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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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捕記

◆ 馬 亮

1

周末下午四點不到，路就開始堵上了。這個城市的周末和節(jié)日基本上沒有任何區(qū)別，無數(shù)“蟄伏”了一周的上班族都會借這個機會歡聚、敘友、宣泄，或笑或哭，躁動的城市彌漫著狂歡的荷爾蒙。

對于林佳樂來說，所謂的周末也只是個普通的工作日。在所里干了五年，他深知人們狂歡的時候更容易失控，失控到一定程度就該到所里報到了。墻上的掛鐘指向五點半，林佳樂卻沒有半點要下班的意思，他早已養(yǎng)成即使手上沒有工作，也要在下班后多逗留片刻的習(xí)慣。一來可以整理白天的工作，二來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抓捕總在下班后，在所里待命片刻要比回家路上再接到電話感覺好得多。

果不其然，電話響了，分管副所長打來的。

“樂樂，你給我的那個入室盜竊案報告我看了，進展挺快的嘛，落腳點也找到了。要不晚上你辛苦下，帶你組里的幾個小兄弟蹲守伏擊一下，爭取把人帶回來?！?/p>

“好嘞，頭兒?！?/p>

林佳樂嘴上答應(yīng)得快，心里卻是叫苦不迭，那個對象的窩可是在偏遠郊區(qū)啊，至少得穿過大半個城市才能到，看來今晚又不得安生了。

但是誰叫咱是警察呢，穿上制服不干活可說不過去。

“老魚、小東、阿黃，換上便服，跟我走吧?！?/p>

“樂哥，不至于吧，今天周五哎，剛剛問你不是還說沒事嘛，這變臉比變天還快啊！”

“就是就是，我都約了女朋友看電影了呢?！?/p>

“我也是，明天一早我要去準(zhǔn)丈人家上門，還能不能讓人愉快地商量終身大事了？”

“滾蛋，我也是剛剛接到領(lǐng)導(dǎo)指示，你們以為我愿意啊，早上我看你們?nèi)髸勑牡臅r候，面對所長發(fā)言的時候談奉獻可是一點不含糊啊，到了我這翻臉了？”林佳樂面露慍色，眼前的幾個小兄弟幾乎就是剛進單位的自己，他理解他們，但是干他們這行的在命令前實在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那不是開會嘛！”

“就是！”

“哎！”

“行了，爭取早去早回，香煙我來，我家老頭子昨天丟給我一條芙蓉王，回來我再請夜宵。小東你開車，其他人瞇一會，養(yǎng)精蓄銳。”

“有免費煙我OK?！?/p>

“那好吧，我和女朋友招呼一下。”

“最晚明天早上七點我可得走人啊。”

林佳樂臉上不動聲色，心中暗笑，誰說現(xiàn)在的新警“技術(shù)差，脾氣大”？這不是蠻可愛的嘛。這兩年所里退休的師傅一年比一年多，林佳樂剛來那會，辦案隊還有十多個人，不料時過境遷竟然縮水近一半，成了六人小組，更讓人意外的是，他這個參加工作五年多的半熟警，竟然成了警長和值班長，扛起了隊里的業(yè)務(wù)大梁，帶起了徒弟。每次想到這些，林佳樂的臉上掛上一絲苦笑，真不知道是應(yīng)該為了自己的進步感到驕傲呢，還是為目前隊里的警力狀況感到擔(dān)憂。

這個時間，這個城市的交通。

電臺里正在熱播“五環(huán)之歌”，小東看著前面星星點點的剎車燈，嘴里不禁跟著唱了起來“魔都的交通我為你放花籃”。

“哥，這堵得太郁悶了，你的芙蓉王讓我來一根，提提神唄?！?/p>

“教導(dǎo)員怎么說的，工作車里不準(zhǔn)抽煙，忘記上個禮拜局里來人檢查車輛扣分的事兒了？”

“我注意點，不把灰彈在車里面嘛?！?/p>

“就是就是。”一提到發(fā)煙，后排的老魚和阿黃也來了精神。

“沒門兒，到了地方有的你們抽的，我這一條呢，出來干活別給自己添亂了行不？”其實林佳樂也有點想抽煙，但是他既然帶隊，就不能帶頭違反規(guī)定。

“沒勁。我說哥，你才比我們大五歲，怎么跟個老頭似的呢，老是那么教條真的好嗎？”老魚抗議表示不滿。

是啊，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呢？林佳樂從后視鏡看到自己的臉，那就是一張沒睡醒的臉，用面如菜色來形容真的是一點不為過。安保、破案、加班、備勤、值班連著軸地轉(zhuǎn)，加上所里每天碰到的人間悲喜一出又一出，那個剛剛穿上制服的年輕人早就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有些疲憊的基層警長。林佳樂自己也說不清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

“我說哥，你也小三張的人了，我怎么從來沒有聽到過你下班處個對象啥的，你丫是一同性戀吧？”小東一臉壞笑轉(zhuǎn)過頭來說。

“小東，要不是你小子是駕駛員，我現(xiàn)在就能把你手給弄折了，你信不？”林佳樂白了小東一眼。

小東吐吐舌頭，不再說話，阿黃接著話茬說：“哥，說實在的，這幾個月我們跟著你也沒少學(xué)業(yè)務(wù)，你一年到頭幾乎都快泡在所里了，這不年底搞晉升了嘛，有戲嗎？”

有戲嗎？

呵呵，所里百十號人，還沒有晉升的老師傅和師兄還有大把呢，猴年馬月輪到林佳樂。

“有關(guān)系嗎？不給你晉升，你還就不抓賊了？”林佳樂其實也想不出答案，只能翻個花樣，反問了回去。

“不是不是，我意思是你那么辛苦，如果晉升還沒有你的份兒，那我和老魚小東他們不是更沒有啥奔頭了嘛?！?/p>

“我說你心思咋那么活絡(luò)呢，賊沒看你抓幾個，晉升倒是挺感興趣啊，咱能不能聚焦下主業(yè)？”

其實林佳樂也不是故意要在幾個小兄弟面前倚老賣老，故弄玄虛，而是因為太多事情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所里百十號人，干活的年底不一定能晉升，不干活的也不一定沒希望。這其中緣由連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同志都說不明白，又何況是自己這個剛剛工作五年的年輕人。他只知道，哪怕說破大天去，警察的天職就是抓賊。

“好了好了，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了。這是對象照片，給我認清楚咯，到了地方都給我把一雙眼給擦擦亮。上周我自己已經(jīng)過來偵查過了，借了本地兄弟單位和路政的幾個探頭，對象就住在這片工地區(qū)，附近沒有像樣的小區(qū)和商業(yè)區(qū)，倒是晚上有很多路邊攤，多數(shù)建筑工人會在晚上出來吃夜宵喝酒。這小子自從半個月前在我們轄區(qū)里溜了門以后，隔三差五都會過來吃夜宵，看監(jiān)控里的樣子，每次還是他做的東。”

“行啊，敢情這小子拿了人家的錢跑到自己地盤來充大款，他一共拿了五千多現(xiàn)金，再這么給他吃下去，老百姓的錢都讓他買了大腰子了?。　崩萧~說道。

“所以今天我們爭取讓他到位，再過把個月，除了要過年了不說，那點錢還真讓他揮霍了不可?！绷旨褬方又f，“我想先這樣，我們四個其中兩個待在車上，剩下兩個直接去燒烤攤蹲點，等對象坐定，老規(guī)矩微信暗號聯(lián)系然后到齊一起撲了他，你們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逼渌水惪谕?。

2

在商定完抓捕計劃后，林佳樂開始沉默了。望著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他一邊暗自祈禱今晚的抓捕能順利，一邊心中也有少許忐忑：自己進入隊伍，跟著老師傅出去蹲點少說也有五六十次了，但帶隊抓捕倒真是頭一遭，一會不知道會有什么突發(fā)情況，在幾個小伙子面前可千萬不能掉鏈子，否則今后的工作可就難開展了。三個月前，所領(lǐng)導(dǎo)把這三個小伙子分到自己的辦案警組，九十幾個日日夜夜，讓林佳樂確實感到了一些年齡上的代溝，尤其是和自己相比，這些九零后的兄弟有著和自己大徑相庭的特點。老魚家境很好，人也長得高大帥氣，就是性格上有點“軸”，好在身上沒什么“公子病”，倒也容易相處。小東是個精瘦的小伙子，家在外地，公安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了這里工作。這家伙腦子靈活得很，有不少鬼點子，要說缺點，大概就是嘴欠一點吧。阿黃長了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路人臉，扔在人群里絕對認不出來，但是勝在法律基礎(chǔ)知識特別扎實，好多次都是他提醒林佳樂辦案過程中的紕漏，弄得他有點尷尬。就為了這個，林佳樂花了好幾個休息日，狠狠地惡補了日常工作中的法律知識和程序，為的就是讓自己這個“小師傅”不被看不起?，F(xiàn)在的年輕人，只要讓他們服你，什么工作開展都簡單，要是不服，哼哼，非得被他們逼瘋不可。

小東開著轎車走走停停，慢慢駛?cè)肓私紖^(qū)的地界，路況開始越來越好，車上其他三人被這勻速的顛簸晃得昏昏欲睡，于是一路無話。

“哥，到了，我手機GPS上顯示就是這個地兒?！?/p>

“到了？得嘞，都醒醒，準(zhǔn)備干活了。”林佳樂一邊用力撐開仍然在打架的眼皮，一邊回身去拍后座的兩人，“車就停這，和抓捕點保持一定距離，一起下去抽根煙活動活動?！?/p>

晚秋的天色猶如一片黑布，只剩下星星點點的路燈給路人認清方向。林佳樂從包里拿出昨天父親剛?cè)o他的芙蓉王，每人遞了一包，下車點燃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順便觀察了一下附近的環(huán)境。

看來網(wǎng)上說這里是開發(fā)區(qū)，還真是挺“開發(fā)”的。附近空空蕩蕩除了工地就是工地，連個雜貨店小超市啥的都找不到，來來往往都是賣了一天力氣下班的建筑工人。他們個個身上就像開了染缸一般，衣服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污漬和灰塵粘附在上面，仿佛在向路人訴說著主人一天的辛勞。

林佳樂看了其他三人一眼，突然腦中有一個念頭閃過，不好！“煙滅了，趕緊上車！”

老魚、小東、阿黃莫名其妙地看著林佳樂，眼神里透露出的意思仿佛在說：這煙才抽一半?yún)?，要不要那么驕奢淫逸??？但是三人還是很干脆地丟了煙，鉆進了車子。

“哥，干嘛啊，抽根煙還讓不讓人消停了？”三人一臉不情愿的樣子。

“你們自己看看這里走過路過的人都穿什么，我們又穿著什么?！?/p>

三人頭齊刷刷地望著窗外，五秒鐘后，小東恍然大悟，“這里來往基本都是建筑工人，穿的要么舊，要么臟，我們穿得太出戲了，所以很容易‘爆’掉啊?！?/p>

“沒錯，這個也怪我，我是用監(jiān)控看過路面情況的，出發(fā)的時候卻沒有想到這一茬?！绷旨褬纷焐陷p描淡寫地咕噥了一句，心里卻著急得很，自己怎么那么糊涂，這么基本的問題都沒想到，如果因為這個原因?qū)е聼o功而返，那就太憋屈了。

“老魚，四個人里面我們兩個力氣大一點，前期去燒烤攤排摸肯定得我倆，但是你今天這個行頭不行啊，得想辦法變一下。”

小東也跟著附和：“老魚你看看你，這身行頭得兩千了吧，橘紅色的皮夾克，把自己整的跟個孔雀似的，今天不加班的話，又要去糟蹋誰了吧你?！?/p>

老魚不服氣：“滾蛋，今天本來我要去陪女朋友看電影來著，我才和她處了一星期都不到，還不得給人家留個好印象嘛。哥，這可不能怨我啊?！崩萧~轉(zhuǎn)過頭來看林佳樂。

“這么著吧，老魚你把夾克脫了，里面那件黑色的T恤還能對付，但是你這雙新的喬丹鞋可不成，你到后備箱把我那雙舊皮鞋換上，反正咱倆腳大小差不多?！?/p>

“明白?！崩萧~說著就去拿皮鞋了。

“小東、阿黃你們倆把車子熄火待在里面，盡量不要下來走動抽煙啥的，注意好附近情況，燒烤攤就在前面五十米，微信里看到暗號，立即趕過來抓人。”

“明白了，你們倆小心點啊?！?/p>

林佳樂脫去外套，里面是一件土黃色絨線衫，老魚看了一眼就樂了：“哥，我看你自從過了夏天幾乎天天穿這件土黃色的衣服，你說你這衣服顏色土也就算了，領(lǐng)口這怎么還開線呢，是不是抓捕專用套裝，有幸運加成啥的？”

“你懂啥，人民警察講究勤儉節(jié)約，走吧?！?/p>

其實林佳樂這件絨線衫也有一段故事的，只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實在懶得和兄弟們解釋其中緣由，有些事過去也就過去了，穿著也就是留個念想。

其實剛下車林佳樂的身體是拒絕的，最好的證明就是迎面一陣風(fēng)直把他吹得牙齒打顫。老魚明顯比他好不了多少，一件長袖T恤在這個季節(jié)、這個地方畢竟還是顯得單薄了一些。

“我說，頂?shù)米∶矗俊?/p>

“頂?shù)米?，頂?shù)玫玫玫米　！?/p>

兩人對視了一眼，笑了，這個世界上男人都愛逞能，而警察可能是里面的佼佼者。

3

兩人扛著風(fēng)，往前走了三十來米，此時，從路口轉(zhuǎn)角處駛?cè)胍惠v旅行車，然后歪歪斜斜地停在了他們前方十多米的位置。

駕駛員喝酒了吧，這幾乎是八字的行駛路線啊。

林佳樂說這不一定，你看他左邊車身比右邊低下去不少，準(zhǔn)是爆胎了。

兩人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這白色沃爾沃旅行車的左后胎基本報廢，裹在鋼圈上的輪胎猶如一根橡皮筋般象征性地依附在上面，再行駛就該傷及車輛的內(nèi)鋼圈了。

車子停罷，駕駛側(cè)的門被打開了，從背影看上去駕駛員是一個長發(fā)的年輕姑娘，苗條的身材配上身上的白色風(fēng)衣，和周圍的環(huán)境可謂格格不入。倒是把老魚的眼睛看直了，“就這背影我打八分。”“別忘了你是來干什么的！”林佳樂小聲訓(xùn)斥道。但是林佳樂自己心中也在嘀咕：這身影怎么那么熟悉呢。

林佳樂兩人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眼見就要走到旅行車的跟前。那個姑娘檢查了一下后車胎，搖了搖頭，然后打開了車后備箱。似乎是埋身進去開始尋找什么。

“哥，我看她車上也沒人，就算她找到了備胎，估計也換不上去啊，要不咱幫幫她？”

林佳樂心中思忖：這輛旅行車飄然而至停在此處，已經(jīng)吸引了不少建筑工人的注意，本來他們兩人倒是可以乘此機會渾水摸魚融入環(huán)境，但要是自己主動上前幫忙，一定也會成為周圍目光的焦點，這樣抓捕“爆掉”的幾率可就大大增加了。

“不行，咱們就徑直路過，哪怕是她找我們幫忙也不要理會?！?/p>

“哥，你一定是抓人抓傻了，鑒定完畢。”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旅行車后備箱的位置，原來那姑娘想取出備胎，但是明顯力量不夠，所以一直在憋著勁兒卻又無計可施。估計也是余光掃到了兩人的鞋，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正和林佳樂四目相對。

就是這一眼，壞了。

六年前。

“決定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國外讀書啊?！?/p>

“決定了，我要讀警校。”

“求你再想想?！?/p>

“想多少次都一樣，對不起?！?/p>

“那就沒什么好說了，林佳樂你好自為之。還有這件毛衣是我年初開始給你織的，本來給你做生日禮物來的，現(xiàn)在……你拿走吧，我放著身邊看著也只是鬧心。再見，林佳樂?！?/p>

這是林佳樂和夏雪之間最后的對話，一個緩緩離去的背影，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

一秒鐘，在常人眼里幾乎是可以忽略的時間單位，但對于此時與夏雪對視的林佳樂來說卻異常漫長，漫長到幾乎是好像經(jīng)歷了整個人生。他的腦海中如同倒翻了一個萬花筒一般，所有的回憶猶如一張張幻燈片一般，快樂的、悲傷的、溫暖的、冰冷的都疾速劃過腦海。心中的情緒猶如一杯茶葉在填滿熱水后，在杯中迅速沸騰上下起舞。

夏雪學(xué)成回國后的確主動聯(lián)系過林佳樂，甚至還邀請他出來“敘舊”，第一次林佳樂由于國慶安保抽不開身；第二次林佳樂臨時加班抓捕毒販整整忙活了48小時；第三次是封閉式的警銜晉升培訓(xùn)；第四次……逗誰呢，都爽約三次了，哪還有第四次。

“屋漏偏逢連夜雨，怎么偏偏在這里碰到了這冤家?！绷旨褬吩?jīng)無數(shù)次幻想巧遇昔日的戀人，但絕不是今天這樣尷尬的情況下——眼下最大的問題是要不要幫夏雪，要是幫了很可能今天就得撲空，反之自己可能真的會后悔。

夏雪臉上的表情也驚訝不已，她不僅感受到了林佳樂熟悉而炙熱的目光，更是看到了那件久違的土黃色毛衣，但她明顯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多么尷尬的邂逅，“林佳樂”這三個字已經(jīng)從口中呼之欲出。

林佳樂下意識地把食指伸到嘴唇前面做了收聲的動作，然后裝作沒事人一般，用力扳著老魚的肩膀，繼續(xù)向燒烤攤走去。只留下夏雪孤身站在車旁呆若木雞地看著兩人的背影。

兩人在燒烤攤找到位置坐定，林佳樂從攤主的食材框里順手抓了十幾串羊肉遞給老板：“老板，快點兒，多放辣?！薄昂绵希　?/p>

老魚不懷好意地對林佳樂說：“嘿嘿，哥，你和剛剛那個美女肯定有事兒，回頭我告訴小東你絕對不是同性戀?！?/p>

林佳樂白了他一眼：“就你眼尖是吧，有這眼力勁兒給我盯緊點，對象隨時可能出現(xiàn)，監(jiān)控時間上看前幾次都差不多是這個點?！?/p>

林佳樂嘴上這么說，然而內(nèi)心卻是崩潰的，這未免太巧合了吧？他的眼神也沒離開過路邊的夏雪，不遠處的夏雪正在努力地把備胎搬出后備箱，但是明顯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每次失敗還會轉(zhuǎn)過頭來望一眼林佳樂，這眼神是求助？還是抱怨？又或是惱怒？林佳樂都不敢細想。

但是很快，林佳樂開始控制自己的情緒：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今天抓這個對象也算是下了“血本”了，雖然有點愧對夏雪，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今天因為這次偶然的邂逅破壞了抓捕任務(wù)，那也未免太不專業(yè)了，做這樣半吊子的警察還不如當(dāng)年直接聽從她爸爸的安排去留學(xué)呢。當(dāng)然，這個地方到底有點偏遠，如果一會夏雪碰到什么危險的話，自然還是要挺身而出的，這于公于私都不矛盾。

4

林佳樂揉了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將目光從夏雪身上移開，仔細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對象經(jīng)常光顧的這個攤位屬于典型的占道經(jīng)營，一共五張桌子順著馬路平行擺放，前側(cè)兩張，中間一張，后側(cè)兩張，其中靠里側(cè)的桌子貼著工地的墻壁。自己坐的位置前側(cè)靠左，也是離攤主最近的一張，如果有食客要點菜，必須走到攤主面前自己挑選，也就是林佳樂兩人應(yīng)該有足夠的時間來仔細辨認對象，光從這一點上，老魚挑選這個位置還是挺有心的。

目前，五張桌子算上自己已經(jīng)占了三桌，剩下中間和后側(cè)靠墻的桌子仍然空著，這點對抓捕還算有利，中間那個由于四周其他桌子的遮擋不容易逃脫，后側(cè)那個因為墻壁的關(guān)系，也只有一個方向能供對象逃竄。

接下來要做的一是表現(xiàn)得自然點，努力融入周圍的環(huán)境，二么就是看運氣了，聽天由命吧，希望對象今天又胃口大開才好。林佳樂從兜里掏出兩根煙，丟給老魚一根，自己點燃一根。他特地沒有把煙盒放在桌上，因為他掃視了一下周圍的桌子，從四塊五的紅梅，到七塊的紅雙喜，沒有超過十塊的牌子，自己這包芙蓉王相對顯得有點招搖。帶自己出道的師傅曾經(jīng)說過：抓捕，怎么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佳樂腳下的煙蒂越來越多，兩個人點的羊肉也快吃完了，旁邊的食客也換了好幾波。林佳樂和老魚漫不經(jīng)心地抽著煙，嚼著羊肉，雙眼卻不停地在來往路人身上掃來掃去。

老魚打了個哈欠，說：“該不會不來了吧？”

林佳樂道：“耐心點吧，干我們這行的，久蹲出奇跡啊?！?/p>

再看夏雪，她正拿著手機和誰通話，估計也意識到了自己沒有辦法將備胎換上吧。這樣也好，早點找人來幫忙可比一直拋在這讓人來得放心，只是有了今天這一出，估計她再也不會聯(lián)系我了吧。林佳樂的嘴角浮過一絲苦笑。

此時，老魚突然在桌下用力踩了林佳樂一腳，林佳樂意識到魚終于要上鉤了。

站在攤主面前的年輕人矮小而消瘦，五官看來倒也端正，乍一看根本沒有任何一個讓人看第二眼的理由，然而這張臉早已刻在林佳樂的腦海，哪里會認錯？麻煩的是，對象同行的是個高大的漢子，一會動起手來，還真有點投鼠忌器——那就來閃電戰(zhàn)，他們在明，我們在暗，四人到齊之后，直接以最快速度控制才最有效率。

天助我也，他們竟然不自覺地坐到了里邊靠死角的位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林佳樂以最快速度在四人的微信群里發(fā)出一條“666”的信息，旋即把手機塞進口袋。然后朝著停車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小東和阿黃已經(jīng)慢慢朝自己這邊踱步而來。

現(xiàn)在開始的每一步都是成敗的關(guān)鍵，沉住氣，絕不能掉鏈子。林佳樂深吸了一口煙，把煙蒂丟在腳下，狠狠地踩滅了，渾身的肌肉都因為緊張而繃緊了，他仿佛能感覺到渾身的血液在倒流——不管參與了多少次抓捕，這種感覺也絕對不會消失。怎么說呢，這是一種最差的感覺，也是一種最好的感覺。

要說小東和阿黃是菜鳥，也不盡然，看他們的步伐和方向，明顯就是意識到了目標(biāo)的位置，并且有意往其唯一能夠逃竄的通道緩緩靠近，意圖十分明顯，就是要來一場甕中捉鱉的好戲。

林佳樂打了哈欠，有意大聲說道：“娘的，剛剛啤酒喝多了，這肚子就是不得勁兒，又想撒尿了?！崩萧~愣了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接著話頭說：“我也是哎，走，到墻邊那兒解個手?！眱扇诵淳従徴酒穑b模作樣地捂著小肚子往目標(biāo)的桌子走去。

林佳樂站起的一瞬間，明顯感到有目光向自己投來，無疑那是對象的警覺，但是他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和對方一對眼神，必定打草驚蛇，只能裝糊涂慢慢靠近，如果驚了對方，只能四人正面對峙了。然而讓林佳樂有點沒底氣的是，剛剛還隱約聽到對象和漢子談話的聲音，而這幾步路，對方完全噤聲了。這完全是一種本能的警覺反應(yīng)，自己走得越近，他越是害怕，林佳樂此刻擔(dān)心，還沒到能抓捕的位置就暴露了。

就在這當(dāng)口，幾米開外的地方忽然傳來男人大聲的叫罵：

“你個瓜慫，欠我的500塊咋不還我哩？”

“昨兒炸金花你哥還欠俺600，他咋不還我唻？”

“你管他要，礙我啥子事，先還我錢，你個龜兒子?！?/p>

“還你個球，啥時候你那喪門星的哥哥還俺了，俺就還你?！?/p>

“龜孫你找打是吧！”

“來來來，弄不死你俺是你生養(yǎng)的。”

林佳樂啞然失笑，小東和阿黃為了吸引注意力在此刻唱起了雙簧，兩人推推搡搡，還真就裝腔作勢地打上了。余光一瞄，對象的眼光還真被吸引了過去。機會啊，林佳樂和老魚加快速度走到了墻邊——對象此時背對著他們，這可是一擊定乾坤的時候了，林佳樂和老魚對視一眼，兩人默契地一個箭步跨到對象左手和右手邊，一個利落的別肘就將對象的雙手控制到了背后，林佳樂順勢還把對象的頭直接按在了放羊肉串的盆里。兩人炸雷般的聲音響徹整條馬路：“警察！不許動！”

旁邊的漢子此時嘴里還嚼著羊肉，看到這個陣勢有點懵，等反應(yīng)過來剛想站起來，就被小東和阿黃死死地按在凳子上：“沒你事，給我老實點兒?！睗h子想了一想，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嘴里依舊嚼著羊肉。外強中干，早知道也沒必要那么多鋪墊了，林佳樂心想。

整個攤位一片死寂，只聽到燒烤爐子上“吱吱吱”的烤肉聲響，林佳樂一手別著對象的胳膊，一手從后褲兜掏出警官證，朗聲說道：“警察抓人，你們該吃吃該喝喝?！毙|從兜里掏出手銬，遞給老魚，老魚干脆利索地給對象上了拷。然后兩人一左一右把對象拽了起來，人抓到了就得趕緊回去，免得夜長夢多。

林佳樂突然有種恍然隔世之感，抓捕的過程要比想象的更漫長，每一步、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幾乎都是經(jīng)過自己深思熟慮的。然而這個過程又顯得如此簡短，二十幾秒的時間快到有些不真實，只有面前被控制住的對象提醒自己是真的成功了。想到這里林佳樂不自覺地在手上用了下力。

“哎哎哎，疼死了，輕點啊，大哥，我沒想逃?！苯o林佳樂用力一別，滿臉羊肉油的對象疼得齜牙咧嘴。

“知道自己什么事兒吧，你這拿了人家的錢好吃好喝的，夠闊氣的??？剩下的錢呢？”

“知道知道，剛剛看著你們就像警察，沒想到點背，還真碰上雷子了。在我后褲兜里有張銀行卡，錢全存里面去了，還剩下2500塊沒用完。”

阿黃從對象的后褲兜搜出一張銀行卡，一個手機，朝著林佳樂揚了揚，林佳樂點了點頭，示意阿黃妥善保管。

“走吧。”林佳樂對老魚說，老魚配合著林佳樂的步伐押著對象往前走。兩人動作看似隨意，其實別著對象的手臂是半點不敢放松，估計肌肉都快擰成麻花了。小東和阿黃二人也是機敏，一人在前面開路，一人殿后觀察四周情況，生怕有添亂的。所幸，一路走出攤位，四周沒有一個站起來的，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們一行。

這時，有人說話了。

“警察同志，羊肉錢能不能給一給哈？”

走在后面的小東立即湊上去：“我給，我給，不好意思啊老板。我這哥哥忘性大，他可不吃白食的?！闭f完還不懷好意地看了林佳樂一眼。林家樂心說，這個節(jié)骨眼上小東還耍貧，總有一天得空必須撕了他的嘴。

“這個，警察同志，這個……”老板看到小東要走，又把他叫住。

“怎么了這是，老板，我們沒弄壞你啥東西吧？”小東有點不耐煩了。

“他點的羊肉也沒付錢吶！”說著老板嘴朝著對象的背影一努。小東嘆了口氣，又拿出一張百元大票遞給老板?！案仪樾值芪医裉焐抖紱]吃到，白付兩百塊啊。”

“錢算我的，趕緊走吧。”林佳樂催促小東。小東快步走到對象面前，拍了下對象腦袋，“抓你小子成本還挺高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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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烤肉攤，林佳樂看見夏雪的車依舊停在那里，只是旁邊多了輛尼桑GTR，一個穿著入時的同齡男子正在給夏雪換輪胎。四人經(jīng)過的時候，林佳樂忍不住還是看了夏雪一眼，卻發(fā)現(xiàn)夏雪也在看他，眼神的交匯只持續(xù)了一秒——林佳樂還是慫了，他繼續(xù)佯裝若無其事地經(jīng)過，而夏雪也沒有叫住他的意思。只剩下老魚這個知情人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的，弄得小東和阿黃這兩個不明真相的群眾莫名其妙。

點火，發(fā)車。林佳樂和老魚一人一邊把對象夾在后座，小東開車，阿黃打電話通知所領(lǐng)導(dǎo)，一切按部就班。林佳樂已經(jīng)開始尋思一會的審訊工作，但是腦海里卻不斷浮現(xiàn)出夏雪的臉。

真是一次要命的邂逅。是不是老天要告訴我，我和夏雪終究是沒有什么緣分的？如果我剛才直接幫她換備胎，現(xiàn)在又會是什么情況？那個開尼桑GTR的是誰？

回到所里已經(jīng)是凌晨1點了。整個城市這個時間點還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可能也就公安機關(guān)了，打架鬧事的、糾紛矛盾的，一檔接著一檔，似乎從來不會完結(jié)。四人將對象帶到審訊區(qū)，登記表、隨身物品、指紋、照片，將一些常規(guī)的活做完，林佳樂接到領(lǐng)導(dǎo)的電話，讓值班的老師暫時看管一下，讓他們一行四人到辦公室匯報情況。

來到副所長辦公室，桌上放著兩個肯德基全家桶，幾杯咖啡。副所長一臉的笑意也難掩疲態(tài)——這個刑隊出身的老大哥幾乎只要有案子，從來都是帶頭加班，每次加班必給兄弟們買夜宵，對下屬也是心疼得很。

副所長聽畢林佳樂匯報的抓捕過程和下一步審訊思路，就示意大家趕緊開吃。一瞬間，整個辦公室都彌漫著炸雞的香味和幾個年輕人大口咀嚼的吞咽聲。

風(fēng)卷殘云般吃完，三個年輕人開始回憶剛才行動的細節(jié)，競相標(biāo)榜自己在抓捕的“神勇”。而林佳樂心里有事，顧自端著咖啡杯子，正在走神。

老魚看他這樣，奸笑一聲，“領(lǐng)導(dǎo)，您不知道，我們這次抓捕還碰到了林哥的老相好呢。”

林佳樂聽罷，一口熱咖啡直接就噴在了地板上，“你小子嘴巴就是不帶把門兒的對吧，啥事都往外撈，這和工作有關(guān)系嗎，你還和領(lǐng)導(dǎo)匯報？”林佳樂擼起袖管，作勢就要敲打老魚。其實他也知道，這次抓捕回來，他和夏雪那點事總是藏不住了。老魚一邊嬉皮笑臉地假裝閃躲，一邊和小東、阿黃兩人擠眉弄眼，意思估計是：放心吧，一會就全都倒給你們聽。副所長興許也是受到了他們這群年輕人的感染，在一旁笑著看他們搭草臺班子上演全武行，整個辦公室一片歡樂的氣氛。誰都不會想到若干個小時前，幾個年輕人還在為今夜能否成功抓捕絞盡腦汁，誰也沒有注意，副所長的煙缸里早已滿是煙蒂。

此時此刻的林佳樂卻想起了前幾天讀到的一句話：“我們每個人的幸福都不一樣，不要去打擾別人的幸福?！笔前?，也許夏雪的幸福早已經(jīng)不是我，而我的幸福就在這里啊——這個職業(yè)、這身制服和眼前這些兄弟。林佳樂又想起了剛才幫夏雪換輪胎的男子，剛才心中倒有點不忿，現(xiàn)在反而坦然了。

吃飽喝足，林佳樂一個人溜到了露臺抽煙，這只是一個平凡的周末凌晨，卻總覺得又不那么普通，就好像自己忽然悟透了什么道理似的。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時間差不多了，肯定是阿黃他們找他去審對象。

林佳樂拿出手機看到了來信人的名字，嘴里的香煙同時掉到了地上——手機發(fā)件人赫然寫著夏雪的名字，下面有一行小字：身上的那件毛衣領(lǐng)口都開線了，改天我再送你一件吧。

林佳樂雙眼緊盯著夏雪的短信，不自覺中一字一句地輕聲念了出來，仿佛一不留心，這條短信承載的情感會從唇齒間溜走一樣。

這應(yīng)該不算是打擾別人的幸福吧？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