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振剛

史詩情結下的個人史敘事

◎ 邱振剛

個人史題材的中長篇小說，一直頻頻見于各種文學刊物，也是各種文學獎項、小說排行榜的常客，如李佩甫的《生命冊》、格非的《江南三部曲》、蔣韻的《心愛的樹》、喬葉的《最慢的是活著》等。這類作品的特點是以人物的命運為主線來結構作品，有的時間跨度較大，把人物的完整一生都收納其中；有的時間跨度稍小，但也囊括了人物在某個或多個人生階段的經(jīng)歷。近年來，采用這類敘事模式的作品不斷出現(xiàn)，很多作家也把自己的這類作品視為代表作。對于這類作品，如果單看具體的某一篇，會覺得作品中人物的命運起伏凝聚著作者對于歷史的思考，比起那種取材于某個時間片斷內人物經(jīng)歷的作品，蘊含著更豐富的歷史信息，呈現(xiàn)出深邃厚重的美學風貌。但是，如果我們的目光透過作品的表層故事，分析其結構、主題，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在千變萬化的外殼之下，其實存在著嚴重的模式化傾向，讀者在閱讀中往往會產(chǎn)生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類個人史題材小說的結構，以線性敘述人物在某個較長時間段內的生活軌跡為主，如池莉的《香煙灰》，講述的是武漢青年詹國濱先是在“文革”中大出風頭，后來又作為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接著為了爭取上大學的指標而和村干部的女兒結婚，“文革”結束后費盡心思返城，歷經(jīng)了兩次婚姻，最后在窮困中死去的一生。程青的《梅子黃時雨》，用上海男人“倪先生”和妻子、情人、女學生三個女性之間三十多年的情感糾葛構造全篇，韓少功的《日夜書》、趙瑜的《我的前半生》等作品，也采用了這種結構。通過這樣的線性敘事方式，作家可以很方便地把歷史事件鑲嵌進人物的命運中，當作家推動人物走進了哪個歷史階段，就可以按照自己對當時歷史的認知，構建出一幕幕體現(xiàn)著重大事件、時代特征對人物生存際遇的影響的故事。這樣的故事穿糖葫蘆似的串聯(lián)起來，人物的一生就組建完成，一部披掛著個人史外殼的社會變遷史也就浮現(xiàn)于紙面了。

這類小說還有一種結構形態(tài)，故事分別在過去和當下以雙線并進的形式展開，講述人物在不同時期的經(jīng)歷。徐則臣的《王城如海》中，話劇導演余松坡因為當年高考失利后，為了參軍入伍，擺脫農(nóng)民身份，曾經(jīng)告發(fā)過與自己競爭本村唯一一個征兵名額的堂兄，這段往事在他心中沉積、發(fā)酵多年后還是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徹底顛覆了他殷實穩(wěn)定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小說的兩條線索，分別是余松坡多年前的鄉(xiāng)村經(jīng)歷和如今成名成家后的都市生活。這種結構在技巧上的難度顯然大了很多，但內在脈絡和第一種結構別無二致。

如果說這類作品在結構上的類似，可以視為題材的共同性所帶來的結果，那么，這類小說在主題上的趨近，就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了。我們可以通過大量作品看到，作者總是有著濃郁的史詩情結，試圖通過對個體命運的書寫，抒發(fā)自己對國家、民族歷史的觀察與思考。正如對于《江南三部曲》，格非曾經(jīng)表示，“這個小說是我從上世紀90年代末就開始醞釀的，希望通過文字來記述我們中國過去一百年來的各方面社會的變遷、發(fā)展”，李佩甫也這樣總結自己創(chuàng)作《生命冊》的創(chuàng)作初衷——我想用文字記錄中國鄉(xiāng)村的變化，表達自己對生活、對社會更廣闊、更深度的認知。韓少功也曾經(jīng)說，“《日夜書》講的是一些‘50后’國人的故事，是中國故事的一部分——放在更大范圍里，也是人類故事的一部分?！?/p>

當然，作家處理題材的方式盡可以靈活多樣，是站在大歷史的視角闡述家國情懷，還是立足于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都沒有問題。但是，作家如果在追求作品的厚重感上太過發(fā)力，把人們所認為的各種重大歷史事件堆積在作品中，將筆下的人物視為闡釋歷史觀念的工具，那么勢必削弱作品的藝術品質。事實也是如此，在這類作品不計其數(shù)的故事中，我們讀到的其實只是一部部大同小異的中國社會變遷史，看不到多少鮮活豐滿的人物形象，本應獲得的閱讀愉悅，因為作品彼此間的相似的故事脈絡、思想意蘊，正變得越來越貧瘠稀薄。

中國當代作家的構成，無疑是相當復雜的。但是，就是這樣一批知識結構、寫作風格、思想質地各不相同的作家，在個人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中，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原因值得深思。這固然有作家思考能力、創(chuàng)新能力下降的影響，但是，在各種重大歷史事件的性質已經(jīng)普遍形成牢固結論的創(chuàng)作氛圍中，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路也受到了制約，作家只能在既定的框架內編織情節(jié)，即使努力出新，也只能在細節(jié)上寫出新意。從很多作品內部的結構、脈絡來看，作家在交代出故事的起點后，剩下的一切，如人物的生活軌跡被哪些歷史事件所沖擊，只能一律交給歷史教科書，讓情節(jié)在既定的軌道上前行。比如，當故事發(fā)展進了“文革”，那么好人就一定被打倒，壞人就一定得勢；到了八九十年代，成功者必定經(jīng)商、炒股、出國，失意者就下崗、離異。人物就如牽線木偶一般，被作家放置于一段段已經(jīng)被精確規(guī)范的歷史中。這種情況下，作家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的歷史觀，看似是個人的，其實還是集體的，相互間的近似也就難以避免了。

個人史題材的文學作品中，我們也曾經(jīng)擁有過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萬方的《空鏡子》等眾多成功之作。近年來也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問世。王小鷹的《點絳唇》講述了一個生于上?！跋轮唤恰钡呐?，對位于“上只角”的淮海路持續(xù)了一生的向往；王十月的《收腳印的人》，以先鋒文學筆法，通過作家王端午在死亡前對一生的回憶，直面收容遣返等過去的制度弊端。這些作品的共同之處在于始終立足人的具體際遇，并沒有把歷史抽象為具體事件，亦未把人的命運起伏簡化為歷史對生活的改變。在這些作品中，作家和筆下人物始終存在著靈魂上、情感上的呼應，而不是故作深沉、冷靜狀，以外部觀察者的姿態(tài)站在某個思想制高點上打量人物一生。他們對人物的情感和對人物命運的思考，實際上和人物特殊的經(jīng)歷、心理密切相關，因而也就有著豐富的色彩和飽滿的質地，這種情感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就帶給了讀者細膩別致的閱讀感受。比如王小鷹對做夢都想成為淮海路女人的葉采萍的同情，其實包含著微妙的嘲諷，王十月對王端午早年的罪孽和在懺悔、反省中慘淡度過的一生。而且，這些作品中，人物面對世界的方式，并不是全景式的面面俱到，而是通過獨特的視角和世界聯(lián)系起來?！饵c絳唇》中，在葉采萍眼里，世界不大，就是一條淮海路而已；《收腳印的人》中，王端午在多年前犯下的罪行，吞噬了他的一生。這種把外部世界收進一道狹窄視角中的處理方式，并沒有減輕作品的重量，反而啟發(fā)讀者，世界完全可以呈現(xiàn)出不同于人們已有認知的各種形態(tài)。

所以，這些作品帶來的啟發(fā)是，作家當然可以繼續(xù)以個人史的方式講述對歷史的領悟，但如果對人物命運沒有血肉相連式的體認，對包裹著人物的歷史、世界沒有新穎的觀察視角，就無法從模式化的泥淖中抽身，筆下的故事只能越講越蒼白羸弱。說到底，如果作家真的講好了一個人的一生，其實也就講好了一個時代。余華寫作于二十多年前的《許三觀賣血記》《活著》至今仍被廣泛認為中國文學二十多年來極為重要的作品，原因不在于作家通過這些作品表達的歷史觀有多么新穎深刻，還是在于福貴、許三觀這兩個人物的成功。他們面對苦難、歷史的姿態(tài)，既是高度個性化的，又是高度可信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作家只有賦予了人物一套既完整又獨特的人格，人物才能獲得自主的生命力，才能在歷史的河谷中行走出與眾不同的人生足跡。這樣的作品所折射出的歷史，才能呈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風貌，帶給人們嶄新的閱讀感受。

今天嚴肅文學的讀者在文學閱讀中，要求獲得的是一種感同身受的代入感，希望通過走進他者的生命，在對人物畢生際遇的唏噓同情中實現(xiàn)自我情感的宣泄與升華。作家如果在作品中注入太多理性，對作品的美學力量必然造成損害。更何況，論及對當下社會的剖析，對歷史的認識，長于抒情表達的作家比起經(jīng)過了嚴格職業(yè)訓練的經(jīng)濟學家、歷史學家、社會學家等專業(yè)研究者，并沒有特殊優(yōu)勢。作家看待歷史、現(xiàn)實的方式，更多的是體悟式的，而不是在占有了大量資料基礎上的專業(yè)分析。當前閱讀市場的現(xiàn)狀也證明，閱讀者要對歷史獲取不同于既定規(guī)范、更具專業(yè)品質的認識，其實更青睞其他非文學的渠道。

另外，生于70年代及以前的作家，往往有著較為濃厚的史詩情結，我們所看到個人史題材作品基本出自他們之手。80后、90后作家一直較少涉及此類題材，顯然是因為這一年齡段的作家的人生閱歷尚不夠豐富，他們對這種追求宏大、深刻的敘事模式也缺乏興趣。但是，最近在他們筆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幾部各有新意的作品，如侯磊的《女司機》，以清晰強烈的在場感和大量豐富的細節(jié)，講述了一名先后開過大公共、小巴、出租車的女司機艱難掙扎的生活經(jīng)歷；陳再見《扇背鎮(zhèn)傳奇》中的“水哥”，本來只是一個粵地漁村中的貧苦少年，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拼殺打熬，終于成為毒品江湖中威名顯赫的制毒工場頭目。上述作品中，作者對素材的處理手法極為精致細膩，小說的重心完全在于刻畫人物的獨特經(jīng)歷和復雜煎熬的內心世界，外部世界的變化只是若有若無、隱約浮現(xiàn)，但從藝術品質來看，這兩部作品實際上從各自視角重現(xiàn)了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不同地域發(fā)展變遷的過程。因此，我們期待更多80后、90后作家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積累，建立起更加清晰、更具新意的歷史觀念，從而奉獻出更多閃耀著獨特色彩的個人史作品。

邱振剛：中國藝術報社理論副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