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城
一日三餐,隨著時間的推移,四十多年前的那餐酷暑“佳肴”越來越使我刻骨銘心……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每年的梅雨洪水季節(jié)總會讓家鄉(xiāng)的一些土坯房屋倒塌,更多的則是潮濕對土墻基的侵蝕,使原本堅硬的土墻基變軟、歪斜,使人提心吊膽。公社針對這一情況,利用山區(qū)紅黏土這一資源優(yōu)勢,創(chuàng)辦了輪窯廠,生產(chǎn)紅磚供老百姓更換墻角、砌墻建房。每個生產(chǎn)隊將最能吃苦耐勞的農(nóng)民推薦給大隊,大隊再統(tǒng)一挑選推薦給公社輪窯廠。父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成了一名輪窯廠的職工。
父親在窯廠主要從事出窯工作,出窯就是將燒好的磚從窯洞里拖運出來碼好。出窯是輪窯廠的最后一關(guān),磚泥生熟、磚坯好壞、火候到位與否,一目了然。父親深知老百姓修建房屋的艱難,磚是關(guān)系房屋壽命的重要材料,容不得絲毫馬虎。自感責(zé)任重大,出窯時總是細致觀察,將暴露出來的問題及時反映,督促整改。出窯時窯洞悶熱得像烤爐,烤得人頭發(fā)焦黃焦黃的;磚灰嗆人,任憑你怎么清洗鼻腔,直到第二天早晨流出來的鼻涕都會帶有濃濃的紅色灰塵。盡管出窯苦累臟,反映問題又容易惹火上身得罪人,但父親卻很熱愛這份工作,他始終認為,無數(shù)人家用的那些磚都經(jīng)過了他那糙裂的大手,這是一份多么值得自豪的工作呀!
酷暑時節(jié),天熱得歡叫的知了懶得開口,熱得樹木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葉片。一擔(dān)冷水潑進去,紅磚“滋拉”一聲全部吸進去,卻不見降溫,紅彤彤的爐火仿佛還在磚內(nèi)燃燒,鐵夾子抓上去,高溫迅速傳導(dǎo),溫度等同紅磚,即使套上厚厚的濕手套抓握,仍灼手燙人。人一進窯洞,渾身上下汗水直滴,汗水辣得人眼睛難以睜開,只好不停地用胳膊擦拭,汗水蒸發(fā)后留下的層層細鹽和磚灰夾雜在一起,在臉上留下道道紅塵。用小車把磚從窯洞里拖運出來時,人才能在外透口氣,不過透的仍是熱烘烘的空氣。而后在壟子上碼,五塊一放,整整齊齊,易數(shù)易運。碼好磚后,再馬不停蹄地進窯洞運磚。燒好的磚若不及時運走,磚坯子就不能推進去燒,從而影響生產(chǎn)進度。
那天廠里為了慰勞戰(zhàn)高溫的職工,決定加一次餐,給全廠一百多個職工每人來一小碗紅燒肉豆腐,其中一半是只有半價的豬頭肉。
父親到窯廠上班,每天早出晚歸,中午提前把米放進一個鋁制的飯盒內(nèi),在食堂的鍋里蒸,菜是用一個小瓶從家里帶來的腌咸菜。吃飯時,把瓶里的菜往飯上一倒,兩筷子便扒完了,然后把水倒進飯盒里洗洗晃晃,咕咚咕咚地喝完,就這樣解決了午餐。
為了這次加餐,父親特地到窯廠取土形成的塘里,和著衣服洗了一個澡。只圖一時的清涼,根本不顧生冷水對大汗淋漓身體的傷害。身上的汗、灰、鹽雖洗去不少,然磚灰在衣上染成的頑固紅漬卻很難洗凈。
當父親從食堂窗口取出這份紅燒肉豆腐時,佳肴上正噴著熱氣騰騰的香氣,香氣直入他的鼻腔,洗澡之后,他覺得嗅覺更加靈敏,聞到的香氣特別濃郁,使他滿口生津,直咽口水,恨不得一口將碗中的肉和豆腐吞得精光。父親的肉量,不要說這一小碗,就是八九碗也能吃掉。
父親把這小碗紅燒肉豆腐和自帶的腌菜瓶一同放在了飯盒上,找了一個無人處,把那碗誘人的佳肴放在了身邊,仍像往常那樣從瓶中取出腌豆角,往飯中一倒,盡管饑腸轆轆,吃得卻比平時慢了許多。當他吃到一半時,只見大家早已狼吞虎咽地吃完,用筷子敲擊著飯盒,熱情高漲地歡呼:“好吃!好吃!再來一餐!再來一餐!”父親再也忍不住了,將碗中紅燒肉豆腐的油湯往飯盒里倒了一點,來不及咀嚼,兩口便把盒飯吃了個底朝天,飯盒中的一丁點兒油星也被他用飯抹得干干凈凈。倒水洗凈喝完后,他一下將小碗里的紅燒肉豆腐扣進了飯盒中,然后把飯盒放在了食堂的一個通風(fēng)蔭涼處。為防止佳肴變質(zhì),他先將飯盒掀起了一道縫;為防蠅蟲,之后又將飯盒蓋得嚴嚴實實。
午后的窯廠,更是赤日炎炎似火燒,地面烤得人腳能起泡。整個下午,父親干活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似的,盼望早點干完歇工,想象著全家人分享佳肴時的快樂,同時隱隱擔(dān)心佳肴變質(zhì)。
以前收工哨聲響起后,父親總是還要干些掃尾的活兒,最后一個離開工地。這天他歸心似箭,不料越急越不順,因氣溫太高,運磚的小車爆了兩次胎,修補了好幾次。為了抵御難耐的高溫,他又去塘里洗了一次澡。洗澡的人太多,塘里渾濁不堪,身上全是泥漿水,人走到哪里,泥漿水就淋到哪里。
好不容易等到收工的哨聲響起,父親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食堂,取出飯盒,緊握手中,不顧散了架似的勞累,火急火燎地往家趕。
父親趕到家前,我們兄妹三人已將小飯桌、涼床和凳子抬搬到了門前的曬場上,還在曬場上灑了不少水,以降溫防塵。母親說開飯時,我們迅速把飯菜和餐具端到小飯桌上。父親一到家,便將飯盒打開放到小飯桌中央,全家人驚喜得睜大著眼、張著大嘴,飯盒里的紅燒肉和豆腐烏光光、油亮亮,撲鼻的香氣在桌上不斷飄散,刺激著全家人的嗅覺和味覺……
母親說:“先下鍋熱一下再吃吧?!备赣H仿佛看透了我們心思似的,急忙說:“天早已把它熱透了,不用再熱了?!?我們清楚地記得,還是端午節(jié)吃的肉,一會兒便風(fēng)卷殘云般地將飯盒中的紅燒肉豆腐一掃而光。父親和母親坐在我們身邊,邊看我們吃飯,邊用扇子為我們扇風(fēng)驅(qū)蚊,喉結(jié)在不停地吞咽,臉上露出了溫暖幸福的笑容。
火越烘越寒,肉越吃越饞。當我們把肉和豆腐吃完時,才感到自己沒吃夠,才感到肚子更餓,才品出了豆腐中一絲絲淡淡的餿味……
當父親滿臉愧疚地將剩下的那點湯準備倒給母親時,母親卻婉拒說:“給孩子們吃吧,他們吃了比我們吃了好!”“是的,是的,他們吃了是比我們吃了好!”父親連聲贊同,周身洋溢著喜悅和自豪。
父親端碗吃飯時,突然覺得一口都吃不下,才知自己又像以前那樣中暑了,冷汗涔涔,咬緊牙關(guān)支撐了一會兒,還是從板凳上倒了下來……
這餐酷暑“佳肴”距今雖已四十多年,但至今我仍覺得仿佛如昨,心酸回憶的同時,更能強烈地感受到父母的灼心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