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中年的代價和危機

方巖

哈羅德·布魯姆曾說：“短篇小說最能處理孤立的個人，尤其是那些位于社會邊緣的個人?！边@句話正好可以用來形容祁媛所偏愛的題材和她作品中呈現(xiàn)的深深的厭世感和虛無感。這種主題和情緒在《我準備不發(fā)瘋》（《收獲》，2015年第5期）中得到較為飽滿的呈現(xiàn)。因為這篇小說在情緒和主題上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層次感，使得我傾向于認為，這是祁媛對自己有限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一個小小的總結。與美好與恒定相關的家族記憶（如《爺爺》，《西湖》2013年第12期），圍繞著血緣關系而形成的生存環(huán)境的困頓、混亂和不堪（如《奔喪》，《人民文學》2015年第4期），個人經(jīng)歷（如《約會》，《青年文學》2015年第12期）等，以碎片的形式在文本中累積、疊加，相互交織、點燃，母親“瘋言瘋語”終于變成“我”的“真正獨白”的那一刻，現(xiàn)實感、幻象與記憶的界限便消失了，與之相伴的是各種復雜情緒不是長久壓抑之后的突然爆發(fā)，而是驟然死寂。

在這些作品中，始終存在一個三十歲左右年輕女性的敘述視角，她始終在用與其年齡不大相稱的遲暮、焦躁而又漠然的語氣去整合這些主題和情緒。無疑，這是依憑敘述者的成長經(jīng)歷去整合歷史/家族史、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私密情緒，換句話說，祁媛試圖在“成長小說”的模式下去挖掘更多的可能性。當然，這種視角設計（年齡、性別）和相關經(jīng)驗在不同文本中重復和延續(xù)，也會讓人聯(lián)想到祁媛小說寫作的“自傳”性質。在我看來，正是這種視角中的年齡設計和經(jīng)驗描述中的自傳性質所具有的征候性，可能會讓祁媛此后的寫作具有更為持久的豐富性。

之所以要對祁媛此前的主要作品進行一番評述，是因為這要涉及祁媛的最新短篇小說《黃眼珠》所試圖作出的新的改變和嘗試。在我看來，祁媛此前作品中的視角/年齡和自傳/經(jīng)驗涉及當前青年寫作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即“泛80后”一代的寫作與大歷史之間的關系。我一直把“泛80后”當作能夠有效指稱某個歷史代際人群的命名，用它來涵蓋從“文革”結束到198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這批人。整體而言，這是連出生都得依靠“計劃生育”國策允許的一代，與這代人的出生與成長伴隨的是，國家對既往的頂層設計和重要制度進行密集和大幅度的修正、調整和廢立?？梢哉f，在改革開放最初的十多年里，這代人像是“摸著石頭過河”的制度實驗中的小白鼠。因此，在這代人各自不同的具體的人生歷程中，存在著明顯的、相同的歷史車輪碾壓的痕跡，甚至可以說，他們中的部分人類似的人生歷程其實就是制度設計的結果。僅這一點，“泛80后”與大歷史之間的關系就與其前后的歷史代際有著顯著區(qū)別：簡單說來，1970年代初出生的那批人，對于劇烈的歷史變動及其帶來的苦難和影響，確實擁有清晰的記憶甚至是親身經(jīng)歷；而1990年代之后出生的這代人，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出生起便開始分享市場經(jīng)濟制度紅利的一代。處于兩個代際之間的“泛80后”的寫作優(yōu)勢恰恰體現(xiàn)于這里：相對于“70后”，盡管他們對歷史大波動及其影響缺乏親身經(jīng)驗，卻能通過父輩、祖輩的“口述史”去了解歷史的某些真相與細節(jié)，由此他們一方面與過往的重大歷史保持著聯(lián)系，另一方面又能對宏大的歷史進程及其相關敘述保持著天然的質疑態(tài)度；而跟那些與他們年齡相差在十年左右浮動甚至差距更大的“90后”相比，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因制度變動而造成的人生起點的巨大差異，因此對歷史變動與人生經(jīng)歷之間的關系，他們葆有與生俱來的敏感。更何況，改革開放十來年之后，歷史從1980年代跨入1990年代，這是兩個歷史階段的前后銜接而非物理時間的自然演進，這一點早就成為“泛80后”關于歷史進程的基本共識。因此，處于歷史夾縫中的“泛80后”在描述個體經(jīng)驗時，其本身就是在對歷史與周遭的現(xiàn)實作出反應和判斷。必須要強調，在當下這個諸多顯性或隱性的壓迫都已經(jīng)制度化的年代里，所有的宏大訴求都難免被切割為制度縫隙中的零碎的、個體的掙扎。這一點恰恰與所謂“歷史虛無主義”存在本質上的區(qū)別。也正是這一點顯示了“泛80后”執(zhí)著于個人經(jīng)驗時所可能呈現(xiàn)的豐富性和深刻性。

所以，正是基于上述理由以及祁媛此前的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展現(xiàn)的優(yōu)勢，我才會對祁媛新作《黃眼珠》所試圖作出的改變提出一些困惑。落魄的中年男人偶遇舊時?；?，無意中知曉了?；ó斈甑囊欢坞[秘的愛情。同以往的作品相比，祁媛在以下幾個方面作出了嘗試。首先，祁媛故意以“回憶”的形式來呈現(xiàn)這場具有某種私密體驗性質且有些驚世駭俗的愛情，大概是想拉開一段距離來審視自己擅長處理的經(jīng)驗及其呈現(xiàn)的效果。其次，她把敘述視角設置為乏味的中年男性，可能是想以性別/年齡的反轉來對自己作品中強烈的女性意識進行一番自我檢討和反思。這些改變無疑都與祁媛的敘事企圖相關。以懷舊形式展現(xiàn)的愛情，必然是一端連著歷史，而另一端連著現(xiàn)實。于是，現(xiàn)實的委頓與乏味在昔日閃閃發(fā)光的愛情照耀下一覽無余。不知道祁媛是否接受了與所謂“歷史虛無主義”指責有關的暗示，但是看得出，她試圖讓這段愛情變得具有歷史真實意義上的厚重感和說服力，而制造歷史感和相關意義的最常見的手法恰恰就是，用回憶或懷舊來拉長時間的維度。為此，祁媛設計了一個非常關鍵的細節(jié)，即愛情故事的男主角因宣揚“現(xiàn)代藝術”而被藝校開除。這是對愛情發(fā)生的歷史語境的直白提示。很明顯，祁媛試圖讓某個特定語境才會具有的歷史/文化意義進入這段愛情敘事的紋理和框架。問題在于，這個細節(jié)之于整個敘事和這場愛情并不重要，甚至可以說，可有可無。結果只能是，在故事中強行植入歷史標簽并不能強化這場愛情的歷史感和感染力，反倒讓這個極具戲劇性審美張力的愛情故事有了滑向膚淺的世俗故事的傾向，即陷入中年危機的男人的懷舊傷春。

也許，讀者對于新銳小說家的閱讀期待與她的新探索所實際呈現(xiàn)的效果，常常會存在著距離和隔膜。而造成這距離和隔膜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可能來自讀者自身稍顯固執(zhí)的審美訴求，以及對作家未能繼續(xù)挖掘自身優(yōu)勢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