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
通讀吳少東的詩之后,我腦海猛然浮現(xiàn)這三句詩:清晨,微香的風(fēng)輕輕吹過/地上,人們在那里種下稻谷/地下,我的媽媽已經(jīng)睡熟……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讀過了。我反復(fù)誦讀,腦海里終于有了眉目——它是一位黑人詩人的詩句,但作者的名字我忘了?,F(xiàn)在這三句詩的詩意,我為什么非要將它與吳少東的詩歌連在一塊呢?
原來,少東的一首懷念母親的詩《描碑》打動了我?;蛟S《描碑》里的意境與那位黑人詩人的詩歌意境是吻合的。當(dāng)少東的母親在地下長眠完全融入大地,“我不能饒恕自己/對母親誤解、高聲大氣說過的每句話。/而現(xiàn)在,唯有一哭/她已不能聽見”那一時刻,“荒草返青,如我的后悔”,少東想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我的媽媽已經(jīng)睡熟。
少東的詩是從“地下,我的母親睡熟”這個宏大的生命母題出發(fā),建構(gòu)了他的詩歌的三個意境層次。少東的詩歌,涵蓋自然、季節(jié)、植物、親情、悲憫與疼痛,他的許多詩歌里也時時展現(xiàn)著這三個層境的豐富性。
我們再看?!扒宄?,微香的風(fēng)輕輕吹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它表達人活在大自然中的全部豐富性和生動性。這個微香的風(fēng),氣勢浩大,輕而有力,如旗幟飄蕩:“這一天的清晨,風(fēng)穿過青石/心中的驚雷沒有響起”,“我會在雪住后、風(fēng)之前/拂去積雪,認(rèn)出/青石上的閃電” ……自然的豐富性和生動性,日常的美感與痛感, 少東的詩中均有展現(xiàn)。
僅僅有人間的春風(fēng)駘蕩是不夠的,一個更為沉甸甸的場景是,人們在那里種下稻谷,是人世世代代在辛勤勞作。 作為一個種植者,“河邊插柳,繞屋桑麻/在雨水里植下榆槐和苦楝/植下一株明艷的桃樹”,種植者的形象,在少東的詩里也常有呈現(xiàn):“薅除滿月草,打開經(jīng)年的藏冰……”,“這一天的午后/小麥揚花灌漿,油菜從青變黃”,“那年的仲夏/雨水豐沛,棉花/開花伏桃,成串的葡萄/腐爛于積水的泥土” …… ,因此,少東的詩囊括了人世間勞作所散發(fā)的深厚泥土的全部芬芳。
我們沒有必要探究一個黑人詩人為什么要展現(xiàn)他與自然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中的三個層次,因為黑人詩人在構(gòu)建自然崇拜中已經(jīng)具有把人間、大地和天堂融為一體的詩性建筑美。我看見吳少東在他的詩歌里,也著意建構(gòu)了天上、地上和地下三個層面的神性大廈支柱。
在中國詩壇上,吳少東詩歌閃現(xiàn)的神性美,據(jù)我所知,尚不多見。
少東有個孩子,據(jù)說從來不吃不削皮的蘋果,每次非要少東親自給他削好、切分后,他才愿意品嘗。在讀《蘋果》這首詩之前,我頗感驚奇,為什么一個天真的孩子, 拒絕吃天然帶皮的蘋果呢?少東在《蘋果》一詩中記錄了這一幕。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孩子只吃父親少東削好的蘋果。在孩子的心靈里,長長懸掛的一圈蘋果皮, 是“鏈條”,將孩子與父親緊緊連在一起,直到永遠。這是孩子送給父親的一枚碩大的“蘋果”。
而少東也深感了這枚碩大的“蘋果”所蘊含的父子情意。因此,我們得出結(jié)論, 沒有少東削過的蘋果,根本就不能叫作蘋果。因此,孩子打通了蘋果與父親的神秘關(guān)系,自然與人的生動關(guān)系。它是吳少東詩歌神性生涯中生動的一幕。因此,沒有“蘋果”的神性再現(xiàn),就沒有吳少東這個詩人。
那位黑人詩人詩歌神性天堂建筑的三個層次,與中國一個叫吳少東的詩人的詩歌恰好相互輝映,在這里我認(rèn)為大概是暗合吧。
我在努力猜測一個黑人詩人的誕生進程。從母親子宮里脫胎而出一個黑孩子, 為什么那么黑?他的胎盤中肯定還將誕生一個太陽。我不敢說吳少東的詩里已經(jīng)誕生了太陽,但我負(fù)責(zé)任地說,這里面肯定有太陽。我讀他的詩,業(yè)已讀到了神性之光。
黑人詩人寫那首詩時,還是命定的黑奴。而少東在構(gòu)建他神性的詩歌大廈時, 已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