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冬
有清一代,上百位進藏大臣及其幕僚、隨從踏上了漫漫進藏之路。這里的山河、人情、風土對于這些來自帝國各個角落的大員們來說都是全新的。其中不乏有人留下了對當時西藏民俗、風土、氣候、交通的詩歌和筆記記錄,到今天,這些記錄有些本身就成為了研究當日西藏的珍貴史料。
經過千山萬水,抵達肥沃的衛(wèi)藏地區(qū),到達圣城拉薩,最先震撼這些駐藏官員的,乃是拉薩寺廟和宮殿的宏偉富麗,這和他們對西藏蠻荒的想象是完全不同的。
《衛(wèi)藏通志》中有對拉薩寺廟的記載,雖然文字簡略,并且歷史和淵源記錄存在一些錯誤,但建筑的宏偉壯觀,依然表現(xiàn)于字里行間。
乾隆時代進藏的四川總督孫士毅《木鹿寺》(今木如寺)詩: “幾重樓閣聳朱垣,落日登臨氣象尊,欲問佉陸左行字,寺門西去有經院?!痹撛姴坏鑼懥四救缢碌暮陚ィ脖砻魉聫R的西面曾有一所經院。對于這所經院,孫士毅的幕僚周藹聯(lián)在他的筆記《西藏紀游》中有非常有畫面感的記載。
二十世紀40年代,川藏茶馬古道背運茶葉的背夫。
“每園各種楊樹五百株,其下每樹坐一習經喇嘛,風雨不移。中一臺為講經之地。每日二次出園,至小召引酥茶,食糌粑?!?/p>
至于大昭寺,周藹聯(lián)是這樣記載的:“金碧崇閎,為西藏一大古剎,屋宇深邃,幽暗如入深衖……燃酥油琉璃燈,晝夜不絕火?!鄙踔吝€有當年的仙女節(jié)的記錄:“百喇末即白納么,系女相,為彼地財帛之神,相傳其夫即羅公甲布(直宗贊護法)。一年一度畀其行像,繞藏(大昭寺)一匝,垂仲(神漢)念經,射箭驅崇。闔藏婦女前一日掛哈達者以數萬計,收入商上添備用度,亦生財之道也?!?/p>
令人震撼的還有寺廟,例如大將軍福康安的幕僚楊揆在他的《夜宿東科爾寺》一詩中就描寫了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閉關老僧:“古寺枕山麓,地僻人蹤稀??萆萑缗D,塵漬百衲衣”。而孫士毅則描寫了今日已經很少見的卡爾魯宮廷歌舞場面:“明僮崽子, 十十五五,赤腳花發(fā)催羯鼓……跳鉞斧,胸前花氆氌,耳后玉瑸珰。忽持飛矢上馬去,前村正打牛魔王?!逼渲幸恍┕爬系拿袼?,如今已經無存。
在圣城拉薩帶來的最初震撼之后,駐藏的官員們開始更多地關注到了西藏的生活,例如宗教、民俗與節(jié)日、婚姻與家庭、物產、食物甚至葬俗。
令準正統(tǒng)方志書《衛(wèi)藏通志》和筆記小品《西藏紀游》都感到驚訝的是西藏的男女關系,女性的自主、自立,并不依附于男人,自主選擇情人,甚至有一妻多夫的習俗,無不讓來自大男子之風盛行的內地滿蒙官員們感到吃驚。
《西藏記游》中有同樣的描寫“藏俗女強男弱,差徭輒委之婦人……其婦人能與三四弟兄同居者,人皆稱賢,謂其善持家也”。甚至有令人感傷的情節(jié):“(駐藏人員有藏族情人的),其女為之炊、汲、縫紉、操作甚勤,并有以所蓄貲囊為之營運者。其人歸時,番女或持酒遠送數百里外,唯不能挈之同歸耳?!?/p>
西藏的語言甚至滲透進了這些駐藏官員的詩文寫作中,清代盛行以白話填寫敘事風格的詩歌,駐藏大臣和寧以藏文入漢詩,直抒胸臆,寫了一首長長的《蠻謳行》,雖然不乏有帶有歷史感的歧視意味,但真實描寫了一名拉薩女孩的悲慘人生。該詩每一句中都有藏文詞,切合漢詩音韻,下加注釋,表達巧妙。例如形容西藏富人生活時,有如下的詩句:“上者確布富者饒塞藕金銀,木的珍珠角鹿珊瑚綴囚首。薩通飲食豐盈褚巴衣服新,甲嗆黃酒阿拉清酒不離口?!比绻貌卣Z,自然會有會心之笑。
清代內地人的世界觀中,對西藏有一種蠻荒想象。甚至到了清末民初,著名的《清稗類鈔·氣候類·西藏氣候》中還看似頗為可信地寫道:“西藏天氣凝寒,地氣瘠薄,千山雪壓,六月霜飛。石多田少,五谷難成,有粟黍豆荍之產者,僅藏東巴塘彈丸地耳”。
可是在幾百年之前的乾隆時代,駐藏大臣和琳和和寧就在詩歌中描寫了衛(wèi)藏農業(yè)區(qū)的肥沃。和琳所寫的是初夏的耕種:“中土麥秋澤未降,邊庭仲夏隴初耘”;和寧則描寫了豐收景象:“黃毳千家當晝唄,青稞萬隴趁晴耘”。
許多駐藏官員在漫長的駐藏生涯中逐漸習慣并且喜歡上了西藏的生活方式,以和琳為例,夏日過林卡時,“樹有濃蔭處,都翻弦索聲”,而秋季沐浴節(jié)和收獲期間,“池塘堪浴佛,稞麥漸倉儲”。
“盛夏積雪不消,累有數仞深者,煙瘴甚盛“,積雪和嚴寒是瘴氣最主要的原因。
《西藏紀游》更是以極大的興趣記錄了西藏方方面面的生活景象:衣服、鞋子、印章、來西藏貿易的各國商人、青稞酒、藏獒、牦牛、瑪尼堆、黃鴨、藏棗、藏印,不一而足。若無興趣,絕不止于寫下洋洋灑灑數萬言。
最后要稍提一下,交流始終是雙方向的,不僅內地的駐藏官員寫下了關于西藏風情的眾多記錄,西藏的官員如噶倫公班第達等前往內地期間,也留下了關于乾隆帝、北京城甚至冰球、焰火等眾多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