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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煊

      2016-11-21 17:09:02李銜夏
      都市 2016年2期
      關鍵詞:沙拉

      李銜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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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煊

      李銜夏

      車窗外面,密植的樹木嘩嘩后移,形成一面透明的綠墻。遠處是平闊的稻田和起伏的群山,電線桿和電線連綿萬里,像一條爬行在大地之上的巨蛇。太陽的臉漸漸紅起來,撐著不斷下墜的身體開始力不從心。南方的隆冬,天空干凈卻灰沉,萬物在大被褥的覆蓋下遲鈍生活。我真不想在春運時期出行,但沒辦法,一位與我有知遇之恩的湖北詩人突然離世,我必須去送他最后一程。春運前期,湖廣線上擠滿了在廣東打工而趕回故鄉(xiāng)過年的人們,南下的列車倒是空蕩如鐘。我已經(jīng)坐上從湖北開往廣州的回程列車,15號車廂內(nèi)只有二十人不到,陌生的人們慢慢聚攏而坐,聊天打牌,打發(fā)時間。我嘴皮子笨,安于孤坐,眼睛交給風景,耳朵留在車廂里,收集創(chuàng)作的素材。沒多久,眼睛迫不得已要返回車廂,窗外暗得飛快,一晃神,天地已成一塊黑幕,天地相融。列車離下一個縣城還很遠,黑幕上只是偶爾亮起幾滴微光,我知道,那完全可以是一座完整的村莊。于是,我的眼睛和耳朵終于重逢了。

      我想先談談眼睛和耳朵重逢之前耳朵聽到的聲音,那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的對話,在我眼睛流連窗外風光的時候曾閃回來一瞬,看到兩個男人分別六十多歲和三十多歲,女孩大概二十出頭。老年男問道,姑娘是哪里人?女孩的嗓音爽朗中帶著一點嬌柔:老師傅看來也算走南闖北的人,見多識廣,聽不出小妹的口音?老年男攤攤手道,老頭兒走眼兒了。中年男笑道,是走耳兒吧。老年男摸摸腦袋,咧嘴笑道,是是是。女孩又道,那這位大哥呢?中年男嘿嘿笑道,我更不能跟老師傅比了。女孩的笑聲充滿了得意:那讓小妹猜猜兩位的情況,老師傅應該是——黑龍江漠河的,大哥應該是廣西賀州人,口音有點北京味兒,應該是長期在北京工作的吧。我光聽聲音就能感覺到兩個男人臉上的驚奇。中年男嘆道,太厲害了,我才說了幾句話,沒想到整個老底兒都被看穿啦。老年男道,姑娘小小年紀真是了不起,老頭兒今天算是開眼界啦,你不僅能猜對省份,連具體地方都能聽出來,實在佩服!女孩樂開了花,告訴你們吧,我是河北石家莊的,已經(jīng)七年沒回家了,老家的話早忘了。中年男說道,我十年京漂,還是鄉(xiāng)音無改呢。女孩笑道,我討厭老家的話,土得要命,七年來我刻苦練習普通話,雖然沒去考過證,但跟央視那些主持也差不了兩樣的。老年男問道,你剛說離家七年,都在干什么呢?女孩酷酷的聲音:我不喜歡工作的,就是跟五湖四海的朋友胡混,他們都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去過那么多地方,隨便選一個他們沒去過的就可以說是我的故鄉(xiāng),這些年,我每混一個地方,就跟那里的朋友捏造一個故鄉(xiāng),從來沒人懷疑過,很好玩。老年男笑道,這么說來,河北石家莊也是逗我們玩的吧,呵呵。女孩也笑了:你們又不是我的朋友,到站就告別了,我干嘛騙你們。中年男笑道,朋友都騙了,陌生人豈不是更是。

      正在這時,我把目光拉回車廂內(nèi),停留在斜對面隔兩排座位處的女孩身上。酒紅色的秀發(fā),卷著大波浪,蓬松柔順,末梢長到胸脯下端的位置。五官非常漂亮,不施粉黛,白皙干凈,眼睛不大,但里面閃著迷人的電光。她似乎察覺到有人傻愣愣地凝望她,竟看了過來,四瞳碰撞,驚雷轟天。我趕緊避開目光,重新轉向黑暗。窗玻璃反射出我的臉龐,一片黛青色正在擴展。為了壓住驚惶,我強迫自己胡思亂想:我叫蘇天樞,住在一個叫清遠的城市,將在這趟列車的倒數(shù)第二站下車,也沒有正常職業(yè),居家寫作,靠稿費艱難度日,比如這次白事行就花掉了二十篇千字散文,意味著接下來一個月我得把午餐的白飯換成稀飯,把晚餐的白飯換成白粥。我的腦海浮現(xiàn)出已逝詩人的冥容,堅硬煞白的臉圍了一圈雜花,從前我們只是通過網(wǎng)絡和電話聯(lián)絡,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是陰陽相隔的永訣,他的名氣不大,送行的人很少,家屬們?yōu)槲疫@個算不上朋友的朋友不遠萬里前來送行涕淚橫流,這有什么,我只是來看看幾十年后的自己罷了,他的妻子和姐姐哭得癱在地上,我心頭一熱,臉上滴下一顆水珠,不是淚珠,而是汗珠……

      你好,我能坐在這邊嗎?是那個女孩的聲音,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很快,眼睛為耳朵作了證。換平時我絕不至于如此怯懦,也許剛才被發(fā)現(xiàn)了眼神的秘密,一下子緊繃了神經(jīng)。女孩繼續(xù)說,不說話就是默許了,那我不客氣啦。當我轉過臉來,她已經(jīng)在正對面端坐好,微笑望著我。我問了一句笨拙的話:有什么事嗎?女孩凝神道,沒什么,就是有點喜歡你。入夜下沉的太陽撲通一聲彈起在我的臉頰。女孩撲哧笑道,開個玩笑,沒想到你還當真,其實很簡單,就是想問問,你在哪個站下車?我答道,清遠源潭站。女孩露出驚喜的表情:我問了車廂所有人,基本都是廣州終點站下的,但我不喜歡廣州,我能跟你一起下嗎?我疑惑道,你的車票是買到哪個站下的?女孩噓了一下,小聲說,其實我沒買票。我的瞳孔陡然放大:你不會想著不補票吧。女孩道,我沒錢,廣州站檢查太嚴了。我問道,在清遠你就能出去?女孩道,我自有辦法,你能陪我一起出站嗎?

      一出車廂,深冬的空氣便把血脈封存。人們經(jīng)過長時間懸浮凝滯,終于腳踏實地,匆忙的腳步充滿活力。有些扛著包,有些拖著箱,有些抱著娃,有些摟著愛。從15號車廂望向前頭,筆直、鋒銳、綿長,像一條射線,望不到盡頭。出站口就在盡頭。從眼睛到出站口,浩浩蕩蕩的人潮,一片灰蒙,一片蒼茫。我在人群中亦步亦趨,那個女孩跟在身旁。我禮節(jié)性地幫她提行李,她的手挽著我的臂膀,頭輕靠肩,像只溫柔的小獸。我注意到一些從后趕上的男人,專門回頭,欣賞她的美。奇妙的愉悅覆蓋了忐忑。一段十分鐘左右的道路,似乎比列車全程還長。我輕聲問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孩眼睛始終盯著前方:古悅芳。我笑道,你的產(chǎn)地信手拈來,你的名字我能相信?古悅芳(姑且暫用這個名字)仰首看我,也笑了:看不出來哈,傻哥哥還懂得幽默。不覺到了閘口,我開始發(fā)抖,古悅芳拍拍我的胸膛:你先出去吧,在外面等一下我。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辦到的,反正沒幾分鐘,她就回到我的眼前。她說,你是自己一個人住嗎?我說,跟父母一起。她說,現(xiàn)在是晚上十點,我人生地不熟,你帶我找個旅館住下吧。我不僅帶她住下,更是陪她住下。她的身子真是白,在橘黃色的燈光下依然潔白如雪,完全不像闖蕩天涯飽經(jīng)滄桑的胴體。她的左側人魚線上文著一句話,不知哪國語言,刻工精美。后來我睡著了,醒來已是天明,她睜著眼睛在我懷里。

      古悅芳的臉緊貼我的胸膛:我要走了。我感到不舍和悲傷,癡癡問道,要我?guī)湍阏易〉牡胤絾??古悅芳道,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了。腦袋轟的一聲:你不是才來嗎,這就走啦?她笑道,一切隨遇而安,隨心而動。我問道,準備去哪里?她道,還沒想好,看吃完早餐后有沒有靈感。這時,風掀起窗簾,室內(nèi)恍然嶄亮。我用雙唇抿住她的一縷秀發(fā),認真問道,悅芳,我能跟你一起出發(fā)嗎?她道,其實我的真名叫甄心,甄子丹的甄,心情的心,你為什么想跟我一起?我說,你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我想為你寫篇小說。甄心撅撅嘴:這可不是一個討女孩子歡心的答案,你愛我嗎?我愣了一下,說,唔,不太確定。甄心吻住我的嘴,十秒后松開,問道,現(xiàn)在呢?我說,愛!甄心問道,我如何相信你的決心?我反問,你想如何檢驗?甄心伸手在床頭到處摸索,摸出我的手機遞到我的掌心,以命令的語氣說道,立刻把它扔出窗外!要知道我們身處的房間是在八樓啊,不說隨時砸到路人,可憐這臺手機沒有翅膀,粉身碎骨是免不了了。我問道,我能先打個電話給父母說說嗎?她板著臉道,我說的是立刻!

      于是,一臺手機橫著飛出窗外,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墜向大地。甄心的眼睛彎成兩條蠶蟲:行,準許你和我一起私奔,幫女皇提包。后來她還把我的身份證掰成兩半。我再次向她確認下一個目的地。她說,廣州。我突然有吐血的感覺: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廣州嗎?甄心笑道,那是昨天的事情了。其實從她坐上火車那一刻就已經(jīng)確定了目的地是廣州,因為逃票,才選擇倒數(shù)第二個站下車,再選擇其他交通工具去廣州。想明白后我反而欣喜,和這樣一個女孩出游,旅程一定精彩甚至神奇。原本我計劃最多一個月時間,后來竟超過三年。三年后我再次踏足家門,迎過來的是父親的一記耳光。手機扔飛后就沒買新的,甄心也是沒有手機的,用她的話說是:帶一塊鐵在身上是一種累贅。她不知從哪里給我辦來一張假身份證,給我安的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叫陳勇。沒有手機,我們像回到幾十年前,每次走開都必須約好等待的地點,否則后果就是人海茫茫,永不相見。甄心每兩三個月才打一次公用電話回家報平安(在這手機普及的年代,找公用電話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我自然也學著這樣。甄心曾經(jīng)笑道,我不會不讓你聯(lián)系家里的,免得你老爸老媽以為你死了去報警,增加我們路上的麻煩。我嘿嘿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皇,竟然也怕警察。她幽幽地說,我害怕失去自由。

      那年春節(jié),我們在廣州的棠東村度過,這是一座離市中心較遠、規(guī)模較小的城中村。為了節(jié)省金錢,我們住在一房一廳的出租屋里,她睡房、我睡廳。認識她的三年時間,我和她只做過一次愛,就是第一天在旅館里那次。我記得離開旅館之后我們坐上了客運車,開到半路,我嘗試握住她的手,問道,我們現(xiàn)在算私奔的關系?她掙脫開,雙手抱胸,說道,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開心同游,何必束縛彼此。我含蓄說道,都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能確立戀愛關系嗎?她陡然扯大嗓門:一起睡個覺就要談戀愛嗎,法律好像沒這個規(guī)定吧,如果有,這個車都裝不下我的男朋友們。整個大巴的人都聽見了,紛紛側目,當時我真想砸開車窗往外跳。從那句話到下車,我經(jīng)歷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小時、60分鐘、3600秒。甄心完全不在意,甚至偏過頭去暗暗發(fā)笑。那次以后我曾幾次碰她都被拒絕了,理由是,她當時問我是否愛她,我回答不能確定。男女同屋,卻肉體分離,別提多煎熬了。我時常懷念她的裸體,腦海中深深印刻著她人魚線上紋的那句鳥語,一直不敢問它的涵義。有時她只穿內(nèi)衣在屋里走來走去,晃動的山巒帶動地震,簡直要我命。

      我后來知道,甄心也不是她的真名,她每天換一個名字,說每天都是一次新生。她說,我老用一個名字實在無趣。我說,名字又不是我喊的,是你喊的,你有興致可以每天叫我不同的名字。她悻悻地說,老娘才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呢。我說,蘇天樞的天樞是北斗七星的第一顆星,星辰千百年不變,我也一樣。她撲哧笑道,還好我沒錢賭博,不然天樞兄跟在后面,還不天天都輸精光。我說道,不用等賭輸,現(xiàn)在我的口袋就是精光。她一拍桌子:干脆叫你身份證上的陳勇好了。我哼一聲:我拒絕接受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字!她笑道,有本事自己去弄個新證。我看過她的身份證,上面的名字是何芬,誰信啊。我明白,假身份證的名字一定要普通,這才不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不會招來麻煩。那年除夕夜,我們決定不再啃干面包,要去吃一頓飽飽的麻辣燙,肉串不敢點太多,素串和粉條滿滿一筐。我舍不得多吃,心疼她那小身板。她呼哧呼哧大口進食,說今年的年夜飯是七年來最心滿意足的一頓。我簌簌流下淚水,想家了。那天她的名字叫羅佩顏,這是早餐店玉米檔口老板娘的名字。羅佩顏二世宣布完她的新名字,笑著說,她要沾沾老板娘的貴氣,以后爭取開家賣玉和賣米的店子。我有寫日記的習慣,認識她之后,我的日記除了某月某日、星期幾、天氣之外還多了一項:她當天的名字。另外,我還堅持著寫作投稿,因為經(jīng)常搬家,很多稿費單都收不到,到手的部分不多,勉強能買點水果加點菜。

      吃完年夜飯,我們?nèi)ズP纳晨葱⌒U腰(廣州塔)。晚上風很大,我們牽著手、挺著大肚子在珠江邊漫步。望著光線曖昧而夢幻的小蠻腰,我壯著膽,摟住羅佩顏的小蠻腰,再一次鄭重提出懇求:做我女朋友吧。羅佩顏說,你我還是不合適。她并沒有推開我,我依然摟著她,我們繼續(xù)以讓路人羨慕的姿勢緩緩前行。我問道,這些年,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羅佩顏問道,你還有多少錢?我苦笑道,你當時不僅掰斷了我的身份證,還掰斷了銀行卡,當時我的現(xiàn)金只有一千,現(xiàn)在剩下不到兩百。羅佩顏倒還笑得出來,而且那個開懷:帶著錢闖個鳥蕩啊,闖蕩就得掙錢養(yǎng)活自己,讓你帶一千出來算優(yōu)待你了。我的臉耷拉成苦瓜:那請問女皇陛下,我們怎么個營生?羅佩顏說道,你先回去,明天大年初一,我們早上去廣州酒家喝早茶。我一咋舌,廣州酒家喝早茶那得好幾百呢。羅佩顏自信滿滿道,老娘這些年混江湖可不是白混的,盡管回去等好消息吧。我問道,這么晚,你自己一個女孩子不怕?她捂住肚子笑彎腰:傻瓜,認識你之前我不都是一個人嗎!

      回到出租屋里,整晚我都沒睡著,也聯(lián)系不了她,只能空擔心,導致我一夜無眠。天快亮的時候她回來,先去洗了個熱水澡,帶著潮濕的熱氣出來后,她從包里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啪一聲拍在桌面上,笑道,數(shù)吧。當時的我別提多驚奇,后來才知道,那晚她用性感的小腿攔停了一輛保時捷。實在囊中羞澀她才出自下策,基本都是徹夜不歸,偶然有幾次帶男人回出租屋,男人們都是衣著光鮮,不像出不起錢住酒店,倒像是獵奇嘗鮮。日記里記載著她第一次帶男人回來的情景,那天她叫布倫詩,男人穿著一件花襯衣,頭發(fā)洋溢一股濃烈的啫喱水氣味。進門后,布倫詩客氣地對我和那個男人作了相互介紹,當時我真想撞墻,感覺自己成了拉皮條的,不對,應該是逼良為娼的惡棍。布倫詩把我拉到一邊,問道,你要不要出去轉轉?我故作笑顏:一會還要幫你收錢呢。布倫詩笑道,也好,我最煩數(shù)錢。房間其實是沒門的,只有一張簾子擋著,從前我在客廳是看著布倫詩的光潔小腿入睡,此刻多了一雙毛茸茸的粗腿,惡心的感覺使胸腔的大海翻涌。我沖出屋子,九曲十八彎后,去到一箱啤酒跟前,身后是縈繞耳畔令人酥麻的叫床聲。

      臉頰被酒精徹底暈紅之后,我開始穿行在城中村錯綜復雜的巷道,午夜漫游,黑暗中飛馳。汗水漸漸流干,速度慢慢慢下來,呼哧呼哧,一步一重天。墻壁上沒有多一寸空白,統(tǒng)統(tǒng)貼著廣告海報,同一個位置,前天貼迷藥槍支假證、昨天貼招聘公關小姐,今天貼醫(yī)治梅毒淋病,明天貼廉價招租放租,后天貼無痛人流藥流……從前我覺得這種宣傳是浪費時間的,認識布倫詩后,我開始相信有一種隱秘的人存在,數(shù)量龐大卻悄無聲息,因為無所禁忌,所以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悠然自得。凌晨零點了,人潮依然洶涌,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夜市的燈光把人們的腦袋打亮,無數(shù)的電燈泡在碰撞、發(fā)熱。透過握手樓、親嘴樓的狹隘縫隙望向天空,我發(fā)現(xiàn),夜空原本漆黑一片,當縮小到一定程度,它會像夜明珠一樣滲出微光。

      極度勞累之下,人反而頭腦清醒。我開始為自己爆發(fā)的情緒感到可笑,我跟布倫詩只是同行的旅伴,我也表明過不是真的愛她,干嘛不能寬容一點?她一個女孩子長期漂流在外容易嗎?也許肉體是她最方便攜帶的營生工具吧。于是,我又返回到出租屋里。男人已經(jīng)離去。布倫詩光著身子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是那種女式的薄荷細煙??吹轿一貋硭稽c也不驚慌,淡淡向我招手:來,幫我穿上內(nèi)衣。幫美女穿內(nèi)衣是一件無比奇妙的事,尤其是男女之間只有純潔友誼的情況下。我動作很輕,不敢觸碰關鍵部位,手指偶爾沾到她彈滑微暖的玉肌,內(nèi)心便是一道閃電。她的乳房不算大,但胸型很好看,尖尖翹翹的,像兩托出水荷蕾??凵峡圩雍?,她自己就不夠貼合的地方再調(diào)整了一下,雪山綻放出寒光。我問道,還有必要穿內(nèi)衣嗎?她說,徹底暴露是無趣的,女人穿內(nèi)衣是為了讓男人脫。我呵呵樂了:那我?guī)湍愦┦鞘裁凑f法?她說,女人可以很輕易讓男人脫內(nèi)衣,但有興致讓男人幫她穿上的,堪稱鳳毛麟角,你可想而知,你自己的地位。我笑道,我明白了,幫女人穿內(nèi)衣的男人只有一種,那就是奴仆。她撲哧一笑,然后凝神道,你呀,真是一個大傻瓜。當時我聽不懂她的話,以為她的意思是指,我當了奴仆還渾然不知,傻氣透頂。她說,今天我懶得想名字了,大作家?guī)臀蚁胍粋€吧。我思忖半晌,道,叫蘇檐吧,屋檐的檐。她嬌嗔道,檐字我喜歡,但我不要姓蘇,蘇大作家占我便宜,哼!于是,她那天叫方檐。她說,布倫詩已經(jīng)死了,忘掉她吧。

      晚上,方檐帶回來一個女人,說是賺了錢給我發(fā)的福利,她更把床騰給我,自己在沙發(fā)上翻看《新華字典》。開始我有點拘謹,慢慢鼓勁,繼而發(fā)狠,我要讓女人的尖叫聲震裂玻璃。期間,我聽見方檐的一串木屐聲,慢慢悠悠,上了趟廁所。我一下子疲軟下來,動作也緩慢乏力,那個女人的聲音依然保持高分貝,無可否認,她確實很敬業(yè)。那次以后,我不再為女人的尖叫聲感到驕傲。生生折騰兩小時,屋里留下我和方檐。她說,第一次跟三十多歲的女人做吧?我點點頭,吹出一個煙圈。方檐說,三十多歲正是女人豐腴的巔峰,沒到太嫩,過了就老,我總在想象著自己十年后是什么樣子,如果那時我厭倦了闖蕩,我能干什么?既然歷史無法質(zhì)疑、未來無法預知,我還是保持沉默吧。樓下的燒烤店人聲嘈雜,除了杯瓶的碰撞聲外,我還聽到火的吱吱。我話鋒一轉:有個問題我早前就想問你,我們認識的第一晚你留我在旅館過夜,有想過讓我付錢嗎?方檐笑道,你是指房費?我深吸一口煙,道,你知道我說哪個錢的。方檐閉上眼睛,說,沒有。我問,為什么?她幽幽道,如果每個人都收錢,那我就徹底成了一只雞,但我是人,是女人,我要找一張長期的飯票太簡單了,但我喜歡自由自在,一個漂泊四海的女人,多少擦肩而過的男人,可能一輩子都不再重逢,喜歡的就留個紀念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邁出一步,就能把百年緣分上升到千年,功德無量啊,這個世界上為什么這么多一夜情,難道都是性欲惹的禍,不,歸根結底八個字,不想錯過不想遺憾……她很少一個人說這么長的話,我姑且相信這是心底話。

      其實方檐掙錢的手段遠不止一種,她能勝任除體力活外所有的短期工作,而且雇主們沒一個不喜歡她的,常常打賞,因此她總能掙得比別人多,三分耕耘七分收獲。她花錢不多,甚至很多必要的開銷都能被她奇跡般地省去,所以大部分時間都不用工作。玩了半年我們決定離開廣州,我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沒有游到廣州的多少地方,她分別用艾妮、李詩彤、黃蓉、范冰冰的身份發(fā)表她的高尚言論:一個角落不落下,走馬觀花,那是游客的行徑,老娘是行者,大地行者!

      相處久了,我認識到她的脾氣其實是比較沖的,愛恨分明,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緣故才慢慢能包容許多事,這也許是她當年毅然決然遠走他鄉(xiāng)的關鍵原因。記得有一次在宜昌,我們坐公交車,一個老男人趁擁擠抓了一把她的右乳,她二話不說,一個響亮耳光。摁倒老男人之后,一邊罵著臭流氓一邊拳打腳踢。我自然免不了要摻和幾腳。顧忌到公交車上有視頻監(jiān)控,下車后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收拾走人,不到兩小時,我們已經(jīng)坐上去往襄陽的客運車。踏在襄陽的土地上,她覺得還不夠解恨,又在旁邊的電線桿上補踹了兩腳,當時她穿著紅色高跟鞋。這還不是我們遇過最惡心的事,有次在德令哈(我跟她說想看看詩人海子的德令哈),還是公交車,下車后我看到她衣服背后黏了一坨白色濃液,她罵道,媽的,哪個龜孫子往我身上吐唾沫!我用手指沾了點聞聞,是青草氣息,立馬嘔吐一地,她拍著我的背問我怎么了。我咬牙切齒道,是精液!我相信,如果她當場逮到這個人,她一定會把他殺死。

      第二年我和謝金玲去了北京,北京我只來過一次,是領一個小說的獎。謝金玲說她已經(jīng)第五次來,要帶我認識一個老朋友。這是個女人,我只知道她叫沙拉姐,三十多歲的年齡,漂亮、苗條、時尚,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其給人的感覺,那就是風情萬種。我猜想,謝金玲之前對女人三十多歲年齡段的高度評價和向往是從沙拉姐身上感受到的。沙拉姐安排我們住二環(huán)內(nèi)的五星級酒店,我和謝金玲住一間大床房,睡同一張床,但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沙拉姐帶我們倆整整玩了一個星期:八達嶺長城、故宮、曹雪芹故居、鳥巢水立方等等。一周后的一天,謝金玲已經(jīng)是張然。我們躺在床上。我問張然,沙拉姐是干什么的?張然嘿嘿笑道,啥事兒不用干,她老公身家上億。我沒有對沙拉姐刮目相看,反倒對張然刮目相看,我說,你赤手空拳打天下,居然也能認識這等上層人物。張然翹了翹嘴角,得意笑道,老娘的光榮史堪稱輝煌,只是不輕易透露給你們這種凡夫俗子罷了,跟著老娘這座金礦山,耐心挖掘吧,有你好看的??粗@個長相嬌媚可人的女孩自稱老娘,我感覺又好笑又妥貼。我笑道,你也想釣個金龜婿吧?張然幽幽道,有錢人多是中老年,我不喜歡中老年人,只嫁年輕人。我問道,富二代?張然道,我不喜歡不勞而獲的人,真要選,我會選勇于創(chuàng)業(yè)的有為青年,成功當然最好,如果失敗那也是我的眼光出問題,我為自己的眼光負責,陪他一起經(jīng)歷失敗。我笑道,沒想到你還挺偉大。張然道,不過這還不是我最喜歡的類型,只算第三檔次。我問道,那第二第一檔呢?張然笑道,第二檔是文藝青年。我呵呵笑道,是我這種嗎?張然嬌嗔道,你也算青年嗎,年齡或許是,但心境太老,比大叔大媽都不如。我習慣了不去應對,正常人根本跟不上她的古怪另類思維。我繼續(xù)問,那第一檔呢?張然道,朋克青年,我喜歡那股瘋勁兒。

      當晚我們就去了一家搖滾酒吧,好的酒吧都是高消費,我和張然一般不去,這次是沙拉姐請的客。燈光又多又炫,五光十色,但怎么照,室內(nèi)都是迷幻曖昧的黑暗。整片黑暗是由人們內(nèi)心釋放出來的一小片一小片陰郁和灰霾匯集凝聚起來的,因此無法照亮。酒吧不大,沒有舞池,全場的焦點是中央的搖滾樂隊,映入我腦海的只有兩個模糊的影像:黑發(fā)像荒草一樣飛舞,頭顱像鐵錘一樣撞擊。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我們說話是用吼的。沙拉姐問我們喝什么酒,張然說,威士忌熱身,伏特加提神。沙拉姐會心一笑:臭丫頭,鬼主意就是多。張然和沙拉姐心有靈犀一起說:優(yōu)雅打頭,壯烈赴死。我不得不佩服張然:光喝威士忌,腸胃不滿意;直接伏特加,喉嚨燒開花。那晚我們都喝得爛醉。我問,沙拉姐,什么時候帶你老公來給我們認識一下?張然插嘴,我見過了,胖胖的,很敦實。沙拉姐突然抽泣起來,嗚嗚聲中隱約聽到一句話:敦實個屁,此刻都不知道在哪個女人的懷里呢。我說,有錢男人免不了拈花惹草,女人要想開一點,讓自己活得開心。其實我只是安慰一下沙拉姐,沒想到張然會一個大耳光過來,我原本被酒氣熏熱的左臉登時火辣辣的,像被潑了一杯剛燒開的水。張然義憤填膺地吼道,男人沒個好東西,老婆這么漂亮還要出去鬼混,真該抓去剪了。我感覺下身一陣寒涼。張然續(xù)道,離婚吧,女人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沙拉姐怯怯地說,但我還愛他。張然厲聲道,但他已經(jīng)不愛你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就是你的容忍才讓他如此放肆,離婚吧,分他一半身家,既懲罰他又保障自己下半輩子。沙拉姐道,我之前提過,但他硬是不離,他認識不少大律師,甚至認識法官,他一直拖著我也沒辦法。我試圖挽回一點顏面:有他出軌的證據(jù)嗎,如果有,申請離婚就很有利。沙拉姐道,一開始沒注意這方面,撕破臉后他更小心了。張然一口干掉滿杯伏特加,斬釘截鐵道,我?guī)湍?!說完,她沖到搖滾樂隊跟前,搶過主唱的麥克風,先是續(xù)唱完鄭鈞的《赤裸裸》,然后連唱三遍小紅莓樂隊的《zombie》,居然連原唱那種喉嚨拉二胡的感覺都唱出來了,全場徹底沸騰。她回到座位后,酒吧老板還專門過來,稱贊她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連續(xù)唱同一首歌三次不僅沒被轟下臺反而掌聲雷動的歌手,問她愿不愿意在他的店里駐場演唱,說好幾個當紅歌星當年都在這里駐唱過,有機會一定給唱片公司推薦她。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正在酒店里寫一首長詩。顧美魚回來得很早,在床上放下包包后邊走進浴室邊脫衣服,洗了半個多小時才出來,嘴里發(fā)狠地罵了一句:媽的,油乎乎的,壓死老娘了。顧美魚掏出手機(沙拉姐給買的臨時用品)丟給我,說,欣賞欣賞我拍的美照。里面全是顧美魚和一個肥頭大耳男人的裸照,鏡頭控制得恰到好處,顧美魚三點不露,倒有那個男人的好幾張正面全裸照,邊上都有一條女人的長腿出鏡。我一拍大腿:哈哈,這回沙拉姐的婚肯定能離成了,財產(chǎn)對半不成問題。顧美魚詳細講述了整個經(jīng)過:

      按照沙拉姐的提示,顧美魚下午去到沙拉姐老公胡飛騰的公司總部。公司是賣美容產(chǎn)品的,顧美魚投訴一款瘦身茶的質(zhì)量問題,說喝了之后整整拉稀三天三夜。顧美魚在公司里大吵大鬧,嚷著一定要見總經(jīng)理,工作人員拗不過,只好請出胡飛騰。用顧美魚的話說,她只用了三個動作便勾住了胡飛騰的魂兒。在那間狹小的談話室里,顧美魚先是捋長發(fā),繼而蹺起二郎腿釣高跟鞋,最后前傾身軀起來,腰臀形成一張彎弓,把胡飛騰彈射到天上去??吹胶w騰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前傾時露出的乳溝,顧美魚知道他已經(jīng)墜落到她的峽谷。顧美魚欲迎還拒,起身走人,淡淡地說對解釋勉強滿意。她走得干凈利落,高跟鞋踢踢踏踏,把所有人的心跳都踩響。顧美魚對男人很有把握,不出意料,顧美魚還沒走出寫字樓大門,手機已經(jīng)響起,她在資料里留了號碼。胡飛騰在電話里說,希望代表公司請顧小姐吃頓晚飯,以表歉意。顧美魚在電話這頭已經(jīng)笑得不行,但還是控制聲音,保持淡然態(tài)度:既然貴公司誠意拳拳,那我們就去全北京最貴的那家吧。

      后面的事就順水推舟了,期間有個小插曲。他們?nèi)胱【频陼r正好遇到了胡飛騰的一個老相好,胡飛騰委婉提出想法,看能不能一龍雙鳳。顧美魚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混蛋,滾蛋!顧美魚后來說,耳光是替沙拉姐打的,混蛋也是替沙拉姐罵的。當時胡飛騰掂量了一下,在老情人和新獵物之間選擇了后者,低三下四、死皮賴臉地說好話,顧美魚強壓住心中怒火,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我問顧美魚,你和他真做了?顧美魚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這是拋磚引玉,為了沙拉姐后半生的幸福和自由。我說,拍幾張艷照就好啦,拍完趁機逃掉。顧美魚說,這個賤男人警覺性很高,幾次三番想拍照都不肯,我只能先把他搞累,怪不得這個死鬼會出軌,太他媽有活力。我道,你太偉大啦,簡直就是神農(nóng)以身試毒啊。顧美魚不屑地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老娘閱男無數(shù),多他一個算個鳥,以后我跟沙拉姐就真的情同姐妹了。顧美魚突然兩眼發(fā)亮,說道,我有一個想法啊,我經(jīng)常會賺點男人的錢,其實那些男人基本都是背著老婆出來獵艷的,當他們老婆的女人多可憐啊,我要幫她們,拍好照片,跟蹤那些男人,把照片發(fā)給他們的老婆。我哈哈笑道,婚姻殺手已經(jīng)不足夠形容你的可怕啦,你這是婚姻破壞神?。?/p>

      顧美魚給胡飛騰發(fā)了個彩信,內(nèi)容很簡單,一張她和胡飛騰的合照,下面是沙拉姐的手機號碼和一句話:我準備發(fā)給她。發(fā)送成功后立馬關機睡覺,嘴角掛著笑意,她已經(jīng)想象到胡飛騰那個熱鍋螞蟻的樣子。顧美魚其實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子,那次我們?nèi)サ缴虾5臇|方明珠,我們向保安咨詢,門票太貴了,舍不得買,她悻悻地拉著我出來,大步流星繞著東方明珠走了一圈,走完對著車水馬龍大聲喊道,摩天大廈光高頂個屁用,占地也就巴掌大,老娘給它畫地為牢裝進去了。我問過她,這么一直在外漂泊,擔不擔心有天突然就死掉了?當時我們在一家小公寓里,她掀開衣角、拉下一點褲子,指著人魚線上文的那行字說道,你之前老是問我這行字的意思,知道這是什么語嗎?我搖搖頭。她得意笑道,這是古希臘語,荷馬史詩《奧德賽》里的一句話:如果你聽說他已死去,不在人世,那你就迅速返回親愛的故鄉(xiāng)土地,給他建造個墳塋。我笑道,看不出你還挺有文化,《奧德賽》都讀過。她立刻背過臉去,冷冷地說,是一個男人帶我去文的。

      第二天的顧美魚叫林芙嘉。一清早就有人拍我們房間的門,我們賴在床上,誰都不愿意去開,轟轟轟,叮咚叮咚,拍門聲與門鈴聲合成交響曲,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只好去開門,打開一看,拍門的是一個圓臉壯漢,側面站著沙拉姐。兩分鐘后我知道,這個男人就是胡飛騰。原來胡飛騰收到彩信后深知不妙,居然先下手為強,先向沙拉姐供出事實并求情。不用多想,沙拉姐能告訴他我們酒店的地址并跟他一起出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沙拉姐拉回到自己那邊的陣營。事后林芙嘉都后悔自己一時大意,竟然打草驚蛇,如果可以打個措手不及,就不會留機會給胡飛騰補救了。當時,胡飛騰撲通一下跪向床上的林芙嘉,林芙嘉冷笑道,你對不起的人又不是我,干嘛向我下跪?沙拉姐幫著口:他已經(jīng)向我道過歉了,我已原諒他。林芙嘉道,那他干嘛還跪我?沙拉姐繼續(xù)道,我們有孩子,我也愛他,不管有沒有這些照片,我都不會跟他離婚,但我求你把照片還給他,他的公司正準備上市,這時候不能出負面新聞啊。說罷沙拉姐也跪下了。林芙嘉猶如火山爆發(fā):我尊敬你喜歡你才叫你一聲姐,我犧牲自己完全是為了幫你,你卻反過來為這個混蛋求情,你讓我太失望了,你不配當我姐!胡飛騰掏出一個油紙袋放在床上,說,這是十萬塊,你們先收下,不夠的話還可以說,我只求你把照片還給我,對不起。林芙嘉怒道,照片里還有我的裸照呢,憑什么給你!說完把手機重重砸到墻壁上,零件四散飛射。林芙嘉這等強勁氣場,把我和他們倆都震得低下了頭。林芙嘉對我厲聲命令道,走,收拾東西!她自己穿著蕾絲吊帶睡衣、赤著腳就走出了房間。當我提著行李下到酒店門口,林芙嘉正面向墻壁哭泣,看著那個婀娜迷人的背部一抽一搐,我心痛不已。我過去拍拍她,她立馬挺直身體,擦干眼淚,不爽道,媽的,便宜了那個混蛋了,還三次。我掏出胡飛騰的油紙袋在空中晃動,道,不是白,有報酬的!林芙嘉又想一個耳光過來,這次我反應快躲開了。她狠狠地說,我不要這臭錢!

      出了酒店我們徑直走向機場坐上飛往西寧的航班,機票錢自然是從十萬元那里出。趕在日落前我們抵達德令哈。我陪她去喝酒,因為是我提議來德令哈的,所以我買來海子的詩集,給她朗誦《日記》。醉醺醺的狀態(tài)下她重復著其中的幾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堅強的女孩子的柔弱一面,真是百煉鋼也能化為繞指柔。不用看記錄我都能還原出當晚喝酒的對話。我問道,你有姐姐嗎,還是指沙拉姐?林芙嘉一口氣吹掉一瓶啤酒,空瓶磕在桌面,清脆的一聲咔,她揚手道,別問我身份的事,我即便說真的,你也不會相信。我忽然意識到,酒后吐真言,并非所有人都適用,有些人,酒沒夠死活不說,酒夠了立馬歇菜,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林芙嘉屬于那種單兵作戰(zhàn)能力超強的人,一對一喝,她總能比你晚一步趴下,喝過幾次后我也就放棄了灌醉她的想法。我問道,你說過你死后只要在故鄉(xiāng)有一個墳塋,但如果你哪天死掉了,我連你故鄉(xiāng)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帶你回去建墳塋?林芙嘉思忖一會,道,臨死前我用最后一口氣告訴你。我追問,那你突然死掉來不及說呢?林芙嘉紅著臉決絕地說,反正我這輩子都不打算出國,要死也是死在祖國里,神州大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都是我的故鄉(xiāng),葬哪兒都一樣。我疑惑道,像你這樣喜好闖蕩天涯的女孩,竟然不想出國?林芙嘉道,我討厭出國,我恨出國,我今時今日的生活都拜這兩個字所賜。我問,是你之前出國了,還是誰出國了?她瞳仁里充滿憂傷和脆弱:反正有人出國了。

      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這些年我很少流淚,我以為早已被路上的風沙吸干,你是見過我流淚次數(shù)最多的人,我并不是女漢子,我也渴望得到愛,但我不能接受愛,愛會讓我失去自由,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我孤身一女子,面對著廣袤蒼穹、遼闊神州,我容易嗎,一個女人的心其實真的很小很小,我是渴望擁抱神州才廢掉母語苦練普通話的,我能裝下整個神州難道還不夠大嗎,為什么還要出國,到別人的土地去茍活,我有一個夢想,在我三十歲生日那天出發(fā),繞著神州大陸的邊防線步行一圈,用我的腳印守護祖國的寬廣和偉大……

      那晚對話之后,我感覺自己開始走進她的內(nèi)心,而她對我的態(tài)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在德令哈我們只待了十天。她沒讀過幾首海子的詩,但知道海子是臥軌自殺的,她說海子陰郁的精神就縈繞在德令哈的天空,她再不離開會窒息死掉的。之后我們?nèi)チ藘?nèi)蒙古大草原,走的時候她說,這里的蒙古人是沒魂的,因為烏蘭巴托已經(jīng)被國界線劃在了外面,好比基督教徒、伊斯蘭教徒、猶太教徒?jīng)]了耶路撒冷。我說這未免太悲觀了,一個人,丟了愛情會有新的愛情,丟了信仰會有新的信仰,丟了一座象征性城市會有新的象征性城市,只有空氣和水是必需的,其他沒了人類照樣生活,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創(chuàng)傷,一代不行就兩代三代,總能消解掉。她說,詩人啊,謝謝你的陽光,你帶我去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吧。她沒去的地方當然很多,我理解她的意思,是指去一個跟她之前去過截然不同的地方。

      四天后我們到達一個叫陳村的平靜小村莊,她之前都在城市流連,畢竟是小女孩,喜歡見識精彩,而且她的主要來錢手段在城市效果才佳。在城市賺錢多開銷也多,在偏遠鄉(xiāng)村賺錢少開銷也少。陳村的人淳樸而好客,每家輪流招待我們食宿,一家一天,完全不收錢。陳村里一個姓陳的人也沒有。我們來到的第一天她就心血來潮說在這里每天的名字都要姓陳,于是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她用了將近四百個陳姓名字,比這座小山村的總人口還多。陳村地處偏僻,坐牛車去最近的城鎮(zhèn)得花上十多個小時,我們之前并不知道這個地方,是有車亂坐、有船胡乘、有路隨串,鬼使神差般來到的。我問過關于陳村名字的由來,我介紹自己是拿筆謀生的,知道有個作家叫陳村,這里不會跟他有什么關系吧。村里的老人瞇著昏花的眼睛,思忖半天,慢聲道,聽上一輩老人提到過,俺們陳村的陳,是陳舊的意思,是幾百年前一個外地秀才給取的,說路過這里,發(fā)現(xiàn)人、事、物、景,完全無視時間和歷史,跟千百年前一樣,于是取個陳字。她在陳村的第一個名字叫陳小瓷。陳小瓷初來乍到就很喜歡這里,說這里黃土寸厚、荒草尺長、枯樹丈高,她內(nèi)心已經(jīng)夠荒涼貧瘠了,待在這里,她反而是旱地里的一株水苗。我說暈倒,你就不能欣賞一下這里淳樸寧靜的美。陳小瓷道,這叫滄桑之人,滿目瘡痍。我笑道,你這小妞平時也不見讀書,哪來這么多文縐縐的黑話。她泯然笑道,誰說我不讀書,我讀《新華字典》。我點頭哈腰道,對對對,你離倒背如流就差順背如流了。陳小瓷道,酸腐的文人就好說繞口令,一聽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話。

      平靜的地方自該平靜地生活。每戶家庭輪個遍之后我們就懶得搬了,吃飯倒是想去哪家吃哪家。村里最方便住人的就是孫婆婆家,寬敞明亮的二層小樓只有孫婆婆一個人住,按村支書的話說,孫婆婆是三無人員:無老、無小、無夫。我們兩個年輕人正好陪陪她。孫婆婆也就五十剛出頭,農(nóng)村人日照多營養(yǎng)少,難免容易老,但她的一把長發(fā)依然烏黑發(fā)亮,看不見一根白發(fā),這是孫婆婆堅持每天涂抹茶籽油的緣故。聽村里的人說,孫婆婆一直不嫁其實是在等一個人——殺人犯盧炳森。年輕時候盧炳森和孫婆婆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孫婆婆當年是村花。隔壁村的兩個流氓看上了她,在盧炳森和孫婆婆夜晚散步時截住他們,亮出映滿月光的刀子,準備對孫婆婆實施強暴。兩個流氓低估了盧炳森的勇氣和體魄。三人扭打成團,最終盧炳森在身負十七刀的情況下殺死了這兩個流氓,他是自衛(wèi)反擊,本來可以免罪,但他當時怒火攻心,殺紅了眼,對著兩條尸體分別補捅了兩刀。無法判斷他捅之前兩個流氓是否已經(jīng)死亡,法院判他終身監(jiān)禁。盧炳森讓孫婆婆忘記他,但孫婆婆死活不肯,她聽說終身監(jiān)禁也并非一定坐牢坐到死,只要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好,是可以減刑的,她表明了自己的決心,非盧炳森不嫁,一定等到他出獄。盧炳森說她傻,如果他真的一輩子都出不來呢,或者即便能出來也是幾十年后了,大家都老了,豈不耽誤她的幸福時光。孫婆婆不管,她就是要等,說如果自己被強暴了,絕不茍活,他是為了救她才坐的牢,她的命是他的,她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還都是值得的。她說到這份上,父母也不好強迫她。后來父母去世了,哥哥有出息定居在鎮(zhèn)上,村里就剩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歷任村長每次向全村作報告總要提一提盧炳森,盛贊他是陳村的大英雄,說只要他出獄,他們都會把村長的位置讓給他。慢慢地,老人入土、新人拔苗,四十歲以下的人基本沒見過盧炳森,在村里,盧炳森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奇。大家都同情孫婆婆,照顧她,幫助她,那二層小樓就是大伙合力給蓋的。盧炳森自然無比感動,在獄中努力表現(xiàn),但沒錢沒關系,減刑談何容易,這不,一眨眼就三十年過去了。

      整座村莊沒有電燈。一天夜里,村子上頭掛著一盞銀白色的大油燈,認真凝望可以看到里面搖曳的火苗。這是接近正圓的月亮,缺掉的部分像是被人摸了一把,抹走了一瓣魂兒。在月光的沐澤下,繞村而過的奶河泛著粼粼波光,天空的星星都降落在奶河上。昆蟲發(fā)情的吱吱聲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烘托出村莊的寂靜。我和陳翹翹穿著單薄的衣裳躺在同一張床上。我們把頭埋進被窩里輕聲聊天。我說,沒想到你會一下子喜歡上這里,我原以為需要一個過程。她說得倒實在:長住我肯定覺得悶,但吃慣了肉,來點蔬菜還是挺別致的。我嘆道,孫婆婆真可憐。陳翹翹道,我覺得孫婆婆挺幸福的。我問,哪里幸福?她說道,有一個愛自己而自己又愛的人可以等待,難道不幸福嗎,多少人連這樣的目標都遇不到。想想也是,我不免又是一陣唏噓。對陳翹翹的感覺其實是很微妙的,說愛她吧似乎還差點什么,要跟她永遠在一起那更是無法想象的瘋狂,但她就是有一種讓人想親近的吸力,像龍卷風一樣,靠近的人永遠不知道是幸福還是災難。陳翹翹道,我想和你抱著說話,可以嗎?我說,夢寐以求,求之不得。這是對她的肯定和贊美,女人哪有不喜歡的,她親了我一下。我們緊緊抱著,不用看對方,都用嘴巴對著對方的耳朵說話。陳翹翹說,很少像你這么純正的男人了。我笑道,我之前嘗試過更進一步,但怕你的巴掌呢。陳翹翹笑道,我們又不是沒做過,我會永遠記得的。我無比動容,說道,受你的感染,開始能理解你的思維,你是希望已經(jīng)成為美好的記憶可以一直保鮮下去,你不喜歡畫蛇添足,對嗎?陳翹翹轉了個話題: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已經(jīng)結過婚了。我問道,我該相信你嗎?她繼續(xù)道,而且已經(jīng)離婚了。我又是一陣吐血的感覺,問道,你才幾歲啊,就結過離過了?她問道,你知道年輕最重要是什么?我一時愕然。她公布答案:痛快最重要,女人應該趁早結婚,這樣才能更快懂得生活,女人又應該趁早離婚,這樣才能更好體驗愛情。我問道,你這些歪理邪說是哪兒來的?她道,我自己杜撰的不行嗎,張愛玲曾經(jīng)說過,成名要趁早,道理是一樣的。我說,我不同意她這句話,我認為大器是晚成的,晚成才能看得更透徹,張愛玲是天才,所以成名早,但她不是大才,局限和缺陷都比較明顯,這也是成名早的弊端。陳翹翹道,好了大作家,你就等著入土為安再成名吧。我笑道,卡夫卡就是這樣,我不介意。陳翹翹突然道,大作家,你幫我起個名字吧,我孩子的。我驚訝道,你已經(jīng)有孩子了?她說,還沒有,但總會有的,人生太荒涼,有人陪伴才不寂寞,我不靠男人,我希望有個孩子。我開玩笑:你不靠男人怎么能有孩子。她毫無表情:別扯淡了,我是認真的。我說,我現(xiàn)在說個名字,那是隨便敷衍你,這件事我會放在心上,一有靈感馬上告訴你。

      這靈感來得倒很快,那是我們來到陳村七個月后的一天。農(nóng)歷五月十四,陳村最盛大的節(jié)日,叫瞻龍節(jié)。春節(jié)的慶典只在村內(nèi)搞,而瞻龍節(jié)全村老少舞龍舞獅、敲鑼打鼓、浩浩蕩蕩奔赴監(jiān)獄,期間穿過十七個村莊。五月十二出發(fā),路上喧鬧三天,五月十四在監(jiān)獄外面鶯歌燕舞,回村也三天。這天是盧炳森生日,瞻龍節(jié)瞻仰的這條龍就是盧炳森。據(jù)陳村口傳口的歷史,盧炳森刀捅兩人算是天大的事了,一則正義凜然,二則殺了人還不用償命,絕對是神奇中的神奇。盧炳森入獄后,孫婆婆每個季度去看他一遍,四十歲后身體不行了,變成一年看一次,在盧炳森生日那天。人們感動于孫婆婆的癡情,自發(fā)護送她去,來回六天行程,路上悶得慌,有人提議搞點氣氛,于是慢慢演變成瞻龍節(jié)。到了監(jiān)獄所有人都在外面候著,孫婆婆由本命年的孩子陪著進去,讓孩子們見一見陳村的真龍,類似成人禮,沾沾龍氣。難得熱鬧,我和陳倩自是滿心歡喜,摻進隊伍中瞎哈拉。孫婆婆腿腳不行,被八人大轎抬著,人們尊稱她為龍夫人。日頭高照,長空碧澈,彎曲的土路煙塵飛揚,熱情高漲的行列綿長恢弘,看不見盡端,這是一條移動的村莊。領頭的二叔公尖聲吆喝,天地回蕩:陳村龍飛繞,虔者朝圣道,一瞻龍真顏,魂上九玄天。隊伍白天行進,黑夜到附近的村莊借宿開宴,附近的村莊都熱情接待,隊伍離開的時候甚至還有不少鄰村人加入。我都懷疑,再過幾年,瞻龍節(jié)會成為整個鄉(xiāng)的慶典。路線是沿著奶河一直上溯,這奶河頗有特色,值得說一下。傳說幾百年前鄉(xiāng)里鬧饑荒,餓死了好多人,一天清早,人們發(fā)現(xiàn)河水變成乳白色,有大膽的嘗了一口,完全是醇厚的奶香,可以飽腹,人們紛紛跑來喝奶,終于平安度過災荒,河水恢復清澈,人們?yōu)榱思o念,把它改名為奶河。村里的姚老漢說,各個地方喜歡把家鄉(xiāng)的河流稱作母親河,寓意哺乳當?shù)厝嗣?,咱們的奶河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鑼鼓喧天,鞭炮震耳,汗背映光,旌旗蔽日。跟在這樣的行伍中,我只有一個感覺: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粗L中揮舞的彩旗,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周遭嘈雜,我吼著對陳倩說,我想到給你未來的孩子取什么名了。陳倩眼波流轉道,真的嗎,什么?我說,旗煊,旗幟的旗,火字旁一個宣傳的宣。陳倩欣然道,我知道這個字,名聲盛大氣勢恢弘的意思。我說,是的,兩個字合起來是旗幟飛揚、聲勢浩大。陳倩拍著手掌道,青春就是這個范兒,我喜歡這個名字,意思好,讀音也好,而且男女通用,好,我孩子有名字啦。五月十四日下午隊伍抵達監(jiān)獄外頭時,陳倩已經(jīng)是陳美華。二叔公大聲道,屬牛的娃娃出來,十二歲、二十四歲的娃娃出來!陳美華舉著右手沖出去,說道,我二十四,我二十四。我看過她的身份證,上面的年齡是二十二歲,真實與否就不知道了。于是,陳美華和其他幾個孩子扶著孫婆婆就進去了。出來之后她跟我說,監(jiān)獄關著的人全是光頭黑臉,她剛進去時以為到了非洲的和尚廟。我笑道,非洲人哪有信佛的。她說,非洲人信毛主席的都有,怎么會沒有信佛的!想想也對,某種意義上說,監(jiān)獄和佛寺一樣,都是苦心修行的地方。我問她盧炳森的情況。她說得很簡單:孫婆婆和盧炳森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含情脈脈地對望,眼波里傳遞了千言萬語,她當時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淚水。他們從工作人員口中得知一個好消息:盧炳森還有半年就可以釋放了。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真龍出山了,瞻龍節(jié)還會辦下去嗎?

      眨眼到了冬天,有風無雪,奶河并未冰封,但趨于靜緩,像一股沉厚的水銀在流動。一支浩蕩的隊伍在奶河邊上歡歌行進,遠看像一條守護奶河的長堤。整體規(guī)模比往常大好幾倍,以前是年輕人為主,這次是全村老少傾巢而出,這幾天的陳村完全是一座空村。附近村莊的人也來了很多,我預估的全鄉(xiāng)盛事沒想到這么快就實現(xiàn)了。隊伍中央龍夫人的轎子旁邊多出一臺轎子,轎壁上寫著龍王爺三個大字。端坐其上的只能是一人:盧炳森。一踏出監(jiān)獄大門,盧炳森便被眾人簇擁住,三下五下被披上花冠紅袍,一連串的去晦儀式,生生折騰到監(jiān)獄工作人員驅趕才勉強收攤起駕。二叔公朝天吆喝:陳村龍神,重見天恩,半世潛沉,一朝飛升,湖海沸騰,萬馬狂奔,光耀云門,命轉乾坤。陳靜薇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抱住盧炳森獻吻一個,眾人熱烈鼓掌,盧炳森只是微微一笑。陳靜薇退回來后我對她說,你倒好,人家龍王夫婦三十年才重見,你居然搶在女主角孫婆婆前面吻了男主角,你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陳靜薇揚揚手道,小粉絲獻祝福而已。我笑道,你別是看上咱們的龍王爺了吧。她道,他是我偶像。我問,你想學他殺人坐牢?她幽幽道,錯,他真正厲害的地方是,能讓一個人為他等待三十年。我嘿嘿笑道,憑你的姿色,為你等待的人何止一條村?她木然道,姿色是膚淺的,它敵不過時間的摧殘,熬不過十年,等待的人都會索然遠去。我們注意到孫婆婆的臉,始終掛著淡淡的笑意,定格著弧度,像一尊慈愛的蠟像。偶爾一兩片薄云飄過,映襯出天空的高闊,讓人相信上面必然存在著天堂。此時此刻,在天堂下移動著的不是隊伍,只有一對坐著飄浮在低空的戀人,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托著他們的一陣風。

      到村之后,馬不停蹄舉辦婚禮。陳晨負責給孫婆婆化妝。她后來告訴我,孫婆婆回來的路上一直平靜如水,沒想到穿上禮服后會那么小鹿亂撞,躁動不安。孫婆婆渾身上下都檢查了幾遍,一點細節(jié)都不放過。陳晨說給孫婆婆換衣服的時候看到了孫婆婆的乳房,雖然已經(jīng)干癟下垂,但卻沒有絲毫皺紋,溜光彈滑,孫婆婆自己說這是三十年來堅持用冷水敷胸的結果。陳晨問孫婆婆是否仍是處女。孫婆婆一下子臉紅如血,繼而嘆道,沒用了,這把年紀,月經(jīng)都不準了,只恨不能為他生一個娃。陳晨倒會賣嘴乖:你們是龍王爺龍夫人啊,全村全鄉(xiāng)哪個不是你們的子孫。陳晨說,她扶孫婆婆出來的時候感覺到孫婆婆的身體在顫抖,如果她今生也能遇到一個自己能為之如此激動的男人,死也甘心。繁瑣的禮節(jié)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幾天熬下來,人人都患了紅眼病。陳晨反而樂觀,她說,大家都成了小白兔。我笑道,兔子有什么好,連烏龜都跑不贏。她撇撇嘴道,跑贏又怎樣,兔子可以在嫦娥溫軟的懷里,大地上的人們哪個不仰望羨慕。某種程度上說,陳晨就像龜兔賽跑里的兔子,跑跑停停,走走睡睡,雖然懶,哪怕輸,她自潔白如云,嬌美如玉。

      很快人們就高興不起來。孫婆婆死了,死在婚禮上面。拜完天地是夫妻對拜,盧炳森掀開孫婆婆的蓋頭,在眾人的哄鬧聲中,親住了孫婆婆的嘴。很難形象說出,當兩張年齡加起來超過百歲的嘴巴穩(wěn)穩(wěn)地親在一起所產(chǎn)生的無形電磁波對在場眾人內(nèi)心的強力沖擊。我瞥見身旁的陳晨早已滿面淚花,于是舉手摸摸自己的臉,又看看其他人,均是江河泛濫。場面的動人就在于,江河奔騰的過程中百舸爭流,一張兩端上翹的嘴巴就是一只碧波蕩漾的小船。這時,我留意到孫婆婆的臉由紅轉紫,身體微微顫動,像一片風中孤葉。沒幾秒孤葉便從枝干上徹底脫落,盧炳森反應敏捷,一把抱緊孫婆婆防止跌倒,孫婆婆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盧炳森歇斯底里一聲大吼:婷珍!這是我聽過最悲壯最凄慘的吼聲,盧炳森是不是龍我不敢說,但我能用來形容這一聲嘶鳴的只有兩個字:龍吟。我仿佛看到了龍須在迎風擺舞。

      離開陳村那天,我和陳清揚去了奶河的上游。陳清揚說這是她最后一個陳姓名字,一定要叫陳清揚。我說,你居然看過王小波?陳清揚道,當年王小波成名前,他的書都是在地攤上賣的,有天我路過,心血來潮翻了兩頁,以為是黃書就買下了。我笑道,王小波會被你氣活的。她也不理我,道,我喜歡陳清揚這個妙人。我說,你也是個妙人。她說,妙字是少女,我算是少女,我不及陳清揚幸運,她在沒有愛的年代收獲愛,在沒有自由的年代收獲自由,至少是內(nèi)心的自由。我說,在我看來,你的內(nèi)心挺自由的啊。她幽幽道,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永遠只能是自己。我們離開陳村是因為這里已經(jīng)無所眷戀,孫婆婆去世了,后來醫(yī)生診斷的結果是,她等了大半輩子終于等來幸福,人一下子沒了盼頭,整個靈魂懈怠下來,加之得償所愿的興奮與激動,身體內(nèi)部那根弦耐不住彈拉,徹底斷掉。孫婆婆用最后一口氣對盧炳森說,我用三十年的時間等來了這三天跟你執(zhí)手的美好時光,我很滿足,我們拜過堂了,這輩子總算是你的人,等你以后下來,我們可以在黃泉邊上永遠做……盧炳森抱住孫婆婆,眼角流下男兒熱淚。料理完孫婆婆的后事,盧炳森返回監(jiān)獄,申請取消所有減刑,要求貫徹落實終身監(jiān)禁懲罰,他說,如果我不出獄,婷珍就不會死,人的刑罰可以改,天的刑罰不能改,上天給他定了終身監(jiān)禁,他不可能逃脫,他必須回去完成,否則,下到黃泉上天也會把他們拆分。村長說,以后瞻龍節(jié)要堅持每年辦下去,雖然隊伍中央不會再有龍夫人。我和陳清揚拿胡飛騰那些臭錢買了一卡車奶粉,在上游,我們一罐一罐地倒入河水里,奶河不算寬闊,約等于三四條溪流的寬度,奶粉傾倒下去,白色慢慢往下游蔓延,直至看不見的盡頭,整條河全白了,奶河終于名副其實。我們沒有再回陳村,只能想象村民的反應,他們一定覺得:上天不讓龍王夫婦享受人間歡愛,但龍王夫婦癡情感動上天,天神顯靈,奶河重生。

      陳清揚問我,你想娶我嗎?我思忖了一秒鐘,道,夢寐以求,求之不得。陳清揚臉上閃過一陣灰霾:你的回答太程式化了,缺乏真誠。我說,我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你都還沒答應做我女朋友,我豈敢奢望結婚?陳清揚笑道,好吧,我們直接跨越關系,先從結婚開始。我哈哈大笑:你未來的孩子旗煊不僅是我給取的名字,他還是因我而生,是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我知道她是受盧炳森和孫婆婆事件的影響而做出的決定,她不希望幸福來臨又立馬失去的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及時行樂。她終于帶我去她家鄉(xiāng)了,原來是浙江紹興。吳儂軟語,吵架都像唱歌,真搞不懂她干嘛那么憎恨這種儒雅優(yōu)美的母語。她說她只有父親,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出國,早已杳無音訊。我見到她的父親,斯文有禮,戴著金絲眼鏡,像個大學教授,我毫不嫌棄他的真實身份,修車匠。我甚至佩服這個終日跟機車黑油打交道的男人能以如此干凈的形象出現(xiàn)在客人面前。他把戶口本拿出來,戶口本上她的名字是藍芷芊。我說,以后我就叫你芷芊吧。她說,不行,你還是要叫我每天換的名字,那個是過去的我,這個才是當下的我。我問,我們的身份證怎么辦?她輕描淡寫地說,真傻,我能辦個假的陳勇何芬,難道還不能再來個蘇天樞藍芷芊?征得她父親同意后,我和她回到我的家鄉(xiāng)清遠。不知不覺,我和她私奔已經(jīng)三年了,當我再次見到我的父親,迎過來的是一個響亮耳光,然后我看到他老淚縱橫的臉撲將過來,死死地抱住我。我拍拍他的背部,感覺里面的骨頭松脆如瓷。我給父親介紹藍芷芊,他說天樞出息了,帶回一個媳婦,三年沒白混。她使勁捏了一把我的胳膊,糾正說她叫林嵐。一個月之后,我們將舉行簡單而隆重的婚禮,這段時間我們要準備的事情多了去了,預訂酒席、拍婚紗照、聯(lián)系婚慶、布置新房……她一直反對傳統(tǒng)儀式,說她之前那段婚姻兩個人領個證旅個行就完了,相當輕松。我說,你們不長久就是因為太輕松,中國的繁文縟節(jié)本質(zhì)是讓人成長、學會珍惜。我還說,我們本身就經(jīng)歷了三年旅行,難道還旅行結婚?她勉強說,好吧,你愛怎樣就怎樣,我只想在結婚前做好一件事。我問道,什么事?她突然精神煥發(fā),笑嘻嘻地說,為了讓你在日后的人生里只愛本女皇一人,本女皇決定開啟清除記憶模式。我說,你別亂來。她說,美好和痛苦的記憶是最難忘的,美好和痛苦都是因為得不到,歸根結底是遺憾的記憶,要徹底忘記遺憾的事,唯一的方法是把遺憾填補上。

      在她的威逼利誘下,我供出了初戀女友和人生中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兩者自然不是同一人。我根本不知道她要干嘛,但她說如果我不說就取消婚禮,我迫不得已把當年的故事和盤托出。我和初戀女友林艾是大學同學(她能投給我橄欖枝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全班只有我跟她來自同一個地方),我們是學管理的,但都對管理不感冒,我喜歡文學,林艾喜歡數(shù)學,同學們都開玩笑說,日后我和林艾的孩子一定是文理通吃、全面發(fā)展。事與愿違,畢業(yè)前我們就分手了,原因是她找到一個喜歡物理的新男友,她說她最看重的是彼此有共同話題。我后來拍拍那個男生的肩膀,說,你要小心,數(shù)學和物理并不是最密切的關系。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反正后來聽說他們還是散了,和我預想的一樣,林艾投向了一個數(shù)學系男生的懷抱。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林艾,甚至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她,我不知道她此刻的情況如何,但在未婚妻的逼迫下,我只好撥通林艾的電話。

      見面的地點是老樹咖啡廳,這里的咖啡據(jù)說洋溢著一股老樹根的渾厚芬芳。南邊坐著林艾和她老公(不是那個數(shù)學系的,名字叫江凌寒),北邊坐著我和蕭憶。當天早上蕭憶宣布她這個新名字時,順便透露了含義:消除記憶。林艾問道,怎么想到要約我們出來???我憨憨地笑道,我和小憶準備結婚了,她說想見見你,也算是我們當面通知你們吧,到時記得來喝一杯。林艾說道,我們結婚沒通知你,你倒沒把我忘記。蕭憶嘻嘻笑道,你是他的初戀,他不是你的初戀,當然是他記得你,你不記得他咯。林艾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畢竟相好一場,我怎么會忘記。蕭憶對著江凌寒說,艾姐還記得前任哦,你不吃醋嗎,我就挺介意天樞還惦記著艾姐的。蕭憶的語氣控制得恰到好處,給人的感覺不像是諷刺和挑釁,倒顯出幾分天真。她故意強調(diào)姐字,表現(xiàn)自己年輕的優(yōu)勢。我注意到江凌寒的臉立馬黑沉了一片,但他還是保持鎮(zhèn)定:沒什么,小艾最終還是選擇了跟我共度余生,我非常感恩。蕭憶問道,寒哥目前在哪里富貴?林艾搶著回答,富貴談不上,就是在市政府的電子服務中心做軟件編程。蕭憶問道,一個月有萬八千塊吧?江凌寒倒誠實:四五千而已。蕭憶裝出一副驚奇狀:這樣啊,還不如過來幫天樞的忙呢,他最近創(chuàng)辦了一個寫作工作室,聚集了一幫寫手,目前出了幾本暢銷書,效益還不錯,工作室缺個網(wǎng)絡管理員,月薪七八千不成問題。我內(nèi)心先是驚愕,繼而覺得好笑,于是暗暗調(diào)整著面部肌肉,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林艾聲音略微上揚:編程和網(wǎng)管是天差地別的兩個等級。蕭憶摸摸小腦袋,嘿嘿笑道,小妹無知了,一直以為是一樣的呢,網(wǎng)管月薪七八千,編程月薪四五千,這網(wǎng)管究竟比編程高級在哪里?我差點沒噴笑出來,估計林艾和江凌寒內(nèi)心在吐血。蕭憶說這種混賬的笑話居然可以保持嚴肅認真的表情,太讓人佩服了。

      我們又聊了許多,期間林艾上了一趟廁所。蕭憶借這個時機對江凌寒說,寒哥,艾姐有沒有跟你說起過天樞???江凌寒道,之前沒聽說過,她那么多前男友,也說不過來。蕭憶呈驚愕狀:不會吧,天樞雖然不是艾姐的初戀,但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啊。我心里在想,這小妮子也太會吹牛了。江凌寒一臉鐵青。蕭憶繼續(xù)道,哦,我明白了,最刻骨銘心的愛一定是深藏心底的,她不會輕易說出來。見江凌寒不說話,蕭憶湊到他跟前,小聲說道,跟你說個秘密吧,天樞的身子骨不是一般的硬朗壯健,艾姐當年一定深有體會,其實男人最怕女人有對比,寒哥以后要多加油??!江凌寒的雙瞳成了兩個黑色的漩渦,里面風云變幻,陰晴難測。從咖啡廳出來跟林艾、江凌寒分別后,蕭憶瞇眼笑道,真想偷窺一下他們今晚回去的情形,一定是場好戲。我點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呀,真是讓人又愛又恨。蕭憶嘿嘿笑道,我讓你在初戀和情敵面前長面子了,還不趕快感謝我!我壞笑道,你這么漂亮,坐在我旁邊,哪怕不說話,我也夠長面子的了。她笑得那個開心:是不是的嘛。我說,為了表彰你的卓越功勛,我決定獎勵你一個吻。她笑著躲開:我才不要!

      我人生中第一個喜歡的女孩是初中同學葉穗。中學時代的暗戀往往很趨同,基本上是全班男生一致喜歡長相和成績俱佳的那個女生。只有長相沒有成績的女生,長得越美越遭男生厭惡;只有成績沒有長相的女生,那是留給老師去疼愛的。葉穗顯然就是那個獲得上帝天平眷顧的幸運兒。如今回頭想,當時真是膚淺透頂,根本不清楚喜歡她什么,更談不上愛,但恰是這種心跳加速、面紅耳赤的感覺,貼近靈魂和本能,顯得難能可貴。十年之后回憶,葉穗的面孔是模糊的,那個年代手機還未普及,而且只有打電話和發(fā)短信兩種功能,相機是奢侈品,我能用來回顧她長相的唯有畢業(yè)照,近百個腦袋擠在一個小方框內(nèi),根本難以看清五官。我只記得,她喜歡扎一根大大的馬尾辮,柔順烏亮。當時我們的交集就不多,此刻能想起的細節(jié)只有兩個:一是當時我就開始利用課余時間寫小說了,有一天她路過發(fā)現(xiàn)了,驚奇地借來閱讀,我心里著實高興了一把,她翻完后還給我,我渴望聽到她的贊揚,她果然贊揚道,好厲害哦,能寫這么多字。這樣的贊揚實在令人抬不起勁,后來我就再沒拿小說給同學看;還有一次我跟她在公交車偶遇,坐在并排的座位上,她的腿偏向我這邊貼在我的腿上,看不出是隨意還是故意,當時我還是一個害羞的嫩頭青年,只懂得僵在那里臉紅,我曾一度以為她有點喜歡我,但后來看到她跟其他男生嬉笑打鬧、樂不可支,便斷了這個念頭。

      當我跟田怡(她取填補遺憾的諧音)說起時,田怡信誓旦旦地說,葉穗當年一定是喜歡你的,我以女性的直覺打包票。我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早過去了。田怡一轉她那雙水靈的眼睛,嫣然道,既然是這樣,你必須向她表白,最好是能讓她接受你的愛,哪怕不行,那她知道有一個自己曾經(jīng)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也足夠她余生甜蜜回憶的了。我擺擺手道,別了,我和你都要結婚了,干嘛還去打擾人家。田怡道,這是我嫁給你的考驗,你必須完成,你要去追求她,死皮賴臉,死不要臉,直到她答應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幫你,做你的軍師,她當年就喜歡你,說不定你也是她生命中第一個喜歡的男孩,你要追求她太容易了,她不答應你,我就不嫁給你了。實在令人無語,沉默片刻,我傻傻地問了句,那她如果答應了呢,我又要跟你結婚,怎么辦?田怡一甩頭,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算唄,你跟我闖蕩三年,哪天是有計劃打算的,但你要相信姐,姐會罩著你的!我吐吐舌頭:哥比你大好吧。

      我聯(lián)系了好幾個同學才拿到葉穗的電話號碼,找了個借口約她見面,那天田怡叫田宜,她既要換名又不愿意丟了諧音。田宜躲在某個角落偷看葉穗,后來她說,我終于知道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女孩子了,像她一樣的,溫文爾雅,端莊嫻靜,通體散發(fā)著書卷氣。當時我聽不懂她的意思。我說了一句是女人聽了都會生氣的玩笑話:這回見著參考對象,嫁給我之后你可得好好學習學習。田宜抓起我的手肘狠命一咬,登時一圈牙印。通過聊天我了解到葉穗還沒嫁人,像她這種姿色這種年齡仍然待字閨中,用潮流的話叫剩女。雖然她沒說原因,但十年之后我再看她就深刻很多了,追求她的人必然人山人海,沒談過戀愛是不可能的,從她舉手投足不難看出,她要求不高但很正,視線不窄但很專。我倒沒有刻意展開追求攻勢,我和葉穗的關系卻發(fā)展得異常迅速,第三次見面時我們已經(jīng)牽手了,如果我不是為了田宜而克制住自己,擁抱、親吻都早已發(fā)生。我對葉穗深情訴說:我暗戀你十二年了,如果我今天不說,我還將暗戀你五十年、一百年,我今天說出來,希望可以結束對你的暗戀,做我女朋友吧。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是非常奇特的,甚至別扭,當下喜歡的人顯然不是葉穗,但又要向葉穗示愛,而我不能算騙她,因為曾經(jīng)確實喜歡過她。葉穗的回答令我心魂蕩漾:那天你在電話里自報姓名的一瞬間,我知道,我要等的人終于來了。

      四年后,葉穗成了我現(xiàn)在的妻子,我會在以后的小說里詳細寫她,讓我們回到這篇小說的女主角身上。我和歐陽枝按照原定計劃舉行婚禮,前幾天她多次提出延期或者取消的想法,我覺得這是大多數(shù)女性不能幸免的婚前恐懼癥,耐心安慰她開導她,為此她多次怒火攻心、涕淚橫飛,這對她有好處,一火一水,水火互融,涅重生。婚禮當天,早晨六點她就要起來梳頭化妝,然后一天下來滿滿當當,累得夠嗆,晚宴才是重頭戲,我們還得以最完美最活力的姿態(tài)展現(xiàn)給親朋好友看。我是第一次見到歐陽枝盤發(fā)的樣子,給人沉靜、安穩(wěn)的感覺。她抱怨說頭發(fā)被扎得太緊,腦袋又痛又暈,我說堅持一天吧,這個發(fā)型扎了兩個多小時的。我是一套黑西裝穿到底,她是白婚紗和紅旗袍輪流換。她挑了禮服店里最低胸的婚紗和最高叉的旗袍。很多人都向我豎起大拇指,說我找到一個這么漂亮的老婆非常了不起,我突然萌生念頭:這一輩子只愛她一個人。開宴之前新郎新娘要到龍鳳舞臺上接受主持人的考驗,其實就是一些模擬情侶私密行為的游戲,全場笑聲不斷。主持人問我是否愿意娶藍芷芊(結婚證根據(jù)戶口本登記的名字)為妻,我自然說愿意。主持人說太小聲了,不夠誠意。我狂吼了愿意這兩個字,像一個訓練的士兵,相信不用麥克風都能傳到最遠那張餐桌去。主持人緊接著問歐陽枝,歐陽枝看看我再看看臺下黑壓壓的人群,緩緩地說,不愿意。全場驚愕。接下來她說了一番我如今再次提起仍然想要找個小洞鉆進去的話。她無視其他人,只對著我說,天樞,我以為自己可以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像孫婆婆一樣做個享受愛的幸福女人,但這些天下來,俗世的枷鎖令我無比窒息,你永遠不可能理解我對自由的渴望,感謝有你陪伴的三年時光,我承認你曾經(jīng)走進過我的內(nèi)心,但是,我并不是一個適合你的女人,甚至說我并不適合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我是一個屬于路上的人,永遠不能停下來,死了也不可以,我真的不想當著所有認識你的人說出這番話,我之前跟你提過多次,但你覺得我幼稚,沒有認真聽進去,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一個不值得尊重的人,因此我只能離開。

      說罷她跑出了大廳,我連忙追出去,當時我似乎不是為了追回她,而是借機逃離那個眾目睽睽的現(xiàn)場。一道目光就是一支火箭,幾百號人近千只眼,我的身后是一座噴發(fā)的火山。迎風奔跑已經(jīng)無法令我降溫,熔漿隨時會把我吞沒。我在路邊追上歐陽枝,夜晚的街道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我一陣暈眩,天旋地轉。歐陽枝甩手一個耳光過來,我抬手擋在半空,另一只手啪啪給了她兩嘴巴,用力太猛,她軟倒在我懷里。我抱著她上了一輛出租車,目的地是我們第一次同眠的旅館,幸運的是三年前那個房間今夜空著。途中她回神定魂兩次,繼而掙扎,我又是啪啪兩下壓制她,當時我的內(nèi)心旋飛著一句話:我要讓你知道,男人的力量。折騰到凌晨之后,已是新的一天,雖然不知道她的新名字叫什么,但我感覺自己一股氣撕裂了兩個人。

      又是火車,又是一次漫長的低空飛行。以火命名的車,其實早已熄了火,它永遠抹不掉誕生之初的記憶,后腦勺一把彎曲的濃煙,仿佛迎風奔跑的女孩的馬尾辮。火車的速度不算慢,但馳騁在廣闊的平原大地,望出窗外,萬里無垠的田野,平滑完整的地平線,幾乎感覺不到車在前進。暴力事件并沒有影響我和陸萌溪的關系,幾天后她向我提出再次出發(fā)的計劃,我們坐上了去往黑龍江的火車。陸萌溪說要表演一個魔術給我看,讓我始終盯著車廂左側窗外的地面,自己往火車行進方向的那些車廂走去。目不轉睛的我滿眼都是石、草、塵。突然,我看見一團拱起的物體,我按照火車的速度往后移動視線,終于看清楚了,是一個倒在地上的女人,一片模糊的紅色,再定睛細看,衣服是陸萌溪身上那套。我一凝神,剛才眼前閃過的一個畫面重現(xiàn)腦海,是陸萌溪的臉:閉著眼睛,滿面鮮血,嘴角掛著一絲奇異的笑。我發(fā)出驚恐的一聲啊,踉踉蹌蹌地退著身子。當我把情況告訴列車乘務員,那團物體早已離火車尾部很遠,肉眼抓不住一個點。沒過多久,另一位乘務員遞給我一封信,說是一個女子托他交給我的,我迅速打開閱讀:

      天樞,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火車上縱身跳下,死在路上或許是我最好的結局,這樣我就永遠都不會停下來,這是我的宿命。我的肉體累了,以后就讓靈魂繼續(xù)奔跑吧。在外漂泊多年,你是唯一能在我心底留下腳印的男人,請相信我嫁給你是真誠的。你為我未來的孩子命名那一刻,孩子的精魂已經(jīng)形成,孩子是你的。我唯一的遺憾是無法讓他出生,你一直想知道我的真實姓名,以后就叫我旗煊吧,在你的記憶里,我就是我們共同的孩子。盡管做不到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但我相信,一個人內(nèi)心的旗幟飛揚才是真正的聲勢浩大。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對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你的瘋狂我完全理解,絕不怨恨。你選擇了足以毀掉任何一個女人的方式,同時你相信你的行為不可能毀掉我,在你心里我是一個不潔的妓女,不配得到你的尊重。既然生無可戀,茍活只是無限期的漂流,我希望自己可以死得其所。我只有通過死,獲得真正的自由;我只能通過死,讓你相信淤泥中的蓮花擁有純潔不可侵犯的靈魂。我不會偉大到希望你忘記我,我們只拍過婚紗照,已經(jīng)被我全部撕掉,沒有具象的照片你就不會放松對我的懷念,我反而能更長久地活在你的心里。你的旅伴:旗煊。

      警方調(diào)查過:該段鐵軌并未發(fā)現(xiàn)尸體和血跡,列車所有車窗都只能微角度開合,絕不可能容人穿過,而所有車廂的玻璃均無人為破壞跡象。車上親眼目睹旗煊尸體的人有很多,而排查車內(nèi)人員也沒有發(fā)現(xiàn)旗煊,案情變得異常玄幻,無法解釋。我提供不了更多關于旗煊的資料,甚至拿不出一張她的照片,需要通過口述拼圖來還原她的長相。后來我去浙江紹興找到她父親,詳問之下發(fā)現(xiàn)其實他根本不是旗煊的父親,幾年前旗煊給過他一千元錢,他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旗煊帶朋友過來時演一下她的父親。由此我想到,紹興也不是她的故鄉(xiāng),藍芷芊也不是她的真名。人海茫茫,我如何尋找一個無名無根之人!我去北京找到沙拉姐,她說再沒見過旗煊。沙拉姐說了自己的近況:胡飛騰設局陷害她出軌,拍了艷照要挾她,不聽話就發(fā)給各大網(wǎng)媒,以此逼她離婚,最終胡飛騰給她一百萬作為安家費。沙拉姐說她認清了這個男人,后悔當初沒有聽旗煊的話。我不免唏噓,卻也沒說諷刺挖苦的話,內(nèi)心飛旋著一句話:我們永遠不能相信一個輕易道歉、隨便下跪的男人。沙拉姐說她現(xiàn)在生活也算無憂,不再奢望更多。我打哈哈:80年代萬元戶就不得了了,90年代百萬富翁都是眾人追捧的對象,很不錯了。如果旗煊知道這個結局,她會不會把胡飛騰殺掉?我有理由相信,旗煊要殺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只要她想逃,誰也無法抓住她。就這樣過了兩年,警方始終不能做出死亡認定,安在旗煊頭上的字眼仍然是:失蹤。有時我甚至懷疑這會不會是一場夢,是否真有一個這樣的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時而真切,時而虛渺,像坐在風上面的一陣風。我想起旗煊人魚線上的那句詩:如果你聽說他已死去,不在人世,那你就迅速返回親愛的故鄉(xiāng)土地,給他建造個墳塋。她曾說神州大地全是她的故鄉(xiāng),我卻依然無法為她建造墳塋,除非一炷思念也能填滿塵土的空隙。

      責任編輯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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