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杉山
冰城白樺樹
無杉山
1
北方的春天來得遲,過了谷雨,白樺樹才漸漸蘇醒過來,張開嘴巴吐出一簇簇鮮綠的葉子,看上去亭亭玉立,又有幾分羞羞答答。它們和寶林一樣,轉眼在這座城里,確切點說在樺林小區(qū)生活四年多了。白樺這種樹,想必誰都見過,可被遍植在小區(qū)里便成了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景。對寶林來說,這不單單是風景,更是他勵志的標榜,遠遠勝于那些不咸不淡的心靈雞湯。每當累了倦了煩了,他便抬眼看看那些樹,隨后像服過一粒安定很快踏實下來,轉身該干嘛干嘛。
幾年來,寶林的作息時間變化不大,早起在小區(qū)里轉上幾圈儼然成了一種習慣。自從開始經營這家“寶林倉買”,他的身體像一只不斷膨脹的氣球,如果不堅持運動,恐怕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會嘭的一聲炸開,屆時他身體里噴泄出來的不僅僅是爆米花,而且少不了形形色色高熱量的垃圾食品。每天比寶林起得還早的是幾個老者,他們旁若無人目不斜視,穿著白色太極服飄飄然經過寶林倉買。他們很少買貨,只關心養(yǎng)生,白給他們一包軟中華也不屑吸上一口。每當看到他們手里拎著的那把白晃晃的大刀片兒,寶林便心生蔑視,甚至嗤之以鼻,并對人到暮年的蕭瑟感到悲涼。他們有時候去附近公園里耍,有時候干脆就在樺樹底下亮開架勢,活動活動筋骨。要是逢上有三兩行人駐足觀望,便將那把鐵片子掄的呼呼作響,蹬、閃、騰、挪,煞是賣力,用心無非在證明其寶刀不老,雄風依舊。在為他們感到悲涼的同時寶林也在覺醒,總會有那么一天,自己也會跟他們一樣風卷殘云,春光不在。“花堪折時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是唐詩三百首里的句子,據(jù)說是一個女人寫的,名字叫杜秋娘。寶林讀過這首詩并悟出其中道理,回想起進城幾年來,金枝玉葉沒折取過,風韻猶存的少婦倒也過手二三。他并不認為自甘墮落,對一個未婚小伙子而言,貞操那玩意可謂一文不值,禁錮個人的原始欲望簡直是自虐。拿自己跟那幾個老者對照,寶林貌似悟透了人生:男人這輩子就那么回事兒,無非經歷幾個女人,折騰幾把事業(yè),然后躲到大樹底下耍大刀。
打開店門,倉買開始進入營業(yè)狀態(tài)。早餐過后往往是寶林最忙亂的時候,居民在這時開始陸續(xù)涌出小區(qū)。孩子們上學要帶一點小食品;男人順便要買上一包煙;女人則更要麻煩,常常會用巧克力、葵花子、木漿紙等小東西把挎包塞得鼓鼓囊囊。剛打發(fā)走一撥人,坐下來喘口氣,眼見一輛藍色賓利停在倉買門口,霸氣十足。不用看人,寶林知道是誰,小區(qū)里的豪車不少,而能在小店駐足的賓利車主只有馬耀軍。不出所料,那人搖搖晃晃從車里鉆出來,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穿著一套白色衛(wèi)衣,像一根去了皮的水黃瓜,細長細長的。此人三十多歲,常扮成一副文人氣象,可身上那股痞氣怎么也掩飾不住,仿佛天生凌駕于他人之上,舉手投足跟一副皮影似的非常具有節(jié)奏感。
三哥,這么早啊。寶林顛著碎步迎上去搭話,三哥,您需要點啥貨?對于這個人,寶林一直懷揣尊重與敬畏,特別用“您”來強調他的與眾不同。因為在他眼里,馬耀軍在小區(qū)乃至在整個省城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能與之稱兄道弟簡直堪稱榮耀。拿箱水,還要以前那種,小瓶的。聽到吩咐,寶林搬出一箱很少有人問津的高價礦泉水。馬耀軍面無表情,朝車后扭動脖子說,放后面吧。寶林繞到車后把水放下,在抽出手瞬間,他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怔:只見儲物箱里整整齊齊摞著幾層小盒子,粗略估計有上百個,那標志寶林十分熟悉——iPhone手機。這是當下年輕人最喜的機型,寶林下過幾次決心都沒舍得買。三哥,怎么又做起手機買賣啦?馬耀軍輕佻地說,哪呀,快到“五一”了,用來打發(fā)那些小鬼兒。馬耀軍關好后備箱,接著說,過這個節(jié),三哥一百多萬沒了。寶林暗自揣測,所謂小鬼兒,不外乎政府職員或企業(yè)白領之類,而對待大人物定會另有福利。這年頭只有出手大方才能干成大事,寶林干不成大事,只有仰慕的份兒。馬耀軍從皮夾里抽出二百塊錢,皮影狀抖動幾下,并示意寶林不必找零了。這是他的一貫脾氣,小來小去的東西一般不付錢,拿著就走。給錢的時候也不必算賬,嫌麻煩。寶林暗想,要是親哥的話,那蘋果手機肯定會送我一部的,可惜他不是,他所能付出的只不過是無意流出指縫的施舍。雖然是施舍,寶林也要由著他,那體現(xiàn)著他的尊嚴,否則就是薄了人家面子??粗掷锏膬蓮埰弊?,寶林想起家鄉(xiāng)的一句老話:貨比貨得留著,人比人得活著。
馬耀軍拉開車門,習慣性往后一瞥,酷似諜戰(zhàn)片里的特務。此時目送他的寶林發(fā)現(xiàn)馬耀軍的身體忽然僵了,順著他的眼神往后看,明白了,原來有美女款款而來。那女子帶著一副太陽鏡,長發(fā)飄飄目不斜視走到車庫門口,隨即輕輕一擰身子,左手順勢半插在牛仔褲袋里,右手握著遙控鑰匙指向車庫門,很快便消失在視線里。這一系列動作過后,馬耀軍才緩過神來,朝寶林伸伸食指。寶林又一次像太監(jiān)一樣顛了過去,稍胖的身體看上去竟有些憨態(tài)可掬。馬耀軍低聲問,她誰呀?寶林故弄玄虛的哦了一聲,連她您都不認識?她可是咱小區(qū)里出名的美人,叫孟霏兒。馬耀軍也哦了一聲,并皺起眉頭。孟霏兒,干嘛的?寶林站在車門外側,望著高出自己半頭的馬耀軍。聽說在一所高校上班,挺小資的。馬耀軍下意識扶了一下金絲眼鏡,嗯,是挺上眼的。馬耀軍一向惜字如金,很少問這么多話,寶林也由此看出某些苗頭。
寶林撅著屁股討好地說,要不哪天介紹你們認識下?馬耀軍坐在車里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后絕塵而去。自從來到這,寶林說話做事學會了謹慎,城里人不比鄉(xiāng)下,不是隨便就可以認識的,動不動就要保護隱私的。比如這個三哥吧,寶林根本就不清楚來龍去脈,只知道他做些工程生意,而且做得挺大。那天他指著一座立交橋告訴寶林,看見沒?這個活就是我拿下的,一個橋墩子就夠你活一輩子。
菲兒緩緩把車靠過來,落下車門玻璃,側頭問寶林,小李子,他是哪個?自從菲兒知道寶林姓李,時而會用太后的口氣跟他打招呼,估計是宮廷劇看得多了,聲音拖沓且包含著那么一點點曖昧。對這個稱呼,寶林并不感到低氣反而覺著異常親切,抑或認為這是只有他才能享用的特權。寶林俯下身瞪大眼睛近似夸張,連他都不認識?他可是咱小區(qū)最拉風的男人,黑白兩道都好使。寶林延用著在老家的口語,把咱家、咱村兒擴展到咱小區(qū)、咱物業(yè)等范疇,言語里不乏親和力與攀附之氣,并試圖用這種方式將自己融為本地一分子。
菲兒攏了一把直板長發(fā),眉宇間含著輕蔑。沒看出來還是混社會的。寶林笑呵呵說道,他可是很有錢的,他干一個橋墩子就夠我活一輩子,要不哪天你們認識一下?菲兒故作沉思狀,調皮地說,嗯,要是請本宮去香格里拉,倒是可以考慮。接著她馬上變得一本正經,壓低聲音說,嗨,去給姐拿包衛(wèi)生巾來。寶林偷笑,很快拿出東西遞到車里,不失時機介紹他的商品:這是最好的,含吸水因子,徹底防漏哦。菲兒打了他的手,嗔怒道,你小子,別想壞道道啊。
要是別的女人寶林也許會動起邪念,而且肯定跟衛(wèi)生巾有關,但是對于菲兒,他沒有那些齷齪的想法。用寶林的審美觀來衡量,這女人絕對不適合用美女來稱謂的,美女在這個城市早已經如潮水般泛濫成災。當一個女子能使你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并感到她凜然不可侵犯的時候,那她定會是個靚麗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往往具有很強的殺傷力,她的美麗吸引了你,她的氣質壓制了你,令你不敢在內心對她有一絲非分之想,霏兒無疑就是這樣的女人。寶林深知自己的分量,想走近菲兒的生活連門兒都沒有,只有馬耀軍那樣的男人才配得起菲兒,人家堪稱高富帥,而且有足夠的安全感。既然自己無法得到,還不如讓菲兒多一個選擇,不僅成全了別人,也給自己留出一條活路。在這座城里寶林像一棵風雨飄搖的墻頭草,要變成一棵白樺樹那般挺拔,還需足夠的水分和養(yǎng)料。而事實上,寶林在這里除了經營這家小型倉買別無資產,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沒有這里的戶口,更沒有自己的家,充其量只能算暫時立足罷了。
2
父母雙親望眼欲穿,期盼著祖墳能冒出一縷青煙,本指望兒子能夠通過讀書邁出農門光宗耀祖,可不盡人意的成績使寶林不幸被一家三流學校錄取。對于灰暗的未來,寶林沒有信心,隨手撕碎了那張錄取通知書。雖然學業(yè)終止,寶林并沒有破罐子破摔,此后他考過駕照,還學過上灶(廚師)。駕照到手才發(fā)現(xiàn),沒人信得過他的駕駛技術,根本找不到活干;上灶更不必說,剛學會使大勺,那家飯店就關業(yè)大吉了。寶林無功而返,僅有的收獲是可以駕駛拖拉機四處亂竄,驚的雞飛狗跳。此外還可以燒制出比較可口的家常菜,可惜母親并不稀罕他那手藝,她說過,把菜燒好的訣竅無非是可勁兒放油,黃糊糊的敗家呀。
四年前的冬天,寶林閑的牙干口臭,干脆進了賭場當起大茶壺的角色。小村偏僻靜謐,每年都能引來幾場大局,一時間吆五喝六,車水馬龍。牌桌上有吸毒溜冰的,有打情罵俏的,還有渾水摸魚的。寶林啥也不會,無非是給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賭徒們沏茶倒水,買包香煙跑跑腿兒,從中賺取一點小費。過完正月,鄉(xiāng)村賭場關門大吉,我們的寶林又一次失業(yè)了。恰逢這時,林場召集很多村里人上山挖樹。寶林也不能總悶在家里吃閑飯,于是也參加了那支勞動大軍。這次勞動讓他大長見識,原來樹不只是春天才能栽得活,對于有些樹只能在解凍之前移栽。城里來的技術員只管選樹,而且是清一色的白樺樹,看好樹形和高度然后噴上紅油漆。寶林等人圍著樹干刨開凍土,累的要死,每人一天才能勉強刨下兩棵樹。按要求,樹根部要包裹著直徑一米的凍土坨,這樣才有利于成活。費了好大勁把它們弄到山下,那些樹有碗口粗,遠遠望過去,猶如一枚枚巨大的毽子坐在雪地里。
加長貨車載著寶林和十幾棵樺樹一路顛簸,經過半天跋涉才將它們送到新家——樺林小區(qū)。這時小區(qū)剛剛開始入戶,空地上早備好了一排排黑洞,把巨大的毽子穩(wěn)到洞里,一棵樹才算重新找到位置,從此塵埃落定,生死由命。幾天后他們完成運輸任務,環(huán)望留在這里的樺樹,寶林心里竟涌起一種難以割舍的留戀之情。留戀的同時他也在為它們的命運感到擔憂:它們在老家長得好好的,經過這番折騰又換了水土還能活下來嗎?
就在上車之際,一張彩色傳單被人遺落,飄飄悠悠落到寶林腳下,他撿起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印有立體效果的宣傳海報。那張畫真是太美了:一排排樓房錯落有致,落地窗通透明亮,一扇窗子里影影綽綽還有女人苗條的身影在暗暗浮動;街道兩側很明顯是一間間車庫,門口停著各色小汽車,星羅棋布;居民們如一群群自由自在的魚,在小區(qū)里悠閑散步。從圖上看,那些樹顯然是成活著的,而且活的頗具浪漫情調,那一叢叢綠色的光影把人們弄得若隱若現(xiàn),如神仙一般。寶林羨慕一番,最終望洋興嘆:美好的東西總是與自己無緣的。把那張畫翻過來,落寞的眼睛倏然一亮,他發(fā)現(xiàn)背面還印著幾行招聘廣告。
快走啊,等出了市區(qū)讓給你開。司機從車門縫里擠出腦袋催促,并且用方向盤來誘惑寶林,他知道新手開車都有癮的。
寶林躊躇道,我不想走了。
不走?等著領賞啊?司機狐疑地看著他,不知他吃錯了哪副藥。
寶林遲疑后很堅挺地回答:我不回去了,我要看看這些樹到底能不能活。
司機提高嗓門,聲音如一面破鑼:工錢都給你了,活不活關你屁事?
樹能活,我就能活。寶林變得執(zhí)拗。
司機老哥終于放棄最后的耐心,踩過油門,鐵廂板叮叮當當丟下一串惱人的噪音。
寶林身材適中,長相也不差,很順利成了一名小區(qū)保安。出乎意料,那些樹幾乎都頑強的活了下來。每天在小區(qū)里巡邏,他時常感嘆現(xiàn)代科技的神奇,冰雪剛剛融化,每棵樹干上都掛上了藥袋,像給人輸液一樣。營養(yǎng)液緩緩流進樹干,照樣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看那情形,想死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3
保安這個職業(yè)表面看上去溜溜達達,自由自在,可很多時候就像是生活在后媽眼皮底下受氣包兒,任憑業(yè)主呼來喚去。回想起來,其中滋味寶林體會尤深。那天寶林照常在小區(qū)值勤,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幾個人圍著一棵樺樹不知在看些什么。寶林近前,原來是一只貓心血來潮爬上高高的樹梢。那只貓似乎是在發(fā)春,停在樹上一味地亂叫。一個白胖的女人在樹下急的團團轉,任憑她怎么叫苗苗,那只貓就是不肯下來。那女人一把捉住寶林的手,命令他上去把苗苗弄下來。為業(yè)主排憂解難是保安義不容辭的職責,寶林哪敢不從,只好硬著頭皮爬上去。那只貓如一只桃子被順利摘下來,丟進樹下事先準備好的車里。貓安然無恙,人卻腳下一滑,肚皮被樹杈兒刮破了一道口子,現(xiàn)在還留著疤。重新落到堅實的土地上之后,寶林斷然下了決心,保安這差事是他媽的不能干了。熬了不長時間機會終于來了,小區(qū)里有一家倉買即將出兌,他毅然決定要兌下這家店。甩掉那身藍制服回到老家,跟家里人訴說起偉大構想,父親信不過他,說你?你一個人在城里就能開小賣店?寶林說爸,不是小賣店,是倉買。父親說,切,我知道,那活計把死身子,你一個年輕人咋能撐得了啊。寶林不服氣說,不試咋知道干不了,難道你要我干一輩子保安?父親嘆口氣,緘默無語,他何嘗不明白呀,保安畢竟不是警察,雖然都穿制服戴大檐帽,但警察可以養(yǎng)家,保安連自己都養(yǎng)不好。眼下的現(xiàn)實在那明擺著,每家就那么幾畝地,而且都集中在幾個種地大戶手里,那些賦閑勞力紛紛涌進城里,或打短工或做小生意,賴在家里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路子可走。父親敗下陣來,母親又接過話茬說,你考過駕照,學過上灶,到頭來不還是瞎胡鬧?母親用押韻的語句來揭自己的短,這讓寶林徒增些許燥氣。寶林說媽呀,你不懂,以后這兩樣手藝都能用得著,現(xiàn)學怕還來不及呢。經過死磨硬泡,父母終于妥協(xié)了。因為趕上計劃生育,家里就這么一棵獨苗,寶林媽本打算再要一個女兒,可又怕罰款又怕結扎,不得不做掉了。再說萬一不是“小棉襖”,若還是個“蛋兒”,將來娶媳婦也難?,F(xiàn)在看起來計劃生育還真是一項英明決策,眼下這一個“蛋兒”都不好應付,再多出一個怎么能受得了。父親長嘆一聲,投給老婆一個眼色。寶林媽哆哆嗦嗦拿出積攢多年的幾張存折,說都在這呢。父親接過來又呈給兒子,莊嚴程度如同向組織交納最后一筆黨費。兒啊,你可要好好干哪,我跟你媽這大半輩子就攢下這六萬塊錢,以后娶媳婦就得靠你自己了。父親語重心長,寶林信誓旦旦:不出兩年這六萬就能賺回來,媳婦我自己掂對,不用你倆操心。
寶林頭腦靈活手腳勤快,再加上可以送貨上門,接手不長時間就把這家店經營的像模像樣。一次有女人打電話要寶林上樓送貨,當他敲開門不由愣住了,原來竟是那只貓的主人。那女人穿著單薄,身體豐腴,前胸把吊帶背心挑起老高。她認出是寶林,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把他拉到屋里,說了一堆感激的話,并且還讓她的苗苗給寶林作揖。她緩緩說道,你知道嗎?苗苗可是純種的“挪威森林”,是他從挪威帶回來的。女人神秘且摻雜炫耀的表情令人生厭,他只好敷衍道,你老公對你可真好呢。女人忽而傷神,好什么呀好?他把苗苗留下來陪我,他卻留在了挪威。寶林看了看她的樣子,忽然覺得城里人也怪可憐的。寶林要走,女人還不過意,非要看看他肚皮上的疤。女人蹲下來撫摸那條隱約的疤痕,出其不意把熱乎乎的臉貼到寶林肚皮上。那天他穿條大褲頭,女人輕輕往下一,零件兒就被人家施行了有效控制。二十剛出頭的“蛋兒”哪見過這般陣勢呀,小肚子一陣灼熱,稀里糊涂失去了童男之身。臨走,女人沒含糊,塞給寶林一張百元大鈔算是結了貨款。他說不清這次生意是賺了還是虧了,或許是人家事先設計好的圈套,誰知道呢??刹还茉趺凑f,在品味一番之后,結果什么也沒搭反而有利可圖。這樣想來,寶林倒覺得心安理得,把樓梯踩得咚咚直響。事后寶林才知道她姓楊,他當面稱楊姐,背后卻叫她貴妃。他像一名剛學會游泳的學員,在水池子里深一頭淺一頭的撲騰,時而蛙泳時而狗刨兒。那近似貴妃的身體讓他初嘗到女人的甜頭,那風景別有洞天,跟自己解決真是有天壤之別。想起初次的情形,寶林渾身燥熱,他跳下床打開冰箱,抽出一瓶礦泉水迅速夾在襠下。這辦法果然奏效,晨勃現(xiàn)象被有效抑制,體溫驟然下降。
4
一陣鳥鳴喚醒寶林惺忪的眼,原來是燕子回來了,停在對面的樹梢上。陽光明媚,燕子呢喃,他抬頭看看雨搭下的燕窩完好無損,心情像萌發(fā)后的枝條,一下子就舒展開了。燕子其實跟他一樣,都棲息在別人屋檐之下。開店之初,父親曾經來過一趟,說是幫忙,卻對那些雜七雜八的小貨一籌莫展。他不時感嘆:這屋里少說有幾百種貨,我兒都能記住價錢,智商這么高,咋就考不上個好大學呢?感嘆之后還是無從入手,于是很快打道回府。臨走他重復幾遍同樣的話: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啊。出門在外,處處要小心。出于同命相連的緣故,寶林每年要精心保護頭頂上的燕窩窩。剛開業(yè)不久,雨水順著雨搭邊緣倒流回來常常浸濕鳥窩,巢土啪嗒啪嗒往下掉。寶林急中生智,找來半管發(fā)泡膠圍著鳥窩粘了一圈兒,經過防水處理,鳥窩再也沒有發(fā)生脫落事件,寶林也因此免去雨天的惶惶不安。
小李子,在那傻站著作甚?菲兒駕著寶馬x5悄無聲息停在身后。
寶林回頭一笑:孟姐呀,我在看燕子,燕子回來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過來,本宮給你好吃的。
菲兒下車,扭著腰身走到車后。啥呀?孟姐。菲兒狐仙般釋放迷香令他欲罷不能地跟了過去。她打開行李箱,一股香氣撲面而來。你都拿去吃吧,我吃不了的。寶林低頭看,行李廂里擺滿了各色水果,花花綠綠,層層疊疊。寶林也賣些應時水果,知道這些都是高檔貨,基本都是靠空運才能抵達這座城市,有好幾種他竟然也叫不出名字來。眼看過節(jié)了,寶林猜測這些水果肯定都是別人送的,自己花錢誰也不會買這么多。寶林說,我可吃不了,我拎兩袋兒就行了。霏兒嘲笑道,小李子,你傻呀?吃不了還不會賣么。寶林知道霏兒的命令在這種時候是不能拒絕的,那樣無疑是抹殺她的高貴品質以及小資格調。
在這座城里總是暗藏著許多故事,就算在小區(qū)這彈丸之地也有很多不可預知的緣分潛伏著,說不定哪一時會蹦出來嚇你一大跳。相比鄉(xiāng)下一塵不變的生活,寶林更喜歡這里的多變性和復雜性,生活里存在未卜的際遇和刺激活著才更有意義。跟霏兒認識就純屬偶然。一個雨天霏兒開車回來,把車停在車庫里她卻無法出來了。大雨如注,她在車庫門口抱著肩左右徘徊,臉色很快蒼白。寶林倉買實際上也是一間車庫,跟霏兒的車庫隔著幾個門而已,經過簡單改造才成了一間門市。寶林打開店門,幾步跨過去,什么都沒說,將一把傘塞到她手上然后迅速返回,只十幾秒他就濕透了衣裳。一件小事足以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特別是有關女人的時候這種共性尤為突出。幾天后菲兒過來送傘,因為剛進過貨,小店里弄得雜亂無章。菲兒建議,把存貨放到她的車庫里,反正還閑著一半。寶林求之不得,聲稱給點租金也是可以的。菲兒倒是爽快,不但不要錢反而丟給他一把鑰匙過來。那以后,寶林在這里多了一個姐,在他眼里這個姐跟別的姐不能同日而語,這可是個不可褻瀆不可侵犯的女神級人物。
寶林來回往屋子里倒騰水果,菲兒站在車后打趣道,小李子,賣了錢記得請本宮吃飯啊。寶林應著,那是當然,想吃啥點啥。他嘴上這么說,其實就算請,菲兒也不會賞光。春節(jié)之前,菲兒曾送過來一箱蟹子,估計也是接禮來的,被寶林賣了好幾百塊,那次要請客,菲兒說啥都沒同意。這次菲兒依然調笑他說,你呀還是省省吧,孤身在外掙點錢不容易,還是留著恭維你的金環(huán)兒吧。提起女友,寶林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菲兒關上后廂蓋兒剛要走,馬耀軍把他的賓利車頂在寶馬后頭。抓住這難得時機,寶林趕緊過來引見。三哥,這是我姐,叫孟菲兒,來給我送水果的。有過上次鋪墊,這兩個人順其自然進入到邦交正?;?。
馬耀軍下車伸出手,禮貌性問聲好:我叫馬耀軍。
噢,常聽寶林提起你。菲兒不失體面,吝嗇的遞給他幾個指尖。
馬耀軍隨口道:快放假了吧?過節(jié)打算去哪玩兒?
菲兒說:還沒有定下來。
要不跟車友會去自駕游吧,費用算我的。馬耀軍仗義的發(fā)出邀請。
菲兒沒答應,也沒拒絕,很婉轉地說:我車技不行,怕拖累了你們。
怕什么,有我斷后。說著馬耀軍遞上一張名片。
那名片寶林也有過一張,上面印滿了地產公司或建筑公司等諸多頭銜。出于禮貌菲兒同時跟他交換了名片。
寶林孤零零站在路邊,看著兩輛車一前一后走遠了,忽然空空如也,心中縱有萬般不舍卻又無可奈何。菲兒要是跟了馬耀軍,后果不知會怎樣,但無論怎么說,對自己都不會有壞處。有他們幫襯著,在這里會更有前途,起碼不會有人欺負。忍痛割愛?寶林搖頭一笑,談不上!成人之美?還差不多吧!這樣想著,心里才平衡了許多。菲兒是一只養(yǎng)不起的金絲雀,這樣的女人能經??瓷蠋籽劬退闶歉猓M能奢望太多呀。
5
寶林從來不做早飯,忙起來胡亂嚼幾口面包喝瓶營養(yǎng)快線全當是早餐。顧客們進進出出讓他的上午時光過得忙碌且充實。寶林信口胡謅,把那些水果描繪的異常金貴,雖然價格定高了些,也沒能擋住人們對新鮮貨的熱情。還沒到中午,水果就賣的差不多了,待保安小莫來的時候只剩下兩盒山楂大小的黃果子。寶林實在叫不出這種水果的名字,沒好意思報價出售。他嘗了幾顆,感覺酸甜爽口,索性拿出來跟小莫共享。小莫也不知何物,只顧一顆接一顆往嘴里塞,時不時會有幾滴汁液從嘴角溢出。寶林靈機一動掏出手機,拍下兩張照片上傳到微信,然后打上幾個字:求助,這是什么水果?小莫吃的差不多了,拂了拂手說,嗨,今天你沒看見熱鬧,太過癮了。啥熱鬧?。空f說。寶林整天憋在店里正愁沒有閑聊的,巴不得他嗦一通。小莫點了一支煙,白話開了:早晨在小區(qū)大門口看見馬耀軍,他闖紅燈被交警截了。他下車跟那交警說,不就是罰款嗎?馬上就交,駕照不能扣,明天我還要自駕游。那交警歲數(shù)不大好像是新來的,伸手拔了車鑰匙。你猜怎么著?馬耀軍上去就給了他一大嘴巴,那小子捂著腮幫子開始打電話,不大一會兒,開過來一輛警車,好像是中隊長。
后來呢?寶林聽得津津有味,插話問。
后來中隊長把鑰匙還了,還說,耀軍呀,你看你,你這身份跟他計較個啥,打個電話不就得了嘛。
寶林嘿嘿樂了:這回你知道三哥的厲害了吧。
知道了。小莫靠在貨架上,隨手把煙頭彈出門外。又說,只怪那小子不知好歹,碰上不吃生米的。
我都沒跟你說,去年來過兩個痞子跟我要保護費,我說馬耀軍是我哥,跟他要去吧。你猜怎么著?那倆人屁都沒放就溜了,一直沒敢再來。寶林站在凳子上,擺弄架子上的貨物,有些得意并示意讓小莫幫忙。
小莫搬起紙箱遞給寶林,你也挺厲害,你是咋攀上這個哥的?
寶林本不想跟他細說,怪丟人的,但為了把他留下配合自己干活,還是斷斷續(xù)續(xù)講出了那段過往。
馬耀軍剛入住小區(qū)那陣,寶林正在做保安?!氨嘲胱 笔切^(qū)打出的一條特色廣告,只要業(yè)主肯出錢,裝修及家私一步到位。馬耀軍就是背包過來的業(yè)主,當時在他家樓下一到四層是商服,開著一家餃子城,車水馬龍紅紅火火。記得那天大概是晚上十點多,值夜班的寶林接到電話,讓保安上去一趟。寶林剛敲開馬耀軍的家門,聽見樓下發(fā)出連續(xù)刺耳的摩擦聲,令人煩躁不安,略加分辨那是打掃衛(wèi)生來回推桌子造成的。馬耀軍穿著睡衣異常嚴肅,用皮影的節(jié)奏指點寶林的頭:你,去樓下告訴老板,你就這樣說:好好開店,別影響居民正常休息。寶林又一次被逼到絕境,跟那次上樹捉貓一樣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壯著膽子去飯店找到老板,果然把馬耀軍的話重復了一遍:請你好好開店,別影響居民正常休息。飯店老板長著一臉橫肉,明顯不是好惹的,根本沒把這小子放在眼里。一個大老板在員工面前丟了顏面,他上去給寶林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完之后才說,你算干什么吃的?敢跟老子這么講話?他一指門外,馬上給我滾出去。寶林原以為大不了挨頓罵,沒想到還挨了打,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特別是還有幾個年輕貌美的女服務員看他的樣子又憐憫又鄙夷,真是顏面掃地羞愧難當。寶林捂著臉退出飯店,身后那老板還在罵:小逼崽子,再來瑟我廢了你。
回到馬耀軍家反饋消息,寶林臉上還留著火辣辣的指痕。這一巴掌跟打在馬耀軍臉上沒啥區(qū)別。走,我領你去會會他們。寶林心有余悸趕緊說,算了吧,打我一巴掌也不能少快肉。馬耀軍不由分說,牽著寶林乘電梯迅速下樓。路上他撥了一個電話,只說了幾個字:碼人,到我樓下。馬耀軍很沉穩(wěn)也很紳士,吹著手指甲問老板,你打他了?寶林不敢正視老板那一臉橫肉,只聽老板說,對啊,來跟找茬就得揍他。在自己地盤上,飯店老板顯得底氣十足,看著自己面前穿著睡衣趿拉拖鞋的大個子并沒表現(xiàn)出一絲恐懼,話語里反而充滿了挑逗性,他哪里知道此時門口已經聚集了幾十個打手。寶林只見一個黑衣人湊到馬耀軍跟前問了句,怎么辦?三哥。馬耀軍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地說,人住院,店砸了。他轉身走出飯店告訴寶林,以后誰再欺負你,就說我是你三哥。這時身后一片嘈雜,叫喊聲和玻璃脆裂聲不絕于耳。第二天,那家餃子城跟寶林當初學上灶那家飯店結局一樣,悄無聲息關業(yè)大吉了。
寶林指了指對面臨街高層,就是那兒,你知道的,現(xiàn)在是一家休閑會館。小莫順著方向看過去竟一時無語。這時寶林的手機咚咚響了幾聲,原來是微信有留言:笨蛋!這是枇杷?;卦挼娜嗽瓉硎桥呀瓠h(huán)兒。寶林心里一暖,手指飛快點擊:多少錢一斤?金環(huán)兒在果品批發(fā)市場站攤兒,對各種水果價格了如指掌。她馬上回復:25元。寶林心頭一顫,有些后悔,少賣了好幾十塊錢哪。小莫撕了塊紙擦擦手說,我回去吃飯了,你這也不管飯。小莫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跟寶林之間沒有地位等級之分,嬉笑怒罵自是隨性。寶林不客氣地說,走吧走吧,明天過節(jié)。晚上請你吃燒烤。小莫說,吃燒烤是小事,有妹子別忘了給我介紹個。寶林呸了一聲,妹子沒有,大姐要嗎?小莫回頭說,要,饑不擇食么。
6
只有在春節(jié)寶林才能回家歇上幾天,勞動節(jié)根本算不上節(jié)日,不過是干活的日子罷了。寶林暗自在想,這幾天生意注定會很忙,假期里很多人會選擇瞇在家里享清福,小區(qū)里的人大多慵懶,只要附近有的東西,他們才不會繞道去外面買,有的人家還打電話要他送貨上門,幸好他們大多不會討價還價,跑幾步路也值了。這里的錢真是好賺,寶林常常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如此明智,用高瞻遠矚來形容也不為過。
下午顧客漸漸少了,寶林接了個電話,是貴妃的。她要寶林送些青菜上去,還特意提醒他不要忘了帶黃瓜。寶林暗罵,操,老子的嫩黃瓜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這次他不想送貨上門了,弄不好送的不僅是貨還有身子,耽誤時間不說還要耽誤生意。開店做生意重要的是誠信還有就是守時,總鎖著門顧客就會慢慢疏遠你,畢竟小區(qū)里的倉買不止一家?,F(xiàn)在的寶林不比當初,緣分給他帶來更多選擇,包括女人??刹凰瓦^去又覺著不過意,他想了想就把小莫叫來了。好事怎么不叫我?小莫聽說讓他去送貨很是掃興。寶林裝好貴妃要的東西遞給小莫。他說小莫,你昨天不是說大姐也要嗎?機會來了,這個貴妃包你滿意。小莫狐疑道,能行嗎?寶林說行不行看你的了,你就說我沒時間,然后你問她還有沒有別的需要。真笨,這也要我教你啊?打發(fā)走小莫,寶林忽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和后悔。來到城里不過幾年,自己的想法越發(fā)復雜甚至詭異,今天竟像盆水一樣,將昔日給自己帶來快活的貴妃潑出門外。可轉念一想,大家不過是心照不宣的游戲罷了,只要掌握好分寸,守口如瓶,隨聚隨散只是一夜之間的事。在城里絕不缺少那些寂寞少婦,她們精明著老練著貪婪著,只獲取她們所需要的層面而不會得不償失去付出很多。寶林清楚這樣的女人根本靠不住,只有像馬耀軍那樣,靠實力說話才能站穩(wěn)腳跟。
一直到晚上,小莫才露面。他倆出去吃飯往往都是寶林消費,寶林跟別人比不起,跟小莫比還略有優(yōu)勢。保安每月那點可憐的工資,還不夠在大排檔搓上幾頓的。寶林也做過保安,頗有惺惺相惜之感。小區(qū)對過就是煙霧繚繞的大排檔,倆人各要了一大杯扎啤。寶林暗中察言觀色,沒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忍不住問,那個貴妃怎么樣?小莫說,什么怎么樣?她根本就沒讓我進屋,把菜錢給我再沒說別的。寶林追問,你沒問她還有什么需要嗎?小莫答道,她說需要的時候再找我。寶林一拍大腿,這就對了,她再找你就成了。小莫警覺地問,你小子是不是玩夠了要甩給我呀?寶林嚴肅道,你愛要不要啊,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不能再去送貨上門了。小莫悶了一口啤酒,你不送拉倒,我他媽隨叫隨到。寶林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態(tài)含含糊糊地說,這就對了么,男人總要先把基本問題解決了。小莫猛然抬頭,嗨,你說話清楚點,是基本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寶林說都一樣。又說,那個女人可好呢,像沙發(fā)一樣,你試試就知道了。小莫說哪好?一身膘。寶林說那可都是活肉。小莫問還哪好?寶林把嘴巴貼近小莫耳根,輕聲說,不用戴套套。小莫口含啤酒,直直噴出有兩米遠,射在街邊的鐵柵欄上。
回到店里,寶林迷迷糊糊躺下,累了一天也該好好睡上一覺了。這時玻璃門輕輕被人敲了幾下,聽過動靜,他辨出那是一種暗號,打開門果然有女人鬼鬼蹤蹤擠了進來。小區(qū)里的女人大凡不過兩種,一種是貴妃那樣宅在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享清福的;另一種是在外面打拼事業(yè)的。琳姐是他店里的???,在一個商場批發(fā)箱包。她常常一個人在家,很多時候都是臨時買些現(xiàn)成的應付晚餐。琳姐臉蛋兒保養(yǎng)得好,顯得年輕,說話也侃塊,做生意的女人沒架子而且好接近,幾次來往他們便熟了。寶林一直以來還沒有過自己的挎包,出門辦事諸多不便,他沒時間出去特意買,只好麻煩琳姐。琳姐果然痛快,當天就按寶林的要求帶回來一款單肩布質挎包。那挎包柔軟輕便,寶林很喜歡它的實用性。沒想到琳姐說啥都不要錢,她說這是店里最便宜的包,拿去用好了,還客氣什么呀。寶林也沒再堅持,不過是幾十塊錢的東西,拉拉扯扯倒顯得小氣。幾天后,工商所有個熟人結婚,寶林不得不去,在這個城市他有必要交往幾個朋友,哪怕是被動的。那天才有人告訴他這個包品牌叫阿瑪尼,怎么著也要賣一千多。寶林外表不屑一顧,心里卻萌生感動。時隔不久的一個晚上,琳姐說不舒服,讓寶林送點吃的過去。這女人還是第一次麻煩寶林送貨,他選了幾樣水果青菜,正好表示一番欠下的人情。琳姐家住高層,坐電梯上去倒也輕松。琳姐躺在床上臉色潮紅,說是感冒,泡碗面對付一頓就行了。寶林想起那挎包的價值,憐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并展現(xiàn)出少有的男人情懷:那怎么行?總對付身體怎么能吃得消啊。那次寶林把上灶的手藝做了充分發(fā)揮,很快燒好了四個家常菜。琳姐的意識有別于寶林媽,自然不在乎浪費些油料。她精神一振,吃的很飽很香,小小的風寒也不治而愈。飯桌上才得知,琳姐男友經常在外,他擁有兩臺挖掘機,每到春天拖車便拖走了挖掘機,同時拖走的還有男人本身。那天他們倆都喝了一點酒,不多不少,正正好好。那晚也是寶林開店以來第一次在外面過夜,而且過的有說有笑,有聲有色。好事過后,寶林不住感嘆:我說過什么來著?這上灶的手藝真是沒有白學,關鍵時刻還可以用來俘獲女人。
今晚寶林雖說感覺有點累,可送上門的美味哪有不吃的道理。他說琳姐,姐夫走了呀?女人說,走了,走好幾天啦。寶林問,挖掘機呢?女人說也拉走啦呀。寶林說哦,拉走不怕,我這有呢。在那張單人床上,寶林又一次滿足了琳姐,對這位特殊顧客服務周到,滿意而去。
自從有了女人的滋潤,寶林枯燥單調的生活開始有了姿色。雖然她們比自己都要大上幾歲,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對寶林來說,不花錢能夠解決基本問題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城里女孩子個個像驕傲的花孔雀,哪個會心甘情愿跟自己上床呢。寶林暗中盤算過,即使貴妃和琳姐這樣的少婦也不會放下身份跟自己過日子,說的好聽一點,那叫取長補短,各取所需。說句不好聽的,人家只不過是把他當做一只鴨,一只不用付費的鴨。解決基本問題的途徑寶林曾經跟小莫探討過,但都不適合他的選擇。一個辦法是招小姐,這個寶林認為有些吃虧,那些小姐只認錢不認人的,對待花季少年和耍大刀的老頭都是一個收費標準。還有一個捷徑是會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找這樣的女人并不難,他粗略算了算,找網(wǎng)友的花費甚至比小姐還要多,吃飯、開房、打車,加起來要白白賣兩天貨才行。所以相對來說還是找大姐好處多多,安全可靠經濟實惠。只有這樣精打細算,三年來寶林才攢下了十多萬,那是他娶媳婦的唯一資本,他要實現(xiàn)當初的諾言,媳婦要自己掂對,不能讓家人因此雪上加霜。
7
過完五一假期,小區(qū)居民開始按部就班運轉起來。霏兒跟馬耀軍玩了幾天自駕游,看樣子很是盡興。不幸的是她的寶馬車門被撞了個坑,不得不送修理廠去做美容。這樣反而給馬耀軍制造了機會,他每天開著賓利車來回接送美人,表現(xiàn)出極少有的耐心。霏兒自然也不反對,那輛賓利車價值據(jù)說要幾百萬,對于菲兒來說一點都不失體面,比她的紅寶馬還要風光得多。
至于這兩個人到了什么程度,寶林拿捏不準,看情形馬耀軍絕對欣賞菲兒美色,事實也是如此,任何男人見了菲兒都要多看幾眼。而菲兒多少是有些愛慕虛榮的,馬耀軍要風有風要雨得雨,很適合她的小資口味。余下的事情就只能看緣分了,因為寶林一直都是相信緣分的。正想著作為紅娘的種種好處,這時店門開了,寶林抬頭看,原來是丁妮的媽媽。寶林趕緊站起身,阿姨,要點什么?中年女人說,要一包好麗友派,丁妮這孩子總不愛吃早飯。寶林問要哪種?有蛋黃派和巧克力派。女人把臉轉向門外問丁妮,要蛋黃的還是巧克力的?一張年輕清秀的臉映在門外,隨后傳進來蚊子般柔弱的聲音,要巧克力派。中年女人拿了東西付過錢,說寶林,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考慮沒有???她和顏悅色,表情慈祥的像個母親。寶林遲疑一下說,阿姨,你看我這樣的,沒房沒工作,怎么能成家呀。嗨呀,怕什么,我家有房,臨街還有門市,什么都不做也夠花。女人趕緊補充著,以此證明家庭實力。寶林瞄了一眼門外,那女孩子正向屋里張望,看見他還甜甜的笑了一下。寶林也還了個笑臉,但看到她身下的輪椅,那點笑意一下就收回來了。他轉身跟女人說,阿姨,這么大事,我也得跟家里商量下才行啊。寶林本想拒絕,但還沒找到合適的理由,其實理由很充分,在那明擺著,但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挑明的。在人屋檐下,為人處世必須要處處小心,得罪了這些富人是得不償失的,要是他們背后下絆子,寶林將不堪一擊,隨便找來一包過期食品就可以讓他的小店關業(yè)大吉。女人說好吧,阿姨知道你是勤快孩子,可是要在城里扎根——難呀。女人意味深長,輕輕在寶林肩膀上拍了拍,轉身走了。她推著輪椅離開之際,那女孩子還隔著玻璃向他招了招手。
寶林氣急敗壞,把手里的錢摔在錢盒子里,心里憤憤難平不是滋味。我再沒能耐也不能找個殘疾人吧,找個坐輪椅的媳婦會讓村里人笑掉大牙,就算自己豁出去了,爸媽在老家還怎么抬頭。寶林覺得心悶,到外面喘了幾口氣,活動幾下胳膊感覺舒服多了。這時的小區(qū)安靜下來,汽車尾氣的味道漸漸散去,白樺樹下的花草隨風漫過一縷縷暗香。寶林叫不出那些花草的名字,那應該是女孩子們的事。
送貨員從箱柜車里跳下來,掐著單子開始里一趟外一趟搬貨。在這里開店除了鮮菜和水果需要親自進貨,食品煙酒和日用小百都有專人送,否則就算寶林長著四條腿也跑不過來。貨車把屋子塞滿之后獨自走了,逼仄的小店又亂套了。寶林借這個緣由,給金環(huán)兒打了個電話。他打算讓金兒環(huán)沒事勤來幾趟,知道自己有女朋友,丁妮她媽自然會放棄這個目標。金環(huán)兒說下午基本沒有貨主,可以過去幫忙的。寶林說那你就打車來,順便帶點大眾水果,店里斷貨了。放下手機寶林這時才覺得肚子有些餓,早飯是對付的,午飯一定要吃,總拿泡面充饑,一看就泛酸水。打開冰箱取出一盒速凍餃子,海鮮餡的,只不過保鮮膜劃開一道小口子,好幾天也沒賣出去。城里人矯情,或者說這個小區(qū)的人更矯情,這樣的餃子即使減價也沒人買,用鄉(xiāng)下的話來形容就是裝蛋。對于吃飯問題寶林從來不裝蛋,他可裝不起,能填飽肚子就行。這下也好,正好自己嘗嘗鮮,否則他是舍不得享用這頓午餐的。消化了那盒餃子,寶林很認真的刷了一次牙。為了預防接吻,這樣做很有必要的,雖然他們還沒有實質性的吻過。這個金環(huán)兒哪里都好,說說笑笑,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就是不讓人動手,摸摸都不行,休提接吻了。不過寶林對這種傳統(tǒng)觀念還是很欣賞的,不像有些進了城就拿身體當本錢女孩子沒了操守。金環(huán)兒在城里闖蕩也有幾年了,不失鄉(xiāng)下姑娘的淳樸清秀,又兼具城市女子的精明聰慧,以后若是有她做幫手,自己在城里的生活質量將會大有改觀,前途一片光明。寶林心里充滿自信,這個丫頭遲早是自己盤子里的菜,到時候慢慢享用會更有味道,不亞于剛才那頓海鮮餡餃子。要是金環(huán)兒能解決自己的基本問題,什么貴妃、琳姐,寶林會立馬與之有染的女人決裂,但現(xiàn)在還不行,遠水不解近渴呀。現(xiàn)在倆人看似在談戀愛,平時卻各忙各的,很少在一塊兒粘著。
金環(huán)兒來的時候,寶林正在廁所里忙活。廁所里只有一只蹲便,喚作衛(wèi)生間或洗手間簡直難以啟齒。這間車庫最里面是寶林的起居室,一張單人床,一張電腦桌,廁所、廚具都擁擠在只有六平方米的范圍里,只不過是用板材隔開成了單獨空間。真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金環(huán)喊了兩聲見沒人出來,把幾箱水果吃力地從出租車上搬下來。她看見寶林拎著褲子慌忙往出走,嗔怪道,你干嘛不出來,我以為鎖門呢。寶林笑嘻嘻說道,我把馬桶刷干凈,免得你嫌有味兒。寶林說的沒錯,金環(huán)兒是個干凈人,每次必先打掃馬桶方可如廁。
打開菲兒的車庫,紅寶馬跟著主人不知去向,那間車庫還算寬敞的,靠邊放些東西絲毫不會影響停車?;仡^又把店里收拾一遍,看著順序多了。寶林捧出一堆花花綠綠的小食品,像一只求偶的公雞,不停獻殷勤。他靜靜地端詳起金環(huán)兒,其實她長相不算漂亮,起碼沒有霏兒靚麗俊秀,但她那張臉飽滿的如一棵向日葵,令人百看不厭,無論誰也挑不出缺陷。再說她比自己還小兩歲,這對只閱歷過已婚少婦的寶林來說是尤其重要的資源優(yōu)勢。
金環(huán)兒津津有味享受著各種各樣的小食品,偶爾抬頭笑笑。寶林想起一年前的冬天,她也是這樣笑的。那天寶林去水果批發(fā)市場去進貨,鬼使神差般在金環(huán)兒的攤位旁停住腳。他看腳下的西瓜各個鮮亮,抬頭發(fā)現(xiàn)眼前的女孩子比西瓜還鮮亮,就問,這瓜甜嗎?金環(huán)兒說甜呀。寶林問啥價?金環(huán)兒說五元一斤。寶林不愿走開,頓了一下說,那啥,我要八個。金環(huán)兒打量這個大男孩,連連發(fā)問,你是進貨?還是自己吃?還是送人?寶林疑惑,心說你問這些干嘛?你做的是買賣,賺錢不就行了么。他又看看金環(huán)兒那張向日葵般的笑臉就說了實話,我開店拿貨。金環(huán)兒瞧瞧左右沒人小聲說,要是拿貨就別要這種,不好賣的。寶林說,看著挺好的,你不是說甜么。金環(huán)說甜啊,當然甜,可這是黃瓤西瓜,你回去可怎么賣?自己吃還行。寶林笑了說,你對我還蠻負責的。金環(huán)兒有些不好意思,收住笑說,同是天涯淪落人,買賣不成仁義在么。寶林頓時一怔,沒想到這丫頭還有點墨水,竟然能說出如此經典的句子。寶林回了句,相逢何必曾相識,這瓜我要了。寶林不解又問,你咋知道我是鄉(xiāng)下人?金環(huán)撲哧笑了說,誰城里人像你,那啥、那啥的,一股高粱味兒。寶林也嘿嘿樂了說,俺們屯子人都這么說。從那天起,寶林喜歡上這個愛笑的女孩子,細看頗有幾分電影明星某冰冰的味道。此后寶林刻意控制這個口頭禪,很快克服不良習慣,凡是攜帶有關出身的一切特征,他都要抹殺掉的,原因只有一個:成為城里的一分子,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為拉近兩個人的關系,他故伎重演,金環(huán)兒,今晚就別走了,我給你燉排骨豆角還有糖醋魚。金環(huán)兒瞪他說,不走?就一張單人床讓我怎么?。繉毩謮男φf,單人床睡兩個人不是正好么。金環(huán)兒佯怒,臭美吧你,人家可是黃花閨女呢,沒結婚干脆別想。寶林搓搓手,咱們哪天就去登記好吧?他指了指頭上說,我再搭一個吊鋪就齊了。金環(huán)兒冷了臉,輕嘆一聲,這間車庫要是咱們的多好,小點也能遮風擋雨啊。寶林掃興道,哪那么容易呀,這間車庫少說也要四十多萬哪。金環(huán)兒說,哼,買不起就不結唄,我可不想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寶林心說,你不想誰想呀?四處打工哪那么容易呀,還不如這小店,起碼自己的說了算。
就在倆人沉默的時候,寶林手機忽然響了,原來是房東打來的。寶林馬上想起來,下個月要交房租了,一年一萬五的租金還是可以接受的。寶林告訴房主錢已經準備好了,過幾天就給你送過去。房東阿姨干咳一聲說,小伙子,是這樣,我最近要出國,不打算回來了。這間房我打算賣掉,事先告訴你一聲,你好有個準備哈。
沒想到事情發(fā)生的如此突然,卻又合情合理。寶林的腦袋頓時膨脹開來,好半天才鎮(zhèn)定下來,幸虧年紀輕沒有高血壓,否則非跌倒不可。他結巴道,哦哦,您的意思是讓我下月騰房子是嗎?得到對方肯定回答,寶林一屁股坐在床上,臉色暗淡的要下一場雨。金環(huán)兒聽出大概意思,切切地問,怎么?人家要攆咱了嗎?寶林沒回答,只是木訥地點頭。見他萎靡的樣子,金環(huán)兒安慰道,寶林,要不咱就換個地方干吧,在別處租房子也不難。寶林低著頭,抽著臉說,換了地方,工商執(zhí)照、煙草許可、衛(wèi)生證暫住證都要作廢。再說了,自己沒房子在哪也不長久啊。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寶林沒說出口,說出來也是別人無法理解的情結。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不到這里的白樺樹,他心里沒底,像水草一樣更加找不到自己的根。金環(huán)兒小心地問,那你打算怎么辦哪?寶林咬咬牙說,我想湊錢把這買下來。金環(huán)兒黯然道,那就試試吧,實在不夠我這還有幾萬私房錢,用的話你就拿去吧。寶林怦然心動,抓著金環(huán)兒一只手說,金環(huán)兒,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到時候產權歸你。金環(huán)兒紅著臉說,要是能把房子買下來,我就辭了工作過來幫你。寶林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他說環(huán)兒啊,到時候你在家看店,我出去再找份工作,欠下的債幾年就能還上。金環(huán)兒說欠債不怕,好歹有房在,關鍵是要借到才行啊。寶林說,要是借不到,我就給你當一輩子奴隸,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金環(huán)兒忍俊不禁笑出聲,要是你能把房子買下來,我給你當奴隸,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見金環(huán)兒笑了,嘴角也揚了起來,寶林趁其不備親了她一口。金環(huán)兒迅速躲開,努著嘴嚷道,討厭哪,人家現(xiàn)在還不是你的奴隸呀。
送走金環(huán)兒,寶林心情沉重的像灌滿了鉛,要湊夠錢談何容易呀。晚上他硬著頭皮去了房東家。房東阿姨六十多歲了,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寶林說明來意,老太太考慮了一會兒說,你一個農村孩子來城里闖蕩也不易,我也是沒法子,兒子在美國,我這一走就不回來了,房子和車庫都得賣。寶林說阿姨,我想留下這間車庫,您看看能不能給我點時間?最后,老太太同意了,并且把房價壓到四十五萬。她說,你這孩子肯吃辛苦還仁義,否則這個價可不止,如果你能買的話,我把原有設備都送給你。寶林無話可說,千恩萬謝別過房東。她所說的設備無非冰箱冰柜貨架之類,要是重新打鼓另開張,還要填不少錢,再加上重新辦理各種手續(xù)費就更多了。
8
對寶林來說四十五萬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整理出所有積蓄不過十五萬,他把腦袋掏空了幾遍,也沒能篩選出來肯借錢給他的人。父母那里多少能有三萬兩萬,那簡直是杯水車薪。還有曾經跟他上過床的女人,和她們之間只不過是性伙伴關系,互相不索取利益是不言而喻的游戲規(guī)則。朋友就不要提了,時下正流行的一句話,“如果你想失去一個朋友就借錢給他或者找他借錢吧”。還有就是霏兒和馬耀軍都是有錢的主,寶林認為跟這兩個人的關系最為復雜也最為脆弱。他們施舍出一點小恩小惠還可以,如果談錢的話非但借不到,唯有的一點感情支撐也會土崩瓦解。
半個月時間就這樣渾渾噩噩過去了,為了所差的二十萬寶林還是一籌莫展,立在門口,靜靜地仰望著白樺樹發(fā)呆,他常用這種姿態(tài)來調整情緒堅定信念。正因為這些樹的存在,他才心有所屬,白樺樹堅韌挺拔的品格幾乎成了他的精神信仰。暗香迎面,樹葉沙沙,無厘頭的他忽然聯(lián)想到一句古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今國家經濟形勢大好,自己的夢想?yún)s要瀕臨破滅了。
寶林哥,買東西。柔聲柔氣的聲音把寶林飄忽不定的思緒拉扯回來,回頭看原來是丁妮不知什么時候停在身后,怯怯的眼神里含著不安。寶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用職業(yè)性笑臉掩飾著自己的失態(tài),面對錯綜復雜的環(huán)境寶林早已學會了隱藏和敷衍。幾年來,他像一只變色龍,漸漸將適應環(huán)境進化成了一種生理本能。
是丁妮呀,你要好麗友派?寶林的語氣平順和緩,和對待其他顧客沒有什么兩樣。
丁妮說:是。
還要巧克力派?
是的。丁妮慘白的臉上擠出淡淡的笑。
寶林拿出那包點心,遞給她說:今天媽媽怎么沒陪你呀?
丁妮從胸前的小熊口袋里掏出錢遞給寶林,情緒閃現(xiàn)出感傷:媽媽上班了,她也不能總在家陪著我呀。說完,她掉轉輪椅,慢慢往家的方向去了。
寶林默默嘆了口氣,心里想,這個女孩子要是能正常行走也算得上是美女一個,可惜……。他本想上去推她一程,那樣的話誰都不用,只要他愿意,她媽媽會毫不猶豫出錢買下這家店。但他還是沒有動,對于終身大事,他不敢伸手去觸摸那貌似美好的未來,因為那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海。在危難關頭,即使拋開所有顧慮,但是寶林此時還放不下金環(huán)兒。金環(huán)兒給了他愛的希望,關鍵時刻還能拿出所有積蓄來幫自己置業(yè),這樣的女孩子比大熊貓還珍貴,是不能輕易放手的。
閑暇之余,寶林開始盤點剩下的貨物。以后幾天他不打算進貨了,貨多了搬家也不容易消化呀。正忙著,保安小莫背著手踱步進來。寶林,你這貨怎么越來越少啦?
寶林說不打算干了。
小莫愣模愣眼,為什么呀?干好好的。
寶林說:房子要到期了,金環(huán)兒讓我過去做水果生意,發(fā)展會更好些。
自從來到這個城市,寶林學會了說謊,就像現(xiàn)在,如果實話實說不會得到絲毫幫助,反而會遭到鄙夷。
小莫果然露出一副羨慕的神態(tài):就要做大買賣啦,那真是太好了。
切,什么大買賣呀,到那邊開個水果店而已。寶林只是嘴上這么說,其實對以后的去向還一點眉目都沒有。
我不知到啥時候才能立業(yè),這個保安我真是干夠夠的啦。小莫把大檐帽摔到啤酒箱子上,滿臉糾結。
一不小心又牽出一個愁漢,寶林停下手里的活說:對咱們農村孩子來說,想要扭轉命運唯一的捷徑就是找個有實力的對象。
小莫點了一支煙:我要嘛沒嘛,誰他媽的會看上我呀?
寶林冷笑道:別急,哪天我給你介紹個,你不罵我就行,保證你一夜暴富。
小莫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切,你這話說的,只要有錢,瘸子都可以考慮。他使勁吐了一口煙圈,像是吐出了胸膛里的晦氣。
白天人來人往一忙起來想不了那么多,可到晚上就難熬了。寶林由此體驗到失眠的滋味,也切身體會到老家的一句土話:猴抓心。每當猴抓心來襲,寶林就想找人說話,可是在這偌大的冰城,他根本就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他百無聊賴,仰面躺在床上機械的按著計算器,這時電子語音單調的女聲就會跟他說話:威靈,加八、加八……。
丟掉計算器,寶林鼓起勇氣拿起手機。此刻他要試試運氣,大不了結束前緣,形同陌路也在所不惜。
睡了嗎?寶林輕聲問。
早躺下了,都十點多了。琳姐含糊道。
方便嗎?找你有事。
琳姐嗲聲道:不方便,來兩天了。
寶林說:不是那事,我要跟你借點錢。
多少?
十萬。
你小子開什么國際玩笑?你還真把自己當成鴨啦。哈哈……
寶林很認真地說:琳姐,我沒開玩笑,我會盡快還你的。
拉倒吧,姐再空虛也不會跟你玩這種游戲,好好睡傻小子。
我不睡傻小子,我想睡你。寶林對著手機大叫。
哈哈,不怕闖紅燈,你就來吧。
哈哈,好吧琳姐,不跟你鬧了,游戲結束了。
這個驗證過程如此簡單,在近乎于玩笑之中結束了,結束的突如其來又理所當然。不傷人,這樣挺好。還有那個貴妃,就更無需驗證什么了,她最近沒有電話打來,寶林也很久沒去送貨上門了。那豐腴的肉體或許已經跟小莫有染了吧,雖然寶林不敢肯定,但可以肯定那樣的女人是絕對不會缺少安慰的。
剛有些迷迷糊糊,枕頭旁的手機響了,原來是菲兒。小李子,你來接我。她用含糊的聲音又命令道,本宮喝多了,不能開車,
寶林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能為菲兒做一點事他求之不得,再說有幸開一次寶馬也算對得起自己的駕照了吧。
打車到了那家酒店,幾個時尚女人正在說說笑笑,而且喝得紅光滿面。言語之間寶林才略知一二。女人們酒后放出戲言,她們每個人只有男生來接才可以走,誰最后離開誰買單。結果是寶林最先來救駕,激動的菲兒當場親了他一口,然后在幾個女人起哄和調笑聲中離開現(xiàn)場。
寶林此前開過的車型有多種,拖拉機、皮卡、大貨車都能擺弄,但絕對沒有機會駕駛寶馬級豪車,這令他手足無措,受寵若驚。
菲兒坐在副駕位上發(fā)問:哎,你行不行呀?
寶林說行啊,我有駕照你又不是不知道。寶林本想說,在方向盤上綁一張大餅狗都能開,可面對孟姐他不敢無理。
走了一段,寶林很快適應了這臺靈敏的機器,找到感覺之后真稱得上得心應手,駕馭自如。原來一部好車的所有設計和性能都是以人為本的。
菲兒似乎暈了,靠在座位里不說話。寶林試探著問,姐,你沒事吧?
菲兒說沒事,就是感覺胸里發(fā)熱。
那咱們把冷氣打開好嗎?
不好。菲兒坐正身子,任性道:咱們去兜風。
去哪兜風?到處都是紅燈。
菲兒揚起蓮花指:本宮要去松花江大橋。
涼爽的江風從車窗灌入,把人吹得精神抖擻,血脈賁張。菲兒還覺得不過癮,打開全景天窗把上半身挺出車外。她張開雙臂,衣袂飄飄,長發(fā)飛揚,如同下凡的仙女。寶林不敢抬眼看她,只顧專心控制飛奔的車子。只聽菲兒亮開嗓子唱開了:這世界我來了/任憑風暴漩渦……就算生活/給我無盡的苦痛折磨/我還是/覺得幸福更多……
菲兒高亢凄厲的歌聲纏繞著撕扯著深邃的夜空,似乎是在向蒼穹傾訴又似向世界抗爭。難道如此風光的女人也需要釋放壓力蓄積堅強嗎?寶林想不清楚菲兒此時的心境,反而使自己五味雜陳,他不由自主也跟著唱起來了。他的嗓音類似狼嚎,宣泄出多日以來的郁悶和壓抑,還有對愛的渴望,以及對生活的向往……唱著唱著,他的眼里不知不覺飄出淚水,很快又被風干。
9
早晨,寶林照常起來散步,老遠看見馬耀軍駕著賓利從另一條路駛來,怪不得好幾天沒見他的影子,那條路是不經過寶林倉買的。賓利車越過門衛(wèi)欄桿,寶林在路邊招手,馬耀軍落下玻璃沒有表情地問,有事嗎?寶林的熱情一下子就沒了。沒事三哥,正好碰見,打個招呼。馬耀軍說,沒事我走了。對了,那個霏兒跟你說過什么沒有?寶林說,沒有啊,好些天沒見她了,怎么了三哥?馬耀軍一臉不羈,操,她跟副校長有一腿,還他媽跟我裝正經,看我咋收拾她。說完馬耀軍一個急加速躥了出去。這兩個人一定是鬧矛盾了,不過這個信息來的也太突然了,弄得寶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又將這兩個人的關系重新梳理了一遍。馬耀軍有錢不假,但涉于黑道,手下連一個工人都沒有,而是通過各種關系把工程項目弄到手,然后轉手介紹給工程公司,從中獲取暴利。霏兒漂亮時尚,工作體面,收入也頗豐厚,人也高傲的不得了。這兩個人論財力、地位、相貌都還算般配,但沒能料到,他們之間竟然連做普通朋友的可能都沒有,這讓寶林百思不解。馬耀軍這種態(tài)度很明顯,是給他這個介紹人一個交代,話語里沒有絲毫感激,甚至還含著怨氣。一片好心變成這個樣子,寶林驀然生出委屈,隨后蔓延開來。霏兒跟副校長的事我哪里知道呀,處不來是你們沒緣分,關我屁事。寶林暗自后悔,怪自己當初多事,真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他在暗自提醒自己,小莫的事可不能再插手了,把那個殘疾女孩丁妮介紹給他的話弄不好還會落下埋怨?!霸曰B(yǎng)鳥;保媒擔?!?,得不償失的事不能輕易去干了。
晨光擠過樓體之間的空隙照在身上,可寶林沒有感到暖意,反而周身發(fā)冷。有錢人真是不好交往,一點小事不合心意,就會耿耿于懷,還不如老家的農民,他們就算吵的脖子粗臉紅,第二天也會照樣拉著你去家里喝酒。其實有錢人跟小市民沒有什么區(qū)別,別看他們表面風光,衣冠楚楚,私底下一樣污穢不堪,紙醉情迷。寶林簡直不可想象他們當時的丑惡嘴臉,特別是霏兒,以往溫文爾雅超凡脫俗的女神形象在他心里迅速崩塌,一潰千里。
寶林搖搖頭懶得去想了,祖墳哭不過來,還哭什么荒冢啊。弄不到二十萬就要滾蛋,寶林此時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城市里房子是多么重要啊,哪怕是一間車庫也會決定人的命運走向。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中斷了寶林的沉思,原來是房東的催促電話,寶林耐著性子說,我正在籌錢,不是還有幾天時間嗎?我們已經說好了的。房主下了最后通牒,說那好吧,還有五天,好幾個買主都在等著。寶林漫步在林陰下,步子沉重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一屁股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滿眼綠色失去往日的勃勃生機,那些白樺樹星羅棋布的佇立在綠地里,而此刻它們也顯得無精打采,沒有給他帶來一點慰藉。寶林呆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心亂如麻。
想起馬耀軍那副嘴臉,寶林預感到與這個人的關系恐怕是到頭了。他有錢買豪車,有錢送大禮,有錢玩女人,有錢吸毒……但他絕不會把錢借給一個鄉(xiāng)下窮小子。除非,除非……仇富心理伴著罪惡的念頭像一團火焰在腦海里燃燒起來。想到吸毒,一副幾乎要忘卻的場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寶林清晰記得,有一次去馬耀軍家送煙,那次他要了一條軟中華,他進屋的時候意外看見茶幾上有剛點燃過的香煙錫紙,同時還聞到一種刺激性氣味,他敢肯定只有一種白色粉末才能散發(fā)出這種獨特氣息。這種吸毒方式俗稱“追龍”,在老家的賭場上時而能看到這樣的癮君子,他們吝嗇且貪婪,將每一絲煙霧極力吸進鼻孔,然后精神飽滿地投入賭局。馬耀軍可不是一般的癮君子,寶林想,以他的身價和性格家里肯定有存貨,而且還不會少。
回到店里,把門反鎖,寶林迅速打開電腦,在一個購物網(wǎng)站很容易搜索到銀行卡。這個賣家,國內各大銀行卡一應俱全,他們多是打著收藏的旗號公開出售。瀏覽了一會兒,寶林選中了附帶實名身份證原件的信用卡。這種套卡的好處是自己可以隨時更改信用卡密碼,辦理轉賬等業(yè)務。雖然售價高了一點,但使用相對安全可靠。寶林狠狠心把賬戶上的四百元打了過去,關了電腦,他盼著快件早些寄到。寶林這樣做不是盲目的,他接觸過幾個大商家都用過這種卡,好處是資金周轉零活,更重要的是這種卡開戶是用別人的名字,可以偷稅漏稅。寶林可不是想逃稅,他那點稅金根本沒有作弊的必要。
在惶恐中等待了三天,銀行卡連同身份證如期到達。他在第一時間用那張陌生的身份證開通了一張手機卡,然后又在銀行辦理銀行卡和手機號碼的綁定業(yè)務。返回到店里把門反鎖,在靜謐的單人床上開始了下一步計劃。他將手機卡裝在手機里,寫了一條信息:“緝毒警察在你家樓下,迅速打款十萬,否則入室搜查。”寶林已經觀察好了,馬耀軍這幾天沒回家,一直在忙著他的工程項目。只要他家里私藏毒品,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躲不過公安的追查。寶林經常瀏覽新聞,那些高官和明星涉毒都被繩之以法,何況馬耀軍一個土豪。鍵入信用卡賬號連同馬耀軍的手機號碼,在發(fā)送之際,手機從寶林的手里哧溜一下滑落到床上。他明明看到自己的手正抖得厲害,從未有過的恐懼感像巨大的黑洞吞噬著他。自己面對的敵人無疑太強大了,萬一事情敗露后果將不堪設想。五分鐘過后,寶林情緒稍稍穩(wěn)定下來。他不想就這么放棄,擁有一處房子對自己實在是太重要了呀,包括生活和愛情還有家庭。他想了許久決定先對菲兒下手,女人相對來說總會好搞一些的。他不想用敲詐這個詞,而是借。他不敢正常來借,那樣弄不好菲兒也會離他遠去,那么他在這里就更加孤獨了。十萬元想必對菲兒來說不算什么大事,等以后有錢了找機會還她就是了。寶林天真地想。
他撿起手機,刷掉了剛才的信息內容,重新輸入:“希望你馬上匯款十萬元到如下賬戶,否則在明天的校園里將遍地是你跟某校長的裸照?!彼麆傄o菲兒發(fā)過去,猛然想到,菲兒和紅寶馬大概有半個月沒回來了,他有菲兒的車庫鑰匙,這些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菲兒也有很久沒有跟她通過電話了,沒有特殊的事情,她是不會打電話來的。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用,為了更加穩(wěn)妥,寶林認為該確認一下才行。撥過號碼,菲兒的手機竟然是關機狀態(tài)。寶林又一次迷失了方向,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才好。菲兒大白天關機,這絕對不正常。他琢磨起馬耀軍幾天前說的話,“看我咋收拾她”,寶林不由得打了個激靈,一種不祥的預感彌漫著整個小店。
出了小區(qū),攔下一輛出租車,寶林直奔菲兒所在的大學而去。寶林不知道菲兒具體做什么工作,只聽說主管食堂事物。走了三家食堂,問過幾個人才得到消息,菲兒出事了。一個服務員正拖地,直起腰問,孟菲兒是你什么人?寶林說,我是小區(qū)物業(yè)的,找她有事。那女人謹慎地打量他幾眼才說出大概情形。就在幾天前,菲兒跟副校長同時被紀檢人員帶走,具體什么原因,被帶到哪去,她卻搖頭。另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推著餐具車經過,樣子有些幸災樂禍,冷笑著說,做小三有什么好?真是露多大臉現(xiàn)多大眼吶。
回到小區(qū),直奔菲兒家,門板上貼著封條。寶林一頭霧水,怎么也理不出頭緒,但他能猜得到這事十有八九跟馬耀軍有關,得罪了這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這樣一來把寶林的計劃完全打破了。按計劃要是順利的話,在這兩個人身上詐出二十萬是輕而易舉的事,現(xiàn)在寶林只能罷手了。隨后他又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一定要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如果這事真是馬耀軍干的,自己就逃不了干系,沒有自己介紹,菲兒就不會認識馬耀軍,就不會惹出這么大的禍。想到這些,寶林陷入到深深的自責之中,同時更為自己要敲詐菲兒的想法感到無地自容。他暗罵道,李寶林,你真他媽卑鄙,菲兒哪里對你不好?跟誰睡覺是人家的自由,跟你有什么關系。罵著罵著,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力道比當年餃子城老板還要狠。
10
幾天后寶林倉買易主,新房主在會展中心做服裝生意,把這里當成了臨時庫房。寶林把僅剩下不多的貨物統(tǒng)統(tǒng)搬進菲兒車庫里,并暫時棲身在那。倉買店沒了,菲兒又遭遇不測,寶林心里生出了大草,什么事都做不來。閑極難忍他決定到果品批發(fā)市場走一趟,他不想這樣失魂落魄的去見金環(huán)兒,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犬。臨走他特意去理發(fā)店做了個比較前衛(wèi)的頭型,看著鏡子里的人明顯瘦了不少,經過這番折騰,顯而易見減肥目的已經初見成效。沒承想人去樓空,原來的攤位換了個滿臉堆著雀斑的姑娘,她是新來的,原來的店員去哪她一概不知。寶林忽然生出不詳?shù)念A兆,走了很遠才找到僻靜的地方,給金環(huán)兒打了電話。金環(huán)兒說找了新工作,在一家酒店作收銀。寶林盡力放松口吻說,房子沒買成,我還想過去給你當奴隸呢。電話里寂靜無聲,許久才傳來金環(huán)兒的苦笑,算了吧,寶林,我們都不要難為自己了,或許我們都該換一種生活方式了吧。寶林猶如遭遇到一次山體滑坡,他搖晃著抬頭望望天,灰蒙蒙的讓人透不過氣。他說也好,要不咱們見面聊聊吧,挺想你的。金環(huán)兒抽泣幾聲才說,不必了,我現(xiàn)在不是黃花閨女了。金環(huán)兒的話瞬間變成一股泥石流,蹂躪的人心翻江倒海。寶林說那好吧,以后有了落腳的地方告訴我,起碼咱們還是朋友。金環(huán)兒收住哭泣,說你也是,有了車庫別忘了勤刷廁所。
回到小區(qū),寶林又開始端詳起那些白樺樹,樹干上的節(jié)痂也像一只只眼睛注視著他。他甚至能辨得出哪棵樹是經自己的手移植過來的,他清楚的記得它們在哪個部位結痂,在哪個部位分叉。幾年來的朝夕相處,它們早已穩(wěn)穩(wěn)扎下根,而自己現(xiàn)在連落足的地方都沒有。想到這些,寶林鼻子一酸,竟然掉下幾滴淚來。他不想就這樣回家,老鄉(xiāng)都知道他在省城開店,比種一百畝地掙的還多。有能力走出去的年輕人都被大眾認為是村里的精英,眼下要是回去種那幾畝薄田,會招來所有人恥笑。樹能活,我怎么就不能活???他頻頻在心里發(fā)出自問,最后用力擊打樹干,隨后下定決心:就算死也要死城里。再看拳頭已經滲出了血。
小莫整天在小區(qū)里執(zhí)勤,面上什么事都瞞不過他。他勸寶林說,不就是個對象么,改天我把老鄉(xiāng)介紹給你,在夜市賣乳罩的妞兒你要不要?
寶林說:你別拿我開涮,沒看我身心交瘁傷痕累累么。
小莫說:發(fā)昏不當死啊,菲兒的房子被封了,這車庫不定咋回事,你在這住也不是長事啊。
寶林眼睛一亮說:菲兒現(xiàn)在哪里,你知道不?
聽物業(yè)經理說轉到“二看”去了。小莫壞笑:怎么,難道你還要英雄救美不成?
寶林滾身從床上下來,說:還真有這打算。
寶林去過第二看守所,結果人家說案件還沒有調查清楚,拒絕探視。不過總算知道菲兒下落,這讓寶林有了些許安慰。回來的路上,寶林跟開出租車的年輕人搭訕,那人跟寶林年紀差不多,據(jù)說收入還不錯。寶林拿出自己的駕照看看,幾年不落都檢過。在城里混了好幾年了,大街小巷也知道個大概,何不上街去開出租車呢?好歹能養(yǎng)活自己吧。
在城里開出租車要有上崗證才行,寶林白天學習理論熟悉駕車,晚上依然回到車庫落腳。幸虧現(xiàn)在還有菲兒這間車庫,否則連過夜的地方都沒有?;叵肫鸱苾簩ψ约旱年P照,內心便隱隱不安。寶林不清楚菲兒的身世,但他能感覺得到,她跟自己一樣,在這里根本沒有親人可言。他想幫助她卻不知從何下手。半個月以后,上崗證下來了,寶林又把自己推到一個全新的崗位。一天正在街上遛人,手機響了,原來是菲兒來電,他一陣興奮迅速接聽。
寶林,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寶林說知道了姐,找過你,人家不讓見,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說。
菲兒頓了一下說:我的事差不多了,現(xiàn)在需要十萬元保釋金才能出去,你方便嗎?
寶林聽出對方的謹慎和小心,也感知她是下了很大決心才打的電話。寶林毫不猶豫說,姐,你放心,我馬上就去。
按菲兒指點,寶林見到辦案律師,然后把錢交到檢察院,趕到看守所已是下午了。菲兒沒有寶林想象中那般落魄,只是沒有施加粉黛,站在大鐵門外像個素面朝天,清秀內斂的修女。
菲兒坐在副駕位上,面沉似水,若有所思,儼然沒有了往日的神采,眼里也黯淡的沒有光澤。
咱們要去哪?寶林問。
不知道,我什么都沒有了。菲兒忽然用雙手捂住臉,嚶嚶地哭了。
寶林不知該如何勸慰,隨手遞給她一片紙巾。對了,這都下午了,咱們先找地方吃飯吧,我早就該請你的,一直都沒機會。寶林笑說。
菲兒擦擦淚,才想起問道:你怎么開上出租車了呀?
房東把房子賣了,我買不起。
菲兒沉默少許問:那你現(xiàn)在住哪?
暫時住你車庫呢。
菲兒想了想說:你看我這樣子還怎么見人?咱們回去吃,你隨便給我弄點什么都行。
煤氣罐和吃飯的家伙早就被寶林搬過來了。剛才的路上,寶林買了幾樣蔬菜,做飯對寶林來說比開車還順手。菲兒躺在單人床上閉目養(yǎng)神,像是在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半個小時后,幾樣小菜擺到地上的紙箱上,兩個人就這樣席地而坐,那感覺像家鄉(xiāng)的土炕,自然而親切。寶林拿手指彈彈紙箱子,看,這是我的環(huán)保飯桌。菲兒笑笑說,是夠環(huán)保的,而且經濟適用。她掃了一眼門外,天色已經暗了。她說寶林,把門關了吧,姐怕蚊子。墻角里,一臺老牌電扇不停搖頭晃腦,這是寶林在舊貨市場買來的,現(xiàn)在看起來更添了幾分茍且延喘。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吃飯,真是意想不到,會是在這種境地和場所。他們這樣面對面坐著,第一次沒有了貴賤等級之分。面對落魄的菲兒,寶林還是覺得魂不守舍、心虛面窘。他拽開兩聽罐裝啤酒,說孟姐,祝賀你,毫發(fā)無損的回來了。
菲兒笑了,很凄慘。毫發(fā)無損?車沒了,房沒了,工作沒了,你看我還有什么?
寶林無言以對,許久才懦懦地說:起碼你還有我這個兄弟。
是啊,幸虧還有你這個兄弟,否則連保釋金都……。菲兒吐出一口長氣說:寶林你放心,姐很快就把那十萬還你,好在這間車庫有獨立產權,是合法財產。
別說了,姐,咱們干一個。
菲兒抓起罐裝啤酒,揚起頭咕咚咚喝了,一道水線彎曲著爬上她白皙的脖子,然后緩緩流進乳溝深處。寶林不好意思用眼神追逐那條水線的去向,他當然也不能示弱,一口氣也干了,隨后他發(fā)現(xiàn)用這罐子干杯真是不爽,那三角形的開口和嘴唇根本無法吻合。菲兒擦了一把嘴角,說,拿杯子來。寶林沒找到杯子,只摸出兩只大碗。
好久沒喝酒了,今兒咱倆一醉方休。菲兒又拉開一聽啤酒,給自己碗里盛滿,柔聲道:小李子,今年多大了?
虛歲二十五了。寶林說。
嗯,也不小了,該成家了,你跟金環(huán)兒怎么樣了?
寶林勾著頭,悶悶地說:別提了,吹了。
菲兒不解地問:不是處的挺好嗎?為什么呀?
就因為沒有房子唄。寶林羞于自己的無能,默默把酒碗倒?jié)M。
現(xiàn)在的女孩子可真夠現(xiàn)實的。菲兒搖搖頭,好似她才是超凡脫俗的乖乖女。
寶林給菲兒夾了一塊炒雞蛋,說也怨不得人家,人家不要彩禮,不要首飾,只要一間這樣的車庫,這要求還算高嗎?
菲兒咬了一小口雞蛋:不高。人家不圖吃雞,怎么也要吃個蛋吧。
可惜我連一只蛋都下不出來。放下酒碗,寶林看看菲兒:也說說你吧。
菲兒也跟著一飲而盡,爽快地說:你想知道些什么?
孟姐,你多大了?
菲兒嚴肅道:把孟字去掉,姐二十七,比你大兩歲。
寶林試探著問:姐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菲兒噓出一口氣,接著說:我知道只有你不會笑話姐,所以姐和你說實話。我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讀完大學就跟副校長好上了。對了,那時他還是餐飲部主任,他一直關心我,最后把我留在學校。我家?guī)状际寝r民,我爸得了精神病,媽不識幾個字,只知道寸步不離守著她男人。所以不管我出什么事,他們都無能為力,我也懶得告訴他們,他們只知道花我的錢,卻沒問過錢是怎么來的?,F(xiàn)在好了,他們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對于菲兒的表述,寶林沒有太多意外,轉念想想,房子和豪車不是這個年紀的女人可以輕松擁有的。姐,你也別難過,咱們還年輕,以后會好起來的。寶林說完才覺得用咱們來概括似乎不大合適,又說,你有知識,有能力,又漂亮,不像我大學都沒讀過。
別提什么狗屁大學生,滿大街都是博士生碩士生,我算什么東西,充其量就是個小三。說著菲兒揚起脖子,喉嚨歡快的蠕動。
寶林陪著菲兒也喝干了,顯得很被動。菲兒拿起啤酒給自己又滿了一碗,隨后把空罐子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響聲在空曠的車庫里震蕩回旋著。媽的,男人都不是好餅,那個副校長,你知道吧,他被雙規(guī)了,把事兒都推到我身上。我有什么?房子車子都沒收了,讓他在里頭念經吧哈哈……
菲兒的笑聽起來令人心顫,還摻雜著莫名的亢奮,寶林倒?jié)M酒碗,也陪著她把空罐子摔到地上,應和道,對,活該呀,讓他把牢底坐穿。寶林真心不平,義憤填膺,這么漂亮的女人被他糟蹋成這樣,真是天理難容啊。
他們倆交替摔著空罐子,猶如一首勁爆的音樂,那該是飽經摧殘之后才爆發(fā)出來的快感。菲兒搖搖晃晃地說,知道是誰害了我嗎?就是你那三哥馬耀軍。他更不是什么好餅,剛認識就要跟我上床。
寶林怯怯地問,他得逞了嗎?
那倒沒有,不過他有更多打算,不知他咋知道的,知道我跟副校長,非要把擴建校舍的工程拿下來??赡抢蠔|西不干,他不跟江湖人打交道。馬耀軍忙了一溜十三遭,什么都沒得到,于是把我們舉報到紀檢委。菲兒擺擺手:算了,不說了,姐誰也不怨,只怨自己一不小心上了賊船。
寶林此時終于明白了,馬耀軍的工程項目就是利用各種不正當手段搞到的,當然這要對獵物了如指掌明察秋毫才能做到。寶林自責說,也怨我,我也不是個好餅,不介紹你們認識就啥事都沒了。寶林胡亂抹了一把臉,喝酒。
菲兒醉眼惺忪:怎么能怪你呢?姐知道你也是好意,多個朋友多條路,可誰知道他是個魔鬼呀。紙箱里的啤酒喝個精光,菲兒再也支撐不住,筷子彈落到地上。
只顧著喝酒,寶林看看紙箱上的菜,幾乎什么都沒有動。他把雙手插進菲兒的腋下,把她扶到床上。姐,我走了,明天早再來看你。他剛起身,被菲兒一把揪住T恤領口。小李子,你要去哪?
寶林說:我去保安室,那里有地方住。
你別走、別走,本宮害怕蚊子。
菲兒又行使太后權威,使寶林平添幾許久違的親切之感。他低聲說:沒事的,我把門給你關好。
不,不行,這里像個古墓,本宮好怕。
寶林無計可施,只好說那好,你睡吧,我不走,我在這陪你。
菲兒用力推了一下寶林,忽地睜大眼睛問,你是不是嫌姐臟?
不是的姐,是我不配。寶林半撅著身子,跟被批斗似的,站不起來也坐不下去,只好用兩只胳膊夾著菲兒撐著床,鼻尖兒很快浸出細密的汗珠。
菲兒用力一帶,把寶林拽進懷里,冷冷地說:你還是不是男人?
面對昔日高不可攀的御姐,如今落魄的女神級人物,寶林更加語無倫次:不是啊,是沒有TT么。
菲兒盯著開寶林,淚眼潸潸,語聲咽咽:你知道嗎?本宮正想要個格格。
11
幾天以后,寶林倉買的牌子又掛起來了。一個靚麗的女人在店里周旋著,滿臉安詳熱情,打發(fā)著每一個顧客以及那些瑣碎時光。時近中午,一臺藍色賓利在店前戛然而止,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緩步踱進店門。他微笑著對著老板娘說,沒看出來,生意還不錯哈。菲兒臉色驟變,一字一句道,馬耀軍,你還想怎么樣?男人點燃香煙,不緊不慢說道,在你眼里我還不及一個窮小子,這怎么可能?給你三天時間,要么跟我混,要么在這里消失。說著,他像玩撲克牌似的攆開幾張照片,然后慣用皮影的動作,一張一張甩在柜臺上。照片上,菲兒跟一個禿頂男人在寶馬車里正糾纏不清。
晚上寶林收車回來,發(fā)現(xiàn)卷簾門關著,也許她出去存錢了吧,他這樣想。他按動電子鑰匙,電動門緩緩提升,里層的玻璃門開著,寶林忽然間聞到一股煤氣味,不待門簾完全升起,他便貓腰沖進去,隨后驚呆。菲兒躺在床上,安靜的抱著雙手,一套黑色職業(yè)裝把她打扮的莊嚴而不俗。寶林憋住一口氣,把菲兒抱出屋子塞進車里瘋狂駛出小區(qū)。
經過搶救,菲兒還在昏迷之中,寶林從她衣兜里掏出一張信紙。
小李子:本宮要走了。我不想做別人的工具和槍手,我也沒有勇氣再去面對流浪和侮辱。那十萬元就不還你了,房產證和委托書在環(huán)保桌上。金環(huán)兒是個好姑娘,把她接回來吧,好好經營這家店。至于我又要麻煩你了,麻煩你把我的骨灰撒在松花江里,不要留下一粒塵埃。還有我爸媽,我已經把所有積蓄都寄給他們了,不用再管他們。姐還要告訴你,不管到什么時候,都不要做違法的事。切記!
眼淚如兩條蚯蚓在寶林面頰爬行,然后跌落到紙上。他掏出手機,毫不猶豫撥通了110。
幾天后,在樺林小區(qū)大門口,小莫攔下一輛紅色出租車。他朝車里看看,然后趴在車窗上一股腦地發(fā)問:你這幾天去哪啦?你知道不?馬耀軍被抓了。
寶林說???不知道啊。
小莫又說:他家被查啦,我跟警察上去的。那條大狼狗鼻子真好使,找出500多克海洛因。
寶林詫異道:那么多呀!
小莫說是啊,據(jù)說他還背著人命官司,這下怕是撈不出來啦。
寶林轉頭看看旁邊的菲兒,淡淡地說:看樣子至少要判無期。
小莫:弄不好要走銅(死刑)的。
寶林一臉凝重:唉!沒辦法,改天去看看他吧。
一天中午,菲兒包餃子,叫寶林回家吃飯。寶林說你自己吃吧,耽誤拉活呢。菲兒說回來吧,海鮮餡兒的。聽說海鮮陷兒,就回來了,倆人正吃著,趕上小莫進來。在他身后的門外,寶林發(fā)現(xiàn)輪椅上的丁妮。寶林問小莫,你要買好麗友派是嗎?小莫搔頭說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寶林拿出那包點心,你是不是要這種巧克力派?小莫不置可否,尷尬的笑笑說,原來我的秘密你已經知道了呀。寶林拍拍他的背,既然是這樣,就好好待人家吧。小莫出門,寶林趴在門邊看了看,只見他推著女孩,朝著她家的方向緩緩走去,轉過彎后便消失在白樺樹的陰影里了。
(責任編輯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