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走了。屋子里安靜下來,只剩下電視機的聲音。桌上杯盤狼藉,撲克牌堆在上面,有幾張被飯菜打濕了。李青和姑父姑媽坐在床上看電視,他們正在討論今天一共發(fā)出去多少壓歲錢,又能賺回多少。他們剛結婚不久,雖然還沒有孩子,但不得不試著做個長輩。
李青靠墻坐著,單獨蓋一條被子,被他們印滿“囍”字的大紅被褥擠成窄窄的一條。姑父因為要抽煙,睡在最外面,姑姑在他們中間,每隔一會兒就要伸頭去吐口口水。
電視里放著乏味的連續(xù)劇,李青開始后悔留下來,這里不像家里,有那么多堂兄妹可以一起玩。今天他們一行十幾人過來,姑姑唯獨執(zhí)意要留他在這里住幾天。在很多親戚家,他都會受到這樣的“優(yōu)待”。大人們用充滿關懷的目光看著他,夸他聰明懂事,給他更多的零食和玩具,從不像對待別的孩子那樣,責怪他頑皮或嘲笑他笨拙。在他們眼里,他明顯和別的孩子區(qū)分開來,受到特殊對待。作為回應,他只好表現(xiàn)得乖巧安靜,看著一干兄妹吵吵鬧鬧,好像自己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員。他不能像他們一樣在父母膝前撒嬌,跟長輩做鬼臉。長輩們的同情讓他難以承受,他最害怕一見到他,他們就熱情地噓寒問暖,問他的學習成績,問他有沒有受到繼母欺負,好像他們真的能幫他去主持公道一樣。
他坐在被窩里,不知道該干什么,電視一點都不好看,現(xiàn)在睡覺又太早。他盯著姑姑手里的遙控器,想著她什么時候換臺。她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李青依稀記得,以前她還沒有出嫁的時候,就總是喜歡和人搶遙控器,不管對方是大人還是小孩,她總是當仁不讓地把遙控器控制在自己手里。只是那時候她更喜歡看武打片。她買了一盤東方不敗的碟子,看完了就再買一盤。奶奶說她那時候太瘋了,完全不像個女孩。她照著電視里的女人披頭散發(fā),一直不愿意像別的女孩一樣把頭發(fā)扎起來。她在學校里和男孩打架,能一腳把人從樓梯上踹下來。那時候,她就像一個女俠,受人敬畏,也讓人擔心,怕沒有人敢娶她。沒想到剛結婚不久,她已經變得那么溫柔,雖然仍舊喜歡霸占遙控器,但電視劇已經換成了香港愛情片。
“像這種男人就該拉出去喂狗?!彼蝗还首魃鷼獾亓R道。
就在這時候,外面的狗叫了,緊接著響起敲門聲。一個男人小聲叫著姑父的名字,姑姑不耐煩地問是誰,那么晚了還到處串門。
“像是大豬小豬?!?/p>
姑父討好地笑著,穿上鞋子去開門,放進來一高一矮兩個瘦弱的年輕人。他們帶進來一股冷風,各自找了個板凳坐下。高個頂著一頭像電影明星一樣的長頭發(fā),穿得非常少,顯得更瘦了。矮個非常矮,像個小學生一樣瘦弱單薄,但是目光銳利,這讓他看起來比高個子還要嚇人。只是因為體積小,所以他叫小豬。
“這么晚了怎么還沒睡?!惫酶感χ孟癫恍λ筒粫f話。他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最終因為抵不住寒冷鉆進被窩??吹贸鏊投i并不熟悉,對他們的突然到訪有些詫異。
“來給你拜年?!毙∝i站起來,撩了一下他們的被子,“新媳婦長得挺漂亮嘛。”
“要死?!惫霉媒械溃澳阆肱讼氙偭税??!?/p>
“笑話,我外面的女人一大堆?!毙∝i說,“不信你問大豬。”大豬點頭稱是,小豬繼續(xù)說:“實話告訴你吧,你家棟梁的第一次還是我給找的女人?!?/p>
“這可不能胡說?!惫酶赣悬c著急。
“誰信你的鬼話?!惫霉闷仓毂硎静恍迹澳阋f是棟棟我一點都不懷疑。棟梁?借他個膽子也不敢。”
“哦,對,是棟棟?!毙∝i說,“我記錯了,他們兄弟倆長得太像了。”
“你們長得也挺像,一個比一個像豬?!惫霉么笮Σ灰眩孟裾剂颂齑蟮谋阋?。
“別這么說我們。”大豬有點不服氣,“在我們那里棟棟叫小蛤蟆,比我們體面不到哪去?!?/p>
“你們這幫不要臉的臭流氓,要體面干什么。”姑姑改大笑為冷笑。
“好了好了,別跟她扯淡了?!毙∝i不耐煩地搓著手,“快把東西拿出來。”
“干什么?”姑姑說,“還帶禮物來的嗎?!?/p>
“別急?!毙∝i說,“有你的份?!?/p>
大豬從夾克里掏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包著很多更小的紙包。小豬拆開自己的軟包煙盒,順手扔了一支煙給姑父。他頭也不抬,把里面的錫箔紙抻平,放在腿上,用煙盒紙卷成一根吸管。大豬拆開一個小包,把里面的粉末倒在錫紙上。李青好奇地伸頭張望,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就在大豬掏出打火機的時候,姑姑突然大叫起來,不要在我家里干這個。
二豬嚇了一跳,手上的粉末險些灑出來。他們一起望過來,最后把質疑的目光落在姑父身上。
“你管他們干什么?!惫酶刚f,“他們又不礙你的事。”
“我懶得看他們那副德行?!惫霉谜f,“五迷三道的,沒一點人樣。”
“別這么說?!贝筘i說,“我們不會吸太多的,我們嗑藥不是為了嗨,只是不得不磕?!?/p>
“還‘磕——”姑姑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你們就是一幫抽大煙的混蛋。還‘磕,你先給我磕個頭再磕?!?/p>
她話音未落,床下傳來“咚”的一聲,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小豬已經站了起來,額頭上帶著一片紅印,在之后的短短幾分鐘迅速長成了一個大包。
“現(xiàn)在行了吧?!毙∝i無意征求意見,從大豬手里奪過打火機,把自制吸管插進了鼻孔。
“這是干什么,”姑父不好意思地笑著,“她就隨便說說,你們只管磕——你們的?!?/p>
他們已經磕上了。兩個人埋頭相對,很快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先是大豬撐著錫箔紙,小豬一手拿著打火機在下面烤,一手指引著鼻孔里的吸管在上面吸,然后他們交換任務,小豬撐著錫紙,讓大豬吸。他們就這么互相幫助,一會兒就吸完了四小包。大豬在吸的時候,小豬向姑父發(fā)出邀請,
“來吧,來一口爽一爽,一點事都沒有?!?/p>
姑父猶豫片刻,回頭看到姑姑的白眼后立即擺手拒絕:“算了,我還是抽煙吧?!?/p>
“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們磕——了嗎?”姑姑說,“我最煩這一點,你們自己上了癮就算了,還想誘惑別人。像棟梁這么老實的人,三下兩下就被你們忽悠進去了,棟棟肯定也是這樣,現(xiàn)在他在監(jiān)獄里,你們卻在這里磕——。”
“——藥?!贝筘i把吸管從鼻子里拔出來,遞給小豬,“棟棟可不是我們忽悠進去的,他比我們入行還早。我們還在家種大煙的時候,他已經在云南吸白粉了。不管怎么樣,我們這是享受人生,一旦入了行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享受人生。棟棟沒有出賣我們,那是他夠仗義,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他都交代了也沒什么用,無論擱誰身上,三公斤的量都——”
“別說了!”小豬罵道,“你他媽又磕高了吧?!?/p>
棟梁突然呆住了,一旦說到弟弟,他就會這樣,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他們知道,他心里正在承受極大的痛苦。他們兄弟雖然性格迥異,但是非常要好,從小到大,弟弟一直保護他不受欺負。在墻上的相框里,最顯眼的位置貼著兩兄弟的合影,他們穿著弟弟的軍服,一起向鏡頭行禮。只是因為兩兄弟身高差距太大,軍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把身旁的弟弟襯托得更加高大帥氣。他的軍禮行得也不好,手肘沒有伸直,目光不像弟弟那么堅定自信。不過看得出來他很努力想把這張照片照好。那時候棟棟剛從云南退伍回來,家人都以他為榮,他們還不知道他已經從保衛(wèi)邊疆的衛(wèi)士變成了東躲西藏的毒販。他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總有那么多錢可花。
“不管講不講,事情都已經發(fā)生了?!贝筘i說,“你不說,不代表——”
“住嘴!”小豬生氣了,聲音雖然不大,但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諝馑查g緊張起來。大豬立即停下,不再說話。姑父回過神來,好像不知道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他咧咧嘴,綻放出一個不太徹底的笑容,招呼他們:“你們隨便,別管她?!?/p>
二豬又抽了一包,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進口袋。小豬解釋說:“今天親戚太多,一天到晚哪里都是人,根本沒功夫過過癮?!彼麄冞^足了癮之后沒有立即離去,坐在床下閑聊起來。小豬說起他在云南交到的當?shù)嘏?,那是一個豐滿漂亮的純真女孩,才十七歲,但是已經不上學了。她什么都愿意為他做。他給她買衣服,讓她幫忙散貨。她做事非常利索,比很多專業(yè)毒販都可靠。她騎著單車,穿梭于大街小巷。找到買家,把藏在罐頭、水果或者肉包子里面的各種毒品交給他們,然后拿到錢順利返回。
“她家有一個葡萄園。”小豬說,“一到夏天,上百畝的園子結滿葡萄,騎著馬在里面隨便跑,一伸手就能摘到葡萄。我們常悄悄溜進去玩,在沒人的棚子里抽大麻,或者干干那事。”
“為什么要悄悄溜進去?!惫霉脝?。
“他們家在當?shù)貙儆诖髴羧思遥辉S她和我在一起?!毙∝i說,“有一次我去她家,正和她在房間干那事呢,她爹回來了。他們家住的是那種兩層的小竹樓,她爹覺得不對勁非要進來看看,我只得從窗戶上跳下去逃走了。當然這一次算走運,后來我們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她爹也知道了我是干什么的,那天他幾乎把全村的年輕人都叫來打我,把我打得沒個人樣。我們老大知道這事后,帶人把他家的葡萄園燒了?!?/p>
“你們真混蛋。”姑姑叫道。
“沒辦法,”小豬說,“我們老大說,必須得讓當?shù)厝酥牢覀冇卸鄥柡?,不然以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p>
“難道你就不喜歡那姑娘嗎?”姑姑憤憤不平,已經顧不得看電視了,她把遙控器往床上一扔,大有要和小豬理論一番之勢。李青起身拿過遙控器,換了個臺。
“我喜歡她,又不是喜歡她爹?!毙∝i說,“這孩子誰啊,幾年不見你們孩子已經這么大了?”
“怎么會?!惫酶感Φ?,“這是她哥的孩子?!?/p>
“別岔話題?!惫霉谜f,“你先說說那女孩現(xiàn)在怎么了?!?/p>
“你還是別知道為好?!毙∝i說。
“我非要知道?!?/p>
“你告訴她?!毙∝i對大豬說。
“她死了。”大豬說,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是快要睡著了。
“怎么死的?”
“這就真不能告訴你了,怕你受不了?!?/p>
“你只管說,我什么沒見過?!?/p>
“這個你真沒見過,而且你這輩子也見不著?!?/p>
“這是好事?!毙∝i說。
“是,是好事?!贝筘i說,“咱們這里的女人雖然沒享過什么福,但是也用不著遭罪?!?/p>
李青換了一圈臺,沒有什么好看的節(jié)目,當他拿到遙控器,才想到自己平時并不太喜歡看電視。大豬和小豬進來后,他反而對他們比電視更有興趣,雖然很多時候他不太懂他們在說什么,正是因為他們說的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是“外面”的事情,他才那么好奇。每年這個時候,常年不在家的大人們紛紛從外面回來,他們掙回外面的錢,買回外面的東西,帶回外面的故事。作為一個孩子,他只有聽的份。他一直想盡快長大,好去外面闖蕩。書上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童年的時光卻顯得無比漫長,仿佛永遠無法長大。在等待長大的過程中,不論是誰講到外面,他都樂意傾聽。
“你有女朋友嗎?”姑姑問大豬。
“當然有了,連女人都找不到還混個什么勁。”大豬說,“她沒什么好說的,就一個打工妹,我也沒告訴她我是干什么的,怕她接受不了。這就有點麻煩,總是瞞著一個人是很累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我的癮上來了,就得躲到廁所或者別的什么犄角旮旯里去搞定自己。當然后來她還是知道了,她接受不了,我們就分開了,她離開我,去了別的地方?!?/p>
“你喜歡她嗎?”
“喜歡。”
“喜歡她什么?”
“說不清楚,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很自在,就像在家里一樣。”
“你就這一個女朋友嗎?”
“多了,后來找的都是圈里人,一起喝酒嗑藥,換得很快,有時候剛從你床上起來,就去別人那兒了。還有些人像平常一樣說聲再見,就再也見不到了?!?/p>
“她們去哪了?”李青很好奇,像聽老人們講鬼故事一樣認真。
“不知道?!贝筘i說。
“好好看你的電視?!惫霉谜f,“不要偷聽大人講話。”
“人家哪有偷聽?!惫酶刚f,“誰讓你們非在小孩子面前講什么情情愛愛,他聽不明白當然要問了?!?
“我是想看看這幫混蛋到底有多混蛋?!惫霉玫闪斯酶敢谎?,他立刻就不作聲了。他重新靠在枕頭上,又點了一根煙。姑姑對大豬說,“你對女的還算可以,不像小豬那么孬種,現(xiàn)在我問你,棟棟呢?”
“棟棟?”大豬有點反應遲鈍,一旦不說話,他就靠在椅背上看著房梁,眼睛半睜半閉,像是困得不行了。聽到姑姑說話,他低下頭,腦袋像不倒翁一樣晃了幾下,他的長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
“棟棟怎么樣?”姑姑重復著她的問題,“他對——”
“棟棟?!贝筘i說,“棟棟他死了?!?/p>
“什么!”除了李青之外,大家都嚇了一跳,好像不相信自己聽到的。
“又說胡話了?!毙∝i一巴掌拍在他頭上,“你給我醒醒?!?/p>
“你打我干什么?!贝筘i從椅子上躥起來,掃視一圈,看到大家錯愕的眼神,他甩甩頭,揉著額頭和眼睛,像在極力回想一件十分遙遠的事情。然后他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小豬,想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是真的嗎?”姑父已經有了哭腔,但他仍抱有一線希望,焦灼地等待回答。
“是真的?!毙∝i遲疑了一下,意識到已經無法遮掩,他說了實話,“我們就是為這事來的?!彼麗汉莺莸乜戳艘谎鄞筘i,“既然你那么想說,現(xiàn)在你來告訴他?!?/p>
“早晚都得說?!贝筘i說,“雖然我知道棟梁一定會難過,但還是早點告訴你們?yōu)楹谩W蛱煳覀兘拥嚼洗蟮碾娫?,棟棟被槍斃了,老大佩服他是條漢子,打過來兩萬塊錢,讓我們交給你。”
“錢呢?”姑姑說。
“遺體呢?”姑父和姑姑幾乎同時發(fā)問。
“錢我們沒有帶來,還在銀行里,骨灰在老大那,你們隨時可以去取?!?/p>
“好,我去取?!惫酶笍妷褐鴨柩剩p肩劇烈抖動,最終忍不住哭出聲來。
“兩萬塊錢夠干什么的?!惫霉媒械?,“棟棟給你們頂了那么大的罪,兩萬塊?來回取趟骨灰就沒了?!?/p>
“知足吧。”大豬說,“這已經是破例了,一般兄弟出了事,我們會立馬和他撇清干系,這也是入行前交代的規(guī)矩?!?/p>
“規(guī)矩個屁?!惫霉昧R道,“他要是把你們都咬出來將功折罪,至于被槍斃嗎?”
“那他出來恐怕也活不了了。”小豬說。
“別、別說了?!惫酶冈娇蘼曇粼酱?,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姑姑和二豬不再理論,都上前來安慰姑父。姑父捂著嘴,不想哭得太大聲,但是完全控制不住。他像個孩子一樣伏在姑姑懷里,嚎啕大哭。“哭吧。”姑姑說,“哭出來就好了?!崩钋嘧谒麄兩磉叄犞翋炗辛Φ目蘼?,一時間驚呆了。他還是第一次見一個大人哭得那么大聲,那么傷心。在記憶中,他很少見到成年男人哭泣,唯一的一次,是父親。那一年,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掉水里淹死了,父親從外地趕回,看到那孩子年幼的尸體時,他哭了。但也只是流淚,并沒有哭出聲來。姑父的哭聲讓他想到自己,他也很愛哭,并且每一次哭起來都像姑父這樣,雙肩抖動,無法自制。無論別人怎么安慰,他都無法停下來。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也知道姑父為什么哭。一直以來,他都對讓自己哭的人無能無力,但這一次,他覺得他可以。
他穿上衣服,下了床,告訴姑姑要去廁所。外面很冷,他踩著已經凍上的泥土往前走,天很黑,抬起頭,能看到星星。走了一段距離之后,終于聽不到屋里的哭聲和說話聲了,他站在那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冬天的夜里,外面沒有生命體,除了風,再沒有別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外面站多久,只是現(xiàn)在還不想回去。
鄭在歡,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說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