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陳 丹
毛發(fā)之歌
⊙文/陳 丹
陳 丹: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刊,曾獲《福建文學(xué)》“為坤杯”文學(xué)獎?,F(xiàn)居福州。
一對互相掏耳屎的夫妻,看起來還談得上溫馨,一對相互剪鼻毛的夫婦,看上去是不是很離譜?
晴子就是這樣不經(jīng)意間窺視到濃密的樹蔭下,一條木凳上坐著一對互相為對方剪鼻毛的老年夫婦,從此晴子的生活就變得有些不一樣。
三十二歲依舊單身的晴子一般會在周末傍晚,帶上一本書去社區(qū)的街心公園流連到晚餐時刻。她無非看看那些在公園做甩手運動的老人,特別是那些結(jié)伴甩手的老年夫婦,也許她此階段的愿望就是想找個結(jié)伴甩手的,不必等到上了年紀(jì),現(xiàn)在就來甩手吧。
起先晴子以為面對面嘴對嘴靠得很近的他們是在接吻,從裝扮上,他們都戴老花眼,以這樣的“高齡”在公共場所親密無間是有點少見,但這是一片小區(qū)的街心公園,中老年人活動的天堂,這樣看來也還是應(yīng)景的。晴子有意把正在讀的書舉過鼻頭以示尊重,看與被看都沒有心理負擔(dān)。當(dāng)然沒有任何的說法,接吻須在幾歲上下方是正經(jīng)與不正經(jīng)。接吻,是一種蘊藏巨大能量的親昵行徑。
“頭抬高一點點,這邊的光線太暗,鼻毛看不清楚的?!?/p>
“身子側(cè)過去,讓光線從這邊進來,鼻毛真是茂盛呀?!?/p>
“小電筒帶來就好了,樹蔭太重了,到光線好的地方會利索得多?!?/p>
“那是因為你老了,老花了?!?/p>
“你也一樣呀?!?/p>
死命飄進晴子耳朵的話,徹底打開了晴子的好奇心,移開書,伸長視線,原來他們是在修剪鼻毛。這樣輕而易舉的事還用得著別人幫忙嗎?長到鼻孔外的鼻毛用手直接連根拔掉,這樣的事同居的男友Joe偶爾也做過。
“我可不想在這樣昏暗的地方剪呀?!?/p>
“手癢呀,實在是抑制不住,你看你的鼻毛都快長成胡子了?!?/p>
晴子實在想象不出垂到鼻外的胡子鼻毛是什么樣。是不是人老了,鼻毛會長得很長?
“才兩天呀,我們都快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了?!?/p>
持續(xù)的過程,晴子沒有覺得不雅,倒是老頭子被老婆子捏歪在一邊的臉的模樣像個小孩子。
晴子想,世上果真有專業(yè)的剪鼻毛工具嗎?外形一定也還是像剪刀,不過會更精密。
他們專心致志地作業(yè),類似園藝師。
公園里有很多剪成球狀的樹木,團團籠籠的,甚是可愛。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收工了,晴子的眼睛倦極了,這種漫無目的的閱讀被越來越暗下來的天光打斷。
他們一前一后朝晴子走來。七十歲出頭的年紀(jì),退休老教師的模樣,他們都非常儒雅,老頭子手上提一公文包。晴子想這大約就是他們的剪鼻毛工具箱吧。
老婆婆說:“小姐,你都看到我們的勾當(dāng)了吧?”
老頭子在老婆婆背后高高聳立著,不乏威嚴地說:“鼻毛長成象牙一樣長,不是隨便讓人知道的,我們必須請你吃飯談?wù)??!?/p>
老婆婆附和道:“吃飯談?wù)劙?,不然我們不會安心的,把這事當(dāng)奇聞?wù)f出去,我們可不愿意的呀?!?/p>
可吃了飯,難道我就不會說出去了嗎,晴子沒有把話說出來。
“簡單吃頓飯,不過是一些家常的,水煮豆腐罷了?!崩项^子又十分慈祥起來。
一起上超市。中型的社區(qū)超市外墻,整個被可口可樂的海報紙給包裹起來,像涂了藍漆,有好幾處已脫落。儲物箱也是缺口破牙的,風(fēng)吹過,小箱門噼啪響。老頭子把那個公文包存進605號箱,老婆婆眼戚戚地護送那個“鼻毛工具箱”,還嘟囔著不要讓那些鼻毛窒息呀。晴子沒有想到他們還保存下剛才修剪的鼻毛,這個行為倒有些齷齪。
超市倒也能滿足全社區(qū)的需求。貨品豐沛充盈。老頭子老婆婆購得滿敦敦的兩推車食品,他們的購買邏輯很清晰,早中晚餐的食品也放置得錯落有致,為了眼前的這頓晚餐,他們?nèi)嗽谒a(chǎn)區(qū)徘徊的時間最久,水產(chǎn)區(qū)濕濡濡的,工作人員都是穿著長雨靴,戴著長皮手套在穿梭,還有水槍在沖洗著角落,顯然晚上的水產(chǎn)部的水產(chǎn)品是不夠豐盛的。晴子小心地扶持他們,晴子想說服他們不必破費買海鮮,玻璃水缸里的魚也不多,游著幾只小丑魚,可兩老人俯身在那兒,在玻璃上指指點點,他們當(dāng)是海族館了吧?!翱纯?,它們游過來了,快看那只,”水渾濁,晴子看不清,“就是那只長長毛的!”看清楚了,只是一只類似滿身披海藻的蠕動的漂流物罷了,不知從哪個角落游出來,老婆婆還伸手逗著,老頭子也喜滋滋的。
偌大的活鮮玻璃缸空蕩蕩的,稀疏的幾只毛螃蟹在缸底刨著玻璃壁,好像要爬到老人的臉上了。毛蟹蜘蛛臉,看起來還真像個老頑童,或許他們真的是喜歡所有帶毛、有須的,那樣長長的須根、毛垠,總是會吸附、盤纏在遠遠的地方。
他們被告知那是只垃圾魚,不賣的,也就是魚們的清潔工,身上的絨毛是為了吸收來魚們吐納的污物,還有水里的寄生蟲。
他們只好在貝殼區(qū)挑揀一些鮮活的、會噴水的蛤子。
他們被蛤子噴出的水花擊中了臉,開心得要命。
“晴子小姐也被噴到了吧?!崩掀牌盘谀ㄑ劬?。
“我也給擊中啦?!鼻缱邮终苼y舞。
晴子和老婆婆就像在海邊淺灘互相踢水嬉戲的小姑娘,眼睛都睜不開。
老年夫婦的家坐落在這片社區(qū)的新區(qū),淡黃色樸素外表的高層樓房,是安置城中心的老社區(qū)拆遷戶——原本老人家居住在最繁華的中心商業(yè)區(qū)。老頭子像導(dǎo)游似的邊走邊說。對比下小區(qū)的西北角還有幾幢嶄新豪華的商品房區(qū),不見得有出售的動靜,門庭豪奢卻冷冷清清。
所有的食品日用品大約打了五大包,兩老人都拎于手上,堅決不要晴子的幫忙,而只要晴子拎那個黑色公文包,它原本一直都在老頭的手上?!靶⌒难剑缱??!崩掀牌欧愿?,兩老人在負重下還能健步如飛,他們甚至都有把晴子遠拋在身后的腳力。在他們看來晴子更是身負重任,他們在等晴子趕上他們,盡快到家?!皠e走那么快啦老頭子,咱們的兒子會趕不上的,認不得路的?!鼻缱铀坪趼牭嚼掀牌诺哪剜?/p>
他們很快鉆進樓道電梯,還是電梯房,晴子幾乎是跑著跨進電梯的。
為了讓他們放心,晴子只好把包抱在胸前,他們就滿意了。五大包白色塑料袋團在他們的腳邊,白云般上升,他們笑瞇瞇地看著晴子,看著晴子胸前的包。電梯內(nèi)是晴子最喜歡的鉛灰色。
“你們這里住的都是老人嗎?”
“是的。”
這就是有聽說的老人社區(qū)吧。晴子想。
鉛灰色內(nèi)里的電梯停在八樓,晴子用單手和他們一起挪出腳邊的白色塑料袋,一手護緊團在胸前的包,等在門口的依舊是幾張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臉。
進了樓道最邊的一戶門,老頭子用搶這個動作把包放置進北邊的一個小房間,關(guān)上了門。
“老頭子呀,你這么粗魯,粗手粗腳的,驚動了兒子?!?/p>
“是那些鼻毛嗎?”晴子問。他們沒有回答,而是進廚房忙活。
2.2 染色體與微陣列分析 該患兒外周血染色體核型與微陣列分析檢測均未發(fā)現(xiàn)異常。在充分知情同意后,應(yīng)用高通量測序方法對其進行疾病相關(guān)基因突變分析。
視鼻毛為孩子的老人一點也不多見,又粗又長又尖的捆扎在一起的鼻毛,畢竟不是嫩青的小蔥。
兩老人是寡居的,和寡居的老人一起生活,晴子很是熟悉,從小父母帶著弟弟在另外的城市工作生活,寡居的外婆不愿離家跟著,就把六個月的外孫女接到身邊,幫助工作繁忙的女兒女婿帶大了晴子。晴子是送給外婆的禮物啊,是心肝。長大后的晴子?xùn)|奔西跑的,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城市,回到父母的城,又去往另一城市工作。一直在老家的外婆盼望晴子回來看望她,這樣一直翹首著。八十六歲的外婆以準(zhǔn)曾外婆的身份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那年,實際上晴子和Joe已經(jīng)同居了一年半,但他們不可能去看望外婆,因為他們是“私奔”,而且晴子懷孕了。他們私奔的目的地,是晴子在這城市三十五平方米的單身公寓。
這時候,兩位老人在廚房中是兩個驍勇的戰(zhàn)士,晴子只是遞盤子的工兵,他們真是健壯如牛呀。豐盛的晚餐配一款水煮豆腐,清秀可口。豆制品是老年人的仙丹。
水煮,是以真正的純白開水煮,不是那種辣味高湯。老頭子把它端上來,置于餐桌的正中間,挪開了其他菜肴。
“這是老頭子的手藝,他能在水里雕刻豆腐,花呀鳥呀,放進湯水里還不會破碎?!崩掀抛訕O為賞識地說,“他是廚藝學(xué)院的雕刻專業(yè)的老師,我是中學(xué)的生物老師?!?/p>
“那么說鼻毛,修剪鼻毛的事是小事一樁了。有關(guān)鼻毛的事能否問一下呢?”晴子坦率地向他們咨詢,“常常修剪是不是會變得更粗更硬,不如不用修剪得好?”
老婆婆繃著本來就想說這事的表情,說開了:“不要小覷鼻毛,長長的鼻毛在鼻腔前庭交織成網(wǎng),阻擋灰塵的,干燥或冰冷的空氣經(jīng)過鼻腔過濾,會變得溫暖濕潤,沒有鼻毛的過濾與排泄,就容易降低人的免疫力,容易得呼吸道感染或其他疾病?!?/p>
老頭子認真專注地補充:“問題是我們的鼻毛不是常人的,它能長成胡子,稻穗那么長,鼻毛叢林,像大象的長牙?!?/p>
他們真是有趣的兩個老人。
“是不是有專門的這種修剪工具,比如類似除草機之類?不好意思,我的話太直白了?!鼻缱由罹肯氯ィ偱滤麄兺T谀欠N揭秘的序篇。
老頭子說:“當(dāng)然有。不過先看看我們的鼻毛叢林吧。”
在叢林室,他們的兒子相片很多,但停留在了一個年齡段。據(jù)他們說,時間過去了三十年,兒子卻定格在了二十歲。那年在旅游途中(相片中是個生氣勃勃,身體強壯,帥氣的,那種喜愛探險旅游的男生),兒子遇上了本省一次號稱霸王的強熱帶風(fēng)暴,山體滑坡,兒子是被洪水沖走的。他們在中年喪失了獨生子,痛苦萬分,兩人都躺進了醫(yī)院。兩天后,他們就有了異常的生理現(xiàn)象。
“兒子從前愛摟著我說,爸爸媽媽對我真好,來世投胎也還要做你們的兒子。其實他就是撒嬌愛說這些話,可好像卻成了……”老婆婆嗚嗚地哭了起來,晴子也潸然淚下。
“老婆子,不要哭了,別忘了兒子的承諾呀,我們要努力呀。”老頭子說的話讓晴子疑惑更深。是努力長鼻毛嗎?
打開一個三層柜子,不計其數(shù)的試管,大小不一,細小的,粗大的,還有近一米長的。從一個試管架上,老婆婆專業(yè)地取下試管朝燈光處舉著,毛發(fā)游動著,細細的。老婆婆說,這是孩子死時頭一年的鼻毛,上面一層是老頭子的,下面一層是老婆婆的。晴子發(fā)現(xiàn)它們粗硬得像劍,柔軟得像蘆葦,還有鉛筆樣的,仿佛一茬一茬刈下來的草摁在原野上。還有五光十色的,晴子想起市中心的夜市地攤上那種發(fā)光羽毛的毽子。
“我們努力做愛,想生下我們的兒子,我們能長這么多奇異的鼻毛,那么就有希望?!崩掀牌拍樇t紅地說,老頭子像隨時待命似的點頭。
“老婆子一直沒絕經(jīng),我們還有希望的?!?/p>
晴子回憶起,自己當(dāng)年來到寡居的外婆身邊時,外婆一定是絕經(jīng)的,因為印象中外婆的樣子一直就是很老的,臉一直像棗子一樣皺。
可是,眼前的老頭子老婆婆健壯如牛,身輕似燕,他們只是在時間的長河中激發(fā)出了看不見的潛能。器官也會以反時間的方向健康如初。
沒有想象過老年人的性愛,但他們說了:我們要做愛到一百歲。
Joe特別愛吃的東西是糖炒栗子,他能把毛栗子連毛膜也吃下去而不會咳嗽,這是不是也是一個異常的生理行徑呢?在晴子邂逅鼻毛收藏家——老頭子老婆婆后,就想到他們會不會是同道中人,對有毛的東西總是情有獨鐘。
在另一城市的Joe妻女不也會時常買來一大盆糖炒栗子等Joe回家嗎?
奔走于兩大盆糖炒栗子之間的Joe樣子是疲憊的??傆幸惶斐悦踝拥拿人缘?。
街面上飄來炒栗子的香味,遷西的栗子特別的香。
Joe對晴子講的鼻毛老頭老婆婆的故事半信半疑。他說,算命書中把鼻毛伸出鼻孔,視為富貴相。晴子也說道,那鼻毛長的人性功能強,書上好像也有說。Joe笑了笑,就把晴子摟抱在懷里,肌膚無間,膠合過的毛發(fā)像上了油般光亮。
“晴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會放手嗎?會覺得很難嗎?”這是試探還是決心已定?晴子沒有回答,這種結(jié)局似乎發(fā)生在晴子身上不止一回了吧。
“唉,對不起了,晴子?!盝oe用手指刺激著他熟悉的晴子的身體深處,“那——留個紀(jì)念吧。”
晴子以為Joe會剪下毛發(fā)之類留作紀(jì)念。晴子知道Joe的腳毛很長,但他沒有長出鼻孔的鼻毛。
很快Joe反轉(zhuǎn)過晴子,他帶著焦灼,帶著愧疚,晴子則帶著毀滅一切的決心,她看見那些栗子披著毛膜像雨點般向他們砸過來。晴子擔(dān)心Joe胸腔里的毛膜會黏附到她的肺葉上,那樣就會引起無法忍受的咳嗽。
有一回也是雙休的周末,晴子漫無目的地散步,走著走著,晴子被一家正在裝修中的叫“毛發(fā)保健”的店鋪絆住,工人正在掛牌子。她在那兒呆笑了很久,不會是老頭子老婆婆開的館子吧。她想起了老頭子老婆婆。
“做愛到一百歲?那一百歲以后做什么呢?那樣會不會很無聊?”晴子當(dāng)時問老頭子老婆婆這個問題時,兩個老人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臉色緋紅,晴子似乎看見百歲老人的盛大的做愛派對,兩個裸體老人舉起了酒杯,為成功,為永生干杯。一百年,他們都沒有停止過做愛。
“一百年后,我們無須再做愛,拉拉手,散散步就可打發(fā)過每一天了?!?/p>
Joe回另一城市另一個家的那一天,晴子送給他一個鼻毛修剪器,是松下牌的,是立體拱形刀頭,能捕捉任何方向及長度的鼻毛。晴子說長出鼻孔的鼻毛還是要修剪的。
墮了胎后的晴子又常常去街心公園坐坐,看看書,仍舊會去散步。
有一天在超市門口晴子又遇見了鼻毛老頭子老婆婆,他們抱著兩個大大的泡菜玻璃缸依然健步如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看到晴子他們笑逐顏開,神秘兮兮地說,“晴子小姐有空到我們那兒坐坐吧。我們的鼻毛……”老婆婆的話被老頭子用眼神打斷。
晴子想,他們的鼻毛一定長得要用這種闊口大玻璃泡菜缸裝了吧。
兩人老人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側(cè)身從晴子身邊過去,恍惚,晴子看見老頭子懷里的那個大玻璃泡菜缸里蜷伏著一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