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迦列
“這真是怪事!怪事!……”列弗特爾先生一邊叫喊,一邊擦額上的汗。他的妻子波貝斯庫太太不停地翻尋各個角落……“沒有,沒有!”
“太太,應(yīng)當(dāng)在家里……不會被魔鬼拿走的!”
“他們丟失了什么?他們在找什么?”
他們在找兩張彩票,列弗特爾·波貝斯庫先生中彩了。
可能有人會問:
好吧,假若列弗特爾先生丟失了彩票,他怎么知道中彩了呢?
事情很簡單:他是向潘德列大尉先生借錢買的彩票,這是一種迷信,因為當(dāng)他抱怨自己不走運時,許多人都勸他借錢試試。他當(dāng)著證人面答應(yīng),如果僥幸中彩的話,就把彩金的一成送給大尉。
當(dāng)他買彩票時,列弗特爾先生苦笑著說:
“你真相信我會交好運?”
但是潘德列大尉先生比較樂觀: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交好運?”
他讓列弗特爾先生把彩票的號碼寫在他的筆記本上。
許多日子過去了。開彩多次延期,但終于兩種彩票在同一天開彩了。第一種彩票頭彩五萬列伊(多布羅加省康斯坦薩市羅馬尼亞大學(xué)基金協(xié)會彩票),中彩號碼是076384;另一種彩票頭彩也是五萬列伊(布加勒斯特天文臺基建投資協(xié)會彩票),中彩號碼是109520。
當(dāng)時,列弗特爾先生一點也不知道兩種彩票都在昨天開彩了。那天晚上,他和妻子正坐在進門小屋的桌子旁邊,談?wù)撝找姘嘿F的物價,忽然聽到一輛馬車停在門口,接著是重重的腳步聲走進小院,有人急急忙忙敲外面的窗戶。列弗特爾先生趕忙去開門,暗想:
“得啦,準是‘瘋子(瘋子是主任)今晚又叫我們?nèi)チ班,把我們折騰到深夜,他好向部長顯示自己多么了不起!”而波貝斯庫太太急忙躲進里屋,因為她衣著不整①。①衣著不整,原文為法文。
潘德列大尉先生一陣風(fēng)似地闖進來,說話聲越來越大,好像列弗特爾先生是聾子:
“喂,老兄,你這倒霉鬼!怎么不去啤酒店?……你怎么能這樣漠不關(guān)心?我像瘋子似地找了你那么多鐘頭!”
“‘瘋子把我們留在辦公室,剛回來……怎么啦?”
“列弗特爾,你—點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昨天,我們的彩票都開彩了!”
“怎么樣?”
“我們中彩了!”
“不要拿我開心了……多少?”
“我們的兩張彩票都中了頭彩!特大的頭彩!”
大尉招中彩號碼單攤在桌上,旁邊放著他的筆記本。果然不錯,筆記本和表上的號碼完全一致:康斯坦薩大學(xué)076384;布加勒斯特天文臺109520。
讀者現(xiàn)在該明白了,三天來波貝斯庫夫婦手腳不停地尋找什么。列弗特爾先生給“瘋子”寫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要求準他二、三天假,理由是身體不佳。這倒不假,他是病了。
經(jīng)過長時間徒勞的勞動,把整個屋子里里外外翻騰了上十遍,列弗特爾先生累癱了,他倒在一張沙發(fā)里,精疲力竭,眼睛也睜不開,終于入睡了。妻子也坐在一把椅子里,被反復(fù)奔走和搬東西弄得腰酸腿疼——這是可想而知的。列弗特爾先生假寐了約一刻鐘,突然跳起來,容光煥發(fā),似乎若有所悟:
“我知道在哪里了,現(xiàn)在知道了……對,找到它們了?!?/p>
“在什么地方?”
“在我夏天穿的那灰衣服里面,我買彩票后是穿著它去啤酒店的。我記得清清楚楚把它們放進胸前里衣兜了……就在那兒,不錯!給我那件衣服!”
列弗特爾先生越堅信不移,波貝斯庫太太就越不知所措,臉紅一陣黃一陣
……
“哪—件衣服?”她茫然問道。
“灰色的?!?/p>
“列弗特爾!”女人一邊叫,一邊把手放在胸上,好像心口劇痛似的。
“什么?”
“我……給人了?!?/p>
“你把什么給人了?”
“那—件衣服!”
“哪—件?”
“灰色的!”
“誰?”
“你不是說過不再穿它了嗎?”
“給了誰?把它給了誰?倒霉鬼!”
“游街串巷的小販。”
“換了什么?”
“盤子?!?/p>
“什么時候?”
“前天……”
“前天!你沒有翻翻口袋?”
“我翻過了,”女人為自己的過失感到膽戰(zhàn)心驚,“什么也沒有?!?/p>
“住口!”列弗特爾先生咆哮著,“換了幾個盤子?”
“十個……我還了幾次價,她就不肯給湊滿一打。”她回答著,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盤子在哪兒?……我要看看盤子!把盤子拿來!”列弗特爾粗暴地命令道。
他的妻子一聲不響,俯首聽命,把盤子取來放在桌上。盤子挺漂亮,鑲兩道邊,里面一道寬些,櫻桃紅色,外面一道窄些,玫瑰紫色。列弗特爾先生拿起一個用手指彈彈——瓷的。
“好啊,你倒挺識貨!”他譏諷地說。
當(dāng)啷!摔了一個,摔得粉碎!接著,當(dāng)啷,又是一個。
“列弗特爾!”
“我就是這個樣子,什么都舍得,太太!一高興我就摔,哪怕值一萬法郎一個,我也摔。摔,你明白嗎?見鬼去吧!”
當(dāng)啷!當(dāng)啷!直到摔光。每摔一個,他的妻子都要顫栗一下,仿佛一根火鞭抽打著她。全部摔完以后,波貝斯庫先生取出手帕,擦去額上的汗,莊嚴地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法官審判站在自己面前的罪犯那種嚴厲低沉的語氣問道:
“給了哪一個小販?你認識她嗎?”
“策卡,那個常常來這里的年輕漂亮女人?!弊锓缚拗卮稹K男囊呀?jīng)碎了,后悔莫及。
“你知道這個小販住在什么地方嗎?”
“她說就住在城郊,法爾富里吉區(qū)。”
“夠了,倒霉鬼!”
一小時后,天已傍晚,—輛馬車急馳過法爾富里吉區(qū)解放大街:車轅前面并排坐著一名警察和車夫,后面是列弗特爾先生和潘德列大尉先生,而他們前面還有一名警察和區(qū)警察局局長圖爾圖雷亞努。已經(jīng)談妥,他可以得到半成彩金——當(dāng)然是說兩張中彩的彩票找到的話。局長知道小販策卡的住處。
馬車艱難地穿過泥濘路,最后停在一座泥棚屋附近。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郊區(qū)的一個角落。局長按照突擊搜查住宅的做法,把警察隱避布置在泥棚后,做了一個哈爾波克拉泰斯①(①希臘神名,相當(dāng)于埃及的嬰兒霍路斯神,即年輕的大陽神,古埃及繪畫中把他畫成一個手指
放在嘴上的小孩,故后來的希臘人和羅馬人稱之為“安靜神”。)。錢的典型手勢,便帶著大尉先生和波貝斯庫先生去敲門。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來開門,在爐火照亮的小屋里,彌漫著很濃的李子燒肉腥味:一位吉卜賽老婆子正在做晚飯。三位客人退到門外走廊上,并用手捂著鼻子。
“你媽媽在什么地方?”局長先生問道。
“現(xiàn)在該回來了?!毙∨ⅰ呎f,一邊驚恐地用一雙大眼睛瞅著三位老爺。
“點個蠟燭頭,把我們帶進屋去,我們等她?!?/p>
小姑娘猶豫不動。
“走!”圖爾圖雷亞努先生兇狠狠地說。三人推著小姑娘走進屋去。
“什么事?”老婆子一邊問,一邊從爐邊站起來。
“我們有事找你女兒,策卡……”
“有一家丟失了東西;她知道丟了什么。”列弗特爾先生補充說。
“天哪!老爺!”老太婆說,“策卡可沒有這種毛病,所有高門大戶都認識策卡,所有有錢的太太也都了解策卡……”
“快點,不要啰嗦!”潘德列大尉先生命令道,“把燈點上!你想讓我們站多久?”
“這就點……不可能是策卡,老爺!上帝保佑!我,為策卡,為證明策卡敢對天發(fā)誓……可能,別的小販……”
老婆子—邊說一邊點起油脂燈。老爺們跟著她進入小屋。
小屋里放著兩張床、一張桌子、一條長凳、一把椅子和一個小鐵爐。兩張床上堆著一堆舊衣服、鞋、帽和披肩,床下和長凳上放著各式各樣的盤子和玻璃器皿。
列弗特爾先生一看見這堆破爛就感到心驚肉跳,立即搶上前去翻尋,一件一件地查看。這堆五顏六色的舊貨給短暫的人生帶來多少諷刺、辛酸和感傷的回憶啊,它們也曾經(jīng)歷過嶄新、華麗的年代!可是列弗特爾先生沒有時間進行哲理思考。他在找啊,找啊,不停地翻找……苦命的人!灰衣服不在這里。當(dāng)他正在想入非非的時候,策卡背著一滿筐新的破爛走了進來,她奔走了一整天,又累又餓:爐灶上的飯香味老遠就撲鼻而來。
她一進屋,三位客人就把她圍住。列弗特爾先生抓住她的胸口:
“我的衣服在哪兒?”
“哪一件衣服?”
“那件灰色的……”
“什么灰衣服?”
“裝有彩票的那件衣服?”
“什么彩票,老爺?”
“你假裝不知道,吉卜賽人!”
“我要知道的話就讓天打雷擊,讓魔鬼要我的命!”
“最好說實話?!眻D爾圖雷亞努先生說。
“如果你說出來,可以給你一大筆小費。”潘德列大尉先生補充說。
“要她說什么,老爺!”老婆子激動地說,“要她說什么?天哪,要是她不知道……聽見了嗎?要她說什么呀?”
“住口!”圖爾圖雷亞努先生咆哮起來,把老婆子推搡到小屋角落里。
老婆子趕緊劃十字,而小女孩站在爐旁像一片樹葉似地打哆嗦。李子在鍋里越煮越爛。
“不得好死!……”策卡想說下去。
“不是你嗎?”列弗特爾先生打斷她的話,“到容忍街13號,波貝斯庫太太家,列弗特爾·波貝斯庫太太家去過,一個瘦高個兒的漂亮太太,黑皮膚,左眉上方有個帶毛的痣,戴著紅頭巾,她家的房子是綠顏色,有玻璃窗。你不是去過嗎?”
“是的,我去過?!?/p>
“那么你為什么撒謊?”
“不,我沒撒謊,老爺!我去過,怎么回事?”
“你難道沒有拿里層鑲一道櫻桃紅寬邊,外層鑲一道玫瑰紫窄邊的盤子換一件灰衣服嗎?你不愿意給一打,只給了十個,對嗎?”
“是的,她給了我。”
“那么你為什么還撒謊?”
“她沒有撒謊,老爺!”老婆子在屋角里嚷叫。
“住口!……衣服在什么地方了”
“在我身上……我把它穿在里面了?!?/p>
·你是怕給我抓住!”
“不,真見鬼!我要不是怕冷才不穿它吶……我有孕了,老爺……我整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感謝上帝,穿上它覺得肚子和腰暖和?!?/p>
“脫下來!”列弗特爾先生命令道。
“好吧?!?/p>
策卡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那件灰衣服就套在襯衣外面。列弗特爾先生急忙去翻找她胸前的里衣兜。小販緊皺眉頭,因為乳房被觸碰得很癢。兜里什么也沒有,可是下縫開了線……當(dāng)然可能掉進夾層里去了。策卡脫下衣服交給列弗特爾先生,他.用小刀把線縫都挑開,夾層里仍是什么都沒有。
“你把我的彩票弄到哪兒去了?”列弗特爾先生緊握拳頭厲聲喝問,另外兩人把小販逼到墻角。
“什么彩票?”小販像瘋了一樣高聲吼道,接著她改換聲調(diào),用吉卜賽話朝站在角落的老婆子大聲喊道:“快,李子燒糊了!”
“你用吉卜賽話說了些什么?”列弗特爾先生嚴厲追問。
“哎呀呀,”老太婆和小女孩開始號啕大哭,“我們怎么會這樣倒霉?。 ?/p>
“把彩票拿出來!”列弗特爾先生咬牙切齒地說,“把彩票給我拿出來,賊婆子!要不我宰了你,明白嗎?我宰了你!”
他給策卡一耳光,揍得她眼冒金星。隨即,三個女人都放聲痛哭,仿佛豹籠失了火。圖爾圖雷亞努先生把列弗特爾先生拉到一邊,鄭重其事地說:
“算了吧,讓我把她們帶到局里去教訓(xùn)教訓(xùn)?!?/p>
他走出門吹一聲口哨,警察像從地下鉆出來一樣,頃刻之間出現(xiàn)了,沒讓吃飯就把她們帶走了。
圖爾圖雷亞努先生挖空心思,仍然一無所獲。女人們對彩票毫無所知。盡管他很熱心,但也不敢不謹慎從事。因此,晚上,他去啤酒店對列弗特爾先生和大尉說:
“就老太婆和小姑娘來說,打得厲害一些不大要緊,但對策卡來說就不太好了,因為,說穿了吧,她有孕在身,如果流產(chǎn)就……你先生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下屬是不能依靠的,上級也一樣!聽說報界正在找機會整我們……我說沒有……彩票并沒有放在那件衣服里,打什么賭都行!你看吧,這一陣兒,怎么說呢,著急勁兒過去之后——當(dāng)一個人驟然得到這樣一筆從天而降的財產(chǎn)時,起初都會有這種感覺的——你會在家里找著韻。”列弗特爾先生堅持說,策卡偷了他的彩票,小販和猶太人都不是傻瓜,他們買到舊衣服,會把各個角落都摸遍的。
“喂,把她們交給我,懂嗎?給我來處理,讓我同她們進行秘密談話①(①談話,原文為法文。),你看吧,我怎么把彩票找出來!”他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斜蹬著眼,牙齒咬得咯咯響。
圖爾圖雷亞努先生用有關(guān)罪犯學(xué)的理論給他做了回答,這些理論是從他作為治安人員的長期經(jīng)驗中積累起來的:女人不好對付,比男人更難辦。在男人中,保加利亞人最難辦,吉卜賽人最好辦,而吉卜賽女人比男人還好對付,你稍稍施加一點壓力,她們就會說:“等一等,我說!”
因此,他略微放松了這些小販,但仍讓她們餓著肚子蹲禁閉,讓她們再想想,也許……不過他也沒有多大信心。
當(dāng)圖爾圖雷亞努先生高談闊論的時候,潘德列大尉先生正在看晚報,而列卯特爾先生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波貝斯庫先生的臉刷地變白了:一位紳士走進啤酒店,經(jīng)過他們的桌子往里走去。這是他部里的主任,一個十分陰沉和心腸狠毒的家伙。列弗特爾先生起身行禮,主任只略微點點頭,在稍遠的一張桌旁坐下。
“你們看?!贝笪鞠壬f著指給他們看報上寫的一段話:
眾所周知,兩家大彩票都已在前幾日開彩了,頭彩獎金是五萬列伊,它們的號碼分別是:康斯坦薩大學(xué),076384;布加勒斯特天文臺,109520。
但是,事情很奇怪,走運的中獎彩票所有主至今尚未前去領(lǐng)款。我們愿意提醒本報廣大男讀者和可愛的女讀者,我們衷心希望得獎?wù)呔驮谀銈冎虚g,請注意,開彩后六個月,無論以任何理由都不能再領(lǐng)得獎金。未被領(lǐng)去的款項逾期將成為有關(guān)機構(gòu)的基金。
列弗特爾先生的主任表面上對他很尊重,卻不時帶著充滿責(zé)備的神氣斜視著他,仿佛在說:“你騙了我們;你說有病,不能上班,卻鉆進啤酒店……好啊!”雖然他的處境尷尬,但波貝斯庫先生聽到報上登的那個通知的最后一句話時,還是止不住發(fā)出一陣大笑,一陣凄苦的大笑:
“哈哈哈!圖爾圖雷亞努老兄,我們可能正好在過期后的第一天找到那兩張彩票……我清楚自己交了什么運!……哈哈哈!”
這笑聲和言語,把潘德列大尉先生嚇了一跳。他一直是非常冷靜的,是無可指責(zé)的,這時也忍不住破口大罵……疏忽大意,漠不關(guān)心,冒冒失失!誰都不會把珍貴文件隨便亂扔,否則就是廢物!同這種蠢貨打交道,而且是十萬列伊的交易,活該遭罪!大尉先生像小兵一樣粗魯?shù)赝戳R一陣后就離開了。列弗特爾先生似乎什么都沒有聽見,只是用手指輕輕敲打大理石桌面。
過了一會兒,主任先生付完酒錢,也走了,路過桌旁時,說道:
“波貝斯庫先生,你如果不愿再上班的話,請你明天至少把抽屜鑰匙送來,你辦的案子都積壓了?!?/p>
“我病了,主任先生?!?/p>
“胡扯!”
“是真的!主任先生,明天我一定去。”
“請便廠主任冷冷地說完,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圖爾圖雷亞努先生看看表……晚了!他該上夜班了:一小時后,督察就要來局里查看。他走了,列弗特爾先生也跟著走了。他跳上一輛馬車,列弗特爾先生也跟著坐上去。
“我也到局里去,圖爾圖雷亞努老兄,我再去看看那個賊婆子!”
只有當(dāng)他的朋友保證不使用暴力,不對被拘留的女人們粗暴以后,圖爾圖雷亞努先生才同意一起走。路上,波貝斯庫先生答應(yīng),如果彩票找回來的話,分給他好友的彩金將不是半成,而是一成。
“以我的前途和名譽起誓,圖爾圖雷亞努老兄!”
他們到了……真倒霉!督察剛剛來過;他進行了秘密審問,十分生氣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寫了一些東西,把三個婦女都放了,并好言好語安慰她們一番。
“礁你給我?guī)砹耸裁礃拥穆闊ㄘ愃箮炖闲?,你完全是神?jīng)過敏!”局長先生說。
列弗特爾先生開始發(fā)起牢騷:
“好吧,既然你們警察局也不能保護我們不受偷盜,那么,你說,還有什么辦法呢?對啦,我知道問題在哪里!你不滿足一成?你要多少,先生?七成?九成?都給你?”
接著是—陣劈頭蓋腦的謾罵,罵當(dāng)局都是騙子、小偷、強盜的同伙!譬如,督察先生就同這些吉卜賽女人串通一氣……
“太好了!妙極了!”波貝斯庫先生喘一口氣,用辛辣的諷刺語氣補充道。
然后,改換語調(diào),指責(zé)說:
“這簡直是給我們這個剛開始的世紀丟人!雙料丟人!”
慎重和友情使圖爾圖雷亞努先生沒有為這些辱罵當(dāng)局的話提出起訴。他或許會對他提出起訴的,如果列弗特爾先生在說完這些話之后,不是像瘋子一樣跑出去的話。他一邊跑,一邊嚷著要去檢察院上告。
當(dāng)時,賣蘭根湯的人已走過最后一耥,天已破曉。列弗特爾先生在城郊貧民窟轉(zhuǎn)悠了那么長的時間后,終于找到解放大街上的那座荒僻小屋,昨晚三個女人就是從那里被抓走的。
也許……也許暴力得不到的東西,通過懇求可以得到。因此,波貝斯庫先生畏畏縮縮去敲那破爛住宅的門。沒有人回答。再敲一次,還是那樣懦怯。仍然沒有人回答。他想壯著膽子用力敲,但又缺乏勇氣。他踮起腳尖靠近小窗,聽聽屋里有什么動靜。在潮濕而又霧茫茫的清晨里,正萬籟俱靜,鼾聲如雷。被突如其來的遭遇弄得精疲力盡的女人們正在酣睡。
列弗特爾先生坐在木板前廊的邊沿上,點燃了一支煙。他久坐不動,苦心思量該用怎樣娓娓動聽的話去說服小販。他想對她們說,勤勞的女人可以通過正當(dāng)途徑生活,而不必去毀掉別人,特別是去毀掉那個一直對她們有過好處的人……真是罪孽?。〔⑶遥瑩?jù)他所知,彩票都已作廢;或者,給她們一成,一成半,對!這真是一筆不可估量的財富,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財富,她們從此就會有錢,可以正直地過獨立生活。
突然間,從屋里傳來一陣輕輕響聲……她們終于睡醒了……客人站起來,清理一下嗓子.并用手正正帽檐。與此同時,門開了,門口出現(xiàn)一個蓬頭垢面的姑娘:
“哎呀,媽媽,快來啊,那人又來啦!”
女人們立即跳了起來。
“瘋子,你又來了?”策卡喊道。
“你又來要彩票了,是嗎?”老婆子大聲嚷道。
波貝斯庫先生還沒有來得及問好,一盆李子凍就劈頭砸上他的眼睛:
“給你彩票!”
“看你再叫警察無緣無故欺侮我們?強盜!”
把他砸懵以后,接著是拳掌齊下,最后是抓住什么就用什么打,老婆子抓住一只鍋,姑娘抓起一根木棍;年輕女人抓起一把笤帚,一直把他打翻在泥坑里:
“給你彩票!給你彩票??!給你彩票!??!”
當(dāng)這些女人們打累的時候,列弗特爾先生才爬起來溜走,雖然他也疲累不堪,但還是光著頭慌忙逃跑,而她們在后面緊追:
“好啊!好??!你不要彩票了?看你還敢不敢再來要彩票!你瞎了眼!”
七點半左右,波貝斯庫先生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也急得徹夜未眠??匆娝秦?,狼狽相,她急哭了……天黑前,部里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來過,留下一封信。
信中寫道:親愛的列弗特爾:
今天,當(dāng)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喬治斯庫主任先生讓我通知你,如果你明天還不來上班的話,就不必再來了,因為他將要開除你,并撬開你鎖戈爾德斯坦案卷的那只抽屜。今天來了三位議員,對拖延處理該案件非常不滿。從今天起直到議會閉會時止,早晨八點上班。我望你為自己著想,請你一定來。主任已氣得暴跳如雷了。
你忠實的朋友米蒂克
八點過五分,列弗特爾先生梳洗得千干凈凈,衣冠楚楚地登上部門前的臺階。他問門房:
“主任來了沒有?”
“剛到?!遍T房回答道,“他要你立即到他那兒去?!?/p>
波貝斯庫先生急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去。主任正雙手插進衣袋在那里來回踱方步,一看見他就停了下來:
“先生,你來了?”
“是,喬冶斯庫先生……”
“先生,在這里我不是喬治斯庫先生!在這里我是主任先生。立即把戈爾德斯坦案卷給我拿來!你要明白,下次再這樣的話,我就叫你滾蛋!國家花錢雇人,不是讓他們晚上酗酒,白天挺尸——看你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而不來上班。聽到我的話沒有?去把卷宗拿來!”
小職員踉踉蹌蹌地走出去。走到辦公桌跟前,打開抽屜,神經(jīng)質(zhì)地拿出一堆紙。當(dāng)他把紙放到桌上時,一張折疊的小紙片從手指縫滑掉,他彎下腰,拾起來仔細一看,尖叫一聲……
天哪!都死絕了!死絕了!只有運氣還在,而且將與世長存,同它一樣地不朽!……在這里……這里,彩票!……這就是找了這么久沒有找到的金光閃閃的太陽,它終于穿透漫長的黑夜出現(xiàn)了!
列弗特爾先生的心平靜下來了,猶如大海經(jīng)過一場風(fēng)暴掀起的驚濤駭浪終于平靜下來。海面風(fēng)平浪靜,但海底吞沒了多少未能靠岸的船只殘片!
他把這兩張印著櫻桃紅色(像那些永久失去的瓷盤邊的顏色)字的小紙片放進一個布制信封里,藏在緊身絨衣里面。他微笑著,從容不迫地扣上背心紐扣,舒適地坐進漆布圈椅里,取出一張部用信箋,十分堅決地寫了以下幾行。話很簡單,但包含著多少譏諷:部長先生:
虛弱的身體已不允許我繼續(xù)忍受工作的重任。
謹請接受我辭去在這個光榮的部里所擔(dān)負的職務(wù)。
順致敬意!
埃列烏特留·波貝斯庫
然后,他拿起卷宗和辭呈果斷地走進主任辦公室。主任正在聚精會神地批閱文件。
“主任先生,這是戈爾德斯坦案卷?!?/p>
“好,”主任連頭也不抬地答道,“把它放在這里?!?/p>
“還有,‘喬治斯庫先生請您接受我的辭呈?!?/p>
“好,把它放在這里?!?/p>
“再見!”
“好,去吧!”
十分鐘后,終于擺脫了令人深惡痛絕的奴隸枷鎖的人來到發(fā)行巨額①(①原文為法語。)彩票的銀行家那里。
“請問,上哪兒去領(lǐng)取前天開彩的獎金?”
“基金已存入儲蓄公司,但也可以通過我們領(lǐng)取。你有中彩的彩票嗎?”
“有……兩張?!辈ㄘ愃箮煜壬谷换卮?,并將彩票優(yōu)雅地夾在指縫間遠遠向?qū)Ψ綋u晃了——下。
“彩票的數(shù)目大嗎?”
“還可以……兩個頭彩!”
銀行家睜著兩只驚訝的眼睛邊說,邊試著拿彩票:
.“請給我看一看?!?/p>
但是列弗特爾先生慢慢縮回手,打開彩票說:
“你有沒有中彩號碼單?”
“有,給你,請接?。 ?/p>
“好吧。”列弗特爾先生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道,“一張是0—7—6—3—8—4,康斯坦薩大學(xué)。”
“不,”銀行家回答道,“應(yīng)該是1—0—9—5—2—0。”
“勞駕,請不要打擾我:1—0—9—5—2—0,布加勒斯特天文臺?!?/p>
“不,對不起,”銀行家說,“布加勒斯特天文臺是0—7—6—3—8—4。”
列弗特爾先生不知什么緣故,忽然感到頭暈?zāi)垦?,倒在一把椅子里,臉色像瓷碗一樣蒼白,但拿著彩票的手仍然機械地伸著。銀行家拿起彩票,仔細核對號碼單和彩票上的數(shù)字,再看看這些彩票的所有主,淡然一笑,對呆若木雞的列弗特爾先生說:
“是這么回事,尊敬的先生,你弄錯了……而錯誤的原因是……你……也真奇怪,鬼知道怎么會有這種巧合!你的這張彩票恰恰中了那種的頭彩……”
“哎,什么?”
“那張彩票中了這種的頭彩。正好相反?!?/p>
當(dāng)列弗特爾先生一聽到正好相反幾個字時,臉一下紫得像豬肝,一邊站起來,一邊連珠炮似地大聲嚷道:
“正好相反?不可能,先生!絕對不可能!正好相反!這是欺騙,懂嗎?我要教訓(xùn)教訓(xùn)你們這些干盡傷天害理事的人,你們嘲弄人,你們盤剝?nèi)?,像吸血鬼一樣吸干正直人們的血汗,因為這些人盲目相信你們的詭計和你們交易所猶太佬的無恥勾當(dāng)。我們真笨,我們總不接受教訓(xùn),我們應(yīng)該起來反抗!懂嗎?對!要反抗!真是笨蛋!笨蛋!笨蛋!”
接著便號啕大哭起來,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打自己的頭,邊打邊頓足,吵得不可開交,銀行家不得不請警察來把列弗特爾先生弄走。
如果我是一個自愛又受人尊敬的作家,我就要這樣來結(jié)束這個故事:
若干年之后……
事情已過去很久了,參觀齊格內(nèi)什蒂修道院的人都會見到一個老修女,黑皮膚,瘦高個兒,如同一尊神像,左眉上方長著一個帶毛的痣,眼神呆板。她不說話,也不愿回答任何問題;她十分和藹,從不欺侮人。表面看起來,她是神智清醒的,可是有一個怪癖表明她的神經(jīng)已完全錯亂:埃列弗特里亞修女整天從各個角落,簡直令人吃驚的地方收集瓦盆碎片,并把它們珍藏在自己低矮的住房里。
就在同一時期,即很久以后,在嘈雜的布加勒斯特鬧市里,行人可以看到一個駝背的小老頭在踱來踱去,神態(tài)寧靜,像暴風(fēng)雨過后的大海所特有的那種寧靜。老人散步很有規(guī)律:早晨在大學(xué)前面;黃昏,當(dāng)星星出來時,又在帕凱街叉口的消防隊觀察臺周圍。并且,他還以溫和的聲調(diào)反復(fù)小聲念叨同樣的話:“正好相反!……對,正好相反廠這些話的含意模糊,正如遼闊的大海,在水波不興的海面下,在它那神秘的巖石深處隱藏著多少船只碎片,這些船未靠岸就被撞沉了,永遠消失了!
但是……我不是這樣的作家,我寧可對你們直言:在銀行家那里發(fā)生亂子以后,我就不知道我的主人公和波貝斯庫太太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