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徐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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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之間(九章)
四川 徐澄泉
在射亭村向上仰望,瓦屋山就像一只大雕,抑或一塊臘肉。
盛夏時節(jié),霧鎖瓦屋,人道凡間蓬瀛。兩掛筆直的水瀑,從瓦屋山的額際垂下來,仿若兩根仙人的神鞭,又如兩縷飄冉的美髯,可遠(yuǎn)觀而不可近瀆矣。噼——啪!兩道天神的霹靂,把我的胡思亂想擊得粉碎——瓦屋山升級打造,閉山造景,多少遠(yuǎn)方游客,欲攀不能。射亭村里,徘徊多少射手的腳步;多少待發(fā)的箭鏃,不知射向何處。射亭村里徒有亭,射亭有箭不能發(fā);唯有一只大雕,翱翔在高空。
厚重的山影從黃昏的幻象里掉下來,把我的饑餓砸個正著。清雅農(nóng)家樂史老板的晚餐桌上,一盤瓦屋山老臘肉為我治餓療傷。我舉手投箸,以箸為箭,紛紛射向想象的敵人。我的技藝爐火純青,雙箭一雕。我為自己的戰(zhàn)績驕傲和自豪。
雷鳴電閃,夜深無電,黑暗更加黑暗,大雕臘肉皆無蹤影,正好秉燭夜讀?!翱粘智О儋剩蝗绯圆枞?。”與趙樸初老不期而遇,恍然有悟——
瓦屋有仙求不得,
不如峨眉吃茶去!
比黎明起得更早。
在馬邊河清澈的水波里,他們汲水,垂釣,浣衣,攪亂了小涼山最后一縷月光,把孟獲拉達(dá)的最初一片晨霧,撕開。
河邊的卵石雜亂無章。他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并借助一條睡眼惺忪的大鯢之口,向又一個趕往河邊的人,獻(xiàn)上贊美之辭——
瓦幾瓦!瓦幾瓦?、谕邘淄?,彝語,“好”的意思。
這一切,都在夢中進(jìn)行著。
只有一個叫做孟獲的老彝人(他老得不能再老,像一只滄桑的老鷹),用嶙峋的鷹爪,撥開群山與霧障,撥開傳說與史籍,用敏銳的鷹眼,看見了。
“昔諸葛武侯煉鐵于茲?!?/p>
茲,此也。
四川省犍為縣羅城鎮(zhèn)青獅村11組,觀斗山脈,鐵山南麓,張家灣。
綠樹修篁,荒草野花,雞犬人跡。
諸葛武侯南征去也!
采鐵山之礦,鑄蜀漢之劍,平南中之亂,已被歷史載入1790年以前的歷史。
諸葛武侯,空有一世英名。
除了綠樹修篁,荒草野花,雞犬人跡,只剩一塊殘破的青石,依稀可辨幾個孤零零的文字。猶如一塊被誰遺下的骨頭,在長長的暗夜,偶爾發(fā)出閃爍的磷光。
還有,五座爐!
一個在草野之間傳說了1790年的地名。
一粒閃光的金子,忽然從草叢蹦出來,把我們搜尋的目光照得通亮。在一抔泥土里,一個比我更加虔誠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諸葛武侯的腳印——5枚雞蛋大小的鐵礦渣。
一行人如獲至寶,再也收不回貪婪的目光,急向村民打探鐵山的高度——
清朝末年,李藍(lán)義軍以鐵山作為大本營;
羅城“紅燈教”義軍駐扎鐵山;
同盟會四川負(fù)責(zé)人熊克武在鐵山秘密制造槍炮……
這些以清為敵的好漢,都選擇了鐵山這片綠林,吸鐵山之氧氣,養(yǎng)鐵山之正氣,煉鐵山之礦石,攀鐵山之高遠(yuǎn)。
太陽落入?yún)擦?,山間升起煙霞。
高高在上的鐵山,燃起人間煙火。
塵封的金子總在光輝處閃爍。
此時春光正艷!
隨便一點光焰,比如一片綠葉之綠,或一棵青草之青,都能激醒沉睡千年的夢。
北宋大儒邵伯溫,洛陽橋頭聽杜鵑。
舉家避亂到蜀地,卜筑犍為安樂窩。
安樂窩里有風(fēng)雨,雨打芭蕉不安樂。
可憐多情邵夫子,客死他鄉(xiāng)無歸路。
邵伯溫終究找到了來世的天堂。埋骨犍為紅花沖,居高臨下,看日出日落,聞鳥語雞鳴,感花開花落,閱人間世相。他以溫情的目光撫摩肥沃的田野,欣賞純樸的子民安居樂業(yè)。夜深了,做一回洛陽夢,溫馨而甜蜜,高貴且深邃。
又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邵伯溫的夢一片剝蝕。夫子的天堂,成為人間地獄——尸骨橫陳,亂石遍野,野狗哀嚎,冤魂嗚咽。
又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沿著水聲和花香,踏著雜草和露水,我找尋邵伯溫的遺夢。一位老農(nóng)告訴我:邵伯溫,百姓尊稱邵夫子;紅花沖,鄉(xiāng)親昵稱夫子山。
邵伯溫,不在他的墳塋中;邵夫子,活在犍為人的口碑里。
姜維的表情實在難看——
大驚失色,怨恨交加,咬牙怒目,須發(fā)倒豎,拔刀砍石。
這不是劍門關(guān)上姜維神像的表情,這是劍門關(guān)下姜維雕像的神態(tài)。
劍閣崢嶸而崔嵬。雄、險、奇、幽的劍門,自古就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可是,歷史的劇情往往跌宕多姿,出乎意料。曾經(jīng)統(tǒng)領(lǐng)3萬兵馬御敵10萬大軍于劍門關(guān)外的英雄,一不小心,走到了末路。
是啊!后主劉禪遠(yuǎn)在成都,不戰(zhàn)而降。將雖在外,姜維也不能抗命拒絕投戈放甲。助主復(fù)興蜀漢,壯志未酬,姜維豈能心甘!
姜維是忠勇的姜維,人民是善良的人民。劍閣人,為一個悲劇英雄修一座姜維墓,建一所姜公祠,把他扎營屯兵的地方命名為姜維城,就是為悲悲戚戚的歷史上演一出喜劇,為黯淡的天空抹上一縷亮色,為塵世的道路樹立一座豐碑。
金牛道上,有關(guān)如劍。劍呈雙刃,傷上亦傷下,傷左又傷右,傷身更傷心。
那么,這樣的關(guān),守與不守,又有何妨?重要的是:自己心中那道雄關(guān),必須堅守!
姜維切記!
《送靈狐岫宰恩陽》。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的一首古風(fēng),把我召到了恩陽。
恩陽距今很遠(yuǎn)。1480多年的歷史,一直在米倉古道上蹀躞不已。
我在恩陽古鎮(zhèn),逡巡不已。
走過郡,走過縣,走過鎮(zhèn),覽盡一路風(fēng)光,留下一地滄桑。38條街巷朱漆斑駁,82株古榕翠綠蒼勁,個個都是見證。但都是:沉默如金,守口如瓶。
只有那個倚門獨(dú)守的老翁,與我最親最近。
從他那張熱情好客的豁嘴里,我獲得了我想要的故事:紅軍在恩陽建立蘇維埃,張思德在列寧學(xué)校讀書……
青石鋪就的街道起伏不平,并行的兩雙腳步歪歪斜斜。順著老人渾沌的目光,我看到了無數(shù)醒目的石刻:“紅軍勝利萬歲!”“粉碎川陜會剿!”“為土地歸農(nóng)民而戰(zhàn)爭!”“擁護(hù)紅軍!”紅色的標(biāo)語,巨大而深刻。
老翁返身回家,我又邁步前行。
猛一回頭,老人頭上,多了一頂八角帽。
一條絕路向云端蜿蜒。
一縷陽光在心中燦爛。
大年初一的早晨,就是一年的早晨。
如河的車流,如潮的人流,把兔年新年的好光景,一波一浪卷向伏靈寺的深處。
車流下沉,人流上升。
如蟻的人群,懷揣一顆熱鍋螞蟻的心情,像螞蟻一樣蠕動前行。西裝革履,布衣草鞋,美女丑男,黃發(fā)垂髫,都有一個好表情。
我是一個例外者。
我在三界之外,靜觀幾幅生動的場景:
——兩座石獅據(jù)守山門,怒目而視眾生。一個信徒磕頭便拜,長跪不起。躲在身后的那個小孩,一臉驚悚,兩眼迷茫。
——兩個俗人,一個和尚,在吵架。高居蓮臺的觀音,微笑不語,兩指輕輕一彈,甘露,從凈瓶掉下來,一滴,兩滴。這是觀音的眼淚嗎?
——兩個學(xué)生,一個乞丐,在討錢。伸著的手,空空如也。信佛與行善,難道就是矛和盾?
——觀音,彌勒,普賢,文殊,地藏,普度眾生的菩薩和圣士,在普度眾生覺悟的同時,也歆享著眾生煙熏火燎的折磨。幸福還是痛苦?他們是否覺悟了自己?
——兩只鳥,一只閃著金光,一只口吐妙音,在伏靈寺上空盤旋幾圈,就乘著縹緲的云煙飄渺而去……
母親的乳房把兒女養(yǎng)大,大地的乳房把山川養(yǎng)大。
河西走廊的一把好乳啊,鳴沙山,她把敦煌養(yǎng)大。
她流動的乳汁,不是風(fēng)沙,卻是可以飛翔的金子。敦煌的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過去現(xiàn)在,都被金子的內(nèi)心,照得輝煌。
假如上帝駕凌敦煌,如果上帝一覺醒來,對鏡梳妝,定會驚訝發(fā)現(xiàn)——
鳴沙山下的月牙泉,真像他的眼睛;月牙泉濃濃的乳汁,就是他的眼淚。
睡眼惺忪的上帝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沙漠中一泓清泉,蒼生有幸!
鳴沙山越長越高,月牙泉越縮越小,黯然神傷!
一個姓氏,是一個國、一個家的臉,笑容與皺紋,榮與辱,沉與浮,都被叫做歷史。正如一棵樹上的花,燦爛時叫花,凋零后成泥,注定都是宿命。
徐氏的宿命,源于一個叫若木的君王。他以顓頊之后伯益之子的名義,受封徐城,建立徐國,種下一棵能夠開花的樹苗。后嗣徐偃王據(jù)東夷之首,擁淮河之要,行仁義之政,把西周春秋的天空,攪得風(fēng)起云涌,并做了一個大膽的好夢:大樹參天,枝繁葉茂,鮮花燦爛。周室必欲伐之而后快。以至于后,不得不向周低下高傲的頭顱,繼而被楚削去虬枝,被吳連根拔起。先王的夢,亡國之君徐章禹,哪里還能續(xù)下去?
落花流水春去也,唯有最后一片樹葉,躲在風(fēng)的背后,承襲一縷飄不去的花香。
我們叫它姓氏。
許慎曰:“徐者,舒緩之名也。故其后雖為武未嘗無君子之風(fēng)。”
樹已倒,猴不散。徐氏君子,如風(fēng)中之花,香飄萬里——
城北徐公,是美男子,也是君子。
秦人徐福,東漢哲學(xué)家徐斡、著名女詩人徐淑、徐州高士徐稚,三國謀士徐庶,唐時書法家徐浩、文學(xué)家徐寅,宋代詩人徐照,明代科學(xué)家徐光啟、文學(xué)家徐渭、地理學(xué)家徐霞客,清代醫(yī)學(xué)家徐大椿、科學(xué)家徐建寅,近現(xiàn)代大畫家徐悲鴻、教育家徐特立……
彈指數(shù)我徐氏,犖犖大端,誰不君子!
一個姓氏,是一個國留給一個家的寶庫和錦囊。打開,就看到了靈魂、胎記、臍帶、血脈、氣運(yùn)。還看見:蜿蜒的根,藏寶的圖,先人從未走過的路……
(正有一些后來者,在路上徜徉,逶迤如蟻。張王李趙,周吳鄭徐……)
深沉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