意搶著干,保住堤,攔住水。
6月30日那天傍晚,程鐵村防守的堤段大面積脫坡,堤上的勞動力已是人困馬乏,支部書記急忙回塆里叫人,一個名叫程志的年輕人趕上了這趟好事。
程志生長在并不富裕的農(nóng)民家庭,早早地走出校門成為農(nóng)民工的一員。在城區(qū)的建筑工地上,一夜的風雨聲讓他一夜未眠。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想到門前河里的水一定又漫堤了,家里平房屋面肯定又漏得厲害,兩鬢斑白的老父親絕對是奔忙在雨中,昨天才滿23歲的他感覺自己又大了一歲,只想快快天亮,快快回家?guī)蛶透赣H。
雨太大,搭車難,程志輾轉(zhuǎn)了一個大白天才到家。愛兒子的父母傾其所有,買回了12元錢的豬肉,準備炒兩個菜,下一碗面,慶祝兒子的生日。
程志一進家門,雨聲中傳來村支書焦急的喊聲:男勞力上堤!快!男勞力快上堤!
程志扔下雙肩包,穿上雨衣,跟在書記的身后,沖進了暴雨之中。在堤上,他扛起最重的石料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垮堤脫坡的地方……
就在那一剎,不幸的事發(fā)生了,滔天的洪流卷走了三個搶險人,他們是程志、熊才發(fā)和村支書王汝元。
裎志被沖得最遠,不知去了哪里,父親在斷堤上呼喊,母親在漏屋里哭泣,80多名鄉(xiāng)親在風雨里,在洪水中,舉著火把,打著手電筒,通宵達旦地尋找。
第三天,程志被找回了,他靜靜地躺在一塊門板上,身份證上的照片被翻拍放大,作為遺像立于蠟燭之前。程媽媽認真地煮了一碗瘦肉面條,顫巍巍地、被人扶著,來到程志身邊:
“程志,我懂事的兒啊……娘給你下了長壽面……吃吧,吃了再走……”
滿屋子的親人,長輩的爺爺奶奶、伯伯叔叔,平輩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還有左鄰右舍,頓時淚如雨下,暗自抽泣,沒有一個人出聲,大家靜靜地等著,等著程志吃完那碗面條;靜靜地聽著,聽著程志媽媽的哭訴。
……
親愛的朋友,請恕在下才疏學淺,實在描寫不了那間屋子悲痛的氣氛,描寫不了程媽媽那哭聲的撕心裂肺,我只能用上省略號。
我們采訪得知,在那眾多的哭聲中,村支書王汝才在一遍又一遍地追悔:真不曉得啦,不曉得程志不會水……那是最危險的關(guān)頭,只要他說一聲不會水,我不會讓他去……
程志好走,親人們哭聲當歌,送你上路。
程志放心,政府來人了,來慰藉你的英靈和你剛離開的家。
2016年7月,我的鄉(xiāng)親遭遇了超歷史的暴雨襲擊,與他們并肩抗洪的日子里,我像魏巍所說的那樣,每一天都被一些東西感動著,思想感情的潮水不時地放縱奔流,我曾靜下心來分析我波瀾的情愫,審視自己是不是心存雜念,是不是愛屋及烏,是不是假公濟私。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我的父兄們抗洪的鏡頭,那一個個扛著百十來斤的大包,疾走在泥濘的路上,面項凸著粗壯的青筋;那一排排站在洪水中,以人作樁,手挽手堵口的人墻……,我否認了我的疑慮。我要告訴朋友們,我聽到的看到的太多了,我的稿紙?zhí)蹋莶幌履敲炊喙P墨,我的筆頭太笨,寫不出那么多詞藻。我只想說,每段堤防都有難忘的故事,每個潰口都有悲壯的經(jīng)歷,為抗洪作出貢獻的好漢成千上萬,有農(nóng)民,有打工仔,有教書匠,有企業(yè)家,有公務員,他們都是我的鄉(xiāng)親。為抗洪獻出生命的也不只程志一人,五十多歲的戢良紅也是當?shù)貓蠹埿麄鞯牡湫?,河水記住了他,他是三店街東河村的普通農(nóng)民,本是下堤吃晚飯,可剛端上飯碗又報險情,他二話不說,餓著肚子再上堤,被潰口之水卷走的時間是2016年7月1日夜晚。
七
今年的第二輪暴雨襲擊是7月6日,萬米石渠的河東段五個村的幾百勞力己經(jīng)奮戰(zhàn)了數(shù)個日夜。次日凌晨三時,河堤終因漫水而潰口,王國才、王慶先、舒明才等五個支部書記分別在不同的場合流過眼淚。擔任指揮長的紀委書記王新炎,也是這個圩子里長大的孩子,他像個失敗的將軍,痛苦得很,眼眶里溢滿了淚水,就是不能敞開率性的閘門,憋得在堤上直打轉(zhuǎn)。見到我這個年長者,他勉強地握了握手,說聲“您來了”。不等我回音,便坐在地上把頭埋進了衣袖,兩只肩臂不停地抽搐。我肯定,他哭了,哭得很傷心,這是他潰口后的第一次內(nèi)心發(fā)泄。
親愛的兄弟,哭吧,哭出聲來。我靜靜地站在他身邊,像守候幼小的孩子,看著他哭,傾聽他的小聲地昵喃……
二十年前的這個時節(jié),就在對岸,我看到了另一個男子漢的哭泣。
沙河東岸有個江宇村,三四公里長的江宇堤如同箭弓圍著江宇人賴以生存的田地。此時,鄉(xiāng)村瓦屋正冒著晚餐的炊煙,江宇堤已是百孔千瘡,防了大半輩子汛的支部書記江治國知道潰口就在今夜。他斷然放走防汛隊伍,留下兩個強壯的村干部作幫手,選擇土質(zhì)堅硬的堤尾,挖開他守衛(wèi)了十多個日夜的心愛之堤。決口的洪水轟轟地奔向了江宇村,老江癱坐在決口旁的一捆稻草上,暗自流淚。我是聽著老江的哭聲趕過去的,多么好的同志,多么有力的決定——這樣挖堤潰口小,淤塞田地的沙泥少,便于復堤自救。我握著老江的大手,只說了一句:為你記功!轉(zhuǎn)身便走,倒不是因為汛情緊急,而是不想聽到老江的哭聲。
沙河指揮部傳來了指令:迅速清點被困災民,一個不落。
王新炎抹干眼淚,跳上沖鋒舟,沖向受災的村莊。
事后,他說:他傷心,帶領(lǐng)幾百人日夜奮戰(zhàn),還是打了堤,心中有太多的委屈與窩囊。他還說:他難過,決不是難過自家的房子被淹,而是圩子里有五個村,一萬多人,他有太大的責任,他沒能為父老鄉(xiāng)親擋住洪水。
他的言行如同一場開示,我悟出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的真諦,何為“傷心”?因為有責任才會有傷心,因為有傷心才該有眼淚。這淚水,算不算是“英雄淚”?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哭一場,對人原來如此必要,渲泄完脆弱,剩下的就是堅強!
然而,這責任似乎太過重大,讓一個個的男子漢哭了,一哭幾十年。
此時,我又想到了中新社網(wǎng)站有關(guān)長春市、武漢市相關(guān)區(qū)縣民堤潰口的消息,民堤為啥潰口多,因為其特點——民修民守。
民垸內(nèi)的老百姓實在想不通,哪座民垸都生活著幾百上千農(nóng)民,耕種著幾百上千畝基本農(nóng)田,防洪保安全的大事怎么就成了一個村子一個支書的責任?非要等到潰口了水淹了房子才驚動高層,才動用軍隊。瀏湖村的那位老會計,很無奈:解放了一個花甲子,別的帽子都摘完了,我們“民堤民垸”的這頂帽子,么時侯才能摘??!
八
不怪我的鄉(xiāng)親抱怨,老天爺委實太過厲害,連天潑暴雨,水渾山洪惡,尤其難以應對的是那洪水頭子,氣象臺叫洪峰,白天不通過,偏偏晚上來,而且是半夜,是鄉(xiāng)親們疲憊不堪的時刻。柳子港水文站有記載,7月1日22時33分,渾黃的惡龍昂著兩米多高的水頭,張著歹毒的血盆大口,挾著電閃雷鳴,裹著傾盆暴雨,在舉水河肆意咆哮,兩岸堤防先后五處潰口,近三十個村遭受滅頂之災。此刻,多少媽媽哄孩子入睡,多少爺爺奶奶鼾于夢鄉(xiāng),他們哪里知道,危險正一步步朝他們走來。那一夜,多少家生命攸關(guān),那一夜,多少人以命換命,那一夜,死神與我們擦肩而過,那一夜,智慧和力量把我們導引。
提起那一夜,鄉(xiāng)親們講述了許許多多驚心動魄的瞬間。
——火速轉(zhuǎn)移群眾,杜絕一切傷亡。這道指令來不及擬成文字,來不及廣播,來不及開會,變成了干部見面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討論話題。
——“嘡、嘡、嘡,”急促的銅鑼聲穿越雷雨的轟鳴,覆蓋了舉水河東河五個村的灣灣巷巷。
——“三姐,你在哪里?”“快答應我們啦,三姐?!焙谝估锏臑g湖村,鄉(xiāng)親們正在尋找唯一未歸的親人。
——十二時差幾分,顧畈村,聾子五保老人扶上了山
——三店街上,留守家庭傳來害怕的哭聲,六十歲的奶奶帶著十二歲的孫子正一籌莫展,跑步趕來的侄兒把婆孫倆接到了高處。
……
群眾第一,生命第一,第一時間安置鄉(xiāng)親,這個瞬間特別有意義。
說說這個瞬間的新湖村。
新湖村,在舉水河、沙河流域,可謂小有名氣,一是自然環(huán)境差,湖兜子,水袋子,一場大雨一片白,隱隱約約見田埂,鄉(xiāng)親們細稱“鴨子撲水”。加之交通不便,上世紀幾乎年年鬧災荒,所以,窮,單身漢多。二是民風彪悍,“稻草的煙多,窮人的氣多,”又加之王姓村民集中,2800人,王、周、徐、童四個姓,以王姓為主,灣名王伏六。提起王伏六,“塆子大,巷子深,男的愛打架,女的愛扯筋,”方圓十里都不敢惹。7月6日,第二撥暴雨來襲,王伏六圩內(nèi)已是內(nèi)漬成災。盡管如此,全村男女勞力仍在王國成、王求福等五名村干部帶領(lǐng)下分兩路死守在東面的沙河堤和西面的萬米石渠堤上,他們每個人都明白,這兩道堤無論潰口哪一道,圩內(nèi)的村莊將是滅頂之災。深夜轉(zhuǎn)鐘一點半,萬米石渠大堤全線漫水脫坡,救了此處,彼處又有險,防汛進入最艱難的時刻。王國成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全村老幼尚在夢中,那可是千條人命?!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是該走下一步的時候了,幾個干部一合計,征得指揮長的同意,王國成用手機給全村40多個老干部老黨員和群眾骨干發(fā)出一則短信:
請新湖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做好災前準備工作,由于雨水無情,交通不便,請你們提前準備蠟燭,并把手機電充足,以方便與外界聯(lián)系,(我們?nèi)纾┯胁坏剑ㄖ帲┱堈徑?,上面(什么時間)停電(,)視情況而定,敬請相互轉(zhuǎn)告。
這是一條十萬火急的短信,早一分鐘就多一份安全;
這是一條牽腸掛肚的短信,盡管文字欠通暢,標點符號也不齊全,但是,接收信息的人讀懂了,全讀懂了——每個字都是愛,每句話都肩負責任。
頓時,叮叮哐哐的敲門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老黨員老干部挨家挨戶安排,走得動的自己走,走不動的有人扶,一步一步地移向高處。
與戰(zhàn)爭中阻擊敵人,掩護鄉(xiāng)親們轉(zhuǎn)移的戰(zhàn)術(shù)一模一樣,堤上的勞動力仍頑強地堅守陣地,一個草包一個草包地壓實,一根木樁一根木樁地錘進,一次又一次地制服破堤的河水。一小時后,萬米石渠童家沙圩段最終潰口了。傷心的村干部,沒有回家,他們趕在了洪水前,逐灣逐戶敦促鄉(xiāng)親們轉(zhuǎn)移。
那一夜,新湖村280多戶房屋進水,沒有一人失蹤。
毗鄰的葉埠、三合、同心、邢榨等受災村也確保了鄉(xiāng)親們的生命安全。
只有邢榨村支書黃連喜一人受傷,幾日幾夜的防汛,把這條壯實的漢子折磨得筋疲力盡,他暈倒了,前額撞出長長的傷口,鮮血直流,鄉(xiāng)親們含淚把他送往醫(yī)院。半途中,他醒過來,發(fā)了大脾氣:這是什么時候,我能走開嗎?于是,只在衛(wèi)生室作了簡單地消毒縫合,便又回到群眾中。當?shù)仉娨暸_作專題報道,錄像時可為了難,額頭上貼塊藥紗布吧,太扎眼,不好看;不貼吧,又公開一塊疤痕……
九
七月的臺歷,翻過第一頁:暴雨、山洪、潰口。
看看第二頁,雨繼續(xù)暴,水繼續(xù)漲,堤繼續(xù)危險。
第三頁如此,第四頁如此,直至第七頁,舅舅都是外婆生,老天的臉依舊黑著。
我的家鄉(xiāng)我的政府既要拼最大的本錢防汛,還要下最大的氣力轉(zhuǎn)移泡在水里的鄉(xiāng)親們。
領(lǐng)導來了,派來了人民子弟兵,帶來了綠色的沖鋒舟。
政府來了,派來了一線指揮所,設立了災民集中安置點。舉水河兩岸共設六個,幸好學校放暑假,幸好人民教師覺悟高,我的災民鄉(xiāng)親又有了溫暖的窩。
鄉(xiāng)親們行動了,扎起了自家的木排,升起了自救的炊煙。在災區(qū),我聽到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姓肖,二十七歲,家住舉水河邊的肖家畈。父母早早離去,小肖靠自己打工結(jié)識了女朋友,并結(jié)婚成為父親。得知舉水河洪峰深夜通過,小肖與妻子煲了一夜電話,等不到天亮就趕往公汽站,幾小時輾轉(zhuǎn),終于到達邾城,得知肖家畈泡在水中,小肖買了三只汽車內(nèi)胎,灌好氣,脖子上套一個,一只手拎一個,租來摩托車,沖到了水邊。他毫不猶豫撲在輪胎上,兩手當漿,拼命地往家里劃。洪水淹掉了他家的一樓,大門沒法進,妻子和兩歲的女兒被困在二樓。聽到呼叫,二樓的窗戶開了,小夫妻終于見面說上了話。但是,這可不是當年的“窗前月下”,小肖一點也浪漫不起來,因為,他無計可施,劃著輪胎直打轉(zhuǎn)。為難之際,軍綠色的沖鋒舟跟蹤而至,在兩名解放軍的幫助下,小肖將妻兒從二樓窗臺接到阰屋頂,再從阰屋頂降落到?jīng)_鋒舟。一家三人上岸了,小肖摟著妻子孩子,久久不肯松開。
安置好妻兒之后,小肖加入了救援的隊伍。在寬闊的水面上,人們看到了三只輪胎的小船,游走在各個村莊之間,哪家傳出呼喚,輪胎便往哪里劃行。肖家畈的父老鄉(xiāng)親說:這伢有良心,講感情,像電影里的故事。
小肖救小家的故事講完了,該說說大家,還是坐上沖鋒舟,去看看浸泡在水中的新湖村。
我們的沖鋒舟由支書王國成的兩個侄兒擔任司機和水手,輕車熟路,一會兒航行在兩旁綠樹的主干道上,一會兒又穿弄過巷來到農(nóng)家的大門口。不時有村民撐著木排,劃著木盆與我們碰面,也有鄉(xiāng)親伸出頭來打招呼。國成告訴我:進水一米左右的樓房,大都有男性村民守家,老的小的還有部分女的約800多人全部轉(zhuǎn)移,有的投親靠友,有點進了安置點,還有的轉(zhuǎn)移到墩子上。
記得潰口后的那天,村干部飽含深情地好言相勸,不厭其煩地有問必答,換來的是熱面挨冷面,村民大多不愿意離開。那趟進塆我們進新湖只接出了三位婆婆,年齡分別是八十多、七十多、六十多,六十多的田婆婆(國成親熱地稱之為田大姐)被國成的侄子用一只澡盆推出巷子,臨近沖鋒艇,盆翻了,此處水深,一人加一手還夠不著底,說時遲那時快,國成雙手抓住她的胳膊,我搶起了落水的背包,田婆婆被拽進了艇,只打濕了手機,總算是有驚無險。
我完全理解守家的鄉(xiāng)親們,多年的積蓄才蓋成的樓房,一輩子苦心經(jīng)營的家,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守住這些就能安身立命。
“你們是怎么想通的,愿意出去???”我同幾個準備上船的村民聊了起來。
打赤膊的后生罵罵咧冽:“這狗日的,堤一打了,雨就停,太陽毒得曬死人,又沒得電,晚上熱得不能睡?!?/p>
中年漢子很有禮貌,朝我笑了笑:“昨天不答應走,還不就是不放心房子?!薄敖裉煸趺捶判牧??”“灣子里的幾個人像勸寡婦出門一樣地坐著不走,現(xiàn)在,我們?nèi)掖罨镙喠?,一家守兩天?!?/p>
一對六旬的老年夫婦見我望著他們,婆婆嘴巴快:“還不是書記的鬼竅門,帶信叫我三女兒回來,又是吼又是勸,我們還能不出來?“
支書接上話茬:“蠻好!水里有船接,岸上有車坐,出進方便,不放心又回來看一遍。”爹爹婆婆都笑了,“方便,方便,托干部的福!”
嘿,你看這工作,春風化雨,有情有禮又有序。
我們的快艇靠岸了水中的一個高墩,這墩高出水面近兩米,斜坡形,是王伏六塆的老屋基。如今,仍是密密的舊房子,前后空間有限,左右的巷子很窄,有的地方只能單人通行。這里的村民大多在下面蓋了新樓,老話說:屋要人撐。長期沒人住的舊房子,屋面破的亮透四穿,山墻垮的缺胳膊少腿,空氣中又濕又悶,地下踩得直冒水,完全不能住人,更何況沒有電。盡管如此,新房被淹的村民仍回到了舊房,他們白天在自家舊房做飯,看守水中的新房,晚上擠在墩子上人家的樓房里睡覺。村民王新順新房蓋在墩子上,兩間兩層半的小樓,這次起了大作用,一樓擱三張床,二樓房間開通鋪,住了上十人,其中有六七個是水中樓房的看守人。
“難中好試人,災難來了人心齊?!蓖鯂烧f:“王伏六的人心思淺,認直理,不會拐彎抹角,一句話冇(沒)說好就動拳頭。其實,一根筋的人也蠻好,凡事一陣風,風過雨就過,不記隔夜仇。這大水一安(安,方言,淹的意思),你幫我我?guī)湍悖粸澈蜌?,平日的嘰嘰咯咯全忘了?!闭f這話時,王國成舒眉翹嘴,一看便知嘵,他也熱愛自己的鄉(xiāng)親。
話說到這里,大家一定想了解這位村支書,我就來介紹幾句:他叫王國成,一米七三的個頭,骨胳型,平頭,濃密的黑發(fā),五官端正,不好說他的皮膚,七日上午見他還是健康色,三天后就誤以為是非洲客人,年齡四十歲左右,肌肉凸現(xiàn)的手臂被太陽烤起了數(shù)不清的細泡泡。他們家兄弟多,他排行老八,小名“八糕粑”,也是當?shù)亓曀?,名字叫越糟越下賤的越好養(yǎng)。八,是排行,“糕粑”,是米粉面粉加上青菜煮熟的糊糊,比喻智力不強的呆子,“八糕粑”的哥就叫“七糕粑”。王國成讀了幾年書,在外做了幾年工,有見識,也有心為鄉(xiāng)親們辦事,當上了村支書。今年抗洪,他干在最前沿,先是守堤處險,后是轉(zhuǎn)移群眾,兩個侄子哼哈二將不離左右。王求福、王景致幾個干部也都帶著兄弟子侄打頭陣,象個尖刀班,很有戰(zhàn)斗力。有這些人做樣子,新湖村的年輕人從外面趕回來一大批,或水里安全巡查,或接送生病村民,或投放防疫藥物,等等,個個服從安排,全是做義工。我讓村干部列個名單,王國成立馬寫滿了一張信箋紙,太多了,全記錄就不是文學,在此羅列前三排:王應發(fā)、周春壽,王應亮、王四林、王國玉、王火偉、王新軍、王火成、童六胖、毛七姐、吳媛愛、王新寬。
十
7月,劈頭蓋腦的暴雨在電閃雷鳴的掩護下,對大別山南麓實施了多輪轟炸,催生出狂瀉的山洪。水庫懸在頭上,湖泊河流挑在雙肩,鄉(xiāng)親們站了起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保衛(wèi)大堤,保衛(wèi)家園,我們共同擔當。
說擔當,真擔當,前方后方都緊張。不說后勤組燒水做飯,不說醫(yī)療隊救治傷員,不說電力通信保障,僅看7月的頭三天,舉水河西線沙石料告罄,東線急需木樁,下段臨時排水要即刻裝機送電,上段應搶堵潰口之急,指揮部命令火速從糧倉搬運小麥包……哪一條都關(guān)乎前方戰(zhàn)事,哪一條都十萬火急。難怪將軍們說: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是百萬鄉(xiāng)親用小車推出來的。
朋友們,還是說點小故事吧,他們是一群大家想不到的人。
話說舉水河東邊有條街,長不足300米,名字很好聽:龍桂街。街上住著一對婆孫,如今稱之為“留守戶”。婆婆叫喻六伢,別看名字叫的沒文化,但有一顆善良的心,平日善舉多,自然有福報,孫子黃帥12歲,不僅體魄健康,聰明乖巧,還頗有大男人的堅強。黃帥的爺爺和爸媽都在四川打工,這婆孫倆的日子也算是有滋有味。7月1日深夜,雨暴風狂,為防洪峰過境之不測,街道敲響了通知老少轉(zhuǎn)移的銅鑼,慈眉善目的喻婆婆嚇得不知往哪里走,被即時趕來的侄兒小華接到了高處。這婆婆可不一般,盡管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仍起個大早上街看形勢。大街上好多人,都是五更天從水里逃出來的,空著手,什么也沒有帶。有一家三口,爹爹婆婆帶著六七歲的孫子,大概也是留守戶,那婆婆好像是累了坐在地上,孫子拽著爹爹,哭著吵著要飯吃。喻婆婆動了惻隱之心,她一面往家里跑,一面自言自語:做善事,做好事,做好有好在。麻利地燒水淘米煮粥,還炒上一臉盆新鮮菜,叫鄰居幫忙,送到了大街上,讓受災的人吃。
“好是好,就是太少了,多有幾家煮就好了?!编従右痪湓挘髁箝_悟了,是的呀,善事要大家來做,人多力量大。
她連忙出門,左鄰右舍地喊叫:行善積德好機會來了,不燒香不拜佛,自己做菩薩。又跑到小華家,要侄兒媳婦在網(wǎng)上發(fā)求助。這兩招果然見效,龍桂街在外打工的宋仁飛第一個響應,龍桂街30多戶居民家家不落后,有的捐錢,有的捐出柴米油鹽,捐資榜寫滿了一張大紅紙。與此同時,陽邏的網(wǎng)友來了,前進中學92屆畢業(yè)生全來了,左家大灣的菜農(nóng)聽說龍桂街上的慈善事,趕緊送來了一車冬瓜。
做善事,有愛心,龍桂街像個大家庭。小黃帥當會計管帳,程端勤主廚,白案紅案一起做;胡婆婆、宋婆婆、喻婆婆,平均年齡64歲,一天到晚在廚房,買菜洗菜燒開水打掃衛(wèi)生樣樣干,值得一提的是81歲徐婆婆賴著要事做,好說歹說,她就坐在電飯煲旁邊,盯著煮飯。就這樣,早餐300份,中餐晚餐各500份,按時送到安置點。
說到送餐的,就太多了。餐館酒店搶著送餐,各參戰(zhàn)單位負責后勤工作的人成了香餑餑,電話打爆了,全是請求送盒飯。簡樸寨酒店捷足先登,才為一線大堤送了一天飯,便有市民送來了菜油米面,說是他們的心他們的力,辛苦簡樸寨了!簡樸寨酒店的小服務員完全沒想到,一邊搬東西,一邊眼淚嘩嘩流。
土河堵口復堤的那天,子弟兵來了,應急分隊來了,自愿加入的人越來越多,預訂的盒飯少了,鎮(zhèn)辦公室主任在網(wǎng)上試著發(fā)一個求助,不到半小時,盒飯超過八百份。東正木業(yè)公司本來因暴雨停產(chǎn),看到求助網(wǎng)貼,食堂當即復工,承擔盒飯400份。這位女主任又喜又驚,激動得趕緊發(fā)貼感謝!
區(qū)政府辦一位負責應急事務的副主任,天天跟子弟兵在一起,他記不清有多少老百姓要給軍隊送飯,只要一答應,對方就連聲謝謝。他講了一個小情節(jié):七月二日上午,一個中年婦女挑著兩只籮筐,一頭裝著一木甑飯,一頭裝著菜和湯,說是要感謝解放軍。政府工作人員解釋己經(jīng)有安排,沒讓她上船。萬萬沒想到那女的背上籮筐,卷起褲腿,涉水前行……
抗洪的日子里,大張大張的票子似乎不甘貴,白花花的銀元居然沒有銅臭味。舉水河邊的幾條大街全是滿載抗洪物資的大卡車,夜以繼日地待命,巨型條幅明碼標價;免費捐贈。
“一個人做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難的是一群人做好事。一個人做好事可能是偶然,一群人做一天好事也可能是巧合,但是,舉水河兩岸的鄉(xiāng)親們自發(fā)地朝著一個目標做好事,那就有必然。因為,他們同飲一河水,同愛一個家,同承一個古老的文明。
仁者愛人,愛人者無敵。
十一
行走在洪水肆虐的地方,無論是原野,還是在村莊,每一步都寫著心痛。泥沙挾裹的田地,沒有了昔日的階梯,連農(nóng)人也分不清上丘與下丘;連根拔起的老樹,僵硬地仰臥在村頭,那幾根隨風飄動的胡須,昭示著離去的不甘心;倒塌房屋的殘垣,折裂不斷的檁廓,還有那半躺不臥的瓦片,正大聲呼喚人們的救治……
這就是災難!
災難的恐怖不僅在于破壞了事物的表象,更為嚴重的是刺傷了人們的靈魂。
舉水河的一個民垸內(nèi),住著一戶養(yǎng)豬的農(nóng)民,當家的乳名叫初伢,今年剛知天命,中等身高,體個偏瘦,勤勞樸實,缺少文化又沒有手藝,近幾年像不走運的姜子牙,干什么都不順,喝涼水也塞牙。女的叫三寶,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婦女,兩個兒子,小的在外打工,大的跟他們一起養(yǎng)豬。
前兩年,技術(shù)不到位,豬肉價格又偏低,賺錢很少。今年養(yǎng)得多,存欄五百頭,盤算著蓋樓房娶兒媳。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想到山洪暴發(fā),大堤決口,而且決口處又點在豬圈旁。兩米多高的水頭子瞬間漫過了豬圈房頂,五百頭豬連叫一聲都來不及就淹沒在漩渦里。
這群豬,可是這對中年夫婦的命啊,二十多萬的本錢(其中十幾萬的債務),蓋樓房娶媳婦的夢想,全在豬圈里。驚魂未定的夫妻倆不知道自己有生命,只想多活幾頭豬。他們別無選擇,順著水流,趕著豬群往前跑,或者說是跟著豬群往前淌。
初伢被腳下的死豬絆倒了,又稀里糊涂被一頭大豬拱起,一死一生,就在那么兩三分鐘。
從水里爬起來的他,呆了,苕了,頭腦什么都不會想。他看到平房的瓦屋面上有幾頭豬,有的躺著不出聲,有的爬著喘粗氣,那頭大白豬腳可能是卡在檁廓之間,想動動不了,朝他嗷嗷亂叫,明明是要他想辦法。他卻毫無知覺,站得老遠,一動不動,像個看熱鬧的。
第二天一大早,初伢來到堤上,洪峰過后,留下百十米長的兩段決口,他仿佛還能聽到那嘩的一聲巨響,那破堤而入的水頭子張著大口,猛的吞下了整排豬圈,竄到了自己跟前,差點就把自己吞了進去,初伢不寒而栗……
妻子來了,初伢又想起了年輕的自己,他是多么愛慕妻子那標致的身材,還有她結(jié)婚時就忱在自己頭下的烏發(fā)。初伢沒忘記自己的承諾:要給三寶好日子,他有力氣。
可眼前,他有什么?幾排豬圈被沖得底朝天,三間平房瓦屋泡在水里。還有什么?力氣也沒有了,以往,舉水河可以游一個來回,這次明顯不同,倒在水里差點就爬不起來。什么都沒有了,連夢都做不成!怪自已,怪自己當男人沒能耐。
初伢上前抱著妻子哇哇大哭,哭著對妻子說:“對不起,你跟著我太不值了,吃了苦,還要擔驚受怕……我們沒有穿頭之日,去買瓶一六○五,一起喝了吧!”
我是尋著這痛徹心肺的聲音去的,那是潰口十天后的一個下午,盡管三點多了,太陽依然是兇狠狠的,氣溫高達36度。洪水已從初伢家的平瓦房退去,幾頭豬鳩占鳳巢,躺滿了本不寬敞的客廳,我原想進屋看看,卻被大豬的鼾聲拒之門外。初伢三寶夫妻倆正跟幾個干部模樣的人說情況,洪水過后,還剩80頭豬,豬生病了,一天死掉一兩頭。干部們答應明天就請獸醫(yī)來。
我從三寶口里得知,他們把住房讓給了劫后余生的豬,三寶說,豬也該有個落腳的地方。我問,那人呢?三寶又流眼淚了,鄉(xiāng)親們對他家好,一家三個人住在人家的房子里。
我總算放下心來,盡管我不能斷言,初伢已經(jīng)走出了這災難的陰影。但是,我可以肯定,有鄉(xiāng)親們的熱心,有村干部的善言,有兒子的眼神,有那頭大種豬在叫喚,初伢的一家已經(jīng)有了新的開始。初伢的一家是善良勤勞的普通農(nóng)民,他們正在通往光明的道路上摸索前行,為了他們的子孫,為了他們的夢想,他們不會停下腳步,哪怕是失去生命。
多難興邦,洪災磨煉出初伢夫妻倆不屈的精神,這種精神,正是中華民族崛起的靈魂。1945年,毛澤東主席在《論聯(lián)合政府》中寫道:“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苯裉?,我要高舉起雙手大聲地說,我的鄉(xiāng)親正是這樣的人民!
十二
有位老人,新四軍五師的戰(zhàn)士,也可以說是我的鄉(xiāng)親,當年,冒著槍林彈雨的硝煙,足跡踏遍了大別山。從權(quán)力的高位退下來后,數(shù)年如一日地關(guān)心老區(qū)。他在外地看到了舉水河潰口的電視新聞,吃不好,睡不香,多次電話詢問。九十高齡的他,居然頂著三十幾度的高溫,自稱是省水利廳的老專家,親臨舉水河鄭元段實地查看,看到潰口復堤了,洪水后退了,鄉(xiāng)親們都安好,他才滿意地上車離去。老人說:老百姓是新四軍八路軍最親的人。
七月底的一天,老人再次問我,鄉(xiāng)親們損失有多大?我如實地說,無法準確統(tǒng)計。
老人又問:現(xiàn)在情況怎樣?
這個,我樂意說,鄉(xiāng)親們正在生產(chǎn)自救。我給老人講了酷熱驕陽下的故事:
首先講舉水河旁的兄弟倆,哥哥投資90萬,與人合辦一家木芯板廠;弟弟獨資150萬,自立門戶,也做木芯板,兩家廠相距不到300米,都在西堤的鄭元段。俗話說:“禍不單行”,巧就巧在這里,兩個決口正對著兄弟倆的兩個廠。弟弟和他的工友們匆匆忙忙地將十八臺電機卸下,硬扛到居民樓二樓,另將五個配電箱擱到了車間的房頂。滿以為安全,哪里想到,洪水來勢洶洶,沖翻了車間,又淹沒了放電機的二樓,偌大的廠子什么也沒救下來,變成了一無所有。這兄弟描述洪水進廠和退卻的畫面,很生動,很蒙太奇:“山洪進圩,水頭兇猛,用摧枯拉朽來形容,一點也不過份,堤邊成排的大樹連根刨起,他的車間整棟整棟地隨洪水移動,沖出很遠很遠?!薄昂樗巳ヒ材敲磪柡?,他的木材原料,他的木芯板產(chǎn)品又成排成排地從潰口處流向了大河,像是一列長長的火車,真是神奇,沒有任何辦法阻止?!?/p>
我造訪的時候,洪水剛剛退去,滿目瘡痍,準確地說是一片平地,完全沒有工廠的痕跡。兄弟倆又召回了貴州籍的工人,著手從頭再來。
老人問:他們有什么要求?
我說:他們不指望政府救濟,只希望銀行投放貸款。
老人說,太好了,快,告訴銀行。
在洪水里,還有數(shù)個農(nóng)業(yè)龍頭企業(yè),寧波人余建棟的玉如意公司,生產(chǎn)綠色豆芽供應武漢城市圈,位于舉水河東的幾百畝優(yōu)質(zhì)桃,白胖胖,紅潤潤,七月正要開園,本來錯開季節(jié)進超市,可賣個好價錢。突然來了山洪,桃沒了,樹也死了……
綠洲源公司的大棚基地上,近兩千畝葡萄正掛果,一串兩尺長,全泡在洪水中,基地直接損失四千多萬。
我去他們那里時,公司員工向我曬出了一張張受災的照片,告訴我,亮晶晶的葡萄像是淚珠滾動在他們心頭。年輕的董事長劉斌說:眼淚哭不出果實,怨恨只能傷自己,唯有咬緊牙關(guān)向前走。
老人大手一揮:說得對,向前走!
我說,他們抓得很緊,夜以繼日地整地播種,秋菜已經(jīng)出苗了。
確實,那天,我順著陽光向前看,熾熱的土地上似乎有了點點新綠。
十三
我的文章應該結(jié)束了,可我還有許多的故事沒有講。
沒有講大干部省市領(lǐng)導親臨決堤口指揮,通宵達旦,直到東方發(fā)白連開水也來不及喝一口;沒有講我的父母官區(qū)街首腦火線戰(zhàn)斗,身先士卒,一聲“跟我來”,贏得百姓大拇指;沒有講子弟兵堵決口、救百姓,風里雨里南北轉(zhuǎn)戰(zhàn),危險急難沖在前;沒有講寧波志愿者千里迢迢,自帶設備,夜以繼日,舉水河邊排漬水;沒有講遠在省城的商會、企業(yè)、醫(yī)院、社團、機關(guān)、銀行,急災區(qū)所急,解災民所難,一撥撥解囊相助,還有好心人捐錢捐物的數(shù)量,也沒有講……
我最后想告訴大家,瀏湖堤潰口成功修復,朋友給我看了復堤后的視頻,那最后定格的畫面極具沖擊力,鏡頭仰視,大堤巍巍,一群手持鐵鍬的農(nóng)民兄弟屹立其上,站在中間的是曾經(jīng)為潰口而痛哭的女書記。
你看,我的鄉(xiāng)親們,人比堤高,他們就是抗洪的大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