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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輕輕地落在城市上

      2016-11-24 22:58:26重木
      鹿鳴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愛麗絲消失事情

      重木

      Nobody suffers like I do

      Nobody else but you

      ——Jay-Jay Johanson《suffering》

      “你在想什么?”

      “什么?”

      “你此刻在想什么?”愛麗絲問。

      “我不知道……”Jay夢囈般地說,“沒想什么?!蓖A藭?,他聲音里露出迷蒙好似晨霧般的情緒,“我是不是又在發(fā)呆?”

      愛麗絲笑了。

      “你去哪兒了?”

      “這個時候,這里……”他目光裝滿整個客廳,“好像很多年前就發(fā)生過。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你坐在沙發(fā)里,我坐在這把椅子里。外面天氣陰沉,秋天快過去了?,F(xiàn)在很難再分清到底是夢,還是真的以前就發(fā)生過。你覺得呢?”

      “有時候我也會有這樣感覺?!睈埯惤z說,“就好像你昨天晚上做了夢,到第二天有某個時間你突然會覺得那好像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并不是夢。搞不清楚?!?/p>

      “是啊。”Jay若有所思。他盯著自己放在棉布椅子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在微微顫抖。他看了會兒,好似參觀某個奇怪而又讓他不安的東西,然后才舒展手掌,再次放在扶手上。他希望愛麗絲沒看見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但他知道——即使愛麗絲此刻假裝看窗外的黑夜——她看見了。她目光一直敏銳,再微小的細(xì)節(jié)都會被她捕捉。

      他干澀地對她笑了笑。

      “工作還好么?”他問。

      “都挺好的。我下班回來的時候看見宋杰了,在我們公司前面的那家裝飾用品店。他沒看見我。你和他還有聯(lián)系嗎?”

      Jay遲疑片刻,說:“不好意思,誰?”

      “宋杰?!?/p>

      “不常聯(lián)系。我聽說他找了一份新工作。我們不常聯(lián)系。”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和宋杰見面是在某個人的家里,現(xiàn)在他忘記那到底是誰家的房子。好像是公司某個員工的。他們當(dāng)時說了什么?他記得宋杰以前告訴過自己,他準(zhǔn)備寫一部長篇小說,關(guān)于一個女人糟糕的一天。誰會想看這個故事呢?

      “你覺得會有人想看一個女人糟糕的一天這樣的故事嗎?”Jay說。

      “你最近看的小說?”

      他搖搖頭。他最近都在看專業(yè)書籍,為了考博。但沒人知道這件事,即使那幾個朋友。

      “我記得宋杰以前說要寫這樣一個故事。你覺得會有人想看嗎?”

      愛麗絲似乎很認(rèn)真地考慮之后說:“應(yīng)該有人想看?,F(xiàn)在那些作家寫的故事都太無聊,我一個月看了十幾本的書,有三分之二的故事讓人厭煩。我覺得宋杰能把那個女人的一天寫得很精彩?!?/p>

      “糟糕?!盝ay說,“他說是寫糟糕的一天。”

      “我喜歡這樣的故事?!睈埯惤z說,“只寫短暫的時刻或是簡單的幾天,甚至就只是一天。就像伍爾夫的那部小說,你記得嗎?”

      “你是說像《達(dá)洛維夫人》那樣?”

      “是。”愛麗絲眼睛里回憶著曾經(jīng)讀這本小說的時光,“你還記得我們當(dāng)時讀的那些小說嗎?我們真的是看了很多小說?!彼еドw,想起曾經(jīng)讀的現(xiàn)在許多都已經(jīng)忘記的小說,被他們年輕時的那些執(zhí)拗和有那么多空閑的經(jīng)歷嚇到,覺得太不可思議。

      “是啊,確實看了不少書?!盝ay記得自己看了一個學(xué)期的《追憶似水年華》?!八谓鼙任覀兛吹枚级?。他什么書都看?!盝ay嘗試回憶著宋杰曾經(jīng)看的那些奇怪的書名,“他甚至看物理學(xué)的東西。你還記得其中有一本書叫《薛定諤的貓》嗎?”

      愛麗絲不記得。

      “他看得津津有味?!彼肫鹉切┊嬅妫挥傻匦α似饋?。“現(xiàn)在再看,那時候確實很快樂,也很幸福?!?/p>

      愛麗絲追尋著他這句話的來源和消失的地平線。即使只是微小的情緒波動,她也時不時會繃緊神經(jīng),雖然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樣如果被Jay察覺,反而會讓他不舒服。現(xiàn)在雖然他有些后悔提起下午遇見宋杰的事情,但Jay似乎并不反感。愛麗絲注意到他又在發(fā)呆,視線散成傍晚的昏黃光芒,落在窗外。

      他可能還在回憶過去,回憶許多年前他們一起讀書的那些歲月。Jay的主治醫(yī)生建議,多陪陪他說話,不要讓他在一個人的回憶或是自己所營造的迷霧中待過久。

      “讓他說話,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表達(dá)自己的情感和情緒?!蹦俏活^發(fā)灰白,神情嚴(yán)肅的醫(yī)生對她說?!拔覀兘ㄗh他留院觀察些日子,但你的朋友堅持出院?!?/p>

      Jay在病房里穿上灰色大衣,走出來對愛麗絲露出微笑。

      “接到請?zhí)臅r候,我一直以為是宋杰要結(jié)婚了。他肯定是第一個結(jié)婚的?!盝ay說,“他總是很受女孩子歡迎,即使離開研究院也依舊如此?!?/p>

      愛麗絲從其他朋友那里聽說宋杰和一個女人的事情。她知道Jay并不知道,她也不準(zhǔn)備和他提起這些事。宋杰的麻煩總是接連不斷,無論是讀書時候還是后來在研究院,都從未停止過,而這其中一大部分都和女人有關(guān)。Jay每次聽到這些事,都只是善意地笑笑,他了解宋杰,一些時候也會說他幾句,但他知道他是天性如此了。

      “你準(zhǔn)備去夏院的婚禮?”愛麗絲問。

      “設(shè)計部給我兩個多月的假期。為什么不呢?”Jay說,“應(yīng)該不用去請示醫(yī)生吧?”他望著愛麗絲,眼睛里閃爍著自嘲的光芒。他時不時總會這樣,把一句尖銳甚至?xí)虃麆e人的話包裹在自我揶揄或諷刺之中。

      愛麗絲知道他的脾性,并沒在意?!叭绻阆肴?,我陪你。反正到時候我也沒什么事情?!?/p>

      屋外的城市喧囂聲依舊此起彼伏,夜晚降臨的某個時刻,甚至?xí)窈[般席卷這個充滿老舊樓房的區(qū)域。巷子里滿是流浪貓和散發(fā)著惡臭的剩菜味;衣著鮮艷,滿身香水味的女人窈窕多姿地從黑暗中出現(xiàn),一輛出租車汽笛長鳴,出現(xiàn)在她身邊。有時候這里吵得厲害,即使到夜里十一二點,路上也會傳來女人高跟鞋咔噠咔噠的聲響,或是喝醉酒爭吵的小情侶哀嚎。Jay有時候被這些聲音吵醒,就躺在床上聽著,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你不打算出去玩玩?或是找個安靜的地方,你不是很喜歡那些安靜的地方嗎?”愛麗絲說。

      “我覺得如果出去,應(yīng)該去上海廣州那樣熱鬧的城市?!盝ay把抱枕墊在腰后,光腳摩擦著地毯。感覺柔軟而癢癢的,很奇妙,這又讓他產(chǎn)生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以為你反感那些吵吵鬧鬧的大城市。你以前不是一個人去了上海,是去看什么戲劇吧?”

      “馬修·伯恩的《天鵝湖》?!彼琅f記得。在國慶節(jié)假期?;丶业臅r候,上海車站里擠滿歸家的人。人們焦慮而疲勞,坐在臺階上聽著廣播里的提示和汽車晚點的信息。

      “我記得你打電話說,上海不是一個人的城市。去上海應(yīng)該有一群人,一群朋友。我們當(dāng)時約定一起去上海,后來為什么沒去成?”

      “估計是忘記了?!盝ay說。后來他又自己一人去了趟上海,住在北外灘的一家旅館。夜幕降臨,他乘著地鐵去了豫園和外灘,依舊是一個人。那時候——他記得——宋杰在準(zhǔn)備考研,愛麗絲應(yīng)該是在和那個很高很壯的男生談戀愛。那些感覺許多于現(xiàn)在都消失了,或是記不起來了。他覺得電腦或手機(jī)里肯定還存著當(dāng)時的一些相片。

      在拂去幾根遮眼頭發(fā)的時候,他看到自己手腕上系的紅線。那些隱秘的情緒出現(xiàn)在他脖子上,緩慢而感覺鮮明地爬著,漸漸覆滿他的整個腦袋。那并不是疼痛,他熟悉頭痛來臨前的那些顫動。這不是頭痛,而是這些日子從他身體里消失的東西。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么不見了,好似有一個停止開關(guān)一般,瞬間黑了下來。還是它和自己一樣,都反感醫(yī)院和醫(yī)生,因為見到他們而流竄?這讓他感覺有些可笑,因為就連情緒和感覺都是如此的膽小和具有人性。

      “你在想什么?”

      愛麗絲看不透他。他再次被自身營造的層層迷霧包裹,似乎眨眼間就會消失其中。所以她這么問。

      “現(xiàn)在嗎?”

      愛麗絲點點頭。

      “我在想感覺是多么奇妙的東西。不知道是我們身體產(chǎn)生它,還是它能獨立存在,自始至終就在那里,只是很多時候因為我們自身原因不知道而已。而且有時候你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相信那些感覺?!?/p>

      “那些感覺又回來了?”

      “什么?”

      “就你之前說的,那些日子的感覺?”

      “我覺得它們是一直都在?!?/p>

      “它們現(xiàn)在困擾你嗎?”

      Jay看著她,溫柔地說:“沒有,它們現(xiàn)在沒困擾我,現(xiàn)在我和你在這里,不要擔(dān)心?!?/p>

      “你要是想見宋杰,我可以打電話給他,我們甚至可以一起出去吃個飯?!?/p>

      “又沒什么特別的事,干嗎打擾他?他比我們混得都好?!?/p>

      愛麗絲把雙腿蜷縮在沙發(fā)上,抱著一個黑白圓點相間的抱枕。她想起自己工作了這么多年,依舊還是個給別人賺錢的小員工?!爸辽倌阍谧鲎约合胱龅氖虑?,而且做得很好?!睈埯惤z說,“我聽你公司同事說,你關(guān)注的那個市公園設(shè)計方案已經(jīng)定了,而且多虧了你。你的老師也挺看好你。你還想回學(xué)校讀博?”

      “為什么這么說?”

      “你不說這是個遺憾嗎?”愛麗絲說,“有時候想想確實神奇,如果當(dāng)初你去讀博士,成了老師,那今天我們又都會變成什么樣?”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或許我們應(yīng)該把這個想法告訴宋杰?!?/p>

      “為什么?”

      “讓他寫一個這樣的故事。生活里的種種可能,也許只是因為一次在去咖啡館的路上遇到點事情耽擱了,就會出現(xiàn)和他準(zhǔn)時去了咖啡館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p>

      “我覺得你如果寫小說,肯定會比宋杰寫得好。”

      “我不行?!?/p>

      “你又沒嘗試過?!?/p>

      “我如果寫故事,肯定會講得很糟。一個人的一天里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無論是糟糕還是幸福都沒出現(xiàn)。誰會想看這樣無聊的故事。而且,我記得白錦以前和我說過,我是個很無趣的人,不可能寫出精彩或幽默的故事。”

      “哦,白錦!”愛麗絲嗤之以鼻?!斑@你到現(xiàn)在還記得!”

      “又不是很久之前的事……”

      “已經(jīng)好幾年了?!睈埯惤z說,“快六年了,當(dāng)時是你讀研的最后一年。我一直覺得你沒考上博,那個女人也有很大責(zé)任?!?/p>

      “你知道我們是和平分手,并不是誰的錯。”

      “是她先離開你的。你知道?!?/p>

      這時的愛麗絲又讓他想起以前那個大膽而張揚的女孩,現(xiàn)在她漸漸成熟和改變了許多,但時不時在激動中和別人爭論的時候,當(dāng)年的那個女孩還是會突然冒出來。我們估計不可能真正擺脫過去,無論是過去的自己還是過去的每一件事。Jay這么覺得。他完全靠著椅背,放松身體,讓它自然地落進(jìn)這把安全而柔軟的椅子中。

      “我們當(dāng)時都以為你會做什么傻事?!睈埯惤z說。

      “和誰?”

      “我和宋杰?!?/p>

      “為情自殺,現(xiàn)在這些都被人弄庸俗了。你還記得那部電影嗎?我們?nèi)艘黄鹑タ吹模对茍D》?!?/p>

      “記得?!?/p>

      “其中有一個故事,那個年輕音樂家在留給自己愛人的遺書里不是說嗎?不要讓別人以為他是為情自殺。但別人還是以為他是為情自殺。”他說?!盀榍樽詺⑹强赡艿模⒉皇敲總€人都能有這樣的條件。沒幾個人能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樣相愛,或是那個年輕音樂家那樣。我們所為情自殺,其實很多人并沒有足夠的愛情值得去這么做。我和白錦估計也是這樣。我并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愛她。我自己知道,她也知道?!?/p>

      “那你覺得她對你呢?”

      “她也一樣?!盝ay笑道,“我后來又見過她……”他淡然,“那時候我剛進(jìn)現(xiàn)在的工作室,在一家樂天瑪特,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站在一排水杯后,我想起來那是她離開我之后的第一次見面。那之后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她是唯一一個看透我的人,所以她選擇離開?!?/p>

      愛麗絲看著他被椅子包圍,好似陷阱般自愿的選擇被吞噬??蛷d里的小燈和靠近窗戶邊的臺燈都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屋子里淡淡的,好似被籠罩著一層撕扯不透的紗。這讓人不由沉溺的氣氛讓她仿佛走進(jìn)Jay的那些思緒,他所說的那個光彩絢麗讓人炫目的眩暈世界。

      “無論一開始多么熱烈的愛情,最終都是以消磨彼此作為代價。有的人讓它走向通的道路,有的人都撞在墻上,不是走回頭路就是停在那兒?!盝ay的聲音充滿遠(yuǎn)古魔法師的冗長和溫?zé)幔瑤е钊瞬话驳亩匆娕c迷惑力。“最熱烈的愛總有最冷漠的結(jié)局?!?/p>

      “蘇格拉底?!?/p>

      “我覺得,熟稔是件可怕的事。但在感情中,雙方又必須敞開心扉,暴露自己的秘密和不恥。那些悲觀、冷漠、痛苦甚至是絕望。白錦看到我這些,即使我從來沒和她說過那些事情?!彼凵耖W爍著,愛麗絲明白他所指。

      即使這么多年了,每當(dāng)他們有意無意提起那些事情時,依舊躲閃著好似生怕會吵醒它,再次包圍每個人的生活。愛麗絲此刻聽到落在陽臺椅子里手機(jī)的響聲,她用毛巾把剛洗好的頭發(fā)包起來,光著腳穿過客廳,拉上陽臺的窗簾之后,才接起電話。電話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冷冰冰的,讓人聽著不舒服。那時剛過八點,朋友們打電話讓她出來吃飯。她不記得那一天自己是否有想到過Jay,即使接到那個電話。

      現(xiàn)在,坐在他溫暖的客廳里,窗外秋夜將逝,冬天即將來臨。她很難想象此刻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人會消失,好似一陣煙般,突然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人應(yīng)該不會那樣消失吧?沒有任何痕跡,沒有任何人知道。在這棟陳舊的房子里,安靜的好似冬日窗外的鳥群。這讓她再次感到不安。她在沙發(fā)里微微地動了下。消失。她腦海里閃爍著這個詞,好似黑白默片里的字幕般。

      Jay會消失。自己今天可能不在這里。愛麗絲意識到,在這客廳里,此時此刻,Jay會突然地消失不見。這個自己感覺認(rèn)識了一輩子的男人。想到這些,愛麗絲感到心碎。

      “你是個很可怕的人?!彼龑ay說,“你知道嗎?有時候,你是個讓人害怕的人?!?/p>

      Jay歪著腦袋,微笑著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你以前總是說,生命不僅僅只是我們自己的?;钤谶@個世界上,像樹根一樣聯(lián)系著形形色色的東西?!睈埯惤z說,“你有時候充滿矛盾,就好像黑和白兩種顏色同時存在你身上;一些讓人振奮的想法和那些令人絕望的真相都存在你腦子里。我們都覺得宋杰復(fù)雜,在腦子里想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看著陌生人猜想別人的生活。但我覺得你比他更復(fù)雜,你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就是復(fù)雜本身。”

      Jay說:“你知道嗎?白錦也曾說過這些話,雖然并不是一模一樣,但意思都差不多。她說我自私、冷漠和絕情,其實除了自己,不會愛上任何人。多讓人傷心的話!”他苦澀的笑,眼角的皺紋從年輕時就一直在那里。

      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變得輕而飄渺,好似不是自己的。那些疼痛從后脖頸悄然無息而輕盈地爬了上來。一切都不是他的,沒有什么是真實的。那些消失的感覺再次出現(xiàn),那些好似早晨愛人的低語聲再次在耳畔響起。他不知道那是夢還是自己的生活。透過窗戶落進(jìn)屋子里的中午陽光,刺目的讓人難受。他看見自己站在母親的臥室門前,看著她黑暗的背影。他預(yù)示到事情的發(fā)生,但他并不知道那到底意味著什么。很多年之后,當(dāng)他長大成人,明白人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當(dāng)時的母親在做什么,為什么她要那么做?

      “分手都是雙方的事……”愛麗絲說。她想起自己和云杉這些年的斷斷續(xù)續(xù)。多少次下定決心,直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他再次出現(xiàn),她依舊能感覺到那些在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置身事外看他人的問題,一清二楚,但當(dāng)出問題的是自己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理智都頓時消弭。在這迷霧中,找不到出去的路?!耙嵌寄芘宄槭裁淳秃昧恕!?/p>

      是啊,要是都能弄清楚為什么就好了。對于Jay來說,有太多事情是他渴望能弄明白為什么,最終卻總是攔腰結(jié)束,甚至是戛然而止。混亂充滿了這個世界,而在這其中,他幾乎執(zhí)拗而任性地希望能從其中理清一些頭緒,即使只是幾根也好,但現(xiàn)實卻是,就連那幾根都沒有可能。人本身就是混亂的集合體,存在于被努力控制和規(guī)范的世界中。Jay能感覺到它突然出現(xiàn)的沖撞和崩潰,在這其中,他無能為力地上下浮沉。

      他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在母親居住的城市,多次站在她門前而縮回伸出去的手。塞林格說,愛是伸出去又縮回的手。在和母親通電話時,他們能說的很少,多年的空白讓之后的所有沉默都在報復(fù)。所以之后的他們很少通電話,讓彼此都不必再次遭受這樣的折磨。他理解母親,從一開始到如今。他落在那張相片上的目光被愛麗絲捕捉。

      聽完那個聲音冰冷男人的話,閃現(xiàn)在她腦海里的第一印象便是那件事。即使已經(jīng)過了那么多年,只要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她總是觸電般的想起,并迅速地被其制造的煙霧彌漫。他們都不談那件事。宋杰的一篇小說中,模糊交代了主人公母親的故事,依舊讓他們?nèi)硕疾话病ay很少再談?wù)撃羌?,宋杰希望他能敞開地談?wù)撘淮危皇前阉瓦@樣冷藏般的埋在心底。那是一顆定時炸彈。愛麗絲想起宋杰曾這么說過。

      她簡單地套上沙發(fā)里的衣服,抓起鑰匙和手機(jī)便沖出家門。在昏暗的樓梯道里奔跑,愛麗絲聽見自己的聲音,那其中的恐懼和不安。而在那么一刻,她甚至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自己應(yīng)該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這么做過。或是在想象中。這樣的感覺如此強(qiáng)烈,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隱秘內(nèi)心深處對這一事件發(fā)生的如此篤定。一切都在為此準(zhǔn)備,這么多年。她甚至聽到一個聲音在如此囁嚅。

      出租車司機(jī)問她到哪去?

      中醫(yī)院。她說。

      Jay不確定自己能感覺到母親會感覺到的那些,他甚至不知道事情到底是否真的發(fā)生過。那只是自己的感覺,但那樣的感覺是這么清晰,即使許多年后他始終相信,那不是自己的臆想,并不是頭腦中那些聲音的詭計。他看透了母親當(dāng)時想要做的事情,即使她始終微笑著告訴自己,一切都好。他嘗試著讓母親知道自己很愛她,依賴她,所以他嘗試著把這些想法告訴她。她為什么那么悲傷?

      她為什么那么悲傷?

      那些聲音形成一股迷惑的力量,好似魅力無窮的巫術(shù)般,讓他在溫?zé)岬南銡庵谢杌栌5莻€時候,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清醒和理智,它們就在那里,但他完全不去理會。藥一直都在浴室的柜子里。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了,即使在午夜他依舊感到自己的清醒,很多時候晨光初露,他能從天花板上看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的自己。他從醫(yī)生那買了幾瓶安眠藥,有幾個夜晚睡得踏實而一無所知。

      愛麗絲看到那些放在柜子上的藥,告訴他,安眠藥還是少吃為好,如果睡不著,可以嘗試數(shù)綿羊或者小狗小豬??茨阆矚g什么。他們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飯,說說笑笑。Jay神色一如既往的安詳和溫和,聽著朋友們說些搞笑的事情和哪一個朋友的丑事。愛麗絲笑的聲音響亮。飯桌上有人提起宋杰名字,說原本他也會來的。

      那是個愉快的夜晚,不是嗎?

      是啊。是愉快的夜晚。

      他們和往常一樣在車站分手。愛麗絲依舊被夏院講的一個笑話逗得樂,和他分手的時候,沒什么異常。當(dāng)她透過醫(yī)院玻璃窗看到躺在病床上的Jay時,她依舊肯定,那晚他們分手的時候,Jay心情很好,看著她坐上車離開。那是兩天前。醫(yī)院走廊冷清,充滿讓人不安的消毒水味。愛麗絲知道Jay和宋杰一樣,都反感醫(yī)院,甚至害怕醫(yī)院。在這個充滿形形色色傷害、死亡和新生的地方,總有一股讓人心顫的力量。

      “你知道我那天站在手術(shù)室外面想什么嗎?”愛麗絲說。“我在想,等你一出來我就要給你一耳光。和我開這樣的玩笑。我喜歡驚喜,但不是這樣的?!彼α诵?,“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打電話給宋杰,他手機(jī)一直沒人接。第二天早晨他回電話給我,我沒告訴他。”

      Jay并不知道這些,那一段記憶是空白,不像沉入無夢的睡眠,也不像是做夢,好像失憶般,現(xiàn)在什么都想不起來。即使那些感覺。他關(guān)上陽臺的玻璃門,所有喧囂都被擋在窗外。臥室的大燈因為太耀眼,所以他從來沒開過,一直都是白色的壁燈和床頭柜上那盞臺燈。在浴室,他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母親一直說他眉毛是家族最濃密,最好看的,有男人氣概,以后會長成一個英俊的大男人。鏡子里的人為什么這么悲傷?好像母親的面容再次出現(xiàn),她為什么那么悲傷?

      “你還記得那些事情嗎?”愛麗絲問。

      Jay搖搖頭?!拔矣浀眯褋砗蟮氖虑??!?/p>

      愛麗絲看著他。

      “現(xiàn)在也說不清。悲傷,失落,痛苦,憤怒……幾乎只需要幾秒鐘的時間,我還在這里。陽光照在屋子里,充滿聲音的早晨,醫(yī)院的味道,還有你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高興?!?/p>

      Jay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陽臺的玻璃門上反射著臥室中那些微弱的光芒,他看著鏡子里的人就著冰涼的水吞下一整瓶藥丸,就像往常一樣,沒什么奇怪和特殊的地方。Jay走出浴室,坐在床邊,看著玻璃門上那些神奇的光芒。他想起自己站在母親的門前,如果側(cè)耳或許還能聽到她在屋子里說話的聲音。父親給了他母親的地址,依舊滿臉怨恨。他想起母親微笑著看著自己,轉(zhuǎn)過臉的時候,他看到那滴淚水。他想把自己心里想的都告訴她,希望她能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愛麗絲問。她從來沒問過他這個問題,但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有權(quán)利去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為什么要那么做?這個自己幾乎認(rèn)識了一輩子的男人,老朋友。

      他脫了睡衣,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被褥因為剛曬過,散發(fā)著一股溫暖的味道,柔軟的被褥摩擦著他的腳趾和手臂,那些陽光此刻似乎正在悄無聲息地落進(jìn)他的身體里。他閉上眼睛,想著那個午后。六歲的他站在媽媽臥室門邊。那些藥丸在她的手里,像一座小山;她的手在顫抖,藥灑了一地。他發(fā)出聲音。

      “我知道她生活的并不開心,”Jay倚著椅子,臉消失在陰影中,“我知道她并不開心。雖然她從來沒和我說過,但我能看出來,從她臉上?!蹦菑埫婵讖奈丛谒X海中消失過。“我并不怪她就這樣離開我們?;蛟S以前責(zé)怪,甚至恨她,但之后,當(dāng)我開始嘗試著明白她,我不怪她。她并不是別人所說的那個奇怪女人,不負(fù)責(zé)任的母親。她知道我愛她,一直都是?!?/p>

      他并沒感覺到淚水落下,在轉(zhuǎn)過臉的剎那,愛麗絲看到他的淚水。曾經(jīng)他們?nèi)酥v述彼此的秘密,在高中一起翹課跑出去玩的那些傍晚。愛麗絲和宋杰都看見過他的淚水。這么多年了,淚水依舊為了那些記憶,那曾經(jīng)消逝的感覺和時刻。Jay不知道事情之后會變得怎樣,但他們依舊活了下來,帶著殘缺和那片綿長的陰影繼續(xù)活著。白錦看到了那些,或許是因為失望,或許是憤怒,她突然消失,像一個早晨起床,他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一樣。在客廳放著兩只白色大花瓶的茶幾上,放著一張折好的紙。

      在那家商店,當(dāng)他看見懷孕的白錦攙扶著丈夫說笑著購物的時候,Jay感覺到心中的那股沖動,就好似從那些灰燼中突然升起的火焰一般。他想走上去質(zhì)問她,為什么突然消失?徹底地斷絕一切聯(lián)系?那樣的恐慌和不安再次讓他落入曾經(jīng)的陰影里,每個在自己身邊的人都會消失,是自己讓他們這樣迫不及待地消失!

      “那些并不是你的錯?!睈埯惤z說,“你知道那些事從來都不是你的錯?!?/p>

      Jay看著她。

      “你不能把所有事情的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沒有人能控制事情按我們所期望的方向發(fā)展。你如果一直這樣自責(zé),只會把自己永遠(yuǎn)困在其中。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你知道這些!”

      “我知道。只是……只是有時候……”

      愛麗絲跪在椅子邊,輕撫著他的手臂。她感覺到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在這個孤獨的,悲傷的時刻;那些充滿他們生命,完整而又零碎的時時刻刻。即使最貼近的安慰也讓人難以抵達(dá)那個看似觸手可及的港口。她想到那些心碎的時刻,想到曾經(jīng)和宋杰與Jay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那些關(guān)于分別和揮手的時刻;在出租車?yán)?,焦急而眼淚奪眶而出的時刻;站在手術(shù)室前難以平復(fù)的時刻;擔(dān)心他突然地消失,自己重新想起他的時刻;甚至是當(dāng)她帶著他,重新回到這棟房子的時刻;每個下午來這里陪他的時刻。那些連綿不斷,不會從生命中消失的時時刻刻。

      Jay很快便平復(fù)了自己的情緒。他總能完美地掌控自己的情緒,即使是在愛麗絲面前,他依舊覺得羞愧。他擦掉眼角的淚水,對她感激地笑了笑。陽臺上風(fēng)聲四起,屋子里充滿的薄霧也被吹散。Jay對她說,接下來的幾天可能會下雨。

      愛麗絲到陽臺拉上窗子和窗簾,又把陽臺和客廳之間的玻璃門關(guān)上,屋子里安靜許多。

      “你冷嗎?”愛麗絲問他。

      “還好,你呢?”

      “腳有點?!?/p>

      Jay看她光著腳站在地毯上。他突然起身,到柜子里找了雙藍(lán)色的棉拖鞋,又到臥室里拿了條毯子給她。他起來得如此迅速和突然,甚至讓愛麗絲產(chǎn)生一種恍惚,剛才那個瀕臨崩潰、如此脆弱的他并不是真實的,而是自己所臆想甚至是捏造的。那些情緒轉(zhuǎn)瞬即逝,即使她還沒有完全弄明白或看清楚,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Jay恢復(fù)了往日的模樣,面帶微笑,安靜而讓人感到溫存。

      愛麗絲把毯子折好蓋在腿上,問他:“所以你會去那個婚禮嗎?”

      “夏院的婚禮?”Jay坐進(jìn)椅子里,“如果可能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合適去見那么多朋友,很多人好多年沒聯(lián)系了?!?/p>

      “別擔(dān)心,只是婚禮而已。而且如果我們覺得很無聊,完全可以中途溜回來。夏院肯定不會知道?!?/p>

      “也是?!?/p>

      “總會有辦法的?!睈埯惤z說?!拔覀兌加羞^歡樂時光,幸福的時刻,是不是?”

      “是?!?/p>

      “而且一切都還沒結(jié)束?!彼某逼鸱拔矣X得現(xiàn)在,在這個客廳,和你待在一起,度過這個愉快的午后,此時此刻,就是幸福。我能感覺到。甚至能看到,觸摸到和聞到。肯定無疑!”

      愛麗絲知道,沒有比現(xiàn)在更能被篤定的事情了。她希望自己這個朋友能明白,生活雖然是由這些時時刻刻組成,但它們之間并不注定就存在聯(lián)系。它們是可以彼此獨立的,是可以完全嶄新而一切從頭開始的。曾經(jīng)的那些無數(shù)個自己,組成了當(dāng)下的自己,沒什么可指責(zé)的。

      Jay會明白她的話,而他也感受過那樣的幸福,無論是曾經(jīng)還是這些個輕松愉悅的午后。那些聲音漸漸融入街道上的汽笛和人流聲中,而那些疼痛蟄伏。Jay時常會覺得這就像弗洛伊德所提倡的那些治療。愛麗絲哈哈大笑,聲音停留在房子里,沒有任何迷霧能阻隔。

      這一刻是可以肯定的,可以被銘記和遺忘的。

      Jay透過秋夜看著愛麗絲。這一刻,對她說:“謝謝你。為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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