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洗重光映西樓

□國勝連

漢洗重光映西樓

□國勝連

好友TARZAN鵬飛兄不愧“游俠”名號，國慶長假第一天，鵬飛兄一行五人竟踏著獨輪車騎行到了最美野長城！“這段長城就是前些日子被爆炒的‘被抹平的野長城’，位于遼寧省綏中縣的永安堡鄉(xiāng)，民族英雄戚繼光當年修建明長城的主干線?！碑斖硗瓿蓧雅e的鵬飛兄借著星光，興奮地在微信上發(fā)了信息，貼出了多張野長城人物風光照，還不忘調侃：“為了讓我們實現(xiàn)夢想，當?shù)卣匾庥盟嗄ㄆ剑奖泸T行。”在秋風涼里，他無不感慨地說：“這里山勢險峻，森林茂密，又遠離城市，當?shù)卣疄榱碎_發(fā)旅游，以保護名義過度修繕長城，使之不倫不類，確實可惜。”

騎獨輪車登長城，鵬飛兄堪稱天下第一人。古跡是人類的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是我們的責任，被抹平的野長城考量社會良知，也在追問文化使命和社會擔當。愿這段曾經(jīng)雄關漫道的明長城能早日修復，再現(xiàn)金戈鐵馬的往昔容貌。那天上山下山，游俠鵬飛兄弟們走得并不輕松。

盡管如此，鵬飛兄依然保持著藏家本色，惦記著長假第一天華宮的地攤小市，他在私信里關切地問：“老兄，最近有好收獲嗎？”哈哈，現(xiàn)在要想在地攤上淘弄一件有年份，合心思的寶貝，恐怕是要比中彩票還難啊。今年市場不景氣，過往滿市滿行的開門老貨都如泥牛入海，古玩店肆變得清冷落寞。但這幾年網(wǎng)上交易卻風生水起，微信讓天涯變成咫尺，坐在家里，可遍觀天下奇珍異寶，大小明暗種種古玩行的傳統(tǒng)交易大都轉到了五花八門的微信圈里進行著，于是微信圈變成了地道的買賣圈，各種微拍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撿漏是神話笑談，但上網(wǎng)撞寶的機遇會時常降臨。八月初，暑熱難耐，市場低迷，我卻有幸在微拍堂拍得了好收獲，這種喜悅

正好大家共享。

這是一件極為少見的雙魚紋漢代陶洗。物主中州漢之韻兄稱其：“漢代魚盤，個頭不小，品種很少見，直徑27公分，邊磕一口，其余完整，吉祥。”漢代陶洗尋?？梢?，但洗面上模印雙魚紋飾者，此為多年來行市上所僅見?；蛟S因洗沿略殘，被苛責為品相欠佳；或許盤洗互混，被誤認為品級不高，這件珍貴的漢代陶洗在微拍堂上并未引起應有的波瀾，只經(jīng)過三輪競拍，我就以廉值順利地拍了下來，一時心生久違的撿漏快感。陶洗到手后，更是大喜過望：整器依青銅漢洗規(guī)制軋光燒成，敞口，折沿，弧形腹微外鼓。腹外部飾凸起三道弦紋，底內飾凸線條雙鯉魚紋，線條柔美，生動活潑。洗底為少見的寬邊圈足。整器大氣端莊，制作精美，多處還泛起陶器超千年所特有的返銀光。

洗，為古人日常生活中常用的一種器具。洗的使用始于先秦。《儀禮》：“設洗直于東滎”，“設洗于阼階東南?！编嵭ⅲ骸跋?，所以承盥者棄水器也”。馬衡《中國金石學概論》：“古者祭禮燕饗皆有沃盥之禮，昭其潔也。盤與匜相需而用，以匜瀉水于手而盛之以盤，盤在漢為洗。”古人在舉行重大的禮儀活動時，要認真盥洗，整潔儀表，洗即是古人盥洗時用來盛水的器具，相當于我們今天的臉盆，主要用青銅鑄造而成，人們習慣稱為銅洗或青銅洗，而存世銅洗多為漢代制造，遂被稱為漢洗。

宋代《宣和博古圖》收錄皇家收藏自商代至唐青銅器839件，并分為 鼎、尊、瓶、壺、爵等凡二十類。其中匜、匜盤、洗、盆、鋗杅皆為洗屬，共達28件。漢洗還依據(jù)年號，分別冠以“陽嘉洗”“永元洗”“元和洗”不同專稱。清代金石學復興，錢坫《十六長樂堂古器款識考》著錄有“漢雙魚洗”，上有四字銘文：“長宜子孫”。另收“漢安二年朱提堂狼造”魚鷺洗，并考證出《博古圖》中的“陽嘉洗”“與此正同”。阮元《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則輯錄“富貴昌洗”“永建四年朱提洗”“光和四年洗”“初平雙魚洗”等漢洗數(shù)件。今天，讀施蟄存先生2001年版《北山談藝錄續(xù)編》，仍可欣賞到這幾件漢洗清季的拓片。古漢洗不僅是代表品級的重要禮儀用器，也成為歷代吉金中的精彩部分。

鯉魚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有吉祥含義。《爾雅》稱“鯉者魚之主”，《神農書》稱“鯉為魚王”，成雙的鯉者更有著和美吉祥的寓意。漢樂府有一首《飲馬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彪p魚尺素成為書信的象征，寄托著遠方親人的思念。清代詞人納蘭容若《清平樂》：“日夜河流東下，錦書應托雙魚。”用的還是這個舊典。青銅洗，特別是雙魚洗，還是歷代文人雅士書房的雅玩，常伴寒梅銅瓶入畫入詩，寄托抱負情懷。宋代愛國詞人張元干，壯懷激情，堅決抗金，孤憤填一闋《夜游宮》：“半吐寒梅未拆。雙魚洗、冰澌初結。戶外明簾風任揭。擁紅爐，灑窗間，聞霰雪?！薄端膸烊珪偰俊吩u點“其詞慷慨悲涼，數(shù)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納蘭詠得“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樣的嘉句，也曾于燈下獨吟《月上海棠·瓶梅》：“重檐淡月渾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雙魚凍合，似曾伴個人無寐。”巧借張元干的舊時月色，抒發(fā)出離人的相思和傷逝之情。無怪乎王國維評價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p>

細查歷代著錄，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著錄的200余件漢洗中大量有“朱提”“堂狼”或二名并署者，容庚《漢金文錄》所輯漢洗176器中，大半有“朱提”“堂狼”的銘文。因現(xiàn)存的漢洗大量產于東漢時的朱提（今昭通）、堂狼（今巧家、東川、會澤一帶），人們又稱這一帶發(fā)現(xiàn)的漢洗為“朱提堂狼洗”。在朱提堂狼洗中，確有年代可考的，最早者為“建初元年朱提堂狼造”銅洗，鑄造于公元

76年，為東漢章帝時物。最晚者則為雙鷺花紋的“建寧四年堂狼造”洗，為公元171年東漢靈帝時物。朱提堂狼銅洗絕大部分產生于這近百年的時間內。

提到朱提堂狼洗，就要說起文史學者張希魯，這位終生生活于昭通鄉(xiāng)土社會的學人，畢生致力于朱提堂狼洗的收藏研究，不僅通過《考古小記》《自傳》《漢洗記》《滇東古物目略》《跋昭通漢六器》諸篇文論及捐贈文物清單，提供了二十世紀前半葉昭通出土銅洗的詳盡記錄，還開始記錄朱提堂狼洗的出土環(huán)境和同出器物組合，挖下了云南的田野考古的第一鍬土，學者徐堅認為：“張希魯構成了鄉(xiāng)土史取向的考古學的典范?！?/p>

張希魯(1900-1979)，原名連懋，號西樓，出生于云南昭通，父母早亡，家境貧寒，讀書刻苦。1923年入讀東陸大學文史科，肄業(yè)后先后在東陸大學圖書館和昆華圖書館工作。1930年返回昭通，執(zhí)教于昭通中學，次年兼任昭通民眾教育館圖書股籌備員。從此在昭通教書育人度過一生。張希魯酷愛文物考古，有暇則親往四鄉(xiāng)訪求，用教書所得微薄收入，購求流散于民間的出土文物。當?shù)爻Ｓ秀~洗在梁堆中出土，有的已流落銅鋪，1932年，張希魯先生到一銅工家購得兩件銅洗，銅工告訴他：如先生慢來一步，我就要將它毀了。1937年，于姓農民在幫人犁地時，耕牛突然失足，鏘然有聲，就地挖掘，見有器物，便再不聲張。至夜深人靜，父子二人才悄悄地去取回，張希魯在《記漢建初兩器出土處》一文中有詳盡記述。于姓農民將發(fā)現(xiàn)的建初雙魚洗和蟲魚器賣給了張希魯，卻匿下同時發(fā)現(xiàn)的上有模糊篆書銘文的白金塊，本想求高利，可兩年未能出手，只好又去求張希魯鑒定，張先生當即將其買下。經(jīng)查考《漢書? 食貨志》，他初步認定為銀、錫合金，并將白金上的銘文制成拓片分寄海內學人咨詢，黃仲琴、容庚、鄧爾遲等釋為“建初六年朱提造作”八字，可與出土情況及載籍資料互證。消息傳出，中央銀行總裁衛(wèi)聚賢愿高價征集。張希魯以“地方文獻，不忍以市賈論之”婉拒。1979年1月，張希魯先生臨終表示，愿將平生搜求所得之物，全數(shù)捐贈國家。先生謝世后，家人向政府捐獻出137件歷史文物、630多枚古錢幣、225幅名人字畫、163冊碑帖、5140多冊新舊書籍及許多文物拓片。其中東漢“建初八年朱提造作”雙魚銅洗、東漢“陽嘉四年朱提作”銅洗、漢朱提銀錫白金、風神石刻畫、趙藩題跋孟孝琚碑初拓本都屬珍貴文物。1980年昭通地區(qū)依此建立了昭通文物管理所，為張希魯?shù)氖詹貍髌娈嬌狭藞A滿句號。1985年，《西樓文選》由昭通行署文化局印行，全書四卷，分為文選、文物考證選、游記詩歌選和書信選。這是張希魯先生存世的唯一一部文集。2006年，《西樓文選》由云南美術出版社正式出版。不過這兩部書都已脫銷，如果足夠幸運，在舊書攤和網(wǎng)上還能淘得到。

不知為何，我從張希魯身上依稀看到了連灣名宿，故去多年的孫寶田先生的影子。這位從農家院走出的書法家、金石考據(jù)家、收藏家、地方史志專家，早在1956年至1957年間，就將珍藏多年的碑拓、字畫、銅器、近代銀幣、銅幣等約400余件無償捐給旅順博物館。他說過：“收藏的最高境界是捐獻給國家?！?/p>

國慶長假期間，翼廬孫海鵬先生又帶著弟子們到敦煌游學，這已是翼廬先生四度問道玉門關了。倚裝待發(fā)時，翼廬微信道禮問安：“謹頌國泰民安，海宴河清，廷無蟲豸，戶有君子?！边€是地道的民國范兒。不過，我更喜歡翼廬發(fā)來西魏大統(tǒng)四年造莫高窟第285窟南壁龕楣那幅卷草雙鳳壁畫，吉祥，見得人間煙火。

實習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