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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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碧城:紅到枝頭黯成碧
王 鶴
呂碧城(1883—1943年)的父親是光緒三年進士,當過山西學政,母親也工詩擅文。她十二歲時父親去世,族人爭奪家產(chǎn),母親和四個女兒飽受欺凌。姐姐呂美蓀的詩描繪過孤兒寡母當時的凄慘:“覆巢毀卵去鄉(xiāng)里,相攜痛哭長河濱。途窮日暮空踟躕,朔風誰憐吹葛巾?!焙髞?,母親帶她投靠在塘沽任鹽課司大使的舅舅。假如父親得享天年,呂碧城自會有另一番經(jīng)歷。但失去父親庇護的坎坷、不幸,卻未能消磨她的驚世才華。當然,那些過早品嘗的憂憤、愁郁、世態(tài)炎涼,也或多或少地影響到她的性格。
呂碧城傳世的照片不算少,最流行的那幾幅,打扮得相當張揚:在紐約那張,她身穿無袖袒胸裙衫,肩和上臂飾以薄紗,通體有濃密的孔雀羽花紋。腦后夸張地橫插著三根一尺多長的彩色長翎,很神氣很不羈。
還有幾張全身、半身像,是1929年5月出席國際保護動物協(xié)會維也納大會時的留影。她足蹬半高跟皮鞋,那件華麗大氅的頸下、胸前,鋪滿繁盛的花朵,還織繡了兩只拖著長羽毛的孔雀,左右對稱,從雙肩一直延伸到膝蓋。其中有一張,她的額上戴著珍珠抹額,造型很像王冠。另一張,頭上又插著那三根彩翎??磥?,呂碧城似乎很喜歡這種欲飛欲舞的另類、艷麗造型。
當然,更多的時候,她身著精致華貴的西式裙裝,端凝、矜持,還帶一絲冷艷。她生得眉目清朗,有花繁月圓的飽滿,更有氣定神閑的篤定??此恼掌徒?jīng)歷,不免感慨,這個活躍于清末和民國早、中期的女子,在她的時代,絕對驚世駭俗,堪稱時尚達人。
呂碧城在《予之宗教觀》里回憶,自己走上自立之路且有一番作為,全賴舅舅“一罵之功”:有一天,舅舅官署的方秘書夫人要赴天津,塘沽離天津很近,她欲與方太太同行,去探訪女學。臨行時卻被舅舅責罵阻止。一氣之下,呂碧城決計脫離舅舅家。第二天她逃出去登上火車,遇到佛照樓旅館的店主太太,被后者帶往天津。她跑得匆忙,既無旅費也無行裝,貿(mào)然離家,才曉得自己是“年幼氣盛,鋌而走險”。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她聽說方秘書夫人寓居《大公報》報館,遂寫信給方夫人“暢訴”兼求助。這封信恰好被《大公報》總理英斂之看到,他對呂碧城的文采、志向大為贊賞,遂趕到客棧,邀她到報館與方夫人同住,隨即聘呂碧城為《大公報》編輯。英氏夫婦此前就認識呂碧城的二姐呂美蓀,他們與呂碧城會面,相談甚歡。
英斂之1902年創(chuàng)辦《大公報》,宣揚維新變法,上世紀20年代又創(chuàng)立輔仁大學,他是英若誠的祖父、英達的曾祖父。呂碧城與英斂之相會于1904年5月上旬,5月10日,她的一闋《滿江紅·感懷》便發(fā)表于《大公報》。她慷慨高歌女權,嘆息婦女從古至今“蛙居井底”的羈絆、郁悶,長抒“一腔熱血無從灑”的憤激,詞風飄灑勁健,很有點橫空出世的意味。英斂之借夫人“潔清女史”之名寫有跋語,稱與呂碧城交談,感覺她“思想極新,志趣頗壯,”急欲力挽頹風,有淋漓慷慨之致,不像尋常閨秀只曉得吟風弄月,堪稱女中豪杰。如此眼界與才華,“裙釵伴中得未曾有?!?/p>
接著,《大公報》緊鑼密鼓地發(fā)表呂碧城的詩文:《論提倡女學之宗旨》于1904年5月20和21日分兩次刊出;《敬告中國女同胞》刊于5月24日;引起強烈反響的《遠征賦》則于5月31日發(fā)表,稍后再刊于《笑林報》;6月中旬,《大公報》又推出她的《興女權貴有堅忍之志》和《教育為立國之本》。其間,她還發(fā)表《舟過渤??谡肌芬约芭c鐵花館主等人的唱和之作。頻繁在報上露面。
呂碧城顯然熟讀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其《教育為立國之本》開篇就說:“今日之世界,競爭之世界也。物相競爭,優(yōu)勝劣敗?!彪S即強調(diào),中國之落后,敗在“愚弱”,而強國富民的根本是啟民智、興女權,即振興教育,尤其是大力興辦從前被忽略的女子教育。她出言鏗鏘、鋒利,熱切地為幾千年來居于“卑屈凌辱”地位的女子爭取平等、自由和受教育的天賦人權。呂碧城指出:所謂才女命苦,實為謬論。女子多才,不僅有益于男子、家庭,也是國家之幸:“每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又謂女子多才命必苦。此等謬論不知創(chuàng)自何人? 殊不知,得一多才學之女人,實為男子之幸福,有百益無一損。惟望男子者,興女學,復女權,共拯救國家之危局,為女子者,知自慚,求自立,勿甘受蠻野之強權。此固女子之幸,實也男子之幸,不但一家之幸,實為一國之幸也?!?/p>
這些振聾發(fā)聵之聲,由一妙齡美女發(fā)出,無疑極具轟動效應。初我的《女子世界文苑談片》說,呂碧城“欲以憂郁之音,喚起國民魂,重造新世界”,“以沉郁懇摯之情,發(fā)其激昂之聲?!鄙踔粒€有評論者將呂氏姊妹的出現(xiàn)跟國運掛起鉤來:“老大帝國中,乃有此絕代文明之尤物,其國運由陵夷(衰落)而興盛之征歟?”
呂碧城在《大公報》高調(diào)亮相后,京津兩地慕名來訪者絡繹不絕,每日與她詩詞唱和的貴紳名宿,讓人應接不暇。那是上世紀初,絕大多數(shù)閨秀還羞怯、封閉、寂寞地困守繡閣深院,這個不滿21歲、有清貴家世的奇女子,文采斐然,風度超群,見識新潮,更兼有醒目的美貌,如此落落大方地跟一幫男性知識精英交往,棋逢對手,從容酬唱,當然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了。羅剎庵主人夸她:“不學胭脂凝靚裝,一枝彤管挾風霜?!辫F花館主則“佩其才識明通,志氣英敏?!?/p>
呂碧城高歌女權,提倡西學,名噪一時,在京津兩地知名度甚高,還使得秋瑾跟她有過一段交往—
1904年6月11日清晨,呂碧城睡意朦朧,睜開眼睛,突然瞥見一雙官式皂靴,踩在地上,她霎時嚇得清醒了—自己的閨房,昨夜竟然有男子潛入?再定睛一看,秋女士正在用床頭的梳妝盒,往鼻子上敷粉呢。
《大公報》總理英斂之繼呂碧城之后,很快就知道另有一位女子,同樣胸懷高遠。英斂之日記記載:友人從北京來,說有位嫁給王部郎的秋氏女子,也號碧城。沒過多久,秋碧城果然與丈夫王子芳等一道來了天津,那時她即將赴日留學。北京很多人讀了呂碧城的文章,誤以為是秋瑾寫的,她因此專程來天津拜訪呂碧城。差役高舉著她的名片,以不同尋常的口氣通報:“來了一位梳頭的爺們。”那時秋瑾著男裝而仍梳發(fā)髻,呂碧城但覺她“長身玉立,雙眸炯然,風度已異庸類”。兩人相見甚歡,當晚同榻而宿。
秋瑾與呂碧城、英斂之夫人等一道訪友、購物,6 月13日返京。她認為呂碧城已名聲大著,自己理當避讓,遂慨然取消“碧城”之號。呂碧城還記得,當時她的名片上是“秋閨瑾”三字。秋瑾字璇卿,原名秋閨瑾,去日本后改為秋瑾。那個極端女性化的“閨”字,她早晚是要刪去的。改號“競雄”,則非常直觀地表達了秋瑾意欲爭鋒男性世界的壯心。
呂碧城與秋瑾同樣提倡女權,志趣接近,秋瑾曾邀約呂碧城與自己“同渡扶,為革命運動”。呂碧城認為自己“持世界主義,雖同情于政體改革,而無滿漢之見”。她向秋瑾承諾,可以承擔宣傳女權等方面文字工作。后來,呂碧城確實在秋瑾主辦的《中國女報》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文章,此后還寫有《論某督札幼稚園公文》等,刊于《女子世界》。
后來秋瑾遇難,呂碧城用英文寫過《革命女俠秋瑾傳》,發(fā)表在紐約等地的報紙上,差點因此罹禍。辛亥革命后,呂碧城曾去杭州西泠的秋瑾墓拜祭,寫有《西泠過秋女俠祠次寒云韻》:“負廓有山皆見寺,繞堤無水不生蓮……塵功未銷慚后死,俊游愁過墓門前。”悵然于故人早逝,對秋瑾深切懷戀。此為后話。
當時,英斂之不僅竭力揄揚呂碧城,還將她引薦給嚴復、嚴修(直隸學務處總辦)、傅增湘等各界名流耆老,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委任傅增湘和呂碧城籌辦女學,撥款千元為開辦經(jīng)費,當時任天津海關道的唐紹儀也答允每月?lián)芸羁镏?904年11月,北洋女子公學(后擴建為北洋女子師范學堂)正式開學,參與學?;I辦的呂氏三姊妹都擔任了教習,呂碧城為總教習,兩年后還擔任學堂的監(jiān)督(校長),她被譽為“北洋女學界的哥倫布”,名滿京津。呂碧城在1911年《〈北洋女子公學同學錄〉序》中寫道:“北洋女子公學創(chuàng)辦于光緒甲辰孟冬。其時京津一帶雖有私家女塾二三處,而官立公立者,實以此校為嚆矢(即開端)焉。”該校也是我國最早建立的公辦女學堂。
1906年正月下旬至二月上旬,掌教北洋女子公學一年多的呂碧城,在《大公報》連續(xù)發(fā)表長文《興女學議》,詳細闡釋其辦學思路,從法律、管理、教師選聘,到德智體等各方面課程的設置,面面俱到。呂碧城意識到,婦女地位低下,跟她們?nèi)狈?jīng)濟地位密切相關:女子無法獨立謀生,仰仗他人生活,因而一生之苦樂,都只能取決于丈夫的好惡。所以,女子教育應該對學生授以工藝、實業(yè)等內(nèi)容,使女子可以不再仰人鼻息,“自養(yǎng)斯自立矣”,“必能自養(yǎng)而后能自立,能自立而后能講立身之道。”她期望女學生們將來不依賴他人,獨立自主,以“造成完全之人格”。對學校的環(huán)境、衛(wèi)生、飲食,包括桌椅高低等細節(jié),呂碧城也自有考慮。從前她并無辦學經(jīng)驗,涉足教育時間雖不長,已儼然行家里手,的確有過人天賦。
北洋女子公學(后改為北洋女子師范學校、河北女子師范學校)是中國現(xiàn)代女子教育最早的搖籃之一。鄧穎超、劉清揚、許廣平、郭隆真等許多出色的女革命家、教育家、藝術家,都曾先后在此受過教育,有的還聽過呂碧城授課。
辛亥革命后,北洋女子公學停辦,呂碧城離職,被袁世凱聘為總統(tǒng)府秘書(一說任公府咨議),她1915年辭職,此后不再涉足政界。當年辦學于天津時,她就被袁世凱延請為家庭教師,教授袁家女眷。所以,她與袁世凱次子、“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很早就有唱和,過從密切,袁克文對呂碧城的詞評價甚高。盡管他比呂碧城小六歲,他倆的關系,一直為人津津樂道。
呂碧城離開政界后在上海經(jīng)商。她說自己并未從家庭繼承遺產(chǎn):“于家庭錙銖未取;父母遺產(chǎn)且完全奉讓(予無兄弟,諸姐已嫁,予應承受遺產(chǎn)),可無告罪于親屬矣?!彼€說:“余素習奢華,揮金甚巨,皆所自儲,蓋略諳陶朱之學也。”呂碧城經(jīng)商收益豐厚,無疑跟她活躍京津時在社會上層積累的寬泛人脈和旺盛人氣密切相關,她只說是“略諳陶朱之學”,顯然太過輕描淡寫。
呂碧城在上海靜安寺路自建的小洋樓陳設華麗,生活方式新派,旅游、跳交誼舞、穿西式裙裝、學習英文……在民國初年相當引領風尚。她的各種消費,手筆也很大:幾次游歷歐美,在紐約長期入住豪華酒店因衣著考究、氣度雍容,出入當?shù)厣狭魃鐣?,被人認作東方公主。她也樂善好施,1920年出國留學前,曾捐十萬元巨款給紅十字會,到了海外也連續(xù)捐款??箲?zhàn)中她多次揮資賑災,也常捐款保護環(huán)境或放生。著名詩人呂父的進士同年樊增祥夸贊她:“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會,手散千金不措意(留意,著意),筆掃千人而不自矜。
呂碧城只身行走江湖,居然風生水起,取決于一出道就被當時的知識精英接納、推舉的幸運處境;此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她突破藩籬、我行我素的叛逆性格。她在《敬告中國女同胞》中曾寫道:“吾常語人曰無論古圣大賢之所說,茍其不合乎公理,不洽乎人情,吾不敢屈從之?!?/p>
著名詩人易順鼎譽呂碧城為“香閨奇才”,他的贈詩說她“花落花開等閑耳,神州無恙姿芳游?!薄巴等碎g何所似,仙家風度本清狂?!彼摹跋杉摇憋L度也包括為人處世的恣意任性、放逸不羈?
英斂之對呂碧城有知遇之恩,她的絕代風華也曾令他一度目眩神迷。王忠和《呂碧城傳》講述,呂碧城結識英斂之夫婦、其《滿江紅》詞亮相《大公報》的次日,英氏夫婦陪著她游覽天津芥園,費資為她購買香水、胭脂粉、胰皂等。英斂之日記記載,1904年月13日,他居然難以成眠,凌晨五點就起身填詞。文人墨客一旦有了心事,總是將亂紛紛的千絲萬縷揉成詩情,拋灑出去又收攏回來:“莫誤作,浪蝶狂蜂相游冶。嘆千載一時,人乎天也?!彼悬c惶然、氣惱地感覺到自己的“怨艾顛倒,心猿意馬!”午后,呂碧城與英夫人淑仲上樓寫字。隨后,英淑仲跟丈夫長談,她表示想去北京念書。
英斂之為何輾轉反側、心神不寧又強自按捺?英淑仲又為何突然想去研習學問?5月17日,呂碧城暫回塘沽舅舅家,英斂之與她“暫時惜別,相對黯然”,英淑仲則發(fā)奮寫字、閱讀,似有奮起直追之念。19日晚,淑仲“因種種感情,頗悲痛,(英斂之)慰之良久始好?!焙茱@然,呂碧城翩然臨近英家,前后不過十余天,已讓英氏夫婦內(nèi)心,各有莫名震動。
當然,他的那番心旌搖蕩,淺嘗輒止。待到呂碧城任北洋女子公學總教習期間,英斂之與她已漸行漸遠,分歧日增。英的日記里不時出現(xiàn)與她觀點相異、言語不合的記載,從開始的“聞碧城諸不通語,甚煩悶”,到覺得她“虛驕刻薄,態(tài)極可鄙”,兩人的關系已發(fā)展到難抑憤懣與厭棄,見了面甚至也不肯交談,心不合面亦不合。后來,英斂之跟呂碧城已經(jīng)很疏遠的二姐呂美蓀反倒走得很近。
1908年,《大公報》上刊出一篇《師表有虧》的言論,認為女教習的裝束打扮不宜太招眼目:“我近來看著幾位當教習的,總是打扮得那么妖艷呢?招搖過市,不東不西……叫人看著不耐看?!眳伪坛钦J為是在譏諷自己,遂在《津報》撰文反擊。此時他倆顯然芥蒂已深,英斂之日記說她的反駁文章“強詞奪理,極為可笑。”幾天后她又給英斂之寫了一封信,“洋洋千言分辯?!庇⒌幕匦乓不匾酝瑯悠?。此后呂碧城不再去報館,兩人交情斷絕。
清末著名教育家、翻譯家、啟蒙思想家嚴復給甥女何紉蘭的信里,提到呂碧城與英斂之的交惡和輿論對她的嚴苛:他認為呂碧城唾棄陳腐觀念,又常發(fā)出毀裂綱常的言論,因此受謗不少;加之她名聲大噪,風頭太盛,也惹人嫉妒、不快。
(呂)現(xiàn)在極有懷讒畏譏之心,而英斂之又往往加以評騭,此其交所以不終也。即于女界,每初為好友,后為仇敵,此緣其得名大盛,占人面子之故。往往起先議論,聽者大以為然,后來反目,則云碧城常作如此不經(jīng)議論,以詬病之,其處世之苦如此。
嚴復頗能體諒呂碧城被人詬病的不易處境,他對這個弟子印象甚佳,殷切維護:
此女實是高雅率真,明達可愛,外間謠諑(造謠誹謗),皆因此女過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據(jù)我看來,甚是柔婉服善。說話間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處。
“不放一人于眼里”的呂碧城,孤高傲世,睥睨眾生,不僅與恩人絕交,與二姐也形同陌路,她性格里定然有激烈、極端、不寬恕的成分。呂家四姊妹個個驚才絕艷,以詩詞名世。她們同為清末民初最早投身教育界的先驅,大姐呂惠如是南京師范學校校長,二姐呂美蓀任奉天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四妹呂坤秀任教于廈門師范學校。呂碧城與二姐呂美蓀長期失和,不相往來,當親友勸告時,她出語決絕:“不到黃泉毋相見也?!彼髞碓凇稌灾樵~》里還刻意提到:自己“孑然一身,親屬皆亡,僅存一‘情死義絕’不通音訊已將卅載者。其人一切行為,予概不預聞;予之諸事亦永不許彼干涉?!苯忝梅茨?,被她如此冷漠、放肆地昭告天下。她也曉得,在詞集里絮叨這類家務糾紛,有點不倫不類,卻又吐露,自己是有不得不說的苦衷。
呂碧城在《中途回巴黎車中瑣事》的一段講述,相當其凸顯個性:有一次她坐火車赴巴黎,從餐車吃飯回來,同車廂有兩位法國女子拿出紙袋里自帶的食物,吃得“油污狼藉”。兩位老先生敬煙給呂碧城,她欣然接受?!岸璺底圆蛙?,飽而吸煙,觀彼饕餮,乃惱羞成怒,謂予不應在車廂吸煙。”呂碧城聽了,不聲不響地滅了煙。不久,一老者從衣袋中取出雪茄,呂碧城趕緊為他獻上火柴。等老先生抽上煙,呂碧城才問那兩個法國女子:他抽煙你們?yōu)楹尉筒恢浦鼓兀繉Ψ睫q解:剛才正在進食,所以討厭煙味。呂碧城此刻后發(fā)制人,批評道:車廂并非就餐之所,肉類油污也會讓同座憎惡,你們本該去餐車就餐的(她特意不乏優(yōu)越感地注上一筆:“二女因餐室價昂,故不往耳”)。說罷,悠然點煙,噴云吐霧,她們拿她無可奈何。
呂碧城說,她倆是有意向我挑釁,所以我也絕不相讓??纯?,她絕對是凜然不容冒犯的,若有人膽敢招惹,她必定得理不饒人,揮戈反擊,而且有勇有謀,還有小小的狡黠。
呂碧城的詞飄灑俏麗、搖曳多姿,最受世人推崇,從她年輕時,贊詞美譽就紛至沓來,人人拿她跟李清照相提并論。她的詩詞不囿于閨閣視野,立意高遠,用典繁密,還常將異域風情、稀奇物事等新材料融入舊格律,中西雜糅,卻化得渾然無痕。她也喜歡直抒胸臆,雖然有時傷于直露,但那種掙脫陋俗陳規(guī)羈絆、心系時事、放眼世界的豪俠英邁氣概,的確使她有別于尋常女子—“風雨關山杜宇哀,回首神州盡塵埃?!保ā陡袘选罚傲魉状闯f弊,深閨有愿作新民?!保ā稌鴳选罚鞍驳檬痔崛邉?,親為同類斬重關?!保ā秾憫选罚跋﹃柤t處盡堪憐,素手先鞭著何處,如此山川。”(《浪淘沙》)都儼然豪放一派。
她寫得清朗脆爽,時含孤憤雄奇,即使吟花賞月,也少見嬌弱柔靡的脂粉氣,其議論文更是縱橫捭闔,不難看出性格的剛烈、叛逆。但呂碧城的詩詞里,也時時顯露她的女兒本色:愛犬杏兒病死,她傷心多日;靜夜聽到風卷樹葉,懷疑有人入室,也會嚇得不敢窺視;初夏天氣,雨后轉晴,她趕緊取出鮮艷的紗衣試穿,“杏子花紗正宜試,上樓開取縷金箱?!保ā峨s感》)
呂碧城幼時曾經(jīng)許配給同鄉(xiāng)汪家,待呂家遭遇家難,汪家就退了婚。此后,她一生未涉婚姻。據(jù)王忠和《呂碧城傳》講述,呂碧城在天津師從嚴復時,后者和傅增湘等都曾為她撮合婚事,介紹欲續(xù)弦的駐日公使胡惟德給她,被呂碧城拒絕。嚴復在給侄女的信里感嘆:呂碧城心高氣傲,眼中所見,沒有一個中意者。自己曾勸她早覓佳偶,她頗不以為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終其身之意。”
呂碧城為何錯過姻緣?關心、好奇的人不少。她后來自己半開玩笑地解釋道:生平所見,可稱許的男子不多,梁任公(梁啟超)早就有妻室了,汪季新(汪精衛(wèi))呢年歲又較輕(其實與她同歲),汪榮寶(擔任過駐比利時、瑞士、日本公使等職,有《清史講義》等著述也不錯,不過也有家室了……“我之目的不在資產(chǎn)及門第,而在于文學上之地位。因此難得相當伴侶,東不成西不合,有失機緣。”這番話既是調(diào)侃,也非虛言—能入她法眼的男子,本來就寥寥無幾,分量和年歲相當又還虛位以待的,更是寥若晨星,當然就寧缺勿濫了。呂碧城同時也補充道:“幸而手邊略有積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學自娛耳。”她自有資產(chǎn),無需為衣食之憂而勉強嫁人,當然更多了一分挑剔。
嚴復給侄女何紉蘭的信里,還轉述過呂碧城對“自由結婚”的看法:她覺得,當時自由戀愛而結婚的年輕人,“往往皆少年無學問、無知識之男女?!碑斔麄兿嘤H相愛、男婚女嫁時,旁人冷眼旁觀,即便覺得不合適也不便干預?!稗D眼不出三年,情境畢見,此時無可委過……其悔恨煩惱,比之父兄主婚者尤深,并且無人為之憐憫?!眳伪坛秋@然不贊成年輕人盲目、草率成婚,而她的這番理性與“透徹”,也讓嚴復對她的婚事更捏了一把汗。
作為“美貌、單身的名女人”,呂碧城的情感遭際外人很想八卦一番,卻又知之甚少、難以置喙,只好捕風捉影。與她經(jīng)常唱和的袁克文、蘇州名紳費樹蔚、“江東才子”楊云史(其元配是李鴻章的孫女李道清)等,都曾被人跟她的名字擺在一起,屢受揣測、推敲。
1920年秋,呂碧城第一次赴美,在哥倫比亞大學進修美術,1922年經(jīng)日本回到上海,1925年翻譯出版《美利堅建國史綱》。1926年秋她再度出國,七年間游蹤遍及美國、瑞士、法國、英國、德國、意大利等。其間她給京滬的報刊撰文,以《鴻雪因緣》為題連載,頗受歡迎?;貒笏佑谏虾!⑾愀鄣鹊?,1937年又再度出國,從新加坡到瑞士,1940年回到香港,194年病故,20萬港幣捐給香港東蓮覺苑。
早在1928年圣誕節(jié),呂碧城在日內(nèi)瓦赴美國友人的聚會后,就完全食素,1930年皈依,法名曼智。此后,她撰寫了大量佛學著作,也翻譯、印刷了許多佛經(jīng)她中年后致力于宣揚食素、保護動物、戒殺生。
呂碧城無羈絆、有財力,履跡處處,足夠逍遙,在國內(nèi)國外都經(jīng)常遠行,寄情勝跡美景。她交游廣泛,處事決斷,即便孤身單影,也頗能“自成欣賞,笑口常開?!遍L住瑞士時,她居于日內(nèi)瓦湖畔,“斗室精妍,靜無人到,逐日購花供幾,自成欣賞……雖閉戶兼旬,不為煩倦?!本退汶x群索居,她卻并不顯得寥落。不過,當疾病襲來、身心俱疲時,也難免顧影自憐。發(fā)表于1923年的《紐約病中七日記》,是呂碧城唯一的白話文作品,有相當濃的“實錄”色彩—住在“世界最大酒店”的“我”頭暈發(fā)燒,仍不時會客或外出溜達、做客,很會打發(fā)時光。一天午后終覺無聊,獨自憑欄,看著酒店大堂的往來客人,想到自己“如一粟飄在滄海,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何在?!蓖黹g,夢見幾株盛開著芬芳白花的大樹,近看花已半謝,“不知不覺抱著這樹哭了起來,并且誦程芙亭女士《落花賦》‘莫待西風古塞,青冢蕭條;休教落日飛燐(燐,鬼火),紅顏拌(拌,舍棄、不顧惜)棄’的句子?!薄拔摇痹趬糁谐镣粗翗O,“一慟而絕”,醒來淚花猶存。
人一病就格外脆弱、敏感。紅顏易逝的焦慮,去日苦多的失落,“渺滄海之一粟”的虛無……種種淺恨閑愁,平日深藏不露,仿佛相安無事,病弱時刻,它們就像洪水般洶涌地淹上來。說來,這些無非是人生最根柢的悵惘、感傷,無論男人女人、單身已婚,都會遭遇的。但是,當呂碧城獨棲海外,沒有愛人、親友陪伴,沒有子女環(huán)繞,突如其來的悲涼之水,那一刻也很能將人襲得一陣踉蹌。
她有那么超常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情感濃度又特別飽滿,陷于情網(wǎng)或使人溺陷,都不意外。呂碧城自己,當然不會口無遮攔地披露。只有從她的一些詩詞里,能看到一點蛛絲馬跡。
《無題三首》就很透露消息?!爸弧钡溃骸坝忠姶撼巧⒘d,無聊人住奈何天?!绷踉俅物h落,春日漸深漸濃,自己照例形只影單。瓊樓高處,雖清靜絕塵,卻有點不能承受之輕:“瓊臺高處愁如海,未必樓居便是仙?!薄爸闭f:“回文織錦苦縈思,”“從來宋玉只微詞?!薄盎匚目楀\”是晉代蘇蕙寫給丈夫的凄婉相思之詩,后用于代指情詩情書;宋玉是楚國著名的俊逸才子,“口多微詞”,即言辭含蓄婉轉。她的“宋玉”也擅長曲折隱晦吧,所以她欲提筆暢訴衷腸,卻頗費思量,“想見修書下筆遲。”
“之三”則云:
婉轉愁牽億萬絲,春來驚減舊腰肢。
枉求玉體長生訣,自效紅蠶近死時。
不知是怎樣繚亂的愁思萬縷,讓她瘦損了腰肢,卻依舊像春蠶至老(蠶老熟后呈紅色),吐絲(相思)不絕?!短K幕遮》也說得凄婉:“欲訴琴心,心事成灰炬,浥透鮫綃痕萬縷。淚雨何時,晴到梨花樹?!?/p>
《雜感》“之三”,則盡量顯得灑脫:
已無春夢縈羅綺,何必秋懷寄茝蘭。
灰盡靈犀真解脫,不成哀怨不成歡。
茝蘭是香草,也指代所愛之人。屈原的《湘夫人》云:“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蹦切靶挠徐`犀”的光陰,刻骨銘心,但似乎已飄逝成云煙。那么,且將春夢秋懷俱收撿,哀怨歡情都看淡。她的所謂“解脫”和放下,是在說服自己、獨自消化罷,否則為什么要付諸歌詠,借文字來狠狠地敲定、落實?
也罷,機緣不湊巧,獨行也無妨。古靈精怪如呂碧城,假如與誰成為眷屬,也不見得就是最適宜的結局。再說,她眼風那么高,能量那么大,有幾個男人膽敢去招架呢?
現(xiàn)在,人們提到呂碧城,都愛冠以“民國著名剩女”。其實,她的高才絕韻、奇風異調(diào),哪里是“剩女”二字,可以輕易概括的?呂碧城是中國近代新聞史上第一位女編輯、女撰稿人;作為北洋女子師范學堂校長,她也是我國近代教育史上任此職務的第一位女性。
【域外首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