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宜
一曲追憶的生命挽歌——邊云芳長篇散文《紅塵里》讀感
侯文宜
又一次讀到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編輯出版的“三晉女書”,感動與感慨同時襲來。感動的是山西女作家協(xié)會這個群體的蓬勃生氣和她們對文學的愛與癡迷,感慨的是在這樣一個物質(zhì)化時代,在三晉大地上,仍有這樣多女性富有精神的高度和對生命、靈魂、意義的尋覓。從2012年的《黃土地與芬芳——山西女作家作品選》到2013年、2014年的“三晉女書”系列,山西女性文學可謂空前高漲和繁榮,而且“女書”之稱更是富有深意。作為遠古時期江永一帶婦女用獨特的文字寫在紙巾絹帛上的作品,“女書”是人類史上一種特有的女性文化現(xiàn)象,其完全用寫實手法自敘訴情,或婚姻家庭、幽怨私情,或鄉(xiāng)里社會、歌謠謎語,成了女性歌吟述事的基本方式和心靈寄托。我想,這也是“三晉女書”的借喻之意吧?就像這個群體的領(lǐng)軍人物蔣韻在《圣地蓮花·“三晉女書”總序》中所說的:“他(她)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打拼,無論怎樣的艱辛泥濘都不曾使他們陷落的,是文學的救贖?!边@其中,就有邊云芳和她創(chuàng)作的長篇紀實散文《紅塵里》,它有著鮮明的“女書”的特色,作者曾坦言“以文字為衣,為藥,為菜蔬,為光芒;療傷,取暖,充饑,慰這塵世荒涼”。這也猶如德國大哲學家海德格爾借荷爾德林之詩所揭示的:“人充滿勞績,但仍詩意地生活在這個大地上?!闭沁@種“詩意”的力量,讓作者從人生的絕地中走向了《紅塵里》的寫作而獲得了生命超越和精神升華。
《紅塵里》寫的是俗世人間一對普通夫妻的生命歷程和特殊體驗。就這部散文的表層故事結(jié)構(gòu)看,主要內(nèi)容即是由妻子講述了從丈夫確診為胰腺癌、開始多方求醫(yī)治病直至最終無望逝去的過程,但透過表層描述所展現(xiàn)出來的,其實是這兩個人在生活和命運急轉(zhuǎn)直下所經(jīng)歷的人生跌宕,讓我們看到了人在死亡扼住喉嚨隨時會被吞噬下對生活、生命的特殊體驗和感悟。這也是這部作品的主要價值所在。
“生死”問題是困擾人類的永恒問題,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但多少作家把“死亡”寫得很美麗,其實多是想象中的,而《紅塵里》的作者卻是真真切切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降臨的恐懼和走出死亡陰影的痛苦。作為死者的妻子,作者既是生死搏斗的親歷者,又是一個無奈的旁觀者,還是一個長久痛苦的承受者,這樣一種特殊的角色使其有著比死者更為復雜的情感和體驗,對人生況味更多咀嚼。由這樣一個敘述視角來寫生死體驗,倒尤可接近王國維所說的“入乎其內(nèi)而又出乎其外”。于是,我們就看到《紅塵里》展現(xiàn)出的一幅幅人生畫面和審美蘊含:
——首先是丈夫患絕癥后對“生”的體驗,即由“人生虛無”到“好好活著就是意義”、“享受愛情享受親情享受天倫之樂享受陽光享受一粥一飯,就是生命的最大意義”的感悟。這部散文的開篇便是癌癥的確診,就像天塌一樣讓夫妻二人一下子感到人生末日的來臨,也讓作者頓時產(chǎn)生恐懼、迷茫和虛無感,這就是作品中寫到的西西弗斯的神話隱喻和生命像鐘擺的感喟——“西西弗斯被罰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頂巨石就滾落回山腳,他不得不重新開始這徒勞的苦役”;而當他們坐上去天津看病的火車時,作者寫道:“哐當哐當?shù)穆曧?,似命運的鐘擺,上來了轉(zhuǎn)眼又掉下去,復歸原位,然后再上來又掉下去,周而復始,直到某一天電池沒了或者發(fā)條壞了,鐘擺悄無聲息停止擺動?!钡驮谶@災難打擊之下,在他們?yōu)榍笊甲吆筒返倪^程中,作者也每每在回想往日的生活、欲望、目標而數(shù)次表現(xiàn)出對幸福的樸素理解,例如《什么是好日子》中這樣寫道:“幸福就蘊藏在波瀾不驚的生活里,是平實樸素的存在,是一粥一飯的庸常。往往,我們會以為,這樣的庸常,沒有張力,沒有活力,沒有魅力。但是,當你遇到人生的急流險灘、叢灌泥途時,庸常,會成為最高的向往……如此說來,什么是好日子呢?什么是幸福日子呢?沒病,就是好日子;平安,就是幸福日子?!?/p>
——其次是對“死”的體驗,即由“驚慌、恐懼”到“淡然、超然”的生命態(tài)度。作品從一開始到求生治病的整個敘事過程,可以說出現(xiàn)最多次的就是“恐懼”二字了。他們緊張,他們害怕失去生命,他們眷念著家人和孩子,也眷念著這紅塵世間的生活,作者的講述讓我們看到了一種真實的人的生命狀態(tài)和情感狀態(tài),然而,當一切救治辦法都無法挽回的時候,他們茫然而絕望了,正是在這決絕之下,他們對生命有了一種淡然、超然的態(tài)度和回歸土地的愿望。這其實是人的一次哲學化提升,是對生命的一次超越,那就是原本就是無而終歸于無,或原本來自天地而又復歸于天地之中。這突出地體現(xiàn)在丈夫夢境中反復出現(xiàn)的土地意象描寫上,尤其最后留下的遺文《心愿》中,其中有深情而沉靜的表述:“我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不知怎么我的心情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平靜,沒有了最初的恐懼、狂躁和不平衡……精神世界的放松,帶來了心靈極大的自由,剎那間,我的心靈變精騖八極、游刃有余于天地萬物之間,我突然對生命陡增了如此之多的超然和淡薄?!逼渲羞€說,不知在哪一個晚上,他突然在似睡非睡之間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一片翠綠的莊稼地頭,這是一片楊柳樹環(huán)繞的綠色的“清涼世界”,他認定那已是他的最終歸宿,他動情地寫道:“我渴望那種渾身上下沒有疼痛的感覺,我向往那種四周充滿寧靜的大自然氣息?!劳?,請你隨時降臨到我的身邊吧,我已經(jīng)再也不害怕了。我的充滿寧靜和優(yōu)雅的清涼世界??!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丈夫本身是一個中學教師、富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其最終心曲抒懷的情感之蕩漾和語言之美麗,給他自己超越生命的勇氣,也必然把這偉大而美好的勇氣傳給每一個讀者。
——此外還有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對生的熱愛、與死的搏斗、對“生死”的拷問以及對人間至情的吟誦哀吊。正因為夫妻對生活的熱愛和渴望求生,作者在文中數(shù)次感慨醫(yī)學在人的生命面前的有限性,尤其觸及到醫(yī)藥對人的生命的折磨,而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現(xiàn)代科學條件下偏僻農(nóng)村仍然暢行的神靈對人的統(tǒng)治和戕害,為了救丈夫的命,作者被神靈附身的姨姨逼迫每天早上、白天下跪祈禱神靈一百天??梢姡划斎嗽谧匀幻媲盁o力掌握自己的命運之時,神靈的統(tǒng)治力量就會復活,這便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還值得思考的就是作者類似屈原《天問》的“來自心靈深處的與天地與靈魂的對話”,無論人的出生與回歸還是人的情感與責任,無論人的苦役與享受還是怎么看待生死問題,作者都在尋求著答案和超越紅塵的形而上。而這部散文最感人的是從第十八章“一首詩”到“兩茫?!薄按饲榭纱勺窇洝睅渍聦^去生活的追憶,這部分顯然是妻子對丈夫的祭奠和哀吊,其中寫到那么多美好而富有詩意的往事片斷和浪漫情景——兩人的鴻雁傳書、互贈詩文、徜徉在文學名著和風光古跡中的愉悅,都至情至美,可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
讀著這樣的情感故事,無疑是讓人心酸的、傷感的,但可貴的是作者并沒有悲悲戚戚,她似乎不在于只是傾瀉人間的悲痛情感或帶給讀者傷悲,而更在于對苦難襲來時生命存在的省思和對生活意義的回味,就如作者所說的那樣:“朦朧中,我仍將一個美麗的故事回味,咀嚼著其中每一節(jié)細枝?!笨梢哉f,這部散文的完成是與作者的生命超越同時完成的。這里不妨就人的生命存在及意義問題稍加探討,這是多少紅塵中人不斷叩問而又迷茫的一個問題。事實上,人的生命活動有別于動物的根本點就如馬克思所說:“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zhì),而人的類特性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生活本身卻僅僅成為生活的手段?!边@也就是說,生活本身不僅是目的,而且也是手段,這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奧秘所在。為生活而生活,生活本身就是目的,這是動物式的生活;生活除了活著,還有別的更重要的意義,相對別的更重要的意義,活著成了手段,這才是人的生活。所以,“活著”對于人,既是目的也是手段,而作為手段的“活著”,這“活著”就具有了精神的意義、文化的意義,內(nèi)涵豐富,境界高遠,也就從必然王國飛向了自由王國。《紅塵里》的夫妻都是頗有精神追求的人,他們喜好文學藝術(shù)、游覽文化名勝,盡管突如其來的死亡一度使其陷入恐懼和求生的低級本能,但其后作為“人”的精神力量又使他們獲得一種澄明的超越和自由。這也便是《紅塵里》這部散文的精神高度和文學意義。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部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從藝術(shù)形態(tài)上說,這部作品當屬于挽歌型作品。挽歌最早產(chǎn)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寫給死者的詩歌,后來至六朝時代,唱挽歌成為一時之風尚,許多名士如李澤厚說的“把經(jīng)常只有面臨死亡才最大地發(fā)現(xiàn)的存在意義很好地展露了出來,他們是通過對死的情感思索而發(fā)射出來的生的存在?!钡拇_,挽歌獨特的悲哀情調(diào)和凄麗的美學風格最能表達人們一種特殊的生命之思情?!都t塵里》寫于丈夫亡故之后,可謂一曲追憶中的生命挽歌,其哀吊色彩十分濃郁,事與情、情與景、敘事與抒情交融一體,悠長的情調(diào)綿延幽婉,讓人想起蘇軾的悼亡詩:“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比碎g美好而凄涼的情感就是這樣悖論般地永恒地縈繞于人類,這種挽歌形態(tài)本身就給人以巨大的情感沖擊力。而這樣的效果,與作者的敘述視角、結(jié)構(gòu)布局及雙聲部的復調(diào)烘托也分不開。譬如其中的敘述通篇采用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百分百真實的故事”;又譬如敘述人外視點與人物自身內(nèi)視點的相互襯托,作品中敘述者的聲音其實有兩個,一是作為敘事主體的妻子“我”的直接講述,一是丈夫的遺文和詩、信,一實一虛,形成了一種生命回環(huán)的旋律和影視藝術(shù)中“聲畫對列”的審美效果,一面是現(xiàn)實中這一頭孤獨、悲傷的人面對一切物是人非的情景,一面是已魂歸太虛的另一頭亡者留下的聲音,這樣的復調(diào)敘事“和聲”效果,使整部作品的敘事抒情達到了一種飽滿的感染力;再就是大量歌吟生命之愛與死的哀婉的詩、詞、歌曲的穿插,如希臘詩人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年復一年,歡樂哀傷的歲月/背后有個神秘的黑影/這回是誰逮住你?“死”/“不是死,是愛?!绷硗膺€有布局結(jié)構(gòu)精巧,主體敘事是與病魔搏斗到死亡過程的回敘,《一首詩》后可看做尾聲補敘,展現(xiàn)一切結(jié)束后“我”的傷悲和文學救贖,最終走向生命超越和對世人美好生活的祝愿。當然,從嚴格的文學文本來說,《紅塵里》也不無瑕疵和局限,像文體駁雜粗糙的問題,有些議論話語生硬、簡單、干澀,與前后敘事抒情和整體極不和諧,例如第十九章“神秘的生死問題”開頭突兀的生硬文字與十八章那些澄澈靜遠的詩意文字顯然脫節(jié),在語言上、情感上都出現(xiàn)王國維所說的很“隔”,讀之寡味而且破壞和阻滯讀者的美感延伸,故說全文文體格調(diào)、語言口吻尚不統(tǒng)一,作為一部文學作品顯然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當然,最后也還有一個問題要提出來討論,就是“個人化”或者叫“私人化”寫作問題的爭議。文學當然是個人寫作,但同時又無疑是超越個人以公共角色和公共情感來寫作的,這是文學的合理存在和根本要義,如果加上“化”字就在很大程度上將文學變成個人的一種宣泄、偏于個人一己私情的東西。這部作品似乎不無這種色彩,而且作者自己也猶豫過是否公開出版。這些內(nèi)容作者最先是在微博上寫的,這無可非議,微博是一個個人寫作的空間,任何情感思緒可以隨意傾吐,但正式出版是否就需要再升華呢?我以為是有必要的。連弗洛伊德都認為作者在寫出自己的潛意識或個人性的隱私時需要喬裝、偽裝或者說就是升華,我以為過于個人化的東西需要經(jīng)過情感升華從日常生活轉(zhuǎn)化為審美情感才是藝術(shù)。所以從嚴格的文學藝術(shù)要求上說,這部作品顯然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局限性。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