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侯 玨/著
夏天尚未過去一半,我引以為豪的不銹鋼肚子就頂不住了。
那天上午,當我背著DV剛剛爬到位于高速路入口的巨型廣告架頂端,準備為某家房地產公司拍攝遠景視頻的時候,肚臍眼便跟中箭似的一陣陣發(fā)冷,任憑怎么提肛收腹都無濟于事,肚子大地震般非要塌陷下去不可。我硬撐了幾分鐘,實在頂不住,最后不得不從鐵架上潰敗下來,直奔馬路對面的公廁。
半晌,老板見我像個漏完氣的氣球一樣被風刮回來,就把手上的煙頭彈到幾米開外,揚起手臂看看腕上的手表,說:“阿飛,不行的話你就回家休息幾天吧,把肚子搞好了再來上班?!甭犓目跉猓孟裎沂菄罄锩嬉粋€即將臨盆待產卻還死守崗位的勞模。但如果你以為他這樣好說就像個慈祥的老板,那么你就錯了。到了月底,幾天病假不光沒計算工資,會計還會在考勤簿上幫你畫幾個大叉叉。一個叉叉代表一工分,一個工分代表二十塊人民幣呢。
“年輕人啊,把肚子喝出了窟窿可沒人幫你埋單。”城北藥店的老板見老客戶光顧忙勸告說。我心里清楚,這已是第五次到他那兒買瀉立停了?!岸僧敹亲硬讳P鋼,三十出頭腸胃生銹?!彼盅a充一句??礃幼?,他真是個好人,把藥賣出去了還能免費送兩句舒服話。要是李靈在我身邊的話,她也經常會這樣說,雖然她一邊說,一邊故意做出生氣的表情。
然而第五盒瀉立停吃完,我的肚子仍不見好轉。腸胃空空如也,卻一點食欲都提不起來。我只好自認倒霉,向公司告假前往人民醫(yī)院。腸胃科的醫(yī)生也不啰唆,象征性地問幾個問題,就寫一張螞蟻字叫我去藥品室取藥。負責找藥的白衣天使當時也許在想著她的白馬王子,心不在焉接過我遞去的單子一看,嘴巴嘀咕著“瀉立停,瀉立?!保D身便去藥柜拿藥。沒等她回過頭來,我早已逃出醫(yī)院開動摩托車引擎了?!肮啡盏臑a立停!”我在心里罵道。
后來,幸虧一個搞中醫(yī)的朋友幫忙開了一服方子,連續(xù)幾天讓我的嘴巴幾乎喝出青苔,肚子的災難才總算擺平。七月上旬,我又是一條好漢,生龍活虎地去上班了。
重新上班的第一天,我的活兒干得特別順,一共參與安裝了兩個超市的二十塊電子條屏。此外,由于我的及時發(fā)現(xiàn),公司才得以趕在颶風來臨之前組織搶修了市政府廣場附近的大型LED屏幕。用老板的話說,“阿飛一出馬,果然不同凡響!給公司挽回了巨大的損失?!彼@句拍馬屁的話,讓我高興了好幾天。一天下班前,老板忽然覺得愛心表示得還不夠,就特別交代會計:“阿飛上次的病假,就不要扣他的工分了?!?/p>
阿彌陀佛!與公司其他人比起來,我的確是撞上了狗屎運——病愈上班才沒幾天,接下來又是歇著——因為天氣預報都說了,晚上臺風登陸,本市很可能遭遇大到暴雨。城區(qū)一旦發(fā)生內澇,我們這種專做戶外視頻廣告安裝的企業(yè)肯定要歇業(yè)。這樣一來,沒事情做,同事們就可以沒日沒夜地去地攤喝酒翻牌了。但我已經被那種不要命的喝法嚇怕,只想好好躲在家里獨享難得的時光。因此那天傍晚下班路過菜市時,我突然心血來潮,溜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買了一斤鹵雞爪和半斤燒鴨,帶回自己的小窩打算過一個愜意的夜晚。
我租住的小窩在城北菜市附近,是舊城改造改不到的幽暗角落。因為破舊的房子挨得太近,每家每戶都安裝一層新的防盜網。我把剛吃完的燒鴨骨頭扔出防盜網時,老天爺就刮起了大風。掛在對面樓窗防盜網鐵格上數(shù)不清的內衣短褲,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天氣預報說的沒錯,臺風果然殺過來了。
我放下碗筷,起身去關掉玻璃窗,順便把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這套紅色窗簾是李靈兩個月前花三十塊錢從街上買回來的處理品,上面還沾滿了我們打架的血跡。我看著那奇形怪狀的血跡,重新坐回凳子上時,突然想起什么東西,卻一時怎么也想不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明晃晃的燈光打在窗簾上,讓整個房間折射出一片粉紅色的氛圍,酷似火車站附近掛羊頭賣狗肉的發(fā)廊。我兀自笑了笑,感覺自己像個傻逼一樣茫然。靜靜的茫然。只聽見靠在墻腳的電風扇有氣無力地瞎轉著,而汗滴已經從我的胸口冒出并往下流淌。??!終于想起來了,現(xiàn)在是夏天,而我的電腦還沒有開!我一個箭步跳到桌子前,摁下電腦開關,并以最快的速度關掉對外通風的房門,脫下悶熱的褲子,直接沖進浴室。
五分鐘后,我赤條條地站到冰箱前,打開冰箱,讓迎面而來的冷氣撲向身體。頭發(fā)上的水沿著脖子流下,匯聚成豐富的水滴從肩膀繼續(xù)往下流。我低下頭,看見自己那挺拔的家伙已經飽含水分。我此時多么希望冷氣把它上面的水凍成冰塊啊——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我順手摸了摸躺在冰箱里面的啤酒瓶,綠色的玻璃瓶已經冰得不行。
第一支啤酒瓶蓋被我的牙齒咬開以后,房間立即飄出淡淡的麥芽香味。以前我跟狐朋狗友們在地攤喝酒的時候,都是直接吹瓶子,但今晚我想悠著點,一杯一杯慢慢享受。我把李靈喝咖啡用的杯子盛滿啤酒,輕輕放到鼠標墊上,然后半躺在竹椅上,一邊伸手打開電腦桌面上的視頻播放器,一邊想,要是李靈也裸著身體躺在旁邊,而這時光又能無限延長下去,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只要她愿意和我一起耐心地看電影,她想摔幾部手機我就給她摔幾部。
不忌諱地說,我正在看的是一部西班牙性喜劇片《乳房與月亮》。導演比格斯·魯納,是我比較喜歡的一個導演。他的影片獨樹一幟,把政治拍成了性,把性拍成了哲學,把哲學拍成了黑色幽默,又把黑色幽默拍成了政治,真的是直擊心靈、耐人尋味。記得一個多月前某個周末夜里,我抱著李靈看他的另一部電影《火腿,火腿》的時候,天氣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熱??粗粗?,李靈就趴在我的胸口睡著了。我曾經在QQ簽名里說過,“要把不好好看電影的人統(tǒng)統(tǒng)打昏”。而眼下,李靈居然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呼呼大睡,顯然是不尊重我的愛好。我當時非常生氣,立即把電影按了暫停,用手去捏住李靈的鼻子,捂住她的嘴巴,硬是把她從夢境中拉了回來。
“你發(fā)什么癲啦!”李靈下意識地把我的手劈開,憤怒地說,“我實在受不了啦,困死了!明天還要早起,要看你自己看!”說著,她起身準備往床上去。
我一把拉住她的褲腰,說:“不行,非得看完電影才能睡?!?/p>
李靈把我的手從褲腰上掰開,一臉猙獰,重復著她已經說過無數(shù)次的話:“你再發(fā)神經,我就把你的電腦砸爛!”
我激將她說:“你砸啊,砸爛了我可以再換一個更大的液晶顯示器?!?/p>
“你以為我不敢嗎?”李靈轉身沖到電腦前,那架勢就像發(fā)瘋的農婦要拔掉仇家菜園里的白菜一樣,試圖要拔起沾滿灰塵的顯示器丟出窗外。但這臺十年前出廠的長城牌臺式顯示器顯然沒有白菜那么輕便,她于是轉而撿起我放在一旁的手機說:“你看!現(xiàn)在是幾點了?”
見我仍笑嘻嘻有點得意的樣子,她實在怒不可遏,狠狠地把手舉到頭頂,扔手榴彈一樣“啪”的一聲,把我的手機摔到對面墻上。
“下回你還這樣,有一部手機我摔兩部!”
看著手機從墻壁反彈回來,掉在地板上破為兩半的悲慘情景,我不敢再吭聲了。是的,李靈較真了,瘋狂又使她取得了勝利。
第二天,我從夢中醒來時,李靈已經離開。后來我連續(xù)撥了幾個電話,她都不予理睬,直到我上班時才收到她發(fā)來的短信,她說她已經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車,以后再也不想回來了?!案阋惠呑右步Y不了婚?!彼诙绦爬镎f,“你自己跟電影結婚吧。”
我雙腿夾住廣告牌后面的鐵架,像一只壁虎似的,趴在三十米高空上搖頭苦笑,感覺李靈真他媽的會鬧,每次吵架過后都玩幼稚的分手游戲也不覺得膩。
“可惜了,你昨晚沒堅持看完影片,否則你今天連短信都不想發(fā)給我?!蔽矣闷屏训氖謾C這樣回復李靈。破罐子破摔吧,也許有一些殘忍,不過我想,她的出走只是一時沖動,最終她還會屁顛屁顛地回到我身邊。
第一瓶啤酒很快被喝完,外面突然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我起身去冰箱拿出第二瓶打開,重新坐下來聽那歡快的暴雨聲。雨下得越起勁,我喝得越猛。雨水、啤酒、電影和女人,曾經是我出來工作的最初夢想,現(xiàn)在夢想有一半已經實現(xiàn),實際上,感覺還挺不賴……我竟在不知不覺中,打盹、睡去。
一早醒來,我直奔浴室,要把昨晚殘余的酒氣沖洗掉?!爸魅?,主人,電話又來了!主人,主人,電話又來了!”我以為是李靈來電,快速抓起手機接聽。
“嗨,阿飛!你在干什么?”原來是老板在吼叫。
“我洗澡正洗到一半呢!出……出了什么情況?”我走回浴室,扯下一條干毛巾胡亂擦了擦尚未干透的頭發(fā)。
“二組的人正在搶修時代廣場的屏幕,國際大酒店的廣告屏也有幾條線路被雨水沖壞了,人手不夠!” 老板似乎擔心我不穿衣服出門,繼續(xù)強調說,“你馬上穿好衣服下樓,情況非常緊急!”
“哎呀,老板,我這兒突然停水了!全身上下都是泡沫呢……”我用毛巾擦了擦下半身,對于這種沒有報酬的加班,我感到非常厭倦。
“你他媽的別磨蹭了!水快淹到你門口了,我們就在樓下等你!”
我趕緊把毛巾往塑料桶一扔,走出浴室去掀開窗簾往樓下看,我們公司那輛快要報廢的白色小卡果然已經停在樓下。車的前燈一閃一閃,像頭可憐的老水牛朝著我瞪眼睛。我不得不重新穿上一身汗臭的工作服,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去。
兩個多小時后,我已像只落湯雞,瑟瑟發(fā)抖地回到住處。臺風讓天氣驟然降溫,有人喜歡有人愁。我們這些住在西南靠海一個小小縣級市的屁民,對于大海必須像對愛發(fā)脾氣的女人一樣,得習慣逆來順受。我不能抱怨老板,更不會抱怨天氣,我只說自己的命是天注定。
上樓前,我順便在樓下的小賣部要了一包香煙犒勞自己。辛苦的一天總算到此結束,我想,待會把手機關掉,管他老天會不會塌下來,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一些吧,我要睡覺我要休息。
我開始爬樓梯。整整一支煙的工夫,才爬到六樓。我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之前喝的那點啤酒,讓人渾身疲軟。在開門之前,我把煙頭熄滅,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脫掉沾滿污泥的鞋子。我把所有力氣放在扭轉鑰匙這件事上面。這老房子的鎖孔銹跡斑斑,門很難打開。
門終于開了。真見鬼,房間里面怎會亮著燈?我感到有些糊涂,記得出門時明明是順手摁了開關的。
“喂!大英雄,抗洪救災回來啦!”
我拉上門,伸頭往床鋪的方向一看,原來是李靈!她穿著我的籃球服,松松垮垮,披頭散發(fā)半躺在床頭上沖我做鬼臉,那兩只捏著鹵雞爪的手舉在胸前搖晃,嘴里還嚼著半截雞爪,樣子十分嚇人。
“你嚇死我啦!”我說,“回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她從床上跳起來,光著腳丫吧嗒吧嗒湊到我胸前,低頭從下往上看我狼狽的身子,咯咯笑道:“我回來看完那部電影再走,不可以嗎?大英雄!”說著,她直起身子,踮起腳跟,把一只雞爪送進我的嘴巴,剩下一只放進她的嘴巴。這情況我還是第一次碰見,頓時無話可說。
等我洗完澡走出浴室,李靈已經把杯子盛滿啤酒擺好在桌子上。她自己則裸著身體站在床上試穿衣服。
“你看,這條裙子怎么樣?”她套上了一條嫩黃色的連衣裙,做一個三百六十度轉身。
我抓起酒杯一飲而盡,重新倒?jié)M酒后,對她說:“不錯!身材比芙蓉姐姐好一百倍,但比大S差一點。假如你會跳芭蕾,讓裙子飄起來就好看了?!蔽夷闷鹗謾C,準備給她拍照。
“臭美吧你!”不料她并不需要我的殷勤,突然跳到地板上,抓起酒杯往自己的喉嚨灌去,與幾秒鐘前在床上的淑女樣子判若兩人?!疤珶崃耍 彼f,“上海比這里還要熱,真是受不了!”顯然,冰鎮(zhèn)啤酒讓她感到興奮。
我說:“還好,現(xiàn)在這里開始下雨了,空氣沒那么干燥?!蔽蚁雴査秊槭裁磁芑貋?,又怕出什么岔子,就懶得問。
“阿飛,你就沒有一點解暑的辦法嗎?你看這破電風扇,都不管用了?!彼叩綁禽p輕踢了一腳電風扇,然后走去打開冰箱,上下尋找可以解暑的東西。
“心靜自然涼?!蔽艺f。
“狗屁!”她對我的話非常不屑。幾秒后,她像發(fā)現(xiàn)鈔票一樣興奮地叫起來,“哈哈!算你有良心,還給我留了一片西瓜!”我本就十分口渴,要去搶那西瓜,卻怎么搶都搶不到手。李靈像一只麋鹿,在小房間里跟我玩起警察抓小偷游戲。
“我投降了好吧?西瓜歸你了!”我知難而退,求李靈安靜下來。我打開千千靜聽和外置音箱,放出已聽得耳朵起繭的鋼琴曲《致愛麗絲》。李靈聞“絲”起舞,一邊啃著西瓜,一邊跟隨音樂的節(jié)拍向我滑過來。我叼一支煙,周潤發(fā)一樣靠在椅子上,十分老練地伸出手接住她的腰部。
“你也不問我為什么回來?”李靈睜大眼睛看我,有一絲淘氣、一絲委屈,好像我必須要知道她回來的原因。
“我不在乎你從哪里來,只在乎你的裙子?!蔽艺f。
“嚯,胸懷真是廣大。就不怕我背著你去和別人相親?”她用手摸了摸我來不及刮掉的胡須楂,又摸了摸我的胸膛。
我騰出一只手把煙拿下來,說:“你有那個本事我也認了。跟我你可是一輩子也結不了婚的?!迸耸亲宰鹦暮軓姷膭游?,說完這句話,我開始有些后悔。但這時,李靈的反應卻出乎意料(要是平時,她準會一腳把我踹開)。
她說:“我跟你吃葷,不結婚,得吧?!闭f完,她彎下腰,兩手伸到膝蓋的部位做出向上提起裙子的動作。
“得啊,我就讓你吃葷——”我故意把“葷”字的發(fā)音拖長,同時把煙熄滅,伸出雙手摟住她的肩膀。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好像要把她身上的汁液全部榨出來。
“你放手……”幾秒鐘后,李靈急了,她喘著氣沖我說,“阿飛!不要得意……你媽的……放手啊,壓死我了……”李靈連打帶踢,試圖掙脫我的雙臂。但我還是緊緊抱住她,直到她精疲力竭不再反抗。
我說:“李靈,你是不是餓了?怎么一點力氣都沒有?要是餓了,就趕緊吃東西,床底下還有幾包泡面?!?/p>
“我不餓?!彼f。
“你好像瘦了許多?!?/p>
“謝謝!是被你壓扁的?!?/p>
“不是一般的瘦,而且黑了,像個黑人?!蔽议_了句玩笑。
“嫌棄我了是吧?!”李靈猛然從我懷里彈出去,拍了拍自己身上被弄皺的裙子,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是啊,離開你,我就活不下去,跑去挖煤了?!?/p>
“李靈,你怎么了?”對于她的反應,我感到有些驚愕,“開個玩笑而已,何必那么敏感?”我低聲說。
“我最恨開玩笑的人了,開玩笑的人全部是垃圾!”李靈愈發(fā)生氣,走過來用力把我從椅子上拉開,自己坐上去,抓起鼠標在千千靜聽上胡亂換了一首歌曲,然后對著網頁一陣亂點。
我不吭聲,轉身去打開冰箱拿啤酒。李靈播放的那首歌是已經被遺忘了很久的歌曲,與當前的氣氛極不和諧。
“她說好了,已經介紹我去做售樓小姐。結果我去了,卻發(fā)現(xiàn)那個公司根本沒人理我。第四天,他們見我太可憐,就派我去大街上派發(fā)傳單。你看,我的手臂都黑成這樣了。試用一個多月,卻突然找借口說我不適合這份工作。氣死我了!”李靈說著,先把一只腳抬到電腦桌上,然后把另外一只腳也架了上去,繼續(xù)說,“他們拿我開玩笑呢!根本沒認真考慮我的事。我只好自己出去找工作。但上海太熱了,我實在受不了。在九亭鎮(zhèn)租了一間民房,就一間,是你這里的一半,房租卻比這兒貴幾倍……”
她說話期間,我又喝完了一支啤酒。
李靈所說的“她”,是指她的表姐,“他們”是指她的表姐和表姐夫?!八麄儭贝髮W畢業(yè)后,不顧鄉(xiāng)下父母的反對,一起跑去上海一家房地產公司打工,聽說幕后老板是李嘉誠。“他們”混得不錯,工資挺高,但從來也沒見回過一趟老家,在李靈很早以前的描述中,“他們”貌似已經成為上海的市民。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不管什么原因,你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你知道我離不開你?!蔽沂钩隽四腥撕迮说膽T用伎倆。
甜言蜜語果然讓李靈很受用。她回頭,飽含深情地望著我。我笑了笑,用食指去刮她高挑的鼻子,然后把手心貼到她的臉頰,去捏她的耳朵,順勢往后掀起她的長發(fā)。她于是表示滿意地閉上眼睛。等我?guī)退P好頭發(fā),她就鼓出右邊臉,示意我執(zhí)行下一個動作。
我則像郵政所的男營業(yè)員蓋郵戳一樣,迅速但不失夸張地吻了她一下。她的臉頓時撥云見日,立刻笑了起來。
“你的嘴唇怎么了?”李靈學著《阿甘正傳》里士官的語氣問。
“我天生厚嘴唇,長官?!蔽夷7码娪爸心莻€黑人傻傻的口吻回答。
“最好縮進嘴里,免得拖地上撞地雷。”李靈繼續(xù)說。
“我……我……”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就這樣不斷引用各種各樣的電影對白進行交流,直到兩人徹底困了才睡去。暴雨在窗外下了整整一夜,仿佛那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件,與我們這張床沒有任何關系。
次日清晨,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粗铎`那張平靜蒼白的臉和深陷的眼眶,我心中平添一股惆悵,睡意全無。我點一支煙送進嘴巴,然后起床去打開玻璃窗透透氣。外面的街道已經水流成河。引車賣漿、擺攤賣菜的人比平時少了很多,在水上行駛的汽車也縮手縮腳,沒了平日囂張的氣焰。
李靈不在的那段時間,我的肚子基本上是在外面填飽的,家里的鍋頭大約已經生銹。我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拎一把雨傘出門。去菜市場途中,忽然收到同事發(fā)來短信,說因為公司那條大街和附近的幾條街道發(fā)生內澇,這兩天暫時不用出工。
果然不出所料。我掏出手機打電話給李靈,問她,咱們一起去逛街好嗎?李靈反問,大清早的你逛什么街呀?我說家里面沒東西吃,難道你不想去吃東北羊肉面嗎?
說起東北羊肉面,李靈就來勁了。不到一支煙工夫,她便像美人魚一樣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時雨已經停了,濃云消散,天上甚至亮出一絲金黃色的陽光。我和李靈跳上一輛空蕩蕩的公交車前往市中心。吃完羊肉面,我們在市中心購物廣場逛了半天,買了一堆牙膏香皂洗衣粉蚊香避孕套和泡面火腿腸。在回家的半路上,我又從路邊的專賣店搶購了一批被雨水浸泡而打折處理的化妝品送給李靈。李靈興奮不已,在一家已經掛牌清倉處理了半年的服裝店里為我們選購了兩件情侶T恤。半天下來,兩人滿載而歸,大有筑巢生子的趨勢。
“你走后,我就病了一場。你回來,我的肚子就好了?!蔽乙贿叴┮路?,一邊對鏡子里面的李靈說。
“狗屁!我哪里有那么靈?”李靈像個新娘似的離開了床沿,“把肚子喝出了窟窿可沒人幫你埋單?!彼b出一臉生氣的表情說,“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嫁給一個病少爺?!?/p>
“其實我也不想那樣。你知道,在這個小地方除了喝酒實在沒什么可消遣的。”我把目光轉移到鏡子里面的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腩似乎又變大了不少。
“你就不能想想干點別的事情嗎?一個大男人整天光知道看電影、喝酒,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想啊,怎么不想?我還想過去打劫銀行,計劃都準備好了。”我偷偷從抽屜里取出一把仿真槍放進褲子口袋,轉過身,欣賞正在衣架前穿文胸的李靈。
“我看你只想打劫我?!崩铎`說,“快點過來,幫我把內衣扣上?!?/p>
我于是走到她身后,熟練地扣上她的黑色文胸。
“今天有什么打算?”我問李靈。
“天都快黑了,還有什么打算?”
“那,我們去打劫銀行吧!”我用槍頂住李靈的腰部,有些得意地對她說,“怎么樣?”
“??!你嚇死我!”看來李靈真的被嚇著了,渾身猛烈地發(fā)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臉色變得像一張黃昏的樹葉,“阿飛,你想干什么!”
“噓——小聲一點,不要緊張?!蔽艺f,“我先要劫一下你的色,再告訴你?!?/p>
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華燈初上。大街上的積水已經退去大部分,路面倒映著城市的五彩斑斕。我和李靈坐在城北時間咖啡館的一個靠窗位置上。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流。
“你怎么這樣沒出息呢?”李靈首先開口說話,眼睛盯著玻璃窗,似乎玻璃外面那些行人和車流與她無關。
“是的,我本來就是個垃圾。但一個垃圾至于你這樣敏感嗎?”我把目光從流動的影像中收回來,點一支煙猛吸一口,感覺李靈純粹是無理取鬧。
“什么叫敏感?嚯,我才離開你幾天,你就想干老本行了是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以前那幾年牢白坐了?!?/p>
“你什么意思?那只不過是一支網上買來的仿真槍。玩玩不可以?。课蚁矚g?!睂τ诶铎`試圖撕開過去的傷口,我開始感到不滿。
“告訴你,阿飛,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知道我這次為什么回來嗎?你不知道。因為你從來就沒有想過。我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為我在上海生活不下去,知道嗎?你可以給我的,別的男人照樣可以給。如果只為了和你睡覺,和你整天沉溺在虛幻的世界里,我就永遠不回來找你了?!?/p>
“李靈,這是你說的話嗎?”我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一個女人去了一趟上?;貋?,怎么會變成這樣。
“阿飛,我們再也不能得過且過了,得想想辦法。要不然一輩子就像條狗賴在這個小地方混,那樣就完了?!彼f。
“人人都像條狗,只是狗的主人不一樣而已?!蔽艺f,“你那么高尚,當年為什么要去做……”我耳根嗡了一下,差點說漏了嘴。接下來的半截話,吞了回去。一種不祥的預兆如巨大的烏云從腦門浮了起來。
“你是想說我當初為什么去做雞是吧?說啊?為什么不說了?你他媽的!”李靈把頭伸到我面前,眼睛露出鄙夷的神色,一根食指逼到我的鼻梁。
我向后打了一個哆嗦,做好了收拾場面的思想準備。
然而,李靈手指一晃,一把搶過我嘴里的煙放進她的嘴唇里,長吸了一口。幾秒后,重新坐下的李靈,靠在沙發(fā)上,雙眼望著天花板,讓煙霧緩緩從唇間升起。對于我的侮辱,她表現(xiàn)出的冷靜真是百年一遇。
“真想不到,你這樣沒出息。我還以為你看了那么多電影,都學到了些什么東西呢。不說了。你已沒藥可救?!?/p>
李靈眼里閃著淚光給我下完定義,搖了搖頭,拿包起身想走,但被我拉了下來。
“對不起,李靈,今天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我打自己嘴巴給你道歉,行吧?”我做出一臉認錯的樣子哀求她。
“道歉沒有用,我要的是實際行動。”她說。
于是幾分鐘后,當我學著成龍在電影里面開動摩托車,又緊急剎車,開車,又緊急剎車,讓隨著慣性而來的乳房猝不及防連續(xù)好幾次撞擊到我背部的時候,坐在身后的李靈終于破涕為笑,用她的小手使勁捶打著我的肩胛骨。
我們沿著被雨水沖刷得一塵不染的河堤路向郊外駛去。借著車燈,看見路面不遠處偶爾出現(xiàn)一兩個水洼,我就故意加大油門碾過去。平靜中突兀而來的巨大震動,讓李靈尖叫不止。她一邊罵我是壞蛋,一邊緊緊摟著我的肚子,生怕自己被風拉去。從后視鏡里,我看見濺起的水花在我們身后紛紛落下。
夏天是個多變的孩子。夜越深,星光越燦爛。我和李靈很快出了城,沿著國道線,繼續(xù)向北飛去。在星空下,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因為神秘而令人陶醉。道路兩側的桑田一望無垠,暴雨過后的土地散發(fā)著濕潤的氣息。我們的摩托車在筆直的道路上突突直響,仿佛勝利的艦艇掠過平靜的海面,而遠處時不時從閃爍銀色光輝的桑葉叢間撲棱而起的鳥群,真叫人興奮。
距離城區(qū)十多公里的清水河很快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里杳無人煙,抗戰(zhàn)時期建造的碼頭因為水位下降早已廢棄。我們把車放好,就雙雙脫掉衣服,沿著伸向河床的階梯走下。
水,讓所有不愉快的往事一掃而光。雖然腳下的河床凹凸不平,但我們和以往一樣,借著河水的浮力,踩在圓潤的鵝卵石上,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好一陣子,我們停下來,露一顆頭,趴在浮出水面的礁石尖上,看著被我們激起的浪花一圈一圈地在流水中消失。
要是幾年前,我們會等待一切恢復原樣以后,就開始做水下憋氣比賽,一秒兩秒幾十秒地比,直到兩個人感到渾身發(fā)冷才上岸。上岸以后,我們就心滿意足地回到城里。我會先送李靈去火車站附近的發(fā)廊,她繼續(xù)上她的班,繼續(xù)接她的客。我呢,和老鴇調情一番以后,就一身疲憊地回到附近的網吧,喝一瓶紅牛,接著上一個網管的班,開始下半夜的工作。等到網吧滿座,我就把大門關起來,開始看電影,各種各樣的電影。熬到天亮,老板過來接班,我就回家睡覺,睡到下午三點起床吃飯去上班。晚上八點下班。下班之后,一般有兩種選擇,要么回家睡覺,要么去發(fā)廊找李靈,帶她去吃東西,然后開車出城游泳,游到午夜回來,接著回網吧上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但現(xiàn)在,我們不玩游戲了。我們變得高尚起來,我們開始討論緣分,討論愛情,討論未來,討論水怪。
河水拍打著岸涯,黑亮黑亮的河水在星空的照耀下,變得無比神秘。最后李靈深有感觸地說:“阿飛,我覺得你是王小波筆下的老陳,而我是那個楊素瑤,就是綠毛水怪?!?/p>
我說:“李靈,你不是綠毛水怪,你是藍色妖姬?!?/p>
李靈就咯咯地笑出了聲,使勁把長發(fā)往后抹,整個人在月光下仿佛一朵藍色妖姬。平時我除了喜歡看電影,還喜歡看王小波的書籍。王小波和王朔一樣,都寫得非常痞,又很有道理,非常適合我們這類人拿來消遣。我壓在床頭的那幾本書,李靈應該都拿去認真讀過了。
離開清水河返回家的路上,李靈終于告訴我她這次回來的真實用意。
“你的愛好是什么?你覺得你有什么特長?”李靈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問我。
“看電影,帥!”我說。
“帥個屁啊!你以為你是梁家輝梁朝偉呢!”
“游泳,做愛!”我又說。
“你媽的!這也算是愛好和特長???”李靈使勁拍打著我的肩膀。
在星光下的茫茫桑田,在茫茫桑田之間的國道線上,迎面呼嘯而來的夜風把我們兩人的聲音統(tǒng)統(tǒng)擊碎。我們只能用高分貝對話。
“你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自我的能力!”李靈大聲說,“你知道嗎?你具有當演員的潛力!”
我差一點暈倒。摩托車碾過了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我感到我們兩個人的屁股被拋出了座位。
“當三級片演員啊?沒問題!”我說。
“告訴你吧!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信心和興趣,去參加一個演員海選活動!即使你沒有興趣,我也要你去參加!”
“不是吧?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當演員!”
“你不是喜歡看電影嗎?看了那么多,肯定有感覺,而且你的身高有優(yōu)勢,長得又有特色。我從你的照片看得出來,你有那個潛質,而且你很會在我面前演戲!這就是優(yōu)勢,你知道嗎?”
我們的摩托車在國道上飛快行駛,李靈的每一句話往往沒有說完,就被風拋到九霄云外。但我還是隱隱約約聽明白她的意思。
“好啊,我去!為了你我一定去,我比王寶強強多了,比阿湯哥瀟灑多了,以后做了大明星,買別墅,開寶馬……”我一邊表達我的立場,一邊唱起黃家駒的歌,“前面是哪方,誰伴我闖蕩……”
回到家,我把紅窗簾拉下來,想把李靈抱上床。但她卻毫無繼續(xù)親熱的興致,而是走到墻角放倒她的行李箱,打開箱子取出一份彩色海報。
“喏,這就是電影《上海,一九八幾》劇組海選演員的海報?!崩铎`把海報遞給我,繼續(xù)說,“所有的角色都必須是海選出來的,因為那將是一部強調紀實性的電影。電影規(guī)模空前,要幾萬人參與,其中主演就達五十多個,都要海選出來,不需要專業(yè)演員,也不要觀眾熟悉的明星,全部原生態(tài)演出。我也不知道老天爺會不會把好運氣帶給我們,但是我覺得你一定要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p>
“李靈,你太神通廣大了。”我說。
“不是我神通廣大,是這個世界神通廣大。不管你是白鳥黑鳥,能夠在海選中取勝就是好鳥?!崩铎`回答。
我覺得李靈的話,越來越有含金量了。
“不過。”我說,“你覺得我真有那個本事嗎?我又不是陳楚生。”
“什么陳楚生!我說你有你就有!你自己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強大得多了,你知道不?你生來就是干大事的,你的使命比你的生命還要重要知道不?”
我覺得李靈的話除了含金量高之外還非常離譜,就打斷了她的話說:“我不知道什么叫干大事,我只知道干壞事?!闭f完我就開始脫衣服。
“你的使命就是從王寶強變成許三多!”李靈顯然不在意我的態(tài)度,又從皮箱里掏出一本《怎樣在好萊塢當演員》的教材塞給我,用命令的語氣說,“阿飛,你要好好研究研究這本書,以后有大用處?!焙孟駷榱诉@事,她已經謀劃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覺得這事不太現(xiàn)實,但礙于面子且怕傷了李靈的積極性,就欣然接受她的贈書,并表示一定會好好看。我把教材塞進枕頭下面,打算上床睡覺。李靈這時仍沒有一絲困倦,她一把攔住我說:“不許睡覺?!?/p>
我說:“我困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李靈說:“上班有什么大不了的?咱們先上網報名?!?/p>
原來李靈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把電腦開好了。我沒有辦法推辭掃她的興,只能乖乖地坐下來,按著海報上的網址,搜索電影《上海,一九八幾》劇組的官方網頁。
按照演員海選的日程安排,八月到九月是報名初選時間。在此期間,所有網上報名者首先要通過資料初審,通過以后,就要自己錄制一段五分鐘的視頻制成光盤寄給制片方。制片方認可視頻里面的你,再公布照片和視頻到網上,接受網友投票。網上的得票數(shù)也不能說明問題,那只不過是一個參考信息,想要導演看上你,還得去面試,面試完了試鏡。整個過程可謂過五關斬六將,談何容易!
可是李靈仍然堅持相信,只要用心努力,我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勝利。果然,報名后沒過多久,我們就收到制片方的E-mail回復,讓我錄制一張五分鐘的視頻光碟快遞過去。
為了讓我在鏡頭前更“帥”一些,那天晚上,李靈拉我去逛了幾條大街和幾個服裝超市,不惜重金為我添置一堆打折的名牌服裝、領帶墨鏡之類。
李靈說:“鳥靠毛裝,人靠衣裝?!?/p>
我說:“裝個鳥毛!就我這副衰樣,還是不要去丟人現(xiàn)眼了。”
李靈又教訓道:“你怎么這樣沒有出息呢?自卑是失敗之母,我們前面活了二十幾年完全失敗,就是因為太自卑了,自己沒把自己當人看。自信是成功他爸,一個人只要自信,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來?!标P于海選的事,才進行到第二個步驟,“八”字剛剛蘸墨還沒下筆,但李靈似乎已經把我當演員看待了。
我說:“導演才是演員他爸。導演一搖頭,演員必須搖尾。”
這時我們已經回到住處。李靈翻身下車,把一大袋子衣物堆在地上,舉起手機做錄像的姿勢,說:“你搖個尾巴給我看看。”
我把摩托車停好,搖了搖屁股,一溜煙跑進樓道。待李靈一個人提一大包衣服氣喘吁吁爬到三樓,大罵阿飛是壞蛋的時候,我就從黑暗的角落跳出來,表演一個英雄救美的橋段。
八月的一個周末,我利用工作之便把公司的DV帶回家,自己拍攝了幾段視頻,剪輯、制作好光碟給李靈拿去寄給上海。
整個夏末,除了上下班和等待劇組的消息,我們都沉浸在電影的世界里。我們進入各種網站搜索電影,看完一部,下載兩部,直到電腦硬盤出現(xiàn)崩潰的險情,才開始總結我們都看過了一些什么。我們儼然專業(yè)影評家,穿梭于宇宙星際,穿越史前文明和人類歷史,跟著鏡頭飛越云端,滑翔于黃金海岸,和光影中的男女一起體驗恩怨情仇。最后發(fā)現(xiàn),坐在椅子或者躺在床上的我們,一點都沒有變,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只是我們的衣服還沒有洗,只是煮在電飯鍋里的米因為忘記加水而燒成焦炭。大米燒成焦炭也無所謂,我們就出去吃羊肉面。吃完羊肉面如果時間還早,我們就驅車出城去河邊游泳。有時候我們一個星期會連續(xù)多次去清水河碼頭討論水怪的問題。
一次夜里,我們又在礁石上談論水怪,老天卻突然變卦,瞬間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李靈大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嚇得哇哇大哭。情急之中,她被一塊利石刮破了腳板。我們不得不倉皇返城尋找診所。次日上班因為遲到,我被老板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你就是一個垃圾!”老板說,“你再來晚一步,我們公司就損失幾萬塊錢你知道嗎?人家已經在這里等你一個早上,都不耐煩了。以后再也不許你們私自攜帶公司的DV回家。DV是公司的財產,弄丟了可以再買一部新的,可是客戶丟了卻買不回來!”我毫無解釋的余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會計在我的考勤本上畫幾個大叉叉。
八月底,上海方面還沒有消息來。李靈打電話去詢問,對方說還要等一等。這一等,一個多月就過去了。我對于海選那事的興趣,逐漸變淡,況且從一開始我就不抱任何希望。
李靈比我大幾歲,可以說,在經營生活方面,她的點子比她的毛發(fā)還多。沒過多久,腳上剛剛痊愈的李靈走路都還不敢用力,腦子里就生出了新的點子。
那天我剛從公司回來,李靈把炒到一半的菜丟下,二話沒說就把我拉到電腦前,興奮地指著一個網頁說道:“阿飛你看,這就是電視劇《紅軍路過我們村》招聘群眾演員的公告?!崩铎`用鼠標選定公告里的文字,介紹說,“這個電視劇大概要拍二十集,上面寫得很清楚,光在我們這里取景拍攝的就有八到九集。一共需要三百個本地男公民做群眾演員,不限年齡,不限學歷,能夠扛槍扛炮背彈藥,能夠跑步,懂得站隊列就可以?!崩铎`說完,兩眼發(fā)光看我如何反應。
“你太神通廣大了!”我說??磥硭且盐彝鶌蕵啡Φ幕鹂永锿屏?,我又在心里想,卻沒有說出來。
李靈接著說:“你以前不是說在監(jiān)獄戒毒所的時候,經常要站隊列訓練嗎?我就想,你肯定比那些沒當過兵的人強,去面試的時候肯定能通過?,F(xiàn)在是7月25日,離報名截止時間還有半個多月,我想讓你訓練訓練,打點基礎,說不定到時候進劇組被導演看上了,還可以出演一個紅軍班長呢!”
李靈說得頭頭是道,還從床底下找出那本《怎樣在好萊塢當演員》的教材給我。
“我真是服了you!”我火速吻了一下李靈的嘴唇,然后翻了翻已經沾滿灰塵的教材,又反復看了看網站的公告,心想李靈太執(zhí)著了,我如果不答應她,豈不是天理難容?
“扛槍打仗,他媽的聽起來確實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我都聽你的。為了當上班長,你說什么我就做什么,保證不讓你失望!”這一次,我態(tài)度十分堅決。于是起身,正步走站到地板中央,立正,敬禮,大聲說:“報告!一切都準備好了,請所長指示!”
“不是所長,是首長!你還以為自己在戒毒所?。俊崩铎`立即糾正我的口誤,并走上來幫助我調整姿勢。
沒過幾天,李靈就像一個母親扯著孩子去幼兒園,風風火火帶我去城北照相館,租用服裝,化了淡妝,請人給我拍了幾張軍裝照,然后去郵局幫我把資料寄出去。
李靈說的沒錯,我的確具備一個士兵的長相和氣質。幾天以后,劇組真的打電話來通知說我已經通過資料審核。那個工作人員鼓勵說,演出的時候大概會安排我站在鏡頭的第一排。不過,他又說,還要等到下旬導演組過來選景、布景、組織“紅軍隊伍”以及我們去參加面試通過以后,才能最終確定人選。她用甜美的聲音,請我隨時保持開機狀態(tài),以便具體通知面試。
我暫停手上的工作,坐在高速路旁幾十米高的廣告架上,給李靈打電話通報情況。
“我說嘛,你一定行!”獲悉我通過報名,李靈在電話那頭感到非常高興。
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她已經煮好飯菜,洗好兩個人的衣服,而且房間也收拾得比平時整齊干凈百倍??吹酱饲榇司?,我的一身疲憊立馬煙消云散。
10月上旬,我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回家就按照李靈的指點,為角色做準備。先是看一個小時的教材,然后反復觀看《亮劍》《浴血堅持》《雄關漫道》《百團大戰(zhàn)》《大決戰(zhàn)》《長征》《我的兄弟叫順溜》等影視劇,接著練習表演,睡覺前和李靈模仿劇情對話,早上起床后對著鏡子做表情,等等。我們兩個人,仿佛已經是在家等待簽約的大牌演員。
月底,劇組的一個執(zhí)行導演組如期帶著攝制小分隊,來到了我們這座小城。他們入駐國際大酒店,設立辦公室,面試群眾演員。我收到電話后很快趕過去,提交材料認證,換裝試鏡等,一切都很順利。
當天晚上我回到家告訴李靈:“導演說,因為戰(zhàn)爭場面較大,各個橋段布景點之間的距離太遠,場景調度多,劇組估計要在這里逗留拍攝一兩個月?!?/p>
“逗留那就逗留唄,三四個月都沒有問題,越長越好?!崩铎`說。
但我卻有一絲遲疑,我說:“關鍵是我的工作問題。人家導演說了,演出是全天候的,幾個副導演幾個橋段幾條線同時開機,我們三百個群眾演員中的一百個必須跟著劇組轉,叫你在哪一組就跑去哪一組。而我已經選入那一百個人里面了。那廣告公司的班怎么上?”
“這還不簡單嘛,只要你的戲份兒多,天天出鏡,一天五十塊錢,一個月也有一千五百塊。把狗屁廣告公司辭了,跟劇組跑幾個月,又不是沒有工資拿,拍完這個戲,你就是職業(yè)群眾演員了,到處有人要。說不定劇組拍完這個戲以后拍其他戲,還會再聯(lián)系你去演呢。況且,況且那個《上海,一九八幾》的海選,你還沒有被刷下去呢,你還有機會去上海演電影呢。就當這部《紅軍路過我們村》是一次熱身演出吧!”
雖然不是她去當演員,李靈卻比我興奮,也比我大膽。而從現(xiàn)實上考慮,還是我有些舍不得廣告公司的工作,畢竟那是我從戒毒所出來以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累是累了點,卻也干得非常上手,一個月一千五百塊錢工資,在這個小地方過普通生活也勉強不成問題。
李靈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繼續(xù)開導說:“人生能有幾回搏?搏一搏,單車變摩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回應說:“搏個屁!搏一搏,命都沒了。以前我也是這么想,最終還不是落得鐵窗淚?”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我們走的是正道。光明正大,不偷不搶,憑自己本事爭取個翻身的機會不可以嗎?你要是擔心丟了那幾百塊錢的工作就沒飯吃,好啊,那我去工作掙錢維持家用得了吧?我現(xiàn)在還有幾千塊錢積蓄,就不信在彈盡糧絕之前找不到一個飯碗。”李靈不惜把私房錢也押上了。
我終于一咬牙,第二天去廣告公司把工作給辭了。
《紅軍路過我們村》劇組很快就在城外的山腳下安營扎寨。我精神飽滿地到劇組報到,并領了兩套布滿補丁的紅軍軍裝和軍帽以及皮帶,另外分配到手的一桿仿真步槍是上班以后才能領取。此后一個時期,我必須天天穿著軍裝早出晚歸,不得怠慢。
去劇組上班的第一天,李靈協(xié)助我穿好軍裝戴好軍帽,并送我下樓。在我發(fā)動摩托車引擎準備開赴劇組前,她掀開軍帽抹了抹我額頭上的汗水說:“家里面上沒老下沒小的,你就好好去吧。等下做完家務,我就去找工作?!彼脑捓锩?,好像我們已經結婚了好幾年,正在懷孕的她大義凜然光榮地把丈夫送上戰(zhàn)場為國殺敵似的,害得站在一旁的小賣部老板娘滿臉醋意。我于是放開離合器,踩大油門一溜煙飛到大街上。
出到達城外時,已經有許多名從各街道匯集而來的“紅軍戰(zhàn)士”駕著摩托車飛在我前面。不出半個小時,整條國道已經你追我趕出現(xiàn)了數(shù)百“紅軍”騎士,場面蔚為壯觀。
戰(zhàn)斗打響的第三天,我?guī)б簧砟喟突氐郊?,李靈卻已經笑得肚子疼連飯都煮不了。因為她從網上的報道里看到了我的照片,照片里的“紅軍”騎著摩托車的樣子,誰見了都會破涕為笑。我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一連十多天,李靈都沉浸在我的戰(zhàn)斗新聞里面。
此后一個多月時間,劇組轉戰(zhàn)了幾個村莊、十幾座山頭,我們打土豪、分田地、滅鄉(xiāng)紳、繳團練,還要防御國軍的追擊。我也從一個人群中的戰(zhàn)士變成了一個敢死隊的班長,但除了“沖啊”,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臺詞。后來,我又分別扮演了農民、車夫、走卒、俘虜和國民黨兵、死尸等十幾個人肉背景角色。從好奇到習以為常,我的演員生涯漸漸歸于常態(tài)。每天上下班,偶爾加點夜班,不是沖鋒陷陣就是在挖洞筑壘修造防御工事,和郊外進城搞建筑的農民工、郊外礦山的挖煤者、火力發(fā)電廠的工人沒什么兩樣。
有一天白天,我出演一個乞丐,跪著走了幾百米,鏡頭快要結束的時候,放在褲子里面的手機卻突然響了,我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接聽:“喂,喂,我在上班呢!”害得導演沖上來奪過手機,狠狠教訓了我一頓:“早就跟你們說過,不許帶手機演出,你怎么像豬一樣笨啊!”晚上回到家我如法炮制教訓李靈說:“早就跟你說過,白天不許打我手機,你怎么像豬一樣笨啊!”李靈被我嚇壞了,眼淚直打轉。
另外一次,是夜間的場面。三更半夜扮演敢死隊奔襲近三公里,拍完夜襲的橋段以后,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我和戰(zhàn)友們罵罵咧咧回城,我披著一身被雨淋濕的“血跡”回到家,卻不見李靈的身影。揭開鍋蓋,也不見飯菜。雖然劇組安排了夜宵,但那畢竟是一小桶泡面。站在空空如也的粉紅色的房間,我突然有種很委屈的感覺,撥了李靈電話,居然停機。一股無名火流過全身。我沒地方發(fā)泄,只好灌下幾瓶啤酒,倒頭睡去。
第二天醒來,李靈已經做好早餐,并端到電腦桌上放好。和往常一樣,一個雞蛋,半個西紅柿,加一碗掛面,不過今天多了兩根火腿腸。
“我昨晚回來,你已經睡了?!睕]等我問話,李靈先開口解釋,“我去排隊了。城南的新時代廣場新開張一家大型超市,從今天子夜零點開始連續(xù)兩天搞商品大派送活動,好多人都去排隊了。喏,你吃的火腿腸,就是他們送的。我得了三包火腿腸,一包洗衣粉和兩塊肥皂呢!”李靈說著轉身走進衛(wèi)生間,拿出洗衣粉和肥皂給我看。
“不錯嘛!”我說,“不過以后不要浪費時間去占這種小便宜了?!?/p>
“不,今天我還要去排隊,明天中午十二點活動才結束呢!”李靈開始穿鞋子、系鞋帶,準備出門。
“那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一直在找啊,還沒有合適的。倒是去了幾家娛樂城,可是,可……”李靈的臉唰地變紅,紅到了耳根,她扭過頭,撿起洗衣粉和肥皂走進衛(wèi)生間。
我站起來跟著她進衛(wèi)生間,問:“你怎么了?李靈,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哎!不說了?!崩铎`躲著我的目光,走出衛(wèi)生間。
“他媽的,你到底怎么了?誰要敢欺負你我馬上找他去算賬!”我跟在她身后抓住她肩膀繼續(xù)盤問。
李靈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她的眼睛,看起來是那么柔弱和無助,她哽咽著對我說:“你不要逼我說了好嗎?娛樂城里面,有人認識我……”
這句話像一根魚刺,刺到了我的喉嚨里。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你趕快刷牙吃東西吧!”李靈拍拍我的手臂,迅速抹去淚水,走到鏡子前火速整了整自己的衣領,然后從門背的雜物袋里抽出一個大購物袋,開門而去。
我艱難地吃完早餐。出門前,我把三百塊錢放在電腦鍵盤下面。為了便于李靈發(fā)現(xiàn),又把錢往外移了移。
和往日一樣,我開著摩托車往返駛過國道線,每天看著一望無垠的桑田像個腎虧的中年人,頭發(fā)一天一天變稀。是的,冬天無聲無息地來了。我們這群群眾演員也一天天變少,劇組的拍攝工作眼看就要結束,但我們的酬金還沒有發(fā)到手。我問了幾個同行,大家都表示還沒有收到工資。
“急什么呀!工資肯定會發(fā)的。咱們的劇組可是省里電視臺的,不會忽悠人。況且咱們都簽了合同?;潘麄€屁!”有人說。
可是我真的有點慌。整天摸爬滾打,都快訓練成個老兵了。
某天下午,我扮演一個伏擊敵人的狙擊手。因為鏡頭還沒有調整好,我就躺在一個滴水的溶洞里抽煙。我在尋思著這兩個多月來的“戰(zhàn)斗”經歷,真他媽的是“九死一生”。當年我們的部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外要抗擊日軍鐵蹄,內要防御國民黨收拾,真不容易。而我作為一個農家子弟,不好好讀書工作,整日曠課網游打架斗毆,輟學不說,還竟在二十郎當?shù)哪挲g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甚至交友不慎染上毒品搶劫坐牢,最后落到現(xiàn)在這步田地。要不是和李靈這個婊子同病相憐,或許我就真的走上了不歸路……機位終于調好,導演助理大聲宣布開機。我回到安排好的位置趴下,目不轉睛瞄準。鬼子終于鬼鬼祟祟進村了,遠處小木屋外面,男主角在水井邊劈柴,女主角在草垛邊喂馬。這一頭,我已經把自己當成順溜,一槍擊斃一個,在意念中連續(xù)擊斃五個敵人。那一頭,兩個鬼子才剛剛開始逮住女主角進行調戲,男主角聞聲大怒卻被刺刀架上脖子……一陣廝殺穿越時空。
“咔!非常好!這條過了!”導演宣布收工。工作人員一擁而上,去協(xié)助主演卸下道具。我爬起來,走到攝影師身后,和大家湊到攝像機前看剛才的鏡頭重放。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好幾分鐘的鏡頭,居然沒有正面拍過我的臉。
加入《紅軍路過我們村》劇組的第四十三天,我們終于得到一次休息的機會。時間已經是十二月中旬,桑田凋零,現(xiàn)出一片片金黃的稻浪,秋天的風吹過山岡,吹過稻田,吹得我們心曠神怡。下午三四點光景,我和十幾個戰(zhàn)士穿著破爛的軍服,浩浩蕩蕩撤退回城內。
進入市區(qū)的時候,一個“老兵”停下來招手示意大家集中一下。他建議,大家先不要回家,天氣這么涼,回去做個!不如直接找一處大排檔,大伙湊湊錢搞一餐狗肉火鍋熱熱身再回去也不遲。我覺得這個建議非常妥,就舉起手說:“我知道一個好地方,那個地方號稱狗肉滾一滾,神仙也站不穩(wěn)!大家跟我走吧!”大家也覺得我選的地方非常妥,于是一群“紅軍”開著摩托車,在我的帶領下往城北菜市場旁邊的“真味軒”進發(fā)。
“真味軒”夏天的招牌菜是河邊全魚宴,冬天是稻香狗肉火鍋。冬夏輪流轉,的確是個不錯的去處。以前還在廣告公司上班的時候,我就經常和同事們去那里喝得天昏地暗。
不多久,我們十幾個人就來到“真味軒”門口,一字排開停了車。立在門口的女向導見我們這群人個個如狼似虎,以為是要來砸場的流氓,飛快地閃進大廳里去。
一會兒,老板走出來,認出領頭的是我,就說:“阿飛啊,你他媽的太牛叉了,帶這么多兄弟過來吃我的狗肉??爝M來,快進來,里面有的是位置!”老板見我?guī)б恢ш犖榍皝砼鯃觯瑲g喜得不得了。我們紛紛脫下帽子坐下來喝茶抽煙。大家有說有笑,酒肉很快端了上來。
酒和肉,讓一支扮演“紅軍”小分隊的男人回到了現(xiàn)實社會。
也不知在夢中是怎么掉進懸崖的,我冒了一身冷汗之后突然醒來,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窗外的天色暗淡,只聽見李靈在衛(wèi)生間里弄出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我突然感到肚子餓得不行,便問李靈現(xiàn)在是幾點了,怎么還沒有煮好晚飯。李靈聽見我醒了,從衛(wèi)生間里跑出來,用沾滿泡沫的嘴巴沖我說:“什么晚飯?現(xiàn)在是早上八點鐘啦,垃圾男!”
我說:“不是吧?難道我還在做夢?”
李靈說:“你已經做了整整兩天兩夜的夢了。我看你還喝,把肚子喝出了窟窿可沒有人幫你埋單!”說完又回到衛(wèi)生間繼續(xù)刷牙。
我揉了揉眼睛,趕緊起床去查看窗外的街道。街上行人如織,果然一派“一日之計在于晨”的繁忙景象?!皦牧?!”我趕緊去找軍裝,并問李靈,“你怎么不叫我起床???劇組就剩下最后一次戰(zhàn)斗了!”
李靈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來不及脫掉秋衣秋褲,卷起軍裝就奪門而去。來到樓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沒有拿摩托車鑰匙,于是抬頭對著六樓大喊:“李靈李靈,幫我把鑰匙扔下來?!?/p>
站在防盜窗后面的李靈大聲回答說:“忘了告訴你,你的摩托車和鑰匙還在‘真味軒’呢……”
接近中午時分,等我驅車趕到清水河碼頭附近,前方的戰(zhàn)斗已經結束。方圓數(shù)百米流域一片狼藉,河面漂浮著許多戰(zhàn)后的垃圾,好一幅《滿江紅》的畫面。清水河兩岸數(shù)百演員熙熙攘攘三五成群,幾輛卡車停在碼頭上裝運道具。幾部警車和消防車停在現(xiàn)場,紅色的警示燈一閃一閃,把現(xiàn)場烘托得更加像一部好萊塢大片。
我站在離碼頭不遠處懊悔不已,雖然劇本上說這場戰(zhàn)役是我軍全勝,但我個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他媽的,為什么沒有人打電話提醒我呢?
悻悻然回到家,我像一片蔫菜似的躺到床上,思緒混亂地看著天花板。激動的情緒牽動某根神經,讓我的肚子又鬧了一次嚴重的地震。
一連幾天我們都吃素。按照李靈說的,吃香喝辣的容易壞肚子,吃清淡的飯菜不僅美容養(yǎng)顏還使人健康長壽。我說那你去買多一些綠豆回來煮粥吧,曾在地攤上看見過一本叫什么悟本的大師寫的書,說綠豆可以包治百病,能夠把吃出來的病再吃回去呢。李靈說那都是狗屁,吃青草才包治百病呢,書上說的我都不信,只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們老家的黃牛水牛天天吃草,不見生病還力大無窮可以犁地。
我辯不過她。想自己出去搞點燒鴨叉燒或者羅非魚回來過過腥,但考慮到囊中羞澀,也懶得橫生事端,就作罷。
周末下午李靈不在家,我渾渾噩噩看了日本導演大島渚執(zhí)導的《感官世界》。先是持續(xù)不斷的刺激,看著看著突然感到非??仗摗?吹阶詈?,女主角阿定把她男人吉田的命根割掉的時候,我不禁跑去衛(wèi)生間嘔吐了半天。日本人太變態(tài)了,我想。吐完以后,我的嘴巴好苦,非常想抽一支煙。但掏遍家里的衣服褲子,找遍床頭箱尾,也不見一支煙的影子。只好揀一只火機出門,直奔樓下的小賣部。
老板娘問我要什么煙。要是平時我肯定不用問就會買七匹狼。可自從去做群眾演員,看那些導演天天抽中華南京牛逼哄哄的派頭,說句心里話,挺妒忌他們的。我猶豫片刻,就問老板娘:“有沒有中華?”
老板娘說:“中華啊,那么貴的煙我們這小區(qū)賣不出去,最好的就是玉溪了?!?/p>
我說:“那就一包玉溪吧?!?/p>
幾天煙酒不沾,我嘴巴都快淡出一只鳥來了,現(xiàn)在抽著玉溪往樓上走,感覺真他媽的就是不一樣。
接近傍晚的時候,李靈給我打了個電話,叫我出去陪她買菜?!俺鰜碜咭蛔呗?!透透氣,順便挑選一些你喜歡吃的菜!”李靈在電話里這樣說。我說:“好吧,這么久不去菜市,菜都不認識我了?!?/p>
我騎著摩托車出門,不一會兒在菜市附近一家大米店門口看見李靈。李靈向我招了招手。她的另一只手拎著一只黑沉沉的塑料袋。
我停好摩托車,走到她跟前接過塑料袋。
“哇!你買了這么多葡萄。”我說。
“秋天要多吃葡萄,養(yǎng)胃?!崩铎`說。
“你太會養(yǎng)生了?!蔽遗牧伺乃鸟R屁說,“以后家里面所有關于吃的東西都交給你去做?!?/p>
“你想得美咯,你想逃避家務把所有東西都推給我做是吧?我看沒門?!?/p>
說話歸說話,我在李靈的帶領下走進菜市場東大門,混進擁擠不堪的人群。我們分別買了蘿卜、排骨、豆腐,好不容易從西大門擠出來,卻發(fā)現(xiàn)塑料袋里的葡萄已經被人群壓扁了一部分,幸好我們的錢包、手機還在。
“下次買菜要么來早一點,要么來晚一點。”我對李靈說,“現(xiàn)在這種時候人太多了,小偷最喜歡這個時候進去渾水摸魚?!?/p>
李靈笑了笑道:“意思是說以前你做小偷的時候經常在這個時候下手?”
“你太聰明了?!蔽艺f。
“你來早了回去太早沒什么事干,要是來晚了,只能買一些菜?;厝タ??!?/p>
“那也是?!蔽艺f,“那以后我就多買一些回去放冰箱好了?!?/p>
李靈卻說:“放個屁冰箱啊,家里面的冰箱都爛了好多天了。我忘了告訴你了。”
我無言。我們繞過南門來到東門,進入停車場里面要車。正當我們掉轉車頭準備離開之際,卻見一個老婦橫擺著一擔青菜,在幾米開外攔住去路。我按了兩聲喇叭,那老婦卻充耳不聞。
“老人家,請讓讓路!”坐在我身后的李靈喊道。
老婦還是沒有聽見。
李靈于是下車前去開路。老婦這才發(fā)現(xiàn)她身后有車,明白怎么回事后,她對李靈說了幾句什么。李靈便彎腰從其中一只竹籃里抓起一把青菜叫她稱。老婦也不急著稱,先挑起擔子挪開位子讓我過去。我開車過去,卻不方便停車,只能繼續(xù)往前走七八米到寬一點的路邊停下等李靈。
李靈站在那里準備掏錢包。老婦快速過完秤,對李靈伸出三根手指頭。
“多重啊?要三塊?”李靈收住錢包,臉色突變,“你再稱一稱。”
老婦又稱了一遍,還是伸出三根手指頭。
“你以為我是第一次買菜??!就這幾根葉片要三塊錢?!崩铎`吼了起來,“算了,我不要了!”李靈放下青菜,轉身就走。
不料老婦迅速放下秤桿,抓起那把青菜追了過來。她一把扯住李靈手上提的塑料袋,轉到李靈跟前噼里啪啦大聲說:“阿妹啊你怎么不付錢就走啦稱好的東西不要這是什么道理嘛欺負咱老百姓??!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太不講道理了!”
李靈對此顯然猝不及防,向后踉蹌兩步,回過神來說:“老人家你是怎么回事啊干嗎扯我東西有病???”
老婦似乎聽不懂李靈的話,繼續(xù)糾纏。李靈不理她,很生氣地向我走來。于是我們三個人立刻構成路上許多行人駐足觀看的一臺小品節(jié)目。我意識到事情的戲劇性和荒誕性,馬上怒斥李靈:“你還不趕快把錢給人家?想要把我們的臉丟盡才滿意?。俊?/p>
李靈這才不情愿地和老婦完成了一把青菜的交易。
回到家我已沒什么煮飯做菜的興致。我一邊打開電腦,一邊在心里埋怨李靈真不夠成熟,有失一個漂亮女人應有的風度,不就是兩三塊錢的事情嗎?何必與人計較?倒是李靈的情緒比一個專業(yè)演員轉換得還要快,又是煮飯又是切菜,好像剛才的一幕是電影上的情節(jié)。
不多久,就聽見電飯鍋撲哧撲哧地響了?!鞍 崩铎`發(fā)出了一聲驚叫。我以為出了什么事故,沖到廚房門口,只見李靈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懊簹鉀]了!”她說。
我看了看灶臺,鍋里的菜剛好炒到一半。“看看是不是輸氣管被壓扁了,這個輸氣管經常出問題?!蔽艺f著側身進廚房。
“沒有啊?!崩铎`挪開身子給我。
我檢查一遍輸氣管,發(fā)現(xiàn)沒事。于是搖了搖煤氣罐,再扭下煤氣灶的開關,這時一絲藍色的火焰從氣孔冒了出來。我把氣門調到最大,但火焰仍奄奄一息。在幾秒鐘后,火焰終于被氣孔吸了進去。李靈問我怎么辦。
“你看著辦唄。”我說著,走出了廚房。
“你什么意思啊?”李靈似乎發(fā)現(xiàn)我話里的異常。
“煤氣沒了就打電話去叫人來換一罐唄,還有什么意思?”我回到電腦桌前坐下,準備上網。
“你他媽的你就不管了是吧!你是個男人嗎?”李靈敏感的本性開始發(fā)揮作用了。
“你就不能閉嘴嗎?”我說,“你有心思和一個老太婆爭幾塊錢,卻沒有心思打電話去換個煤氣,還做什么女人?”
“你他媽的哪來的怨氣啊你?要我洗衣擦地板,要我煮飯做菜,你卻什么都不管了,你到底想怎么樣?我沒錢了你知道嗎?你有錢你給一點我啊,你有嗎?你只會拿我做奴隸你自己做少爺你還會什么?”
好男不跟女斗,我一聲不吭,打開抽屜拿出下午買的那包玉溪出來抽。
李靈見狀繼續(xù)罵道:“哼!你看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肚子出血了,肺爛了,米沒了,煤氣沒了,冰箱爛了,為了好那口子還要浪費錢買好煙!你太會享受了,你他媽的!”
“你再說我就打爛你的嘴!”我忍不住說,“你回來鼓動我去做群眾演員那最后一天演出你為什么不提醒我起床去上班?你說去找工作為什么只做了十來天就辭職回來?你說為了免費禮品去超市門口熬夜排隊,我才不信……”
我說話的同時突然想起劇組說過十多天內結算工資的事,就拿起手機打算問問“老兵”他們有沒有消息。我還沒有撥完號碼,李靈便餓虎撲食一般沖過來,奪走了我的手機。
當我從一樓的綠化帶上撿回命途多舛的手機,爬到六樓的時候,李靈已經反鎖房門。
假如住在樓下的房東知道我把房門踢爆,他們肯定會把我們掃地出門。因此我盡了極大的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忍了心中不平,把已經伸出去準備踢門的腳收了回來。
我摸了摸口袋,發(fā)現(xiàn)身無分文。僅有的幾十塊錢剛才已經放在房間抽屜里面。我在門口無所事事,終于琢磨出一個道理,即厲害的女人總會他媽的讓男人進退兩難。
一支煙工夫以后,我打算再給“老兵”打電話問問情況,或許他那里領了工資可以先挪幾百給我應急。但不幸的是,“老兵”已經關機。我坐在樓道階梯上連續(xù)抽了十根煙,腦袋一片空白。
準備點第十一根煙的時候,只聽見一串腳步聲從樓下傳來。我站起來打開樓道燈一看,原來是煤氣公司的工人駕到。煤氣是李靈叫的。我敲門叫李靈開門,說送煤氣的來了。起初李靈堅決不開,說大騙子的伎倆哪里騙得過她。兩人扯皮半天,工人兄弟實在看不慣,便掏出小靈通打響了李靈的電話。她才終于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煤氣公司的送氣員三下五除二就換好煤氣。
送他走后,李靈轉身去拉下紅窗簾,我則進衛(wèi)生間打開熱水器。我們誰也懶得說話,只是各自把衣服脫光,貼身擠在熱水器噴頭下洗了一次站立式的鴛鴦浴。
我們的晚飯吃得很晚。三菜一湯剛好夠放在一張木凳子上,兩個人相對而坐,可以說是舉凳齊眉。秋意漸濃的夜晚,我們卻營造了一次難得的暖意。李靈不斷往我的碗里夾菜。我發(fā)現(xiàn)李靈此時很有女人味,而我的內心充滿愧疚。
喜訊,是李靈告訴我的。她說,她打電話給煤氣公司之前,有一個幾年不聯(lián)系的老姐妹給她發(fā)了一條QQ留言。那個姐妹幾年前突然消失,她幾乎快要忘記她了。她在留言上說,她在網上看見了《上海,一九八幾》海選演員活動主頁上的投票名單。要不是幾年前經常從李靈嘴里聽到錢正飛的名字,她對這個人還真的沒什么印象。后來她純屬無聊地打開了錢正飛的視頻,竟然看見李靈的身影在里面閃爍。
“她一眼就認出是我?!崩铎`選了一塊肥肉放進我的碗里,又夾了一塊豆腐送進自己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說,“她還投了你一票?!?/p>
我說:“老天真會開玩笑。想不到我還有這個機會?!?/p>
李靈說:“那姐妹好幾年不聯(lián)系了,原來這幾年給她撞了狗屎運,在城西搞到一個煙草公司銷售部副主任,準備過幾個月結婚?!?/p>
“結婚有什么好的?”我說。
“你懂個屁。她懷了他的孩子?!崩铎`說。
自從獲悉《上海,一九八幾》網絡投票大戰(zhàn)已經打響后,李靈就表現(xiàn)出異常的積極。又是忙著打電話叫以前的姐妹們關注關注,又是在QQ上群發(fā)消息請各地網友多多支持,她甚至霸占我的QQ代為發(fā)布投票邀請。這些工作做完后,她匆匆吃一碗泡面,繼續(xù)機器人似的端坐電腦前不分晝夜地在各個論壇發(fā)廣告帖,刷新投票頁面。
有時候李靈會“哇!”地大叫一聲,說名次一下子飆升了十幾位,大有拿下第一的趨勢。有時候,她又會失望地拍打鼠標,說哪個鳥哪個鳥又超上去了。三天下來,被她拍爛的鼠標已有兩個。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經過數(shù)日的不懈努力,網上顯示我得票數(shù)額為198400票,在二百名競爭者里面算是比較靠前的成績,排在第四十八位?!爸灰恢北3衷谶@個水平以內,我們就有希望去上海了?!彪m然是冬天,李靈卻額頭冒汗,仿佛剛剛打完一場硬仗才下火線。
我躺在床上玩手機游戲,說離投票結束時間還有幾個月呢,說不定最后被踩到倒數(shù)第一名也不是不可能,我們還是想想眼前的事情。
李靈轉過疲憊的身軀,舉起拳頭正想用武力反駁我的觀點,卻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到半空的拳頭掉了下來,變成手掌,抓住我的手。
“是??!”李靈說,“我居然差點忘了!”她用另一只手扇開我吐出的煙霧,詭異地笑了笑說,“阿飛,天氣冷了是吧?”我說是冷了。
李靈問:“你記得我的生日吧?”我說肯定記得。
李靈接著說:“大衣我已經有了,只是去年冬天買的那雙靴子已經發(fā)霉……”
我終于明白李靈的意思,我說沒問題,過幾天劇組的工資到手馬上陪你去買靴子,順便再買高檔皮衣。李靈頓時神采煥發(fā),母獅一般把我撲倒在床上。
次日早上,李靈早早出去買菜。我稍作賴床,輾轉反側,肚子長蟲似的睡不下,也干脆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給“老兵”打電話。這回電話終于撥通了。
“兵哥,早上好!”
“你好!請問你是哪位?”是一個女人接的電話。
“哦!是嫂子啊,我是兵哥在劇組的同事,我找他有點事?!?/p>
“你也是群眾演員?。楷F(xiàn)在那邊的情況怎樣了?我們老劉說和一幫人去找有關部門上訪,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都兩天了,情況也不知道怎么樣?!?/p>
“嫂子,劉哥他出了什么事?去上訪什么東西?”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他們說劇組出了人命,就是清水河碼頭那場戲,死了三個人,還不知道怎么賠錢呢,演出合同上沒有寫清楚。這幾天死者的家屬親戚全村人都去鬧了,其他人的工資暫時也要往后拖一拖。你說,這電視臺拍戲出人命,賠錢是免不了的事,可是也不能拖了咱們的工資?。 ?/p>
“怎么會這樣子?!”我掛斷電話,站在鐵窗前哭笑不得。
2013 年元旦,是李靈的二十六歲生日。那天上午,我兩手插進外套口袋在街上瞎走。在我的左掌心,是18376703678的電話卡。這張電話卡和此時此刻的我一樣,雖然熱乎乎的,但整個的沒了軀殼——因為我對網絡投票表現(xiàn)冷淡,前幾天李靈一怒之下,又把我的手機扔出窗外。
我好不容易找到手機的殘骸,但除了電話卡,其余均已無再利用的可能。作為報復,我回到房間,也把李靈冬天穿的一雙靴子扔到樓下。不幸的是她的靴子著陸以后,剛好被掃垃圾路過的環(huán)衛(wèi)阿姨給撿走了。
對我而言,冰箱在冬天已經沒多大用處。因此李靈跟我和好之后,我自作主張把冰箱處理掉了。
我打電話叫正在外面晃蕩的李靈過來,一起上超市買靴子。但半路上,恰巧碰見她那個多年未見的懷了煙草公司銷售部副主任孩子的姐妹,她就在她姐妹的盛情邀請下,跟著她們去郊外做燒烤野炊了。我拒絕了邀請。她們是坐煙草公司一伙人的小車出城的。李靈上小車出城前,偷偷把五百塊錢塞進我手里,叫我自己去買手機。
但我沒有去買手機,而是在街上瞎走。王寶強滿臉笑呵呵的巨幅產品代言廣告掛滿小城里各種顯眼的地方。從當初出道至今,他顯然已經鳥槍換炮。然而此時的我,身上卻連一分錢積蓄也沒有,手里拿的錢有一大半還是女人給的。
元旦前夕的大街上,彩旗飄飄,紅男綠女,行人如織,到處是抽獎、促銷活動。新的一年即將開始,我右掌心握著僅有的五百塊錢走在街道上,不知如何是好。我租住的小屋又要交水電費和下個月的租金了。而在鄉(xiāng)下,我還有一個日漸衰老的母親。雖然守寡多年后改嫁別家的母親不需要我負責養(yǎng)老,但我在心里一直感到虧欠她老人家。
同時我也感到虧欠曾經的狐朋狗友。為了所謂的女人和夢想,我離開了廣告公司,離開了酒壇子。日子照舊,只是我已活得不像一個正常人。我感到街上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住我,無數(shù)人在心里嘲笑我。
這時,遠遠地,有一輛三輪車向我開來。
我以為司機喝醉了,趕緊躲到眼前的公交車站臺上。然而那三輪車顯然成心要向我撞來,喇叭也不打,居然一路猛沖過來,差一點撞到我的腳尖。
“阿飛,大過節(jié)的你還在街上搞什么鬼?”三輪車在我跟前停住,從后車廂跳下來一個人,“上車,跟我去喝幾杯吧?!蹦莻€人說。
“不了,兵哥,我還有些事?!蔽屹M了很大的勁,才認出這是曾經跟我在同一條戰(zhàn)壕作戰(zhàn)的“老兵”。他瘦了許多。
“這年頭還有什么比喝酒更加重要的事!我剛從城北工農兵舊貨市場買了一臺二手冰箱,換季大甩賣,才四百塊,便宜得鬼都走!到了夏天修一修,就可以用了?!?/p>
“你怎么不早說!”我看了一眼三輪車廂,十分驚訝地說,“你早說我就直接把它賣給你哩,這臺舊冰箱是我昨天剛賣出去的,區(qū)區(qū)三百塊!”
“老兵”聽我說完,直拍大腿說:“虧了虧了,狗日的舊貨老板真會做生意!”他遞一支煙給我,窘迫地上車走了。他大概以為,我過的日子比他滋潤許多,居然連冰箱也要更新?lián)Q代。
在街上瞎貓一般走到中午,我最后來到一家二手手機店,要了一臺山寨機。打開手機,立馬蹦出幾條未接來電短信提示。我撥過去,原來是上海的號碼!劇組叫我去上海準備準備,先通過面試,然后東方衛(wèi)視要采訪我這個最底層、最原生態(tài)的海選演員,要我當著鏡頭對網民觀眾談談網絡投票的感受。
車到山前必有路,看來這句話一點沒錯。
我第一時間打通了李靈的電話。她在郊區(qū)玩得正嗨,對我的去電滿不在乎。直到我說出要去上海的情況時,她才尖叫起來。
一個多小時后,李靈就帶著滿嘴的油膩,神采飛揚地從郊區(qū)趕回來。我們以特殊的方式上床慶祝了一下,立即動手收拾行李。
黑夜?jié)u漸從大地上升起,我和李靈坐在開往上海的夜火車上。玩了一天的李靈很快就困了,喝了幾口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去。在睡夢中,李靈迷迷糊糊地吐了一堆污穢的食物。
我忍受不了車廂里的污濁和吵鬧,卻又怕冷風吹進來擾醒李靈而不敢打開車窗。下半夜,空氣驟冷。火車在一個旅游城市的小站卸客時,正好讓臥鋪車廂騰出了不少床位。我跟乘務員補了票,拉起李靈前往臥鋪車廂把兩人塞進逼仄的空間躺下。
我托著李靈的屁股協(xié)助她爬上上鋪,然后我躺在下鋪。我們隔著床板說了幾句關于中國火車事業(yè)的笑話,李靈笑了一會兒,便呼呼入睡。而我卻變得愈發(fā)清醒。第一次躺在長途夜火車的白色被單上,在過道昏暗的燈光下躺著,時而閉上眼睛穿行于死寂的黑夜,時而想象著未知的世界,一種穿梭時光隧道的幻覺空氣一般脹滿我的腦袋。最后,我在激動和憂慮中睡去。
火車廣播音樂和未知世界的光明一起降臨。冬天的風吹過茫茫原野。第二天早上,我和李靈愉快地吃完泡面,然后一路領略祖國的大好河山。我們此前的生活,越來越遠,我在心里說,他媽的,再見。我想到了許多電影情節(jié),許多一男一女坐火車的情節(jié),那些情節(jié)都與美麗的謊言有關。
火車在第二天傍晚進入上海西站。我和李靈像電影《天下無賊》里的劉德華和劉若英一樣,擠在碌碌的人群里一起下了火車。我們沿著石泉路一直往前走,五分鐘后進入地鐵站上了10號線。從同濟大學站出來,我們到附近的小餐館要了兩碗牛肉面填肚子。稍作休息,接著返回地鐵站乘9號線去松江區(qū)九亭鎮(zhèn)。整個過程都是李靈在前面帶路。李靈說這一帶有很多便宜的民房可以租住,她表姐他們就住在這一帶。
我背著一大包細軟跟在她屁股后面。所謂細軟,無外乎女人的唇膏內衣衛(wèi)生巾男人的剔須刀空錢包避孕套之類,外加一些必需的衣物。在九亭鎮(zhèn)走了半個多小時,看見馬路邊的超市旁邊有一家網吧,我建議李靈說:“咱們進去刷刷屏吧,萬一我的票數(shù)掉到倒數(shù)第一就慘了?!?/p>
李靈十分贊同我的觀點,二人便停止直線前進,拐進網吧。
我們在網吧足足待了兩個小時。這期間,李靈嘔吐了兩次。我問她是不是著涼了,她說沒事,繼續(xù)刷屏。
我和李靈用兩臺電腦不停地刷屏,最終才勉強把我在網絡投票排行榜上的成績重新拉回前五十名的水平。李靈說她的食指都快摁斷了。我說是啊,為了這狗日的排行榜,咱的手指受罪了。我點了一支煙,一種說不出的感慨油然而生。
“李靈,咱們放棄吧。去找一份實實在在的工作,慢慢打工?!?/p>
“你是不是有病?”李靈臉色突變,“眼看再堅持一下就要成功了!”
“我害怕。”我說,“這個劇組拖了這么久,也不知道葫蘆里賣什么藥。”
李靈聽完我的話,雙眉緊鎖,幾乎要哭了出來。她站起來一把搶過我嘴里的香煙,用纖弱的雙手迅速拎起行李包,轉身就往外走。
我重新點一支煙,跟在她后面走。走了幾分鐘,李靈發(fā)出幾聲咳嗽,又走幾步,在路邊蹲了下來干咳,想吐。我跑上去搶過行李包,用大衣裹住她的肩膀,摟著她說你不要逞能了,感冒可不好。李靈對我的殷勤不屑一顧,甩開我繼續(xù)默默前行。十幾分鐘后,她拐進一條小巷,我們在深處找了一間八十塊錢的小旅館入住。
二人洗完澡即將上床,李靈把我的雙手從她腰間狠狠地甩開。正在我準備下大力氣制服她之際,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把腳伸進拖鞋里面,起身去把門打開。一位滿臉粉刺的農民工走兩步進門,笑嘻嘻地問:“這位兄弟,真不好意思,不知你還有沒有多余的套套。你看,這外面街上的店都已經關門了……我在隔壁,急著……”
大冷天的這人還一臉粉刺,我正有些想笑,站在身后的李靈卻搶先笑了,她爽快答應人家說:“哦!有!你等等!”那人于是松開尷尬的表情,客氣地分一支煙給我,站在門口等著。我則轉身去拿放在電視桌上的打火機。幾秒鐘時間,李靈回頭把那東西塞給那粉刺男。粉刺男說一聲謝謝走人。李靈便把門關上,兩只眼睛這時幾乎被笑容淹沒。在她的手上,是一張一百塊面值的人民幣。
“這是我賺到的第一筆奶粉錢?!崩铎`詭異地對我說,“到了秋天,你這個豬頭就要當爸爸了你知道嗎?你不好好給我去演戲,怎么對得起我的肚子?”
我摸了摸李靈的肚子,又看了看她的臉龐,心跳不斷加快,一股悲喜交加的情緒幾乎要把我擊暈。這喜訊來得太突然了,而我還沒有做好任何思想準備。
“難道你不高興嗎?”李靈問我。
“高興!我高興死了!我要掙好多好多錢來養(yǎng)你們母子倆!”我說。
“你怎么知道是兒子?”
“我說是兒子就是兒子!”
李靈辯駁不過我,也就不再糾纏下去了。我們當務之急,就是盡快聯(lián)系上劇組。我向李靈承諾,等我進入劇組上班,拿到第一筆薪酬,馬上就會帶她和未來的兒子去金茂大廈,去東方明珠塔,去外灘坐游船,末了還要去北京爬長城。
從九亭鎮(zhèn)到上海影視樂園,才十幾公里,坐公交車卻要一個多小時。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李靈按圖索驥,費了好大周折才找到車墩影視基地。成人門票八十元一張,可是李靈眉頭也沒皺一下,就交錢把我拉進去。
這里確實讓我大開眼界,黃包車夫、馬車、有軌電車你來我往,各色人等忙著拍照,街道兩邊一溜排開的各種老字號店鋪、直插云霄的歐式建筑和別墅群,加上電線桿和老磚墻上斑駁剝落的牛皮癬廣告,每一樣東西都告訴你,這是一百年前的老上海。
我把自己當成《色戒》里面的梁朝偉,挽著李靈的手,拐了數(shù)條街道,終于在一個小巷子的盡頭找到劇組通知指定的地點。辦公地點沒有任何文字指示,簽到處已經人滿為患。我們看見有幾個女孩子嗚嗚地哭著,從人群中走出來。李靈上前攔住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她頭也不抬,塞給我們一張小海報,就往大街上跑去。
海報上面寫著海選面試的流程須知。首先要求排隊當面驗證身份證,領取號碼牌,前往休息區(qū)等候,其次要上交五十塊錢購買活動 T恤更換,最后由現(xiàn)場工作人員安排到展示區(qū),接受評委的面試。
“走!排隊去!”李靈異常興奮。
經過大半天時間的折騰,我終于從才藝展示區(qū)出來。
“怎么樣?怎么樣?”站在大樓外面的李靈劈頭就問。
“過了!”我說。
“面試不難吧?”
“那種問題小意思了!”
“評委都問了什么問題?我很好奇嘢!”
“第一個問題是,扮演一段小兩口吵架的情景,現(xiàn)場還原吵架的過程。 第二個問題是,如果你誤解了你的女朋友,跟她吵架完后才知道事情真相,怎么跟她道歉。”
“切——我還以為要你表演翻跟斗呢?至少也要你表演正步走嘛!”
“問題是接下來,還有好多程序要完成,并不能馬上就去演戲啊?!?/p>
按照劇組的要求,所有通過面試的群眾演員,將要統(tǒng)一參加為期兩個星期左右的內部培訓,并于春節(jié)過后通過導演面試,才公布最終入選《上海,一九八幾》的演員名單。
“不是說東方衛(wèi)視要來采訪你嗎?”李靈問。
“那是入選演員名單去上班以后的事了?!蔽矣行┗倚膯蕷獾卣f。
這時,有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女子拿著導游用的大喇叭,大聲招呼所有通過面試的群眾演員:
“大家快點集中啦!大家今天上午辛苦啦!今天是我們劇組第一輪海選面試,明天還要進行第二輪導演面試。明天給大家面試的是我們的執(zhí)行副導演,大家抓緊啦!過了副導演那關,大家就可以見到我們的總導演!我們總導演在下個星期親自面試大家以后,大家就可以簽約成為正式演員啦!
“快點快點啦!集中跟我來,我們的大巴就停在影視基地大門外,大家排好隊,由我們工作人員統(tǒng)一收費,坐大巴的交通費每人三十塊錢??!我們待會一路上順便參觀外灘,以便大家提前熟悉《上海,一九八幾》的重要場景!帶家屬來的,也可以交費上車啊……”
一共有七八十號人坐上了劇組的兩輛旅游大巴。
大巴車上,有一個身穿“上海國際影視旅行公司”字樣T恤的美女,十分熱情地向我們介紹:
“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國最國際化的都市,在這里游客能一次性體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黃浦江將上海分為浦東和浦西兩大塊。 浦東的天際線看起來像是《杰森一家》里的畫面,東方明珠電視塔看上去就像是穿了兩顆糖球的棒棒糖。而在浦西,沿著外灘漫步,可以盡情體驗老上海味道。
“那么,現(xiàn)在我們有緣來相會。我叫華小悠,華山的華,念天地之悠悠的悠。我謹代表我們導演和劇組,由衷地祝賀來自祖國大江南北的各位演藝同仁!在你們之中將會誕生未來的明星!
“俗話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讓我們的夢想從這里起航,飛向好萊塢!我們的劇組得到了成龍、周潤發(fā)、楊紫瓊、凱特·溫絲萊特、拉爾夫·費因斯、大衛(wèi)·克勞斯、詹妮特·海因等一大批國內外大牌明星的傾情加盟。今天,大家在面試的時候已經看到我們掛在墻上的宣傳海報了。雖然我們在網上說全部啟用原生態(tài)群眾演員,但是我們的投資人也要收回成本對吧?商業(yè)總有風險,投資必須謹慎。所以觀眾熟悉的明星來我們《上海,一九八幾》劇組客串演出也是必須的。
“只要你堅持理想,就沒有不成功的理由。下個月,大家就可以跟大牌明星見面聊戲了。那么今天,我想提前透露給大家的信息是,我們下午回到駐扎地,需要辦理一些手續(xù)。包括接下來一段時間的食宿費、管理費、拍攝基地門票費在內,共計三千七百六十元。這些錢是需要預收的。如果你們有家屬陪同,每人加收二千八百元優(yōu)惠價。
“此外,我們還將給大家每人安排一個指導老師,一對一培訓講戲,包括十二個課時,一節(jié)課一百塊錢,需要預收一千二百塊錢指導費。這些指導老師都是我們演藝經紀公司的專職老師,他們會引導大家怎么跟我們公司簽約。簽約后,你就是我們的藝人了。先從群眾演員干起,然后我們有機會讓你去別的劇組做特邀演員,特邀演員一天好幾百。我們保證你每天都有戲拍,還會有專人去向港臺的劇組和導演推薦你,找適合你演的戲,這種待遇不簽約的演員絕不可能有的。我們作為甲方,將為大家提供電影、電視劇、MTV、廣告等機會,簽約費和押金,一年五千八百塊,一點都不貴。現(xiàn)在我們公司只給一百個名額,優(yōu)先保證坐到車上來的同仁們。因為名額有限,大家可以馬上跟我報名領合約表格,要是錯過了,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華小悠仍在喋喋不休。車上的紅男綠女面面相覷,將信將疑。我看了一眼靠在我肩膀上的李靈,只見她已經淚流滿面。她用雙手緊緊捂著肚子,眼里充滿了絕望的神色。而窗外,就是滾滾東逝的黃浦江。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黃浦江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我仿佛看見一萬多頭白豬在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