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右
左右,1987年生于陜西商洛,現(xiàn)居西安。
○ 青春散板 ○
山野如我沉默(組詩)
左 右
左右,1987年生于陜西商洛,現(xiàn)居西安。
編者按:散文詩有詩的夢幻、散文的外形,以自由、靈動的方式抒寫內(nèi)心的紋理、世界的秘密,呈現(xiàn)浩瀚海水成為束束浪花前清澈又混沌的過程。為尋找和挖掘有潛力的散文詩新銳作家,培養(yǎng)散文詩創(chuàng)作青年才俊,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青年創(chuàng)作指導工作委員會、《揚子江》詩刊、《大詩歌》編委會特于《揚子江》詩刊2016年第4期起增設(shè)“青春散板”欄目。該欄目不定期刊出,推出1980年1月1日后出生的詩人作品。本年度第6期《揚子江》詩刊出版后,評委會將從此欄目發(fā)表作品中評選出青年散文詩人獎主獎1名,入圍獎若干。
誰的牙床,爬滿了孤獨的智齒。
老去和孤獨,是幸福的漂泊。我的牙齒,掉了又生,生了又老,最后老成一把灰。最后它們開花,結(jié)出一棵參天大樹。
披星戴月是滿口閃爍的糧食。每一天,水、蔬菜、水果、粗糧細面,以及其他不明食物,都會經(jīng)過牙齒肆意的刷洗。甚至有時候,體內(nèi)有些東西,會經(jīng)過牙齒吐出來。
我猜智齒幸福的,是一片天空,從出生到老去,它像一個人一樣有生命,經(jīng)歷了每一天渾渾噩噩與快快樂樂的生死。它可以幸福地告訴人們:我曾在這個世間,撥弄我的琴,隱藏我的寂靜,然后,蕩然無存地活過……
山月在水的腰間行走,影子也在沒頭沒腦地跑。
螢火蟲停留在山的眉間,淡定地看著萬家燈火,以及紅塵。遠處劃來一船藍色的風。河妖激動不已的內(nèi)波,隨著嘴唇的蕩漾,在巖石的肌膚上,刮得越快。
這讓所有的水圈,越來越緊張地回望周圍。
我逃進一地玉米林,所有的夜行者,像貓頭鷹一樣,扭動四季的腦袋在轉(zhuǎn),像尖鼻子的賊。那些玉米還沒成型,就迫不及待長出瘋狂的胡須。所有的成熟,釀入七月的酒壺,一地水洼,蓋住了時光發(fā)燙的弧度。
一片幢幢人影,還在樹下,腰里別著樹枝一樣的刀。我來不及追問他們是誰,有人從池塘里跑出來:呱呱,呱呱,并濺濕我沾滿泥的鞋子。
越走越亂。
走在天竺山里,彎曲的畫面,在這里站成高貴的地標。霧霾張開白茫茫的大口,溫柔地向我撲來。
開始凌亂的,不是松下和衣而睡的童子,是風。
盤山的公路,它偷走了我的步伐,赤著腳,穿過一座又一座腫脹的大山,為什么它的步子如海一樣輕過千山萬重的大地?
覓食的螞蟻擋住了它的去路。塵土的心跳一呼而嘯,巖石的裂痕凌亂了。草木也凌亂了,道路凌亂,河山凌亂,天空凌亂,云海凌亂……眼里,所有的景物都是亂的,亂得讓每一陣風刮下激動的淚水。
于心不忍疾步如飛,它停下來,坐在一塊奇石上,靠著百年老松,脫掉任何空虛的寂靜。它的呼吸,驚動了天空的烏云。螞蟻們也放下嘴里的食物,看著妖嬈一樣的風。我多么像一只灰鳥,走在密林里。
前方迷迷茫茫的天竺山路啊,你何時也停下來,沿著螞蟻的觸角,指引我走進深山暗處,隱者的茅屋?
我摸索著一條條路,扒開濃霧。在黑不見光處,有很多蕨類植物。
這些,莫不是天竺仙人生長在苔蘚上青色的筋骨?我興奮地以為。
無數(shù)的月亮,從水里跳出。
無數(shù)的灰,回到天空。
風在涼亭下,備了上等好酒。要是我表舅此刻還能回來,那該多好啊。
月圓了,沒有人說話。在鄉(xiāng)下,表舅家的老??谐鰺o邊的荒草,啃出大山的空曠。牛羊結(jié)伴進出,傳送著深秋的暖情,我羨慕了一陣,小跑著翻過山丘,蕩著牛鞭失聲痛哭。
我被樹枝跌了一跤。樹枝打著我的肩膀,像刀刃打著我時一樣的溫度。
所有長得像李白的人回家了。有半數(shù)的人裹緊衣角,吟詩成風。他們讓無數(shù)的句子,挖走月亮身上最堅硬的部分,以及濕漉漉的黑霧。也有人,趕著羊群,輕敲柴門。
請酒鬼們原諒秋天,原諒她多情迷人的想象。
舅,把那些失散在鄉(xiāng)野的螢火蟲,也馱回家吧。
我相信,只要我不說話,山野同樣如我沉默。
是的,河的耳朵聾了,嘴巴啞了,隨后,我的村莊,也不說話了,它們從來不說,就像聲音在這個世上不曾有過。在麻雀的記憶中,夜晚的星空,從沒有洪亮過,別說是靜悄悄的蛐蛐,喜歡一展歌喉的夜鶯。不知是誰,建立了一個沒有聲音的王國。有人只記得,很多年前,遠山和蝴蝶,從山的那邊闖進來,隨鄉(xiāng)入俗之后,不知不覺也學會了用神的唇語與夜晚對話。
我想我也是這樣。
一根一根倒下的玉米稈,把一只只鳥嚇哭了。秋天在我的鐮刀之下,霍霍發(fā)光。我感覺自己,手里收割的不是玉米。它們離體的稈上,摻著白色的血。蛐蛐和螞蟻,在它們的面前,炫耀另一種喧囂的活著,并吸走它們儲藏已久的精氣。這個時候,只有一堆堆玉米棒子以及它們的根須,能夠安慰思想的罪惡。
我低著頭,不敢望天,我踩著地,輕輕地。
糧食啊糧食,秋天啊秋天!
我的心,開始暗下來,像一盞燈,有時刻被吹滅的傷痛。
一株狗尾草,在山坡上搖曳著它零散的蒼茫。
蚯蚓把自己的身子,埋得很深,又露得很淺。蚯蚓和狗尾草是一對忠誠的伴侶。它們相互憐憫,相互與秋風擁抱。
狗尾草喜歡和石頭做鄰居。它們之間,有太多恩怨,太多秘密。夜深人靜的時候,月亮掏出自己的耳朵,偷聽它們之間,堅硬與柔軟的悄悄話。
狗尾草討厭河水。一茫無際的河流,讓狗尾草失去活下去的勇氣。一到秋天,它就提前準備好灰色的絕望。
一株狗尾草,是一地莊稼的晴雨表。春種秋收是它們共同的執(zhí)著。
一株狗尾草,是一個農(nóng)人,最不忍面對的童話。
狗尾草也會老去。在荒涼之地,它無疾而終,會為自己修好一座爬滿鮮花的新墳。
我一個人背著一本書在村口疾走如飛。和李家輝背著他病了的奶奶的動作一樣,完全無視善良又熱心的土狗、野貓、老牛,以及我的存在。他挑著時間留下的重擔,將腳印甩在身后。深山的書本里,竟然沒有一字可以是醫(yī)治病人的良方。只有影子,像忠實的仆人,默默跟在大地身后,將黑壓壓的汗水堙沒。書本的重量,和狗尾草一樣厚實,沉甸,但又那么飄浮。我摸著它們,就像摸著自己。我那布滿滄桑的手掌,命運何時,能夠讓河水變輕一些,我好帶著這些孤光,渡過那被撕盡頁碼的河岸。
我不能原諒自己,帶著有時光魔力的書本,沒有目的地茍活。
我在秋天的漁場里,打撈別人成熟的塵世。
車輪碾過的地方,凸凹出歲月的疤痕。碾過的傷,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完全治愈。北雁南飛,不論是白天還是夜里,它們攜手白云,翻山越嶺,只為一場驚天動地的赴約。
每次,從天空中回到塵世,我就會把自己打扮得,和風一樣兩袖清風,和云一樣潔白無蹤。
聽慣了喧囂。秋天拖著受傷的雙腿,感恩這個世間,還有太多的光陰可以任意揮霍。
將所有代謝的生命,緊緊攢在自己的手心。
為塵世吐一口干凈的唾液,洗一洗它凌亂的孤獨。
風過之后,甘南的風景,再次綁架了游客空落的心。
這里,是生存者儲存心靈的地方。
還綁架了一對蝴蝶,一只迷路的信鴿。不知昨夜,我寫給某人的信,它受傷之后,能否認得?
風起了,人就散了。尕海湖畔的景色,因城墻里的鐘聲,佛教堂的香火,將黃昏慢慢拖向遠處。
在每個人的頭頂,每一朵云,都是一座寺廟。走在這里的人,都有虔誠的對話與舉動。就連一陣很長很長的風,吹得比任何地方,溫柔得輕了又輕。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風,吹醒了所有厭世者,時時刻刻敬畏的心情。
牛馬讓道,羊群瞇笑。我們這群亂世的生存者啊,低下高貴的額頭,沐浴甘南大地上,每一米傳授勇氣的陽光。
如果一個人,在甘南迷失了放心,就聞一聞向南吹拂的風。
如果一群人,在世上還能夠沉默地活著,那就好好活著。
一年,日子或許太短。
堅強的夢中人,需要生活太多的原諒。向往一個地方,最好閉上雙眼。許多年,一個人在貧瘠的溝壑內(nèi)外來回耕種,土地越耕越肥,雨燕越飛越黑。風吹干太多的死角。走投無路的秋葉,它只能選擇:碾落成泥,帶香如故。
時間鮮為人知,也不為所有人見。時間不為所有人愛,也不為所有人恨。
時間啊,它矛盾的內(nèi)心,在莊稼里輪回打旋。所有的螞蟻生活在洞底的黑暗,它們滿心歡喜,但又度日如年。它們相互抵觸,但又團結(jié)一致。它們在洞府里,正在謀劃一場浩蕩遠久的工程:偷襲去年的舊春。
柳樹即將發(fā)芽。翻來覆去的日子,如果能夠拒絕,那就狠心丟棄。
斷崖與油松之間,斷開了很多通往仙都的路。
一首歌,隱現(xiàn)在一陣風里。風飄渺,云繚繞。挑夫和道士,是盤道上半路閃現(xiàn)的仙客。他們懷著飛檐走壁的輕功,在森林與矮草叢間,攜手飛鷹與狐貍,熄聲出沒。遠空有仙鶴,掠走松果的呼吸。泉澗有巨響,驚醒走獸的蹤跡。
劍門關(guān)外,有太多動感的聲音。
古棧道盤旋迂回,彎曲拾級。一個木階就是一道音符。風是山野浪漫的琴師。高山流水,只為殘翅的蝴蝶挽奏一曲。輕舟在岸,拉緊江水柔軟的玉手,像在離別,又在重逢。
一處處佛洞,一處處腳印與心靈的虔誠,交換著游人純凈的呼吸。
或許這輩子最動聽的歌,是一棵樹抱著另一棵樹,在山頂上放聲痛哭。
我聽見月光急促的呼吸。
每一小塊呼吸很暖,帶有鳥鳴和泥香。月亮低下頭來,吟唱李白和蘇軾的詩句。有誰說,月亮不是一個詩人?它被詩人抒寫,又被故鄉(xiāng)掩藏。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理想總被蔚藍的天穹澆滅,也被帶刀的彎鉤刺傷。月光款款落下來,像一把把刀子刺進夜的心臟,刺醒了星群,慢慢將黎明刺亮。
故鄉(xiāng)的扉頁,總寫在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還在異地迷路的螞蟻,鳥群,蝸牛,蒲公英,會行走的種子,它們將所有的大樹,當作落腳的驛站。而所有的驛站,只不過是月亮的最后一站。沒有一朵花,喜歡在夜里開放。只是個別的曇花,它只不過是想在暗處,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
月光打在一大片巖石上,像極了我的臉,我的往昔。一大片臉上干癟的膚色,發(fā)出一道刺骨的亮光。
所有的水不能稱作水,比如淚水。
一只灰鶴從云松下掠過,嘴里叼著昨天的云朵。滿山紅葉是白云深處的人家。它們深居在大樹與小樹隱沒的地方,隱居在小草與花朵爭艷的角落。
云深處,枝頭搖曳的柿子是天空掛在人間的燈籠,靜若白駒。據(jù)說吃了柿子的鳥群,昆蟲和人們,都會得到甜澀的福報。我搬起一塊被陽光洗凈的柔石,坐在柿子樹下,和每一只爬上我手心的螞蟻,一同品賞這人間的美味。我依靠在樹下,抱著大樹,睡了一會兒美美的覺。
一滴水就是一場夢,它將秋天的時光壘得和一棵樹一樣高,和一朵云一樣白,和一棵樹一樣幸福。我發(fā)現(xiàn)了這些有關(guān)樹洞的秘密,激動地將一滴水從眼中流下來,它們是那么甜澀,滾燙,帶著土香。
云深處,云煙像花朵一樣,悄無聲息地翻滾,又悄無聲息地回頭。
“晚來歸,秋風緊。請為不知歸路的鳥兒,靜吼兩聲,讓它們找到回家的路”。
我以冬天的身份,去赴約秋天的歡歌。
去過芮城,但沒見過芮城的秋天。
城中的饑寒,占領(lǐng)了整個中國的陰空。遠方,只要多看一眼,就會餓得……迷茫,全身乏術(shù)??諝馀c呼吸,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捷的食物。
樹和風,恩愛地抱在一起,又很恩愛地撕開空蕩蕩的街和灰蒙蒙的臉。也一刀刀撕開,我過于激動的奢求。
多么靜。想一個人去看看黃河大橋,一個人聽風,一個人感受割在皮膚上的痛。
夕陽即將下山,橋,張開翅膀,吞噬光陰腿上殘留的補丁。
天黑之后,請,把一場與愛情有關(guān)的遲來,當作你晚年幸福的遺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