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逸舟
歐逸舟,1985年生于福州。
虛度二章
歐逸舟
我要去湖邊看白杜,是鎖了一個冬天的念想。
白杜在湖邊不起眼。它高不過槭樹,葉子大不過黃櫨。它春天有沒有花我不知曉,有,它也艷不過桃花。
但我想白杜,線段的白杜。
一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使我想起幼時學習用尺畫出一條線與它的兩端稱之為線段的事物。
線段不是直線。
直線是無始無終的,我們是有始有終的。
直線的無始無終是不能選擇,我們的有始有終也是身不由己。
我們手中有筆隨意擇地畫一個點,從此誕生一個線段的可能。但那不是我們的誕生。
我們生于別人之手。
終結則更為玄妙,是比誕生更捉摸不透的事物。
我們大多不去想誕生之前的世界。誕生本就是一個無中生有之詞。而終結是有中生無我們恐懼我們無畏我們一無所知。
我們誕生于線段的一端,我們身邊布滿線段,長長短短,枝枝節(jié)節(jié),我們慢慢滑向另外一端,我們飛我們走我們跑我們駐足,我們不得不到達那一端。
而此間要路過多少線段的終結。
有的終結會開啟新的誕生。
像白杜的枝枝節(jié)節(jié),比柳更柔的白杜,線段與線段相接的硬朗在投向無限時獲得了柔軟。
我在每一個陰雨天的下午經(jīng)過它。
還有更好走的路,但那些路沒有它。
我踩著雨濕的路,經(jīng)過工棚,天空偶入一枚小插畫,黃櫨濃烈的筆觸,油畫色塊,秋的肌理。
再走過去是元寶槭,槭樹葉來不及轉色便隨著雨水落下。
白蠟木最早落葉柳最遲。
而它們都不及白杜。
我冬天也去看白杜。
白杜站在黃櫨與槭樹之間,再遠一點是柳。
柳樹在冬天不比春天難看。
在冬天樹葉落盡,一切真相都流露。
白蠟木簌簌地掉果子,可果子不是真相。
大多時候果子是誕生。
不,果子宣告花之終了,它是死。
死是終結的那一點。
有時花開也是終結的宣告。
香草開花意味著結果,結果意味著迅速衰敗。我們徑直在這一端看到了那一端。
果子有時是延續(xù),有時是轉折,有時什么也不是。
迷迭香的果子便是那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有時意味著可以成為一切。
一切是否也擁有著什么也不是。
我從未想過去擁有什么。
我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在失去它們的過程的開始。
我從未想過要去擁有一棵樹。
但我想我擁有著白杜,以一切延續(xù)的轉折的枝枝節(jié)節(jié)短短長長的中鋒的柔的
有始有終又有著無限的
在湖邊最小的一棵樹
的一切
在擁有著。
窗外是霧茫茫。
我坐望窗外霧茫茫,回想出生時的那個下午。南方春日難得的晴好,在母親說來。
任何事由母親說來都傳奇。受難是傳奇榮光是傳奇,燒茄子與糯米飯都是傳奇。
清明。
花與木都歸土里,傳奇都歸土里。
花與木都由土里長出,如傳奇都由母親說來。
我坐望窗外,心里是苦,是暗,是隱隱的難以言說的恐懼。從田間地頭到百米高樓我們從未遠離土地,走得越遠越是走向歸途。走得越遠,越是走向昏黃霧色掩映的故鄉(xiāng)墓地。我們在電話里說起墓地,那是世界上唯一真正接受我們的地方。與花與木與傳奇,我們最終都歸土里。我們最終都歸霧里。
而霧被北風收起。北風是快意恩仇的人物,掌一揮便還大地清與明。有萌芽之音催我,喚我從夢中醒來。這是春,每一日都有蟄伏的力量在破土。清明在我想來是好日子。在暗底蟄伏的一切都要破土。薄荷與羅勒,胡椒薄荷與檸檬薄荷,大葉羅勒與紫葉羅勒,小麥草與芝麻菜,貓薄荷與洋甘菊,在我心底蟄伏,蟄伏,醞釀以破土之音催我醒來,醒來,回到這世界。春天就是這樣回到世界。
還有肉肉。雪蓮不長在天山,花乃井不會涌出水來,八千代不穿振袖,卡羅拉不是一輛車,粉藍鳥不會帶你飛,熊童子也不會一巴掌拍過來。玉露滿結天地的心事封在小窗里,山地玫瑰在夏日休眠如一杯巴黎之花。
我就久久地坐著,看麥粒慢慢吐苗,看北風吹起柳絮,看朱砂染紅火炬東云,看芍藥喝飽水炸裂開放。我就久久地看著,究竟是春天催生萬物,亦或萬物塑造春天?
清明,北風一揮手,斂起暗物質與蕪雜苦澀的生活,那些掩埋你的黑暗催生了你。而你,催生春天。我站起身,心里是清靜,是明晃晃的暖日與它所光照的一切。生于清明,南方春日難得晴好的下午,這是我一生都要驕傲的事。
歐逸舟,1985年生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