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的朋友圈

聶作平

蔣介石在給戴季陶的一封信中，曾這樣評價孫中山的交友之道：“吾謂孫先生待友，其善處在簡直痛快，使人畏威感德。”蔣介石追隨孫中山多年，對孫中山的為人處世十分了解，故他的這種說法，庶幾符合歷史的真相。

要言之，作為一個舊時代終結者的孫中山，除了政治才干與政治眼光，在待人接物和交朋結友方面，也確有其過人之處。正是他身上展現(xiàn)出來的這種讓人“畏威感德”的風采，使得大批時代精英愿意鞍前馬后地追隨他。

事實上，幾乎所有杰出的政治人物，當他們在經(jīng)營自己的朋友圈時，都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人格魅力，像恒星那樣，把作為行星的眾多朋友緊緊地吸引在自己身邊。反過來，透過一個政治人物的朋友圈，也能看出這個政治人物的性情與才華，品行和胸襟。

【孫中山與張靜江：雪中送炭的心腹之交】

從本質(zhì)上說，不論政治賬還是軍事賬，最終都是經(jīng)濟賬。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沒有經(jīng)濟這個基礎，其它都是空中樓閣。是故，孫中山在從事“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反清活動中，離不開錢，小到革命黨的日常運營，大到一次接一次的武裝起義。為此，孫中山年復一年地在世界各地奔走，作演講，搞募捐，為籌集革命資金煞費苦心。

孫中山的長兄孫德彰早年赴美國檀香山經(jīng)商并致富，家有牧場6000英畝，牛羊數(shù)萬只，山林無數(shù)，工人逾千。為了支持孫中山革命，孫德彰傾盡家財，競至于家道中落。孫科回憶：“有一個時期，他（指孫德彰）的事業(yè)非常發(fā)達……國父每次去，都問他要錢，而且他每次都是整萬的美金拿出來，因此到了辛亥革命前五六年間，他實在支持不住了，地產(chǎn)也被債主查封了。”孫中山則說，在同盟會成立之前，出資資助革命者，不過親友中少數(shù)人而已，其他人不愿也不敢資助。像廣州起義所需軍費，大頭就是孫德彰贊助的。所以，孫中山的這位兄長，乃孫中山早期革命活動最重要的金主。

為了廣開革命財源，孫中山先后想過許多辦法。比如他曾在香港、日本和美國發(fā)行革命公債。這種公債類似于股票，只不過投資的不是企業(yè)，而是革命黨這個組織。如在香港發(fā)行的公債約定，凡現(xiàn)在購買10元公債的，革命成功后，償還100元。但從落實情況看，革命公債的收益并不理想。

1904年，孫中山赴美，當時華人幫會組織致公堂在美國擁有15萬會眾，影響巨大，孫中山認為如果吸納該組織，則每位會員只要交兩美元會費，即可坐收30萬巨款。于是，孫中山紆尊降貴，在檀香山加入致公堂，被封為洪棍——洪門成員，例分三等，元帥稱為“洪棍”，軍師稱為“紙扇”，將官稱為“草鞋”。

可事與愿違，盡管此后孫中山及其追隨者在全美各地奔走演說，卻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常常只能在上一個城市募集到僅夠前往下一個城市的旅費而已。

事實上，真正數(shù)額巨大，足以成大事的經(jīng)濟收入，對孫中山和革命黨來說，是一些慷慨之士的個人捐款。如前文所說的孫中山的大哥孫德彰，以及另一位浙江富豪，他“自投身革命黨以來，只盡義務而不問權利，三十余年如一日”，孫中山因而將其稱為奇人，后來更譽為革命圣人。此人就是頗為特立獨行的張靜江。

張靜江又名張人杰，浙江湖州南潯人。從明朝萬歷年間開始，南潯依靠蠶絲業(yè)和手工業(yè)、繅絲業(yè)，涌現(xiàn)出大批巨富豪紳。太平天國起義爆發(fā)后，南潯大批商人避居上海，因而得以與西人接觸。當時，歐美對優(yōu)質(zhì)的湖州輯里絲需求甚旺，南潯商人因緣際會，成為炙手可熱的國際絲商。人們按照財富規(guī)模的大小，把南潯富商分為“四象八牛七十二黃金狗”。第一級別的象，是指財產(chǎn)在100萬兩白銀以上者。張靜江的家族就屬于四象之一，只不過，張家的財產(chǎn)遠不止100萬兩，而是高達驚人的1200萬兩白銀。這一數(shù)字，相當于19世紀末日本年財政收入的1/4。如果把南潯全鎮(zhèn)富商的財產(chǎn)加在一起，其數(shù)字競超過清政府的年財政收入。

張靜江的父親去世后，他分得一筆巨額遺產(chǎn)。這位為人豪邁、出手大方的青年，年紀輕輕就身家巨萬，美中不足的是身體羸弱，腳有殘障。

1903年，張靜江作為駐法公使孫寶琦的隨員前往巴黎。在巴黎，張靜江充當商務參贊的同時，充分發(fā)揮老張家善于經(jīng)商的優(yōu)勢，開辦了一家名為通運的公司，經(jīng)營古董和絲綢，獲利甚豐。

巴黎的生活對張靜江影響巨大。在這里，他深受法國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接受了巴枯寧、蒲魯東等人的學說。昔日江南水鄉(xiāng)知書達理的富家公子，一下子蛻變成激進甚至偏激的新思想者，馮自由認為張靜江乃“我國人之言無政府主義者自茲始”。激進的言論和使館公職人員的官方身份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不少留學生懷疑他是清政府的暗探，故意大談革命以引人上鉤。有兩次，當他在稠人廣坐中大談革命與造反時，幾乎遭到留學生們老拳相向。

孫中山與張靜江的結識頗為別致有趣。1905年，在法國的一條輪船上，張靜江發(fā)現(xiàn)有一個旅客長得很像傳說中的“亂黨”首領孫文，他向人打聽證實之后，立即興奮地前去拜訪。他向?qū)O中山表示：我對您聞名已久，我深信不革命就不能救中國。

張靜江雖是富家公子和外交官員，但孫中山對面前這個滿臉興奮的青年卻一無所知。孫本人此時早已聞名歐美，原來，廣州起義失敗后，孫流亡海外，于1896年10月來到倫敦，被清朝駐英公使龔照瑗秘密誘捕并計劃押送回國。在清政府看來，這是捉拿欽犯，乃天經(jīng)地義；但在英國人看來，清國官員在本國領土擅自抓人，乃嚴重違法。孫中山早年在香港的英國老師康德黎獲知后，立即展開營救。在強大的社會輿論下，英國首相兼外交大臣向清使館發(fā)出照會，要求按國際法和國際慣例立即釋放孫中山。在被囚禁12天后，孫中山重獲自由。不久，孫用英文寫成《倫敦蒙難記》一書，并在英國出版，披露了這一事件的真相，贏得了大量歐美民眾的同情和理解，一時名聲大噪。這也是張靜江為何在輪船上認出孫中山的一個原因。

因此，這次輪船上的邂逅，對張靜江來說，頗為欣喜和激動。“粉絲”張靜江表示：我在法國經(jīng)商，收入不錯，如果您需要經(jīng)費，我可以隨時資助您。經(jīng)年累月為籌措經(jīng)費而發(fā)愁的孫中山聞言，無異于喜從天降，兩人約定了通電暗號：電文以ABCDE為序，A為1萬元，B為兩萬元，C為3萬元，以此類推。

對這個海上偶然相識的富家子弟，他將真的踐諾資助，還是口惠而實不至，孫中山心中并沒有底。次年，孫來到東京，又一次為經(jīng)費束手無策。此時，他想起了與張靜江的約定，并把此事告訴黃興，但黃興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人。兩人抱著“有棗沒棗打一竿”的態(tài)度給張靜江發(fā)了封電報。孰料，就是這封不抱希望的電報發(fā)出后，竟有3萬法郎巨款從法國匯到東京，革命黨人為之歡呼雀躍。后來，孫中山在越南又先后兩度向張靜江發(fā)電報，一次為A，一次為E，張靜江都如約把款項迅速匯來。

深受感動的孫中山命胡漢民寫信向張靜江表示感謝，并向他陳述起事經(jīng)過。張靜江回信道：“余深信君必能實行革命，故愿盡力助君成此大業(yè)。君我既成同志，彼此默契，實無報告事實之必要，若因報告事實而為敵人所知，殊于事實進行有所不利，君能努力猛進，即勝于作長信多多。”

盡管多次給予孫中山和革命黨巨額資助，但在很長時間里，張靜江竟然沒有加入同盟會。其原因，在于特立獨行的張靜江對同盟會盟書里的“當天發(fā)誓”字樣不以為然。當馮自由和胡漢民邀請他人會時，他提出：我是無政府主義者，從來不信天，如果同意我不用“當天”二字，我才能加入。于是，在向?qū)O中山請示后，張靜江成為僅有的例外。

張靜江加入同盟會后，為革命籌款的任務幾乎天經(jīng)地義地落到了他頭上。但是，要推翻一個垂而不死的大帝國所進行的武裝起義和地下斗爭，所需的金錢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即便是億萬富豪的張靜江也漸漸難以為繼。為此，他先是賣掉了經(jīng)營良好的通運公司，后又賣掉了上海灘的五棟花園洋房。

在公司和洋房都賣掉以后，這個曾經(jīng)的大富豪已囊中羞澀。為了幫孫中山籌款，他向其堂兄張石銘借錢。第一次，張石銘很爽快地借給了他。沒過多久，他又第二次上門。堂兄覺得即便是辦公司血本無歸也不至于這么快就花完了，加上聽到社會上關于張靜江暗中資助“亂黨”的風言風語，張石銘予以峻拒。兩兄弟越說越僵，張靜江竟從懷中掏出手槍，威逼堂兄又一次借錢。此后，張靜江通過各種手段，把包括他的哥哥、舅舅在內(nèi)的諸多有錢的親戚都吸收到同盟會中，成為革命黨的籌款對象。1920年，在孫中山的授意下，張靜江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我國第一家證券交易所，其目的也是為當時的國民政府籌集經(jīng)費。證券交易所賺得的錢財，大部分都送到了廣州，交到孫中山手上。

孫中山曾感慨：“自同盟會成立之后，始有向外籌資之舉，當時出資最勇而名者，張靜江也，傾其巴黎之店所得六七萬元，盡以助餉?！焙髞頌榱藞蟠饛堨o江，孫中山擬請他出任財政部長，但張靜江堅辭不就。到二次革命期間，當孫中山下野處于風雨飄搖之時，邀請張靜江出任革命黨財政部長，這一次，張靜江欣然答應。拒絕錦上添花，專司雪中送炭，張靜江品行之高潔，由此可窺一斑。

孫中山對張靜江毀家紓難式的汗馬功勞胸中有數(shù)，他一直把張靜江視作心腹密友，他曾告訴黨內(nèi)同志：“張原屬富豪出身，黨內(nèi)財務，唯張所為。”

在南潯鎮(zhèn)的張靜江故居，有一幅孫中山手書的對聯(lián)：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四十州。那是1923年，張靜江因病回南潯休養(yǎng)時，孫中山特意介紹了一位德國名醫(yī)前往南潯診病，并托人帶去這副對聯(lián)以示慰問。

1925年春天，孫中山在北京沉疴不起。纏綿病榻時，每天都要前往探視的幾個人中就有張靜江。孫中山彌留之際，在兩份事先由汪精衛(wèi)準備好的遺囑上簽字時，按孫中山要求，第一個簽字的就是張靜江。但張靜江只寫了張人兩個字，杰字卻因為過于悲傷再也寫不下去了。

1950年，74歲的張靜江在紐約病逝，這時，距孫中山去世已經(jīng)25年。

有人把張靜江稱為“現(xiàn)代呂不韋”，竊以為，這種貌似贊揚的評價其實遠遠低估了張靜江。蓋呂不韋之所以在子楚身上花大價錢，其原因是呂不韋認定子楚奇貨可居，他只不過在做一樁大生意而已；而張靜江對孫中山的資助，卻是基于一種理想和信念，以及兩人之間莫逆的同志之情。

【孫中山與楊度：肝膽相照的“敵人”】

“立德、立功、立言”是為三立，這大概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但這種理想比較抽象，因而在一些胸懷大志的知識分子那里，最高理想常常具體為做帝王之師。清季，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之下，挑戰(zhàn)與機遇同在，腐爛共新生齊飛，一心想要依憑才華躋身為帝王之師并“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知識分子不在少數(shù)。

這中間，最典型的有兩個，一是有南海圣人之稱的康有為，不過，他的保皇會與革命黨勢同水火，康有為雖與孫中山同為廣東老鄉(xiāng)，老家相距不過百余里，但兩人不在同一個朋友圈內(nèi)。

另一個是楊度。湖南人楊度，字皙子，少孫中山9歲。年輕時，楊度師從晚清大學者王闿運，后來兩度赴日留學，先后與黃興和汪精衛(wèi)成為同學。楊度早年曾參加過康梁的公車上書，在日本時與梁啟超交往甚密。梁啟超發(fā)表風靡一時的《少年中國說》后，楊度和了一首長詩《湖南少年歌》，詩中擲地有聲地寫道：“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諸君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贝嗽娨怀?，傳播甚廣，一大批熱血青年深受鼓舞，其中就有毛澤東。

孫中山與楊度的相識和訂交即在日本，時為1905年。當時，楊度因剛領導了聲援粵漢鐵路事件的請愿，聲名極響，儼然清國留學生領袖——這樣也才能理解，為什么作為反清事業(yè)“帶頭大哥”的孫中山會主動去找他。

章士釗回憶，當時，孫中山攜帶一個小包袱從橫濱趕到東京，“旨在合留學生，議起大事”。而留學生中，“以楊度為有名”。孫、楊初次見面，竟然攀談了三天三夜，“滿漢中外，靡不備論；革保利病，暢言無隱”。

不過，令孫中山頗感遺憾的是，盡管他向來以辯才無礙著稱，卻完全沒能說服楊度。其實這也是意料中事：楊度一向主張君主立憲，主張?；?，這與孫中山的武裝革命完全是兩條不同的道路。楊度認為，孫中山用暴力推翻滿清，如同一劑猛藥，疲弱的中國難以承受，因而最好的辦法是實行憲政。要言之，一個鼓動自下而上的革命，一個提倡白上而下的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