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 賈文華
星(十三章)
黑龍江 賈文華
在我眼中,彩虹橋上那彎頂弧,是一座城市的巔峰。除了,偶爾落在它肩上的小鳥,以及走累了歇歇腳的云朵。
誰能說清,它和天空,有著怎樣的交融。
那天正午,我從火車站往老街基步行。猛一抬頭,蔚藍,就坐在它的圓弧之上,像一座沒有門牌號的教堂。
我的眼眶濕了,淚水搖晃一片清澈的無疆。
當(dāng)他背著三歲的腦癱兒子,叩問天下醫(yī)術(shù)時,天,就已經(jīng)在他頭頂了。
就連西邊那片云彩,他都想扯下來看看:“這個世界,到底還有沒有一劑偏方?”天,就已經(jīng)在他頭頂了。
他,身高一米八零,卻將自己矮成一株中草藥,這些年,一直在兒子的病痛中煎熬。
他姓高,在我心目中,配得上這個姓氏。
這些夜色,是從地心升上來的,慢慢覆蓋整座城市。
烏鴉,或者鷹的舞步,不涂這樣的顏料。
罐籠載著光的鉆頭,把著夜的扶手,相繼攀高。
五月一個傍晚,五指山上空,形形色色的龍風(fēng)箏,馱著溜溜彩燈,想學(xué)星的樣子,固定。
微風(fēng),將它們的長須吹出一行波浪,讓我剛要成形的遐想,又回到地心那縷光。
本可以比擬,一款鑲金邊的風(fēng);本應(yīng)當(dāng)形容,一季高富帥的雨。如果揮揮右手,光,都會從指縫間,傾成瀑布群。
可你,偏要向世界,放出珍珠蜜。
你是怎樣說服的這些,非得從三江的血液中跑出來的奇異的水滴,它們集體狂奔,直到,霸道地席卷了一片最北的土地。
如果有一天,這里遍地都是小草,我寧可不邁步。
剛來那天,大風(fēng)正從寶泉嶺方向吹來,空氣中彌漫著絲絲稻谷的清香。
齊刷刷的小草,在道路兩旁,不約而同伏下腰身,像是貓咪們的絨毛,在我腳邊撒嬌。
陌生的城市,這樣的迎賓禮,讓我一見如故。
我小心翼翼行走,生怕碰疼她們的筋骨;頭發(fā)回敬似地飄著,借著異域浩蕩的大風(fēng)。
巔峰,每晚都擎起一顆星,模仿佩戴頭燈的那位礦工。
我把螞蟻的奔跑,叫做間接的飛翔。
在桶子溝,這些小生靈,圍著一棵大樹抖翅膀。
它們梗著脖往木屑里鉆,它們繃著腰扛起木屑包。仿佛三根簡易的線條,承載云的包袱。
千次往返一個地點,萬回重復(fù)一個路線。只為久違的背,有朝一日輕如飛。
要想擎起最高的天,得先作最矮的搬運工。
你的畫筆,堪稱彩云之上那束光。
而你,卻把浸墨的那端,伸向底層。
你用逆向思維,描繪沉下去的星空。
你說,超然于巔峰的靈魂,往往俯得愈低。
你聽慣了膠靴趟過流水,將烏黑的身體,一個個移向銀幣般圓圓天窗的剪輯。
你聽慣了耳畔回蕩的形形色色的喘息,像是從黑夜里返回的故鄉(xiāng)的云。
你看慣了潔白的雪地,一群升井的背影,如何都不肯在月光下躬身。
你揣摩著,如何用骨頭里的鹽份,勾勒太陽石的神韻。
若干年后,我想從你的油彩中,取出那塊煤。我想知道,你是怎樣把火焰和時間關(guān)里頭的。
在你心目中,八百米深處的鐵軌就是這座礦山的底盤;好比一個人,腳板,是他對于大地的支撐。
于是,每天你都奔波在千尺巷道,去拾那些被遺棄的道釘。
數(shù)十載,究竟回收過多少這樣的鐵條,你根本記不清;但是每根道釘都不會忘懷,被擱進口袋那瞬間的暖流——除了那一刻化身鐵水的沸騰,就是眼下被血肉之軀攥在手的心痛。
大地深處那位礦工,為什么會無所畏懼地行走?
即使,額頭上的燈光消失,也敢在驟然來襲的漆黑面前,站成一盞光明。
因為,你在高處給予啟蒙——
永遠閃爍的不是身體之城,是地老天荒的靈魂的水晶。
從老街基通往天水湖方向,我看見半枚落日,正掛在大廈一角,緩緩沉落。
那渾圓的線條,和我早晨看到的一個?。ㄞD(zhuǎn)
度。那金黃的顏色,比早晨那顆還濃;尤其,它竭力發(fā)出的光芒,不僅想鍍亮群山,更想給這片即將籠罩星光的土地,以嶄新的啟迪。
一種事物消逝,一個希望誕生。
就連男人的腳步,也在選擇退縮。有人唯恐在這座空巢般龐大的機器面前,身體像生銹的螺絲釘,再不脫落,有可能僵固。
鐵錘、鋼錠及晃來晃去的天車,從沒想過掉隊。就是沉默,也是在回憶昔日沸騰的鋼水和紅五月不老的贊歌。
當(dāng)沉沉的結(jié)集號,帶著使命的抉擇,劃過空曠的廠區(qū)。諾大的車間,只有十對雄性的腳印,守著這些相濡以沫的鋼鐵。
此刻,惶惑的人們也許忽略了,一棵小樹,一棵女性的小樹,正從車間一角探出腰身。泛白的工作服,多像春天里蓬勃的花束。
聽吧,那曲歡快的車床的旋律,像被早春遺忘的情歌——以最甜的歌喉,暖著結(jié)冰的殘雪。
你知道那兒的雪為什么那么白嗎?詩人說,煤,襯的。
你知道那兒的天為什么那么藍嗎?詩人說,雪,襯的。
如果黑煤,冷不丁覆一場白雪,你的心,會疼嗎?
如果白雪,驀地罩一片晴空,你的眼,會濕潤嗎?
在嶺北,一片雪,暖著一層煤——
天空,愈加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