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芊
鬧鈴《草原的月光》輕輕響起,其實我早已醒來,沒有起的原因就是想再聽一遍,就像當初我倆躺在班公措的碎石岸上,他戴著牛仔帽半撐著身體為我遮去臉上的陽光,不停地說:“你再唱一遍嘛你再唱一遍嘛。”他的漢語雖然流利、發(fā)音卻不標準,把“遍”發(fā)成“瓣”。
我抱著他家才出生的小狗,嘟著嘴說:“不唱了,我耳朵又蒙住了?!蔽业母咴磻鷦e人不太一樣,不吐不拉,就是耳朵總發(fā)蒙,類似于那種飛機起降時的感覺。
他就盤腿坐到我身后,扭轉我面對他,然后用掌心捂著我的耳朵,食指在我小腦處有節(jié)奏地敲擊,一會兒我耳朵就好了。他說那叫敲天鼓,專治耳蒙癥,一個老藏醫(yī)教他的。為了答謝老藏醫(yī)學藝不精的徒弟,我耳朵好后就再次為他唱起《草原的月光》。
初見你啊
那草原的月光
你昂步而來
眼神比星星明亮
從容自在啊直擊我心房
佛前的燈啊
在東方的山頂上
今生的你啊
還是前世的模樣
柔情似水溫暖我心房
說好三生石上等你來
千年輪回我們蛻變成了想要的模樣
讓今生圓滿各自的念想
只想陪伴你
不憂傷不彷徨
相攜去遠方
提前約好的司機青鉦打來電話,說他已到樓下,我拎起背包下樓,斑駁的吉普就停在門口。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坐他的車了,第一年是租車,說好3000元,到日土只象征性地收了1000元;第二年來時聯(lián)系他,他說他剛好要去日土辦事兒,可以順便帶我去,分攤油費就行;第三次,就是這次,來前一周打電話給他說我已定21號的票到拉薩能否包他的車去日土,他說你還不死心啊我過些天要去阿里結帳既然你要來正好捎上你。
他幫我把背包和箱子放到后備箱。一年沒見,青鉦還是那個樣子,一副大黑超遮掉大半個臉,只露出疤痕累累的嘴角和下巴。我坐到副駕上,系好安全帶,對他說:“謝謝你,兄弟,總是麻煩你!”
“順路順路?!彼f,“你怎么還要找???還不死心!”
我微笑了一下,從袋里取出蛋塔遞了一個給他,“沒法死心啊。我一個同學上個月自駕到阿里,去日土看他媽媽,他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我同學在鄉(xiāng)上聽人說扎多當年并沒死,他母親的喪事就是他回去辦的,不過具體情況他也說不明白,你知道的,語言不通嘛,所以我想親自跑一趟,弄弄明白?!?/p>
青鉦雙手相交扒在方向盤上,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直到我提醒他才反應過來,啟動了車子。
路邊日漸空曠荒涼,我的心事飛回到四年前。
那一年,我18扎多20,上大一,同班,算是一見鐘情吧,反正我倆是班里最早談愛的一對。同學們都說我倆的戀愛“純粹是耍流氓,不以結婚為目的”。是啊,一個出生在溫潤的江南水鄉(xiāng),一個出生在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日土縣的牧區(qū),完全就是兩棵不同的樹種,怎么可能有結果?
說實話,我們那時也不敢想結果,只是見一眼如千年,無法自控地相愛了,就和大多數(shù)的大學情侶一樣,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大二暑假,母親去加拿大探視小姨,本想讓我放假就過去的,扎多卻說你跟我回老家。連個商量的“吧”字都不帶就為我訂了票,領著我上了火車,到拉薩后又轉乘汽車,一路向西,不知道換了幾次車走了幾天,唯一的感覺就是人煙越來越少山色越來越荒涼,他終于說到了,提著我們的行李跳下拖拉機,又伸手拉住被顛得暈暈乎乎的我磕磕拌拌走到一間土屋前,推開院門,一個佝僂著背滿臉皺紋的老媽媽坐在織布機前,驚喜地看著我們。
對他家的第一印象很差很差,鼻間充塞著說不清的怪味兒,灰黑色的長條形牛烘爐放在屋中間,上面燒著咕咕冒熱氣的銻壺,一旁是裝水的白色塑料桶,靠墻一溜藏式木床,上面鋪著看不清色澤的卡墊,兩只一黃一灰的貓咪臥在卡墊上打呼嚕,聽到有人進屋,抬眼看了一下,又迅速閉眼睡去。
如果說這屋里還有什么亮點的話,那就是正面墻壁貼滿扎多從小學到高中的所有獎狀。
扎多變魔術一般從行李袋里翻出塑料桌布鋪在卡墊上,示意我坐下。他媽媽從柜里取出兩只瓷杯放在我們面前,提起壺給我們倒了兩杯酥油茶,扎多把我自帶的水壺找出來,“你可以嘗嘗酥油茶,別勉強,不習慣就喝開水!”
我喜歡他媽媽看我的眼神,慈愛祥和,有些像我過世的外婆。父母年輕時工作繁忙,我一出生就交由外婆撫養(yǎng),后來外婆回老家把我也帶回了那個山清水秀的村子,夏玩泥巴秋抓蜻蜓,童年的印象很美好,七歲時上學,母親才把我接到身邊。然后,我就成了學校著名的砂鍋女王,因為我每天兩頓都在學校外的米線店解決,從不吃早餐,酸菜砂鍋米線是我的最愛。
晚上扎多帶我去了他家在班公措湖邊的牧場,他用摩托車載著我沿湖岸線飛奔,黑色的牧羊狗在后面狂吠追趕。那是我第一次搭乘摩托,只覺得風在耳邊呼呼地吹,心里有些害怕,死死抱著他的腰,他卻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把油門轟到最大,群山和湖水迅速后退,我慢慢適應了摩托車的節(jié)奏,注意力轉移到了那山那湖那水,興奮地扒在他肩上,大聲唱起他最喜歡的《草原的月光》,扎多突然站起,張開雙臂,嘴里發(fā)出高亢的“呵呵”聲,受驚的歐鳥上下翻飛著。
晚上我們住在黑帳篷里,天窗打開,黑色天幕上布滿晶瑩剔透的星星。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天上有那么多星星,銀河猶如一條綴滿鉆石的鏈橫空而過。扎多用手指撓著我的卷發(fā),跟我聊起他小時候放牧的事兒,說有一次四只狼跟了他一周,卻相安無事。
“它們?yōu)槭裁床还裟???/p>
“荒原上的狼不攻擊人,他們的目標是羊。”扎多說,“棕熊就難說了,迎面相遇,很難逃掉!”
一語成讖!
在仲巴的甜茶館里,我們坐在火爐前。我的耳朵開始嗡嗡響,便把雙手放在腦后,用食指輕輕敲擊著小腦部位,青鉦坐在我對面喝茶。
“你和他在一起,到底是喜歡西藏還是喜歡扎多本人?”靜鉦突然這么問我。大黑超依舊掛在他臉上,唯一可見的部份也都是疤痕累累。甜茶館的老板是個年輕姑娘,給我倒茶的動作很不友好,酥油茶濺到火爐面板上“呲呲”的響,憑女人的直覺,她對青鉦可能點意思,見青鉦帶我來,誤會了。
我抓起一塊干牛糞扔進火爐,瞇縫著眼盯著燃起的火苗,“我開始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愛扎多,我是不是跟那些追隨西藏的小資女人一樣,只是單純地喜歡異域的風情,順帶就喜歡這里的某個男人。經(jīng)過這么些年的追尋烤問,我算是想明白了,扎多于我就是生命,和他在哪里長大無關。”
青鉦放下茶杯,看著我,是的,我感覺到他的眼睛就在大黑超后面看著我。記得第一次包他的車去日土,也是住在這個小店,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腿上被跳蚤咬了很多紅疙瘩,奇癢難耐,就找出隨身帶的藥膏就著晨光抹著。青鉦恰好從外面進來,見我在抹藥,不由分說搶過藥膏扔到了窗外,我還來不及表達憤怒,他已拿起窗臺上老板娘的肥皂沾了水在我腿上狠狠地抹了一遍,起身時輕描談寫地說他的臉就是受傷后抹了帶激素的藥膏才變成這樣,那是他第一次主動談起他的傷,后來接觸中他再沒說過我也沒問過,但我相信關于那些傷疤肯定有一段極慘烈的回憶,我無權讓他把疤痕撕開展示給人看。
“他已經(jīng)死了,你應該忘掉他?!鼻嚆`說,低沉暗啞的聲音很適合去給恐怖片配音。
我苦笑,坦然看著他的大黑超,輕輕搖頭,“我要是能忘就好了,問題在于我根本就忘不掉?!边@是真話,大三放寒假扎多回老家我去了加拿大,開學時我按時回到學校他卻再沒回來,每次撥打他的電話都是關機,直到最后變成“你所撥打的號碼有誤,請重新查證后再撥”。同學們背著我種種議論,有說他回老家時被雪崩埋了,有說他掉下懸崖摔死了,有說他因為高反一覺沒醒來等等,沒有扎多,我如行尸走肉一樣每天按時出現(xiàn)在教室和食堂,終于熬到放假,不顧母親反對,買票直飛拉薩,第一件事就是聯(lián)系曾經(jīng)見過一面的扎多高中好友問情況,他說他也不清楚扎多出了什么事,聽說我要去日土,就給我介紹了青鉦,他說青鉦人特別好,又熟悉阿里,還可以為我做翻譯,租他的車再合適不過。初見青鉦很吃驚,因為他的臉和聲音實在太過異于常人,不過一路西行他對我倒是照顧有加,也就漸漸模糊了他那張讓人恐懼的臉。第二年再到阿里,雖然尋找扎多無果,但我倆卻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青鉦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就沒重新談過戀愛?”
“不瞞你,青鉦,扎多走后,我談過兩個,但都走不了心?!蔽艺f,再次苦笑。“沒辦法,他一直住在我心里,除了他,和任何人在一起約會,我都需要事先設定氣氛才能去,把對方假設成扎多,再怎么樣最后發(fā)現(xiàn)都是幻覺,真是受不了,太分裂了,純粹是在跟自己的感覺談戀愛?!?/p>
他接過老板娘奉上的茶杯,說了句謝謝,然后轉頭看向我?!澳憧偛荒苓@樣過一輩子吧?他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我嘆了口氣,“我總感覺他還活著,只是藏在某個地方了。真的,如果這次還是沒消息,我就打算留在日土,不回去了?!闭f完,又扔了一塊牛糞到火里,“咣”的一聲關上灶門。
他顯然很吃驚,“你要留在日土?你……”
我搖頭說道:“別勸我,青鉦,我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忘不掉,就離他的靈魂盡可能近一些?!?/p>
“你一個研究生,留在日土干什么?”
“到時再說吧,當個老師,或是……做點小生意,反正只要留在那里就行?!?/p>
他把指關節(jié)按得“啪啪”響,不再說話。
到獅泉河已是旁晚,晚霞映紅了天空,不知從那里飄來一股蔥花烤馕的香味,頓時就讓我濕了眼眸。青鉦用下巴向街邊新疆人開的餐廳揚了揚,“晚上吃手抓不?我請你!”
我搖了搖頭,迅速向前走去,純厚的蔥花烤馕味兒如影隨行,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濃郁,到后來甚至整個包裹著我,我感覺自己都快窒息了。進入賓館大堂,迅速辦好手續(xù),如逃一般沖上二樓進入房間,關死,那股莫名其妙的蔥花烤馕味兒不知道從那兒又鉆了出來,在房間里縈繞。
我丟下包,一屁股萎坐于吱吱作響的木床上,捧著臉頰,淚水肆無忌憚地從指縫間留了出來,壓抑的抽泣聲在小房間里悶悶回響。我不是付不起愛,而是可托付愛的人突然就無影無蹤了,這才是我這些年一想起就絕望到無力的原因所在。
我和扎多是大學同學,校園外有一片竹林,風過處,竹葉發(fā)出細細的“嗽嗽”聲,安然靜謐。臨考前一段日子,我倆幾乎每天早晚都會去哪里,扎多在老家學習是以藏文為主,漢語和英語底子很差,進大學后全漢語教學他有點不適應,第一學期掛了兩科,于是我就找來往屆各科的考試卷子讓他反復做,有時隨手寫一段對話譯成英語,陪著他反反復復練習,直到他把那些題型和語法都爛熟于心為止。竹林外有一家維族人開的餐廳,地道的新疆美食,扎多喜歡手抓羊肉、我喜歡蔥花烤馕,餓了,他就會去買這兩樣東西另加兩罐可樂回來。竹林茂密,落葉如毛毯般酥軟,扎多不善言談,更不擅表達感情,他對愛情的理解就是牽手后不背叛。所以我們在一起時大多數(shù)都是我說他聽,偶爾我問起他的生活,他才會聊一些草原的事兒。不過也極簡單,比如他家養(yǎng)了86頭牦牛,122只羊,3只狗,父親早逝,媽媽還在,上面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妹妹,姐姐婚后跟丈夫不合又回到娘家,妹妹還沒結婚已經(jīng)生了兩個小孩,等等等等,言簡意賅卻讓我了解了他的家庭結構。他從沒說過畢業(yè)后的打算,但我知道他放不下家人;他從沒問過我畢業(yè)后的打算,他知道我習慣了都市生活。
“嗽嗽”作響的竹林伴隨著小鳥的啼叫,浪漫唯美,很切合我這個小女人的心思,從不曾想過竹林里除了風聲、情話外也蘊藏著危險。那天我們復習完,特別開心,親吻時把他的唇都咬破了,然后撒嬌說想吃香蔥烤馕,他轉身出去了。我靠在竹桿上,瞇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伸開手掌讓竹枝間透下來的光斑落在掌心,神思恍惚,猛然感覺頸后一陣刺痛,伸手抓去,居然扯下一條高高昂起吐著信子的長蛇,尖叫一聲軟塌于地。
等我醒來已在醫(yī)院,身邊圍著室友和輔導員,獨不見扎多,正要問時,室友說:“我靠,你終于醒了,嚇死姐們了。幸好扎多把你毒液吸出來了,要不然你就慘了?!?/p>
“扎多呢?”我緊張地問道。
“住在你隔壁病房,醫(yī)生說他嘴唇有破損,幫你吸毒時毒液從破損的地方滲進去,現(xiàn)在還沒醒來呢。”
聞言我再也躺不下去,在室友的攙扶下掙扎著走到扎多病房,見他緊閉雙眼躺在床上,棕色的臉龐腫脹,指尖有些發(fā)黑,肚子上搭著一條浴巾,手背上插著針管,班長和他的室友在一旁守著。
“已經(jīng)用了抗蛇毒的藥!”班長說?!安贿^中毒太深了,醫(yī)生說藥物起效還需要一些時間?!?/p>
扎多昏睡了兩天才醒過來,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說:“可惜了那些馕,全打那條蛇了!”
那件事過后,我倆明顯感覺對方在自己心里的份量又重了一些。如果過去我在他面前還有點小傲嬌的話,經(jīng)過被蛇咬這件事兒后徹底沒有了,就連對他大聲說話都沒有過。
青鉦說他要在獅泉河收點帳,讓我等他兩天,我決定去轉崗仁波齊。扎多說羊年轉一圈頂平時的十二圈,今年剛好是羊年,只希望菩薩能保佑我的扎多還活著,讓我早日找到他。當我跟青鉦說了自己的想法后,他說正好他也想去轉山,要完帳就陪我一起去。
到塔欽已經(jīng)月上中天,我請青鉦幫忙找了個幫人轉山的小喇嘛。小喇嘛只有十三歲,父親是青海的,三十歲出來轉崗仁波齊再沒回過老家,娶了個本地老婆,生了三個孩子。小喇嘛自幼出家,以幫助那些無法來轉山的人了卻心愿獲取報酬,扎多曾經(jīng)說過,藏轉佛教允許這樣的行為,當自己無法完成轉山轉湖的心愿時,可以請人代勞,效果是一樣的。
我把錢遞給小喇嘛,掏出一圈事先買好的經(jīng)幡,寫上我的名字遞給他,“請以靜的名義,掛在卓瑪拉山口?!?/p>
青鉦把我的話翻譯給小喇嘛后,奇怪地問我?!澳悴晦D了嗎”然后立馬自問自答,“不轉也好,海拔太高了!”
“不,”我倔強地說,“我讓小喇嘛代我轉山,我自己代扎多轉山!”
青鉦顯然懵住了,看著彎彎的月亮,若有所思!
從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出發(fā),北斗星掛在天際,七顆星星亮晶晶的。七月,我生活的城市已經(jīng)熱得地上可以煎雞蛋,在阿里的神山腳下,我穿著加絨的沖鋒衣依舊覺得寒冷。青鉦要把他的外套給我被我拒絕了,這樣的氣候誰都一樣,不想給他再添麻煩。
只帶了一個隨身小包,連相機都留在了客棧,我勿需向任何人證明我轉過崗仁波齊。我來,只是想完成扎多的一個心愿,因為他當初跟我說過,他生在阿里卻沒轉過神山。
這是扎多的信仰,現(xiàn)在移植到了我的身上。
山谷里的風打著轉,呼號嗚咽著,刮起的小沙粒打在臉上,有輕微的刺疼感。隨著山路升高,我開始氣喘,走幾步就得停下歇一會兒,青鉦不顧我反對,把背包和水壺都拿過去自己背著,小喇嘛已經(jīng)走遠。
當我再一次坐下歇息時,青鉦向我伸出左手,月光下,只見一道深紫色疤痕扭曲盤虬,占據(jù)了他大半個手背,更讓我吃驚的是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食指和和中指處光禿禿的。沒有絲毫遲疑,我拉住他的手站起。
有他帶著走,我感覺輕松了些,也有了聊天的興趣?!澳闶窃趺词軅??這么嚴重!”
“熊咬的?!彼f。
“你真命大。我聽扎多說過,他老家有很多熊,經(jīng)常有熊進牧民家里找吃的,還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他還說,在外面如果和熊迎而相遇,人很難逃掉。”
“我也差點死了?!鼻嚆`說,“當時被熊拍暈過去了。一個放牧人第二天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背回了帳篷。這樣的事情,在荒原上年年都會發(fā)生。我的疤痕主要是家人當初不知道,沒有縫合就抹了藥膏,醫(yī)生說,那種藥膏帶激素。”
“沒去醫(yī)院嗎?”我問。
“來不及。牧場離縣城有一百多公里,他們怕我失血過多死在路上?!?/p>
“聽聽就好恐怖?!蔽覈@了口氣,又問:“青鉦,你結婚了嗎?”
“我這個樣子,女人見了不跑就不錯了,還結什么婚啊。”
“你是個很好的人啊,我看那個仲巴茶館的老板娘就喜歡你嘛?!?/p>
他開玩笑地說:“我可不敢,把人家嚇死了還要賠她家里錢,我一個跑出租車的,沒錢可賠!”
“其實,你這些傷痕是可以手術植皮修復的,內(nèi)地很多大醫(yī)院都可以做這樣的手術了?!?/p>
“算了,有因才有果吧!”青鉦說,“我上輩子欠了那頭熊,這輩子用這張臉還了?!?/p>
……
一直在走,干熱的河谷,四周的山色荒涼得如同我的心。路上不時遇到轉經(jīng)人,都是一撥一撥的,錯身時,點頭微笑繼續(xù)前行。我們超別人或是別人超我們都有,各自按照身體的節(jié)奏去完成此次際遇。是的,對于我來說,我把轉山當成生活里的一次神奇的際遇,我和扎多心靈交匯的際遇。從來不敢想,卻從來未曾忘。在止熱寺,媽媽打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去加拿大,說小姨已經(jīng)為我聯(lián)系好單位,從事環(huán)境測評的研究所想讓我去。我說我在崗仁波齊。媽媽說崗仁波齊是什么地方?在歐洲嗎?我說不是,在阿里。媽媽當即提高音量說我瘋了,不就是一次戀愛嗎?至于經(jīng)年不忘?我想我是瘋了吧,真的,至從扎多離開到現(xiàn)在,沒有一天不會想起他,那兩場迫于母親壓力下談的所謂的戀愛,也只是談沒有愛。
累,無力,喘不上氣,神思越發(fā)恍惚,我?guī)状胃嚆`說讓他不用管我,他不聽,跟在我后邊不急不躁,我走他就走,我停他就跟著停下來,其間不時遞給我水壺,或是一顆糖果一片巧克力。
第二天中午翻過卓瑪拉,小喇嘛果然坐在經(jīng)幡處等我們,連天連地的經(jīng)幡被風扯得高高揚起,
見到我們,小喇嘛笑嘻嘻地起身,用生硬的普通話問道:“這里掛嗎?”
我嗯了一聲,快步走入經(jīng)幡陣里,抬頭看去,陽光穿過經(jīng)幡的縫隙形成各種光柱,從各個角落射下來,塵土在光影里旋轉飛舞,仿佛一個巨大的時空遂道,隨時都會把人的靈魂虹吸而去。此時,一身黑衣的青鉦和穿著醬紅袍子的小僧人正拉著幡找地方掛,那片印滿經(jīng)文的大紅幡中間寫了個大大的“靜“字,隨著風力飄蕩,青鉦的身影在各色經(jīng)幡里隱時現(xiàn)。我有那么一瞬間竟然覺得,這個黑色身影和心里的扎多無比契合。待青鉦掛好經(jīng)幡轉出來,觸及他疤痕累累的下巴方啞然醒悟,趕緊把寫有扎多名字的經(jīng)幡取出來,并排掛在那條經(jīng)幡邊上,看著高高揚起的兩條幡,頓時有種被抽空的感覺,仿佛揚起的不是經(jīng)幡,而是我的靈魂。
是怎樣迷迷糊糊的滑下山崖的,實在不記得了,只聽到一陣陣嘶心裂肺的大喊聲,“靜,張開手臂,張開手臂!”才清醒過來,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碎石一起在急速下滑。
我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想抓住點什么,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拔乙懒?,我終于要死了!”佛祖安排我這樣死去也不錯,既沒在他的家鄉(xiāng),也沒在我的都市,神山腳下,就此悄然離開,從此再不用找他了,很好……
在我閉眼等死的那一刻,募然一道黑色影子如飛蛾撲火般向我撲來,然后一只手就被死死抓住,睜開眼睛,見青鉦拉著我,大黑超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的身子仰面緊緊貼在碎石坡上,兩腳瞪起的石塊紛紛掉下,直到一塊大石頭擋住了我們,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小心翼翼站起,把我拉到安全的位置,轉身開始尋找出去的路徑,他整個后背衣服都被磨破了,血痕異常醒目。
“你受傷了,對不起,青鉦!”我小聲說道。
“沒事?!彼f,拉起我的手,“小心點,跟著我走!”帶著我從坡上斜切,每走一步就用力蹬一下,確定安全才讓我踩著他的腳印過去。
我們回到獅泉河,青鉦因為收帳,又耽誤了兩天才往日土去。經(jīng)歷過轉山的驚險后,我和青鉦的關系已經(jīng)超越了普通朋友,當然不是肉體關系,也不是戀人,而是那種類似于閨蜜的感覺。在車上,我變成了碎碎念的老婆婆,不停地跟他叼叼加拿大的生活、我小姨的大房子、我母親的男朋友、正在上高中的表弟……他卻更加沉默,極少說話,休息時就看著遠方發(fā)愣,有時需要我喊他才會反應過來。
也許,崗仁波齊那一幕嚇壞了他吧。我是這么想的,所以我跟他說了無數(shù)個對不起,告訴他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怎么掉下去的真不是故意之類的話,他愈發(fā)安靜,甚至跟我說話都有些心不在焉。
到扎多的老家是中午,我站在那間熟悉的碎石筑成的院墻外,里面連絲聲息都沒有。久久,不知道該不該進去。聽上次來過的同學說,扎多母親去世后,他姐姐和妹妹就一直住在牧場。
青鉦站在我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粗重的鼻息清晰可聞。
遲疑很久,終是推開門,隨著“吱呀”聲,院里的一切跟我上次來時沒什么變化。地還是凹凸不平的沙子地,窗和院墻上拴的那根尼龍繩也還在,一角停著的摩托車輪胎已癟、繡跡斑駁,窗臺上的土陶罐結著蛛網(wǎng)。我停在房門口,厚重的布簾是用牦牛毛染成黑紅兩色織成,摸上去有些輕微的扎手。我掀開布簾,熟練拉開門環(huán),屋內(nèi)光線很暗,眼睛一時沒適應過來。
青鉦過去打開了窗。
我站在屋中間,默默地環(huán)視著小屋的一切,這里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了,灶上積了厚厚一層土,老式織布機擺在墻角,只是那張搭著土布的舊石凳沒了滿頭白發(fā)的老媽媽,顯得越發(fā)破??;小桌上散亂地放著幾個玻璃杯和已經(jīng)開裂的木碗,目光移到滿墻獎狀上面,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青鉦摟了我的肩,和我一起看著那些獎狀,他的胸膛也在上下起伏著。
從扎多家出來,路上碰到一戶牧民,我請青鉦翻譯打聽扎多的情況,已經(jīng)半醉的男主人不時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青鉦。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干脆出了帳篷,女主人正在提煉酥油,黑白的牧羊狗在她腳邊轉來轉去,見到我,她友好地笑了笑,繼續(xù)埋頭干活。
耳朵又開始嗡嗡地響,我盤腿坐到草地上,雙手放于腦后敲了幾分鐘,感覺好些才起身。見青鉦出來,我期待地看著他,他轉首看著遠處的雪山,淡淡地說:“他說的和別人一樣,扎多就是在放牦牛時碰到帶崽的熊,被熊給咬死了?!?/p>
我不甘心地問:“為什么我同學來又聽說扎多還活著,說還是他辦的他媽媽的喪事?”
“我問過了,你同學可能誤會了。辦喪事兒的是他姐姐的孩子,那個孩子正在上大學,平時大家很少見到他,可能誤會成扎多了?!鼻嚆`輕描淡寫地說,向吉普車走去,正要上車時,男主人突然腳步踉蹌地追了出來,把一腿羊肉硬塞給青鉦,轉頭用布滿紅絲的眼睛怪怪地看著我,嘴里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青鉦顯然有些不耐煩,過來扯開他,摟著他肩如哄孩子一般讓他回去,那人卻扭著頭激動地向我大喊,不時指指我,又指指青鉦。
青鉦回來,見我一臉茫然地看他,笑了一下說:“他喝醉了,我們走吧,你不是還要去找他姐姐嗎?”
扎多家的牧場在班公措邊上,他妹妹旺姆聽到狗叫,出來一看是我們,驚喜地跑上前來,抱著我生硬地喊著“靜,扎西德勒、扎西德勒!”然后就是一大堆我聽不懂的本地話。青鉦含笑說旺姆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沒想到今年我又來了,她特別高興,要給我做新鮮的牦牛酸奶。拉著旺姆的手,我也很開心,我們進了帳篷,把帶來的東西一一交給她,特別教會她太陽能手機沖電器怎么使用,這個對于牧人來說真的是很適用的東西。牧區(qū)現(xiàn)在大部份都有手機信號了,但沒電,牧人一出門就是幾天,手機沒電了,有個什么也無法跟家人聯(lián)系,我不想他的姐姐妹妹再遭遇扎多那樣的意外。
旺姆從鍋里撈出兩大塊熱氣騰騰的牛肉放到盆里,我就用小刀削了肉沾辣椒醬吃著。這些年在日土走來走去,已經(jīng)習慣本地飲食。此時,坐在這個黑帳篷里,吃著牦牛肉和酥油茶,雖然聽不懂旺姆和青鉦在說什么,但心慢慢踏實下來了。旺姆坐在我身邊,不時摸摸我的頭發(fā)和手臂。她比我大一歲,但一直隨扎多叫我阿佳。見到我胸前的嘎烏盒,旺姆好奇拿起看著,然后詢問地看著我?!鞍⒓鸯o拉,阿媽?嘎烏?”
我笑著點了點頭,取下嘎烏遞給她。這個嘎烏是我第一年來時,扎多媽媽送我的,一直戴在身上。
她打開盒子,見到里面扎多的小照,非常吃驚,沖著青鉦嘰哩呱啦地說著什么,還把盒子遞給他看。
正在吃肉的青鉦側身瞄了一下,說:“你怎么把他的照片放在里面,這是供奉菩薩的!”
我說:“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菩薩!”接過嘎烏重新戴回脖子上。
旺姆突然沖著青鉦吼了句什么,青鉦沒理她,她就起身氣呼呼的出去了。
我茫然看著旺姆的背影,問青鉦?!八趺蠢玻俊?/p>
“沒什么!”青鉦說,削下一片肉遞給我。
我接過肉放進嘴里,看著他的大黑超?!八遣皇巧鷼饬??”
“她姐不在家,她一個人忙暈了。昨晚產(chǎn)了兩頭小羔沒來得及處理,凍死了,心情不好!”青鉦說。
“哦!”我應了一聲,正要再問,母親又打來電話,讓我快些回去辦簽證,她喊道:“你別不知好歹,他已經(jīng)死了,你應該開始新生活,別把自己一輩子都毀了?!?/p>
我默默地掛掉電話。自幼母親就捆綁似的安排我的生活,讓我按照她鋪好的路去走,否則就是“不知好歹”,過去也習慣母親的安排,無論多么不情愿,都強迫自己按照她說的去做,安慰自己說母親是為我好。我和扎多的關系,母親一開始就反對,理由是他在西藏我在內(nèi)地,自幼生長的背景都不一樣,談個戀愛可以,結婚論嫁純屬天方夜譚!
彼時的我們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我們在一起時從不曾談及未來!
而此時的我卻不再這么認為了。就像扎多之后我談的兩次所謂的戀愛,從來沒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任何時候都冷靜自持,而內(nèi)心,時時牽掛著的卻是另一張臉,另一片天地!這些年我算是明白了,愛情真的是不理性的,操控自如的感情不是愛情!
見我掛了電話,青鉦悶悶地說:“你應該聽你母親的話,去加拿大,好好工作,時間久了,你就忘了他了?!?/p>
“如果我真能那樣,今天就不會坐在這里了?!蔽艺f,把手機丟回包里。
旺姆突然掀開門簾,沖著青鉦喊了句什么,青鉦放下刀子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面?zhèn)鱽硭麄z的爭執(zhí)聲,卻聽不懂在吵什么,中途旺姆幾次拉開門簾要沖進來,都被青鉦拉了出去。
我心里捉摸著是不是旺姆和青鉦之間發(fā)生什么了。感情糾葛?非常有可能。青鉦雖然被毀容了,但人特別好、爽朗熱情、善良撲實,拿時下流行語來說就是“很爺們”,而旺姆,雖然有兩個孩子了,但一直未婚,扎多去世,這個帳篷單憑兩個女人是很難支撐起來的,如果旺姆和青鉦有感情,這未嘗不是件好事。
聽到他們爭吵聲漸漸遠去,我出了帳篷。臥在石頭邊的黑色牧羊狗見到我,搖了搖尾巴。記得我第一年來這里,它才出生一個月,肥肥的憨憨的,我總抱著揉來揉去,它媽媽就跟在我身邊,小心看著。狗兒真是有靈性的動物,雖然很久不見,但它還記得我,每次離開,它總是把我送到公路邊,我上車了它才回去。
有些頭疼,還有些眩暈,我裹著大圍巾沿著湖邊慢慢走著,陽光透過云層灑在水面上,或大或小的光斑隨著水波晃動。灘涂與湖水相交,成群牛羊散落在濕地里,白色的水鳥起起落落。極目遠眺,湖水順著河谷蜿蜒,波光浩渺,視線的盡頭只剩一抹深深的藍。我佇立在水邊,突然見到扎多騎著摩托車破水而出,風鼓漲著他的羊皮襖,爽朗的笑聲像是從天外傳來,水鳥在他身后層層飛起。
“扎多……”我喃喃著,伸著手向他走去。
聽到扎多在焦急地喊著“靜……”其中還夾雜著一個女子的驚呼聲,我顧不得想那個女聲是怎么回事,只想趕緊抓住扎多的手,幾次都覺得要抓住他了,可就差那么一點點距離,怎么努力都夠不著,心里開始焦慮,一邊跑一邊沖他喊“這里太冷了,扎多,你等我一下,你等我一下啊……”
突然后背被什么東西擊中,劇裂的疼痛讓我踉蹌著差點摔倒,等看清眼前的情形,腦子頓時一懵,我居然站在湖里,水已沒過胸脯,眼前除了深深淺淺的藍和起起落落的鳥,哪有摩托、哪有扎多?
轉身看去,見青鉦拿著烏兒朵不顧一切地向我跑來,旺姆從另一頭也跑進水里。
“你別動,靜,你別動……”青鉦驚恐地大喊著。
我的頭又開始漲痛,耳朵再次嗡嗡作響,視線在模糊和清晰間切換,模糊時見到扎多伸手對我笑,清晰時卻換成青鉦的臉。再次眨了眨眼,這回的影像是青鉦,他正在小心翼翼靠近我,“靜,那是幻覺,魔鬼讓你產(chǎn)生了幻覺,相信我,那不是真的,是海市蜃樓,是幻影,來,把手伸給我……”
“我明明看見他了,他就在那里?!蔽艺f,再次看向湖面,扎多又出現(xiàn)了,向我伸著手,叫著“過來,靜,過來……”我再次抬步向前走去。
青鉦赫然大叫,“不,那不是扎多,他死了,你別看那里,看我,靜,你回頭看我……”
扎多在他大喊大叫聲里再度消失了,我回頭看去,青鉦的臉變得清晰。
“靜,他真的死了,你過來,我馬上送你回拉薩,你去加拿大,去找你媽媽,她說得對,不要為一個死人搭上一生!”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的扎多已經(jīng)死了,那些牧人都說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姐姐、他的妹妹也說他死了。不甘心啊,我揮著手沖青鉦喊:“你也覺得我應該接受,是吧?就像開水撒了再也回不來、夾起的菜掉到地上不可能撿起來重新吃一樣,我應該接受扎多已經(jīng)死了的現(xiàn)實?!蹦艘话蜒蹨I,更多的淚水卻涌了出來,我狠狠地戳著自己胸口?!八呀?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眼前,可是我,這兒…….他永遠在這兒住著,我想趕他出去,就是做不到,你知道嗎?青鉦,只要他在這兒多住一天,我就無法接受別的男人,無法開始新的生活……”
這時,另一邊的旺姆沖我大喊:“阿佳靜拉,扎多、青鉦,人,一個……”
我迷惑地看著她?!澳阏f什么?旺姆,什么人一個?”
“青鉦、扎多,人一個!”她揮著手,費力地喊道。
我把目光移向青鉦,腦子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待我企圖抓住時,排山倒海的頭痛又來了,只得祈求地看著青鉦,希望他能說點什么。
青鉦一動不動地站著,慢慢取下大黑超,那張疤痕糾結的臉就這么突然呈現(xiàn)在我眼前。
那眼神……那眼神啊……是多么的熟悉,就像千年前在那里見過一樣。
我身子晃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眼瞼外翻的眼眸?!澳恪?/p>
他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沉聲說道:“我就是扎多,靜,你看清楚,這張臉是青鉦的,這顆心是扎多的!”
我盯著那張完全陌生的臉上鑲嵌著扎多熟悉的眼眸,生怕自己一動他又消失了。
“你熟悉的扎多被那頭熊毀了,魔鬼給了我一張人見人怕的臉,靜,不能讓你跟這張臉過一輩子,所以我改了個名字活著?!?/p>
慢慢的我開始有意識了,神智也變得清醒了?!扒嚆`、青爭……合起來就是靜啊,我真傻,你把我名字拆開使用,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我搖著頭,淚水橫飛向他跑去。
“你……”他看著我,還來不及說出下面的話,我就已經(jīng)踩著水花撲進他懷里了,摟著他的脖子,又是笑又是淚。
旺姆站在湛藍的湖水里看著我們,悄悄抹淚!
鳥兒環(huán)繞著我們上下翻飛。
一輛飛往加拿大的航班從北京機場起飛。
機艙內(nèi),我靠在扎多的肩上,輕聲說:“媽媽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整形醫(yī)生,先做眼瞼,讓你能閉上眼睛睡覺。至于你臉上的疤,醫(yī)生說要分成三次植皮,時間可能要長些。”
青鉦,不,現(xiàn)在應該叫他扎多了,我的愛人扎多。上周,我們已經(jīng)正式辦了結婚手續(xù),成為夫妻。此時,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放在他唇邊,“靜,你是佛祖賜與我的仙女,我生命的保護神!”
我扭了扭他因疤痕牽扯變得扁平的鼻子,嬌媚地說:“你可救了我三次,咱倆啊,誰是誰的保護神真很難說!”
他含笑看著我,向我探過身子。
機艙外,飛機已經(jīng)鉆破云層,霞光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