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啟超
當代外國文論新動態(tài)
——從四部著作看外國文論四個取向上的進展
文/周啟超
《新德語文學學導論》(Einführung in die Neuere deutsche Literaturwissenschaft,2007)深入淺出地介紹“文學學”(Literaturwissenschaft, 文學科學)這門以文學現象為研究對象的現代學科,介紹“文學學”的各種研究角度和各個理論方向,介紹文學的各類體裁,介紹描述修辭學、風格學和詩學的基本理論,探討文學與其他藝術門類的關系,闡釋20世紀各種文學理論與方法。敘述的系統(tǒng)性與表述的精細性,使得這部“文學學導論”可以被看作是當代德語“文學學”著作的一個代表。
《新德語文學學導論》對于當代中國讀者的價值,首先體現于認知層面:有助于充實我們對當代德語文論進程的認識。我們看到:當代德語文論中,與“接受美學”一同出場的還有其他學派;“接受美學”本身也還有后續(xù)發(fā)展。當代德語文論的多形態(tài)性提示我們:不應把當代德語文論“簡化”為“接受美學”。即便是“接受美學”,我們對它的接受也還有不小的空間。在過去35年中,“文學學”的問題越來越多樣化,“文學學”的方法和時尚變幻紛呈,“文學學”的范式更迭似乎越來越快——這一切只是“文學學”200年來的發(fā)展歷史的最新階段?!缎碌抡Z文學學導論》歸納出當代“文學學”10大范式:闡釋學;形式分析學派;接受美學;心理分析“文學學”;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和解構;文學的社會史/文學社會學;話語分析;系統(tǒng)論;傳播學;文化學。
《新德語文學學導論》對于我們中國讀者的價值,更體現于本體層面,反思層面:有助于推進我們對“文學學”這門學科的反思。文學研究作為一個學科,其命名應當是“文藝學”還是“文學學”?它是一門人文學科還是一門人文科學?這些問題,關乎文學研究的性質與宗旨、路徑與方式、價值實現、社會使命、文化功能的“定位”。德語文論界對“文學學”有自己獨特的建構:“文學學”(Literaturwissenschaft)既不是指具體的文學個案研究,也有別于文學理論(Literaturtheorie)和文學批評(Literaturkritik)。
法國當代批評家巴斯卡爾·卡薩諾瓦將其對“世界文學”的考察轉換成對“文學世界”的勘探。在2000年獲“法蘭西人文協(xié)會”獎、已被譯為多種文字的力作《文學世界共和國》(La République mondiale des lettres,1999)中,她將“世界文學”看成是一個整一的、在時間中流變發(fā)展著的文學空間,擁有自己的“中心”與“邊緣”,“首都”與“邊疆”。這些“中心”與“邊緣”并不總是與世界政治版圖相吻合?!拔膶W世界”猶如一個以其自身體制與機制在運作的“共和國”。
基于這樣一種相當新穎的“世界文學”觀,卡薩諾娃沉潛于充滿競爭、博弈的“文學共和國”,細致地勘探一些作家與流派進入“世界文學”的路徑與模式,分析“文學資本”的積累過程與方式。這位法國學者以喬伊斯、卡夫卡、??思{、貝克特、易卜生、米肖、陀思妥耶夫斯基、納博科夫等已經成為“世界文學精華”的大作家的創(chuàng)作為例,探討一些民族(“大民族”與“小民族的”)文學在“文學共和國”里的身份認同問題,探討民族文學與民族之外的文學語境、世界文學語境之間復雜的互動機制,建構其“民族文學的文化空間”理論:一種旨在探索“世界文學空間生成機制與運作機理”的“文學地理學”。
《文學世界共和國》的立意具有鮮明的針對性。作者看出,“直至今日,在不同的民族文學教材中,對世界文學的描述只是一個簡單的并列”。作者認為,應將文學空間作為一個總體現實來理解。應該與所有幻想特殊性和島國性的,與獨一無二性的民族主義習慣相分離,尤其應該終結文學民族主義造成的局限性。這就需要在世界的范圍比較。世界文學這個概念本身說明事實上已出現了一個跨民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要討論文學的跨文化性。正是文學的跨文化性在建構“文學世界共和國”。
跨民族的“文學世界共和國”有自己的運行模式,有自己的生成機制。對經濟空間、政治空間而言,文學空間具備相對的獨立性。卡薩諾瓦走向了一種對世界文學空間運行相對自主自律的機制的考察。她以動態(tài)模式挑戰(zhàn)“全球化”的平靜模式。這一視界,對于動輒套用經濟全球化的模式來考察“全球化語境”中的民族文學之簡單化的做法,不能不說是一種警醒。文學資本的積累與經濟資本的積累自有關聯,但并不能直接劃等號。卡薩諾瓦對文學世界的特殊邏輯的這種清理,對那些執(zhí)著于梳理某些大國文學對小國文學、某些大作家對小作家之創(chuàng)作的“影響軌跡”的比較文學者的思維定勢,也不能不說是一個挑戰(zhàn)。
身處“邊緣”的“民族文學”要走向“中心”,自然要借助于翻譯。然而,翻譯并不是簡單的語言轉換和簡單的平行轉換。翻譯并不是中性的。所謂翻譯的“中立性”是表面的。所謂美學標準的“普世性”其實是握有文學“祝圣”之話語權的“普世性”。由“邊緣”走向“中心”是要講究策略的。
應該指出,卡薩諾娃對“同化”與“分化”這兩大策略的分析,對于我們習慣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一“原理”,顯然是一種超越,至少也是一種補充。
《文學世界共和國》在其“文學地理學”的建構中,將“世界文學”的探討轉換成“文學世界”的勘察,力圖“解決內批評——只在文本內部尋找意義要素——和外批評——只描述文本生產的歷史條件——之間被認為不可解決的自相矛盾”,嘗試在文學的跨文化空間中來定位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提出一系列富有挑戰(zhàn)性的新說,有助于開闊我們觀察“世界文學”的視野。
那么,作為“職業(yè)讀者”的文學學家,應該如何分析文學文本呢?《藝術分析·文學學分析導論》則是這位著名文學教授的一種現身說法。在這里,多年在文學理論教學與研究一線耕耘的秋帕教授力圖建構一種獨具一格的“文學文本分析學”。作者以“科學性”為文學文本分析的旨趣,將文學看成藝術現實,來具體地解讀文本的意義與涵義。文學學領域的“科學性”有何特點?文學文本分析中的“科學性”與藝術性能否兼容?作者致力于闡明“科學性”與藝術性、文本與意蘊、分析與闡釋之間的相互關系,提出“記錄、體系化、同一化、解釋、觀念化”5個逐漸遞進的分析層級,且以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阿赫瑪托娃的名篇《繆斯》為例,用清晰的語言詳加分析,有理據地演繹自己的理論?!端囆g話語·文學理論導論》與《藝術分析·文學學分析導論》,既以新視界闡述“文學原理”,也以新維度展示文本分析,彼此有內在關聯,在文學理論教材建設上頗具開拓精神與創(chuàng)新銳氣。
“學派與集群對20世紀的學術氛圍產生了何種影響?某一集群內部或集群與其學術環(huán)境之間交流的模式是什么?概念性知識如何轉換為文化環(huán)境?學派或集群延續(xù)著一套什么樣的解釋性約定以及認識論上的偏好?學派或集群內部以及外部接受其運作方式會帶來何種影響?學派與集群如何形成、怎樣瓦解?緣由何在?”《20世紀人文學科的理論學派與集群——文學理論、歷史及哲學》(Theoretical Schools and Circle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Humanities——Literary Theory, History, Philosophy, New York: Routledge,2015)便聚焦于這些問題,或者說,聚焦于“理論學派或集群發(fā)育學”。
該書強調文學理論的跨學科性,關注文學理論學派或集群之間的關聯性;作者都是該學派或集群的資深研究者,甚至是該學派的代表人物。闡述耶魯學派的那一章名為《(耶魯)學派的故事》,作者即為希利斯·米勒?!吨ゼ痈鐚W派:從新亞里士多德詩學到修辭敘事學》一章則由詹姆斯·費倫寫就。這樣的作者,能從專業(yè)角度出發(fā),闡釋學派或集群的核心概念、思想淵源、發(fā)展流變。這樣的梳理不僅會促進文學理論觀念史、思想史研究,還會推動文學理論的跨學科研究。書中所論述的結構主義學派、符號學、現象學和闡釋學派,對文學學、哲學、歷史學等學科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該書還涉及一些多年來未得到深度開采的理論學派,譬如波蘭結構主義、特拉維夫詩學與符號學學派、法國年鑒學派。該書定位于這些尚未得到透徹研究或系統(tǒng)梳理的學派或集群的理論建樹,體現出當前國際文論界對理論學派或集群之最新的且有深度的開采。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研究員;摘自《學術研究》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