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視著我,專心的樣子像閱讀一本饒有興趣的工具書。我很好奇從他的角度俯視的我是什么樣子,從地心引力來說,仰臥的女人體會失去了那些玲瓏的曲線和結(jié)構(gòu)的支撐,成為一塊平面圖像。
大一時上人體寫生課,模特是個來自外省的農(nóng)婦。她在我們驚訝而又熱望的眼神中,像個準備入浴的王妃,從容不迫地脫掉裹在身上的大衣,坐上簡陋的臺板,側(cè)身躺下,一只手枕在腦后,一只手擱在胸前。那是我第一次在大眾澡堂之外見到裸體的女人,并且和著男生一起。也許是室內(nèi)林立的畫板畫架,也許是四面敞亮的環(huán)境,也許是我們除了好奇,還來不及產(chǎn)生過多邪念的年紀。我們的眼睛,從她的頭頂,滑到她的肩胛,到她寬大的盆骨,到她的兩腿,這是一個完整的人體輪廓。再就是細節(jié)了,她的乳房有些下垂,如果是今天,也許我能用刻薄挑剔的眼神一眼看出她該穿戴的罩杯尺寸。在當時,我只能夠不無遺憾地覺得它的輪廓不夠圓潤,不夠飽滿,不夠堅挺。它們隨著她身體的躺臥、放松,軟趴在她的胸膛上,像兩只倒扣的飯碗。她的手指骨節(jié)粗大,還有她的臉部、手足,所有需要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膚都很粗糙,她的身體無聲地告訴我們,她來自哪里,有著怎樣的過去,她的生活是怎樣的。
身體會出賣一個人的來歷。這是她教會我的。
又一個男人教會我,可以用一朵玫瑰來了解女性身體的最隱秘處。那是一張巨幅油畫,暗紫暗紅的底色,中央盛開著一朵玫瑰,花瓣一層層剝開,最緊密處包裹著一個小小的黑色乳柱。我凝視了這張畫很久,我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審視過一個象征著性,或者不潔、羞恥的部位。我也從來沒有想到,它的外形的確很像一朵半開的紅色玫瑰。開得那么美,那么深沉,還有莊嚴。它居然可以脫離了花梗,拋離了那團含糊的肉身去審視,去贊嘆,甚至膜拜,它妖艷得像一個圖騰。這是女器,與生殖無關(guān),它本身就是美的,我竟然從來不知。
我知道有過一個女人曾經(jīng)畫過自己并且展出作品。因為這個驚世駭俗的舉動,加上傳奇的經(jīng)歷,使她成為中國繪畫史上寥寥無幾的留名人物。我看過據(jù)說就是以她自己的身體作為模特的畫像,她不是傳統(tǒng)的美人,眉眼間甚至有種厭戾之氣,像一只充斥著巫蠱傳說的沉默的黑貓。但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她是美的,有那樣一種巫性魂靈的配合,她的美無可形容。敢于消受這副肉體的男人無疑是強大的,頃刻,我對她故事里那個重要的男人充滿敬意。他成就了她,幫助釋放了她封鎖在軀殼里的那只黑貓一樣的靈魂。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不知名的雛妓,多了一個叫潘張玉良的女畫家。
再好的身體,沒有遇到合適的賞識者,為零。不,我太主觀了,它也是可以產(chǎn)生腎上腺素,產(chǎn)生原始動力的數(shù)據(jù)。車展上那些舉著單反相機,舉著低級像素手機的男人們,取景框被套著黑色漁網(wǎng)襪的長腿,若隱若現(xiàn)的股溝,奶白色的肉球填滿。那是些接近完美的身體,擁有完美的線條,無懈可擊的彈性和極盡誘惑的色相。男人們都需要一個這樣的身體,至少一個。在一場譬如春風遭遇雨露,恰到好處的賞識里,與另一個身體熱情的相逢,我要跨過多少重山水?而跟另一個靈魂的貼合,我不知道我的前生,或者來世必須承負多少次的祈愿和考驗。
我用毛巾擦掉浴室鏡子上的水汽,在一片熱騰騰的白霧中審視自己的身體。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關(guān)注過它了,自從一次剖腹手術(shù)后,我就再也沒有仔細關(guān)注過它。我厭惡下腹的傷口,那里有道丑陋的疤痕,像一把武士刀橫掃過的身體,被破壞的現(xiàn)場,留下無法遮掩,無法忘卻的傷痕。我的身體從此成為廢墟。從此除了體重,我不再關(guān)注它,不再流連,甚至做愛也會要求男人關(guān)掉燈,在黑暗中完成儀式。
我對我的身體深感卑微。
然而因為他,我感到我的身體依然很美。我的乳房不大,像初夏才上市的新鮮蓮蓬。他握著它們的時候,我會想起張愛玲的形容:“她的不發(fā)達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鳥,想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著他的手。”不知道他是否會這樣想,但是因為他的寵愛,我的感覺是這樣的。幼年在泳池見過一個胸器洶涌的女人,碩大的白色乳房像兩只顫動的球,披著濕淋淋的水珠,在她起身站出水面的時候水簾一樣往下淌。針織彈力的泳衣裹在她身上,乳房、腰身,都是一團一團柔軟的泥狀物,好像可以捏一捏,隨意塑造成型。這就是性感吧,那天我無法扭轉(zhuǎn)我投向她的胸膛的眼睛。成年以后,我常想如果我是男人,也許我會喜歡壯碩豐腴的女人。因為,她們有著肥碩的白色乳房。但是一次在洗浴中心的見識嚇壞了我,有著發(fā)達乳房的女人也有著碩大的乳暈,黑色的,色素沉著的巨大乳暈,使她們的乳頭像粒黑色草莓嵌在籃球場中央,劃開一圈一圈涇渭分明的陣地。那一刻,她們渾身散發(fā)著生殖的氣息,濃烈的母性,乳汁四溢生腥的氣味。
這不是我理想的身體。她應該是雌性的,具備一個雌性哺乳動物的所有特征。她肌膚光滑,乳房堅挺,臀部飽滿,沿著腹部的兩道馬甲線下去,有著玫瑰花瓣般精致巧妙的私處,還有柔韌修長的雙腿。這些,只應該與一個女人的身體有關(guān),無關(guān)生殖,無關(guān)一場做愛以后的附贈品。
欣賞初夏蓮蓬一樣小小的乳是需要些人文思想的。我愿意把和他做愛想象成一幅人文山水畫。墨色濃重的是他,白山黑水之間大塊的留白是我,我們的肉身糾纏在一起,用雙腿、用胳膊、用手指,這些還不夠,還有舌頭,它們纏繞在一起,反復親吻、撫摸、翻覆。他的舌尖順著我的脖頸滑下去,滑過鎖骨、乳房、乳頭、小腹……原來我的身體里有條隱秘的河床,我感到我的身體被徹底打開,一條洶涌的暗流從地底鉆出,綿綿不絕地奔涌,奔涌,朝向他的方向。他像一張屏蔽了時間和空間的黑幕,遮住所有一切。我被這股洶涌的河流淹沒,沉溺,像根折斷的水草墮入無邊深海。浮在深海的幽暗和未明天光中,我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睛熠熠閃光,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跟許多瀕危急于被拯救的人一樣,我迫不及待抓住他的手臂,企圖借助他給予的力量浮游上來。他捉住我的腳踝親吻它,再次將我推回深海。我痛恨他的戲謔和輕浮,希望狠狠地報復他,我要在他肩頭、脖頸、手臂,在他的身體任何地方留下印記,那是我來過,屬于我的印記,像摁下一枚鮮紅的朱砂鈐記。
這個想法如此愚蠢,像天真的孩子企圖打贏一場不對稱的戰(zhàn)爭。我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就如他無法在我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跡。像潮水退后的沙灘,那些足印,那些歡笑抑或尖叫,肉體糾纏的熱舞盛宴,都會被撫平,被遮蓋,像一切從來沒有過。
性,是記不住的。身體能夠記住的,是痛,是各式各樣的疼痛。
我是那么不甘心。用力地抱緊他,將自己更深地嵌入他的身體,緊緊貼合他的胸膛,熱烈地吻他。這在他看來也許像個游戲,我充滿了孩子氣。他抱緊了我回應我,沒完沒了地纏綿,擁抱接吻,緊緊地抱住對方,纏住對方,吸住對方,嘴唇一刻不離開對方的嘴唇。
他的肩膀上留著我橢圓形的咬痕,清晰地印出八顆門齒印痕,咬痕里沁出血色,殷紅的,屬于我的鈐記。他嗷地叫痛,這些紅色的印記會在三四天后消失,那片皮膚會像公園里被人們坐過的草地,緩慢地,而又迅猛地恢復平整,繼續(xù)安靜地生長,老化,直至腐朽。
除了疼痛,留在肉身上的任何記憶都不會永久。而我們會消亡,會早于肉身的腐敗之前忘記。這是無數(shù)花開花落,季節(jié)輪回,萬物生長的規(guī)律。
夜晚的溫泉池處處影影綽綽,披著白浴巾的客人在回廊里碎步魚貫而行,仿佛日本江戶時代的黑白老電影。深冬時節(jié)的湯池旁樹影稀疏,可惜沒有一樹櫻花杏葉飄落。我抱緊他的脖子,裸露出水面的皮膚被冷風吹得戰(zhàn)栗,起了雞皮疙瘩,泉下的身體卻是滾燙的,我們的身體緊密貼合,他的腳趾在水下輕輕蹭著我的腿。他數(shù)次問我記不記得我們的前生,是怎樣的相遇。我搖頭,我不記得。如果真的有可以作弊,可以假裝失憶的孟婆湯,我愿不愿意喝下?
人會選擇性地記住一些片段,記住一些在某一些時段,激發(fā)特殊情感的片段,還有一些并不太刻意,卻莫名地深刻的東西。比如去見他的路上,高鐵車站旁,一個餛飩店,昏黃的燈光,坐在燈下等客的老板娘。我在她旁邊的雜貨攤上買了包煙和打火機。
后來煙和打火機放在包里帶了很久,只抽了五支。我不嗜煙,也不以為女人吸煙是某種炫酷、叛逆、掩飾逃離的妙藥。那太膚淺了。但是我得有一包煙的這個念頭一旦起了,就像唇角出的一個水皰,總是要忍不住想起,要看一看,要有一種藥治著它才好。對的,他就是我的藥。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點上一支以毒攻毒。
煙能治療病毒性皰疹嗎?這個邏輯是混亂的,理智在清醒地堅持,情感已經(jīng)在叛變,在游移。盯著他的眼睛,我輕輕地說出一個單詞bastard。是的,bastard,你就是個混蛋。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戀愛,是一場古老的獻祭禮即將開始前的假裝甜蜜、溫柔的善待。
傳說,阿茲特克人會飼養(yǎng)選中的祭品,給他最優(yōu)厚的待遇,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食物,他要女人,給他女人。當獻祭之日來臨,他的身體涂抹藍色香膏,佩戴花環(huán),吹奏著樂器,一步步走向祭壇頂端,然后由祭司掏取他的心臟奉獻給太陽神。結(jié)局是預知的,但是作為牲禮的人并無抵抗,因為能夠被奉獻給神是莫大的榮譽,他的靈魂將會進入天堂。四處散落的預言和傳說,揭示牲禮最后的時刻并不快樂,一個無心的人,他的靈魂能夠怎樣飛向太陽神的宮殿?當他俯下身來親吻一朵玫瑰,他會忽然忘記親吻它的目的。假如一朵玫瑰愛上了他,為他朝思暮想,等待著盛開在他凌晨經(jīng)過的小路上,乍然綻放,香氣四溢。但是無心的人茫然無視,他赤足走過,默然無語。那些散發(fā)在晨風中的濃烈香氣,嫣紅似血的顏色,在他身后黯然消散。
這場戀愛散發(fā)著血腥的味道。我缺少獻祭的決心。這是一個自私的情人,他有著向太陽神貢獻祭品的虔誠與善良,也有著無心人的冷漠與無情。我擁有他的時間不會比一朵花開的時間更長。神殿大門洞開,游客們眺望遠處花園里的盛景。孩童追逐嬉鬧,婦女們端著瓜果款款而來,準備豐盛的晚餐。這是天堂發(fā)放的宣傳冊,我的情人已經(jīng)接受洗禮,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生活必將像河水流向該去的地方,安然而順從。然而我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
我無力與一座神殿對抗。因為我深知它的秘密。陰暗與光明,溫柔與暴戾,偽裝與真實,忠誠與背叛,愛情親情或者其他……假如它是一出大戲,殿內(nèi)的每一個人都身兼數(shù)職扮演各種角色。念錯臺詞,穿錯鞋子,遲到,懶惰,出錯場,耍大牌,偷情,挑剔……人們在認真上演,上帝在吃吃發(fā)笑。我們是那么愚蠢、幼稚、慌張,謊言拙劣、破綻百出。這座龐大的劇場,也許除了孩子,每一個人都不無辜。
松鼠在秋天備足榛子、胡桃、醋栗藏進樹洞里等候過冬,失去豐厚皮毛的人類身體里有嚴寒冬天的殘酷記憶。怕冷、怕老、怕孤獨,還有生殖,繁衍,神殿最至高無上的職責,被忠實地執(zhí)行。牲禮割裂胸腔表達誠意,用血脈傳承換取衰老無依的庇護。盛大威嚴的典禮,常常只是兩個膽小鬼的脆弱聯(lián)盟。
他未必不懂得這些。但是他已經(jīng)放棄抵抗,甚至放棄爭取可能的權(quán)利。我的手指沿著他濃密的眉,撫過他的眼睛和嘴唇,我的情人長著讓女孩嫉妒的濃長睫毛,這讓他的眼神有了幾分童稚氣息,這氣息出現(xiàn)在一個中年男人輪廓堅硬的臉上,使他具有了某種魔性的侵害。爭取一個無心人的愛情要比爭取他的身體困難得多,他只是選擇了順遂,似乎順遂對方心意的體貼,他用一點點暖意瓦解了敵人的全部斗志。我著迷于聽他絮絮解說對世界的認識,那些虛幻而宏大的話題,像穿過樹頂,落到黑色土地上的光,令他全身籠罩著仿佛銀河系使者一樣的光輝。我在瞬間忽視一切其余,無視他的種種弱點,心甘情愿地俯就下去,接受他的條款,被阻隔在樊籬之外的人不能覺得有一點點委屈或者傷害,這是狼狽為奸的法則。太清楚情節(jié)的結(jié)果像是劇透嚴重的電影,故事變得滑稽,缺乏懸疑和期待,充滿笑料,每一句對話都像是兩個諳熟的人在對臺詞,有笑場,有斗智,有心照不宣的自我嘲諷和解嘲。他從不肯給我承諾,這是唯一真實的事件。
無論白天夜晚,窗簾總是合上,這是神殿的破壞者們熱愛的,它制造出流放孤島,時間停滯的與世隔絕感。每一個錯誤都會致命,只有黑暗是安放秘密,令時光保鮮的同謀。它溫暖而善意。但是總有電話氣勢洶洶地闖入,像破門而入急于立功的告密者,帶著混沌的喜悅和粗暴的怒氣。又一個電話打來,鈴聲執(zhí)拗而凌厲。貍貓的耳朵豎起來,潮濕的空氣里,隱約傳來陌生而又充滿危險的氣味。這個鈴聲長著鷹隼一樣狠辣的眼睛,牙齒和利爪,它疾速地,毫不猶豫地,準確地伸出利爪攫住我。這個人和我有關(guān)。
他示意我不要出聲,劃動接聽鍵,電話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在哪?他說在辦公室加班。女人說帶著孩子在外面吃飯。女人說車壞了發(fā)動不了,他滑動通訊簿找到一個電話號碼報給女人,叮囑女人解決問題需要注意的事項。兩人像兩個慣熟的老搭檔,省去問候、打聽,語言的所有修飾,簡單、平淡、有效地交代完事件,掛斷了電話。女人的聲音年輕、圓潤,像油光可鑒的玉石珠子,一粒粒順滑地串在一根絲線上。擁有這樣聲音的女人一定長著一張皮光肉滑緊致的臉,一頭光澤閃亮的頭發(fā)。如果一定要挑剔的話,唯獨欠缺了一點周到。他是她的,她謹記著這點,像閱讀時,手邊一杯隨時可以一飲而盡的茶。她對他來說,大約也是這樣,一件穿舊了的毛線開衫,袖口掉了線,掛在衣鉤上。殘茶,舊毛線開衫。它們的樣子是屬于家常的,不好看,各自懶洋洋地占據(jù)著居室一角,一樣樣地攤在那里,卻刺目。站在屋廊外的路人,卑微起來。
我對她涌起恨意。她憑什么這樣安詳自得,穩(wěn)如泰山?我問他,他說她不如你,她只是來得比你早。答案也許是真的,或者是無法給予的歉意和隱瞞,但是我必須相信它的合理性。相遇的概率是如此之低,落入冰海求生的人,血液逐漸凍僵,肢體凝固前的掙扎,胡亂抓住一個漂流到身邊來的同伴,惺惺相惜,渴望從對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卻又明白希望渺茫。我感到倦怠。退潮后空氣濕熱,海水冰涼,迅速浸沒那點溫暖,趾尖麻木,僵直,倦意一點點、一陣陣席卷上來,我開始希望我是那個最先失去記憶的人。我掌握的只有刪除鍵,我想象我要如何冷酷地推開他,任他沉沒于幽暗。我看見他們的日常。他們做愛,爭吵,摔東西,和好,生養(yǎng)孩子,再爭吵,再和好……她肆無忌憚地長胖,貪食,身材變形,走樣。我看見每晚臨睡前,他合上書本,眼睛溫柔地望著她說睡吧,然后撳滅燈,平靜地在她身旁躺下,鼻息均勻,在黑暗中沉默,仿佛睡著。她不會知道,也許出于警覺,她想過,但她不會知道躺在她身邊這個男人陌生的模樣。每晚,這個男人被沸騰的情欲折磨,卻對她的身體毫無欲望。
這不是她的羞恥或者我的驕傲。沉靜海面上的浮冰,對著陽光照射出潔白無瑕的光芒,然而,內(nèi)里冰紋密集,你永遠無法預測哪一條裂縫會驟然開裂?;蛘呤聦嵣?,它已經(jīng)碎裂,茬口觸目驚心,但是他們沉默,回避,繞行,他們默契地,付出極大耐心地維護神殿的秩序。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小說《斜陽》中說,“人們相互欺騙,卻又令人驚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甚至于就好像沒有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的,這種不加掩飾從而顯得清冽、豁達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類生活中比比皆是。”我無法忽略這點,關(guān)于他,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種種險惡,她擁有的知識儲備不會比我少,并且可能因為了解,更加深入且豐富。只是雙腳踏放在干燥地面上的人們安于享樂,忘記了危險。這些人們的臉上常常有著茫然、愚蠢而又自負的表情,在人群里一望即知,我能夠準確地找出她們。但是她們仰望天空的樣子,叫我嫉妒得發(fā)狂。安然、恬淡,幸福得一無所知。這不公平。
他望向我的眼神有些尷尬,他從背后抱住我,低下頭輕輕將下頜抵住我的右耳側(cè)。我們繼續(xù)不動聲色地擁抱,傾聽對方輕淺的呼吸聲,像兩棵靜默的樹。浴室里沒有擰緊的水喉滴答滴答地漏著水,細小的水珠落到地磚上,制造出令人驚詫的巨大響聲,仿佛拳擊。
我們聽見彼此的孤獨,像兩個盲人,兩只螞蟻,在黑暗中依靠嗅覺、觸覺識別尋找同伴,尋找能夠認同的氣味。也許,我愛的是他的孤獨氣息,一個人能夠在另一個人面前,以最靠近純粹、本真、丑陋的面目呈現(xiàn)的孤獨氣息。讓我看見自己,同樣蒼白、扭曲、懷疑、不可靠的模樣。愛情和欲望長得如此相像,或者,根本是欲望披著愛情的外套,我無法厘清兩者之間的差別。它化身為黑色蝴蝶,在夜色中隱去行跡,扇動翅膀,假以愛之名包圍起我們的距離與不合。
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能感觸到指尖下皮膚的溫度,擁抱的力度。他的整片脊背汗水淋漓,頭發(fā)濕淋淋地冒著熱氣,晶瑩地順著額角、臉頰、脖頸一溜淌下,一滴汗珠墜在我的臉上,他輕輕地用手指抹掉。他在用身體愛我,這是他唯一可以表達的誠意。像兩個預知世界末日的戀人,只爭朝夕地纏繞,黑暗中抱緊對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親吻、撫摸、覆蓋對方身體的動作,狂熱里絞纏著珍惜。黎明前的微光里,我看見我的情人,他在瞬間老去,柔弱無依。
尚未褪去的夜色中,溫暖的風吹過,春天快要來了,我已經(jīng)聞到它的氣息,但是我聽到身體深處節(jié)節(jié)敗退的聲音,它在可恥地痙攣、抽搐、尖叫,它在寒冷的冬天綻開,卻會在春天結(jié)束,我感到悲哀而絕望。當大地復歸于塵土,一切平息,萬物將進入下一個輪回,他不會記得我,我一樣不會再記得他。
性是身體的美麗之所在,靈魂是身體有毒的花蕊。這是一位朋友文集里的句子,朋友是男性,他和我都是那幅油畫的目擊者。也許站在那朵盛開的玫瑰面前,他和我一樣立刻感受到了那股旁若無人、驚心動魄的美,促使他轉(zhuǎn)身寫下這樣的句子。但是,也許男人會因此看到身體,看到性,看到美好的女體??伤麄兪欠駮酪欢浠ㄩ_的理由,它那么用力地孕育與綻放,卻距離春天只有一步之遙?
陳茉,作家,現(xiàn)居湖北黃石。已發(fā)表散文、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