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芳
(西藏大學宣傳部,西藏拉薩850000)
試析雪域高原上的馬文化原型
孫海芳
(西藏大學宣傳部,西藏拉薩850000)
神話學視野下,在民俗與儀式著稱的雪域高原文化背景下,點滴細節(jié)中流露出對馬文化原型的崇拜。歌謠、傳說等文化媒介中頻繁出現(xiàn)以馬為原型的文化描述,體現(xiàn)了當?shù)孛癖妼︸R原型賦予的文化想象。本文試圖從神話傳說、民間習俗、史詩記載中歸納概括寄托著民族心理的馬文化原型,從而透析高原民眾的精神情結(jié)。
神話;民間習俗;雪域高原;馬文化原型
藏族神話中,頻頻出現(xiàn)以馬為原型的文化描述,足見馬在藏區(qū)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它代表著牧區(qū)特有的生產(chǎn)方式。策馬奔騰的陽剛與勤奮,讓人們對這種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動物賦予了無盡的想象,聯(lián)想到牧區(qū)悠久的草原文化、神賜的英雄、王者等,從而誕生出一系列相關(guān)的文化關(guān)聯(lián)。
西藏神話《馬與野馬本一家》,記錄于敦煌發(fā)現(xiàn)的古藏文手卷中,故事講述了“在昨天的昨天,在九個九十天的昨天”,在九重天上,兩馬結(jié)合誕下一匹神馬?!榜R的父親名叫喀爾達意雅爾瓦,母親叫桑達義巧瑪,在達薩隆章的甲莫絨地方生下后代。神馬從九重天上降落凡塵,為口尋找食物,為喉尋找水源。后來神馬之子在在吉隆當哇遇到一個名叫吉恰曲的同類,生下來三個兒子”。①“小馬三兄弟,小駒三昆季”,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老大為爭奪草場,與公野牛爭斗而死;老二怕死不肯前去為兄長報仇;老三勢單力薄,在人的幫助下為兄長報了仇。老三曼達來到機王國,面見名叫莫布丹先的人,表達了合作意愿,與人達成協(xié)議,立下鉗子般的誓言,摁下手印表示信守。還有一種譯本說,為報答人的鼎力相助,老三長期為人類效勞,成了家馬。②老二則永遠地留在了草原上,繁衍為野馬。
故事中折射出在牧區(qū)爭奪草場的社會矛盾,也說明了馬與野馬的親屬關(guān)系。故事的起源是“以現(xiàn)實生活和客觀事實為基礎(chǔ)的,是自然界和社會現(xiàn)象在人們頭腦中曲折的、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的反映。在神話的幻想外衣里,包含著原始人類對自己的活動和社會發(fā)展的記載,從而留下了藏族先民在青藏高原上不斷前進的足跡”。③馬匹是青藏高原藏族人民不可缺少的忠實伴侶。家馬的飼養(yǎng)是自由狩獵走向畜牧業(yè)的轉(zhuǎn)折與標志,這是《馬與野馬本一家》的現(xiàn)實生活基礎(chǔ)。
在神話故事中,作家馬麗華對小馬曼達充當坐騎的感受有文學性的描述:“感覺好極了,它驕傲地體會著如同猛虎兇豹般的威風,風馳電掣般地來到羌塘,騎手莫布丹先一揮繩索,套住了野牦牛;任由野牛撒腿飛奔,瞅準機會往回一拉,利器隨之刺穿牛身——牦牛斃命,大仇得報,牦牛的尾巴做了曼達鬃毛上的裝飾……”儼然,這樣的描述與英雄所騎的戰(zhàn)馬類似,“莫布丹先”在藏語英譯里有“先知”的意味,這樣的場面是格薩爾王與棗紅馬的先驅(qū),為民間英雄史詩樹立了最早的文化原型。
藏族大學者薩迦班智達也說:“裝扮座騎豈不美于主人?!痹谔囟v史條件下,英雄是民族之魂,在英雄史詩里,無一例外地,坐騎又是英雄魂的輻射。依靠天馬,格薩爾東征西討,所向披靡,完成了統(tǒng)一大業(yè)之路,又在神馬的幫助下返回天界。此刻,藏族文化中馬與英雄的結(jié)合達到了頂峰。
物通人語,這是原始初民萬物有靈論的解釋,在童話、寓言、神話中都有大量保存。王者的馬匹一開始就被賦予了神性,棗紅馬被認為是馬頭明王的化身,具有蓮花生大師的魂靈。又名赤兔馬,血統(tǒng)高貴,出身不凡,與格薩爾同年誕生,經(jīng)歷相同,兩者淵源神秘。棗紅馬雖為馬,卻復(fù)合了多種動物的屬性,具有超凡的能力。在主人格薩爾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它往往能解人語,上天追星,解救他于危難之中,充當著他的保護神,是十足的“神馬”。
馬頭明王又名馬頭金剛或馬頭觀音,源自印度,馬頭人身,是藏傳佛教上下密院的護法神之一,是慈悲觀音及其他諸佛之化身,是藏傳佛教教徒所皆知的護法神。15世紀宗喀巴親炙弟子羅追仁欽桑格,在色拉寺杰巴扎倉塑造有馬頭明王的神圣金剛橛,被藏族人稱為“色拉捕爾界”,此后每年藏歷十二月二十七日,拉薩信徒前往色拉寺杰巴扎倉朝拜馬頭明王的神怪金剛橛,根據(jù)自己的年齡數(shù)目繞金剛撅轉(zhuǎn)圈,以圖吉祥。如今的色拉寺“馬頭金剛”神殿香火依舊很旺盛。
桑耶寺同樣有此神靈淵源,赤松德贊以瑪桑貢為模型,雕造了馬頭明王門警,傳統(tǒng)苯教神靈中的贊神形體如馬狀,騎著淡紅色的馬,蓮花生收伏的贊神就有長著馬頭的“達資”,它成為舶來的馬頭明王在本土的一大參照物,至今仍為佛教護法神供于寺院。
傳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加措最早的五首詩歌均與馬頭明王有關(guān),如:“馬頭明王大灌頂慈悲法力,摧毀諸魔粉碎一切為害之敵,紅寶石般的赤色夜叉之體,在劫未當中跳起雄壯的舞?!边@與漢族傳說關(guān)云長所騎赤兔馬不謀而合。一位是民間無所不能的王者,一位是忠義雙全的武將,赤兔馬成為人物靈魂的縮影,是他們英雄性格的化身,充當了先民哲學觀念的代言人。游牧的生活現(xiàn)狀以及戰(zhàn)爭都需要神馬來支撐,這是由生產(chǎn)力狀況和軍事斗爭的基礎(chǔ)決定的。戰(zhàn)爭作為最極端的政治,馬是冷兵器戰(zhàn)爭中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馬為英雄創(chuàng)業(yè)有舍生赴死之功,對馬的崇拜就是對英雄的崇拜,英雄的人格凝結(jié)為馬的人格,馬的活動凝聚著人的社會活動。
《格薩爾》中有很多對馬的贊語,馬贊詩是其中重要的優(yōu)秀篇章。珠牡獻馬時的夸贊提及“佛陀心”、“馬頭明王”、“天神”、“龍神”和“年神”等,其中“龍神”與漢族“龍馬精神”的典故如出一轍?!吨芏Y·夏官·廋人》記載:“馬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六尺以上為馬?!薄渡胶=?jīng)》中也有“馬實龍精”之言。古典小說《西游記》中對此借助“白龍馬”的原型,做了故事性的詮釋。古人認為,龍與馬可以互相轉(zhuǎn)換,他們對馬的認識與對龍的崇拜意識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飛龍、玉虬都是對神話了的天馬的美稱。“龍在先秦時代被認為是升天之工具,由龍馬所駕的有美玉和象牙裝飾的車,是屈原所能想象的最華貴的升天媒介物?!雹苋~舒憲認為:“一旦了解到車與馬為外來輸入的文化要素及其進入華夏文明的時間,在書面文學問世之前的大傳統(tǒng)車馬神話想象景觀,就能借助于商周兩代的車馬隨葬制度,得出車馬升天或者騎馬升天的神話背景。”國內(nèi)各少數(shù)民族有關(guān)亡靈乘馬升天的信仰,其想象的原型都是神話化的馬,即來自本土大傳統(tǒng)中接受外來輸入的家馬和馬車時,當下投射出馬與馬車的神話升天功能。
藏民族本土的苯教信仰,視馬為人神之間往來交流的中介,有殺馬祭神的儀式,《舊唐書》云,吐蕃贊普“三年一大盟,夜于壇墠之上與眾陳設(shè)肴撰,殺犬馬牛驢以為牲”。后與佛教教義展開辯論,《賢者喜筵》記述赤松德贊時期佛教徒在論辯中擊敗苯教,事后贊普宣布藏民不得信苯教,不準為了超薦而宰殺牛馬;《巴協(xié)》記載了赤松王死后王子為其超薦,“奉苯大巨在扎瑪措姆山架帳,從馬群中挑選出多匹體格強壯、跑速快的馬匹,修制了馬場,決定為先王單獨超薦”,此事遭到王子牟民贊普的拒絕,佛教徒貝惹雜納指出:“苯教師堆積獸皮,在罪之上增加新罪,行施錯誤之法?!狈鸾檀笈e入藏后,藏族食殺動物有了許多禁忌,如忌食奇蹄牲畜(如馬)的肉。拉卜楞寺每年正月初八日要舉行放生節(jié),屆時將備好的馬等牲畜系上彩帶放走,任其自生自滅。
“《查詩拉書·敬送馬篇》有用松木砍雕木馬作祖靈馱靈馬的記載:‘抬斧上高山,砍倒青松木,松木做成馬,良馬送給你。并贊馬道,‘看看四只腳,就像粗鐵柱??纯瘩R喘氣,就像云霧飛??纯瘩R眼睛,就像星星閃……這樣的良馬,實在難尋到?!P(guān)于馱靈馬在送靈途中的作用,也是強調(diào)得淋漓盡致:‘難爬九座坡;平路難走完;難過九深澗;難過九條河?!M管馱靈馬從活馬變成了各種象征性代用物,用馬馱靈歸祖的儀式行為是不能沒有的?!雹?/p>
此外,在藏族民間與祖先交流的儀式中,馬也是重要角色。現(xiàn)在遍見于藏區(qū)各地的祭“拉則”,即祭部落祖先的山神活動中,有一道重要的儀式——放風馬。放風馬時必先煨桑,隨著煙起,祭者拋出風馬(一種印有馬匹的紙片或布條),并伴以祝詞:“今日風馬升起來,裊裊升向空中,沒有升起的風馬,請連連升起,天地滿是吉祥,風馬喲,愿你都升入高空。”⑥這種儀式通過畫中馬的升騰來完成與神的交流。
與馬有關(guān)的趨神避邪、求交好運的儀式在藏區(qū)異常豐富。安多藏區(qū)會在每年的大年初一據(jù)馬等牲畜睡臥方向(頭沖向)來判定吉祥,認為給它們系上花布條趕往頭沖向處即可招致吉祥。一些地區(qū)每年五月要舉行將馬頭之類送于山頂,并經(jīng)過念經(jīng)、磕頭等儀式,來制止霜雹之災(zāi)。這些儀式都將人的福禍吉兇依附在馬身上來求得神跡的發(fā)生。
馬匹作為藏族在宗教活動中超自然力信仰的媒介物,體現(xiàn)了藏族在精神層面對馬的役使,這種役使來自人在日常生活中對馬的依賴。在西藏的重大考古遺跡中,能看到上古時期由馬骨制成(如骨針、骨拒),后世藏族還把馬尾作為“必枉”(一種樂器)的弦。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傳說中,文成公主進藏所帶物品多馱于馬或駱駝背上,并說她“于蓮花大壩有‘百匹善走駿馬’來接;她來到拉薩‘拉通渡口’,又有百多馬頭木舟來接;在拉薩的‘吾吉灘’,有百輛雙輪馬車來接”,這說明漢藏聯(lián)姻中馬有大功。
馬在生活中具備諸多功能,藏族常有贈馬的禮節(jié)。藏族古代神話故事《兄妹分財與祈神》中說,女神什堅木楚莫且在擬嫁嘉地領(lǐng)主林噶,其父提出男方須拿出馬等物為聘禮,方準嫁女。據(jù)藏史所載,赤德相贊因感佩于太醫(yī)宇妥寧瑪·云丹貢波高超的醫(yī)術(shù),特賜良馬、鞍韉等為厚禮。
悠遠的神馬故事雋永深刻,駿馬馳騁在草原上,廟堂里供奉著馬頭神靈,策馬的漢子英武雄壯,生活中與馬相關(guān)的儀式煙火裊裊,激蕩起藏民族特殊的馬文化情結(jié)。在這種文化的滋養(yǎng)下,從遠古走來的藏民族也將跨馬揚鞭在歷史的敘述中。
[注釋]
①②馬麗華:《西藏文史故事十五講》,中國藏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第20頁。
③佟錦華:《藏族文學研究》,中國藏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13頁。
④葉舒憲、章米力、柳倩月:《文化符號學——大小傳統(tǒng)新視野》,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22頁。
⑤巴莫阿依:《彝族靈族信仰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第121~122頁。
⑥丹珠昂奔:《藏族神靈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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