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陵詩選

牛

在一條石子鋪成的路上，

一只牛從村里跑了出來，

他低頭佝在前面，

鼻子幾乎吻到地。

他用沉著的步子慢慢地踱。

篤!

他右邊的前腳落到地了，

他向右邊一擺。

篤!

他左邊的前腳落地了，

他向左邊一擺。

同一條路上，

一只牛從田里跑了回來，

她低頭佝在前面，

像一只在地上尋找東西的狗。

她用凝重的步子慢慢地踱。

篤!

她左邊的前腳落到地了，

她底豐滿的身體向左邊一擺。

篤!

她右邊的前腳落地了，

她底豐滿的身體向右邊一擺。

他倆迎面跑到靠近的時候，

他把眼皮兒慢慢地張了一張

隨后又慢慢地合了下來。

她好像沒有看見，

卻重重地把尾子向左邊一拂。

隨后又重重地向右邊拂了過來。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了。

他好像是說：

“小的們在家里蠻好呀。

你慢慢地跑罷。

我到田里去轉一轉就回來了?！?/p>

接到一件浪漫事底尾聲之后

誰能知道我的悲哀呢？

我只覺松散的魂兒

透過千百個毛孔

緩緩地蒸發(fā)出來。

出了舍的魂

煙一般浮游，漂泊，

最后終在那邊一株梧桐之下

枯槁的落葉們身上

得到暫時的棲身之所。

看，看那些枯槁的落葉們，

他們正沙沙簌簌地響而且哭，

旋起旋落，欲飛又止地抖震跳動著。

棲藏于其中的魂

這是多么悲哀？！

琴聲〔節(jié)選〕

一

暖烘烘的來了幾陣南方底風。

久已霸占住大地的雪毯

就只得無形地卷將去了。

那被他壓死了的許多草兒

到此也就吁了口氣，

慢慢地有點蘇醒。

二

悠悠揚揚地又來了一陣琴聲，

著實在空中搖曳了一會兒，

但是，

從哪里來的？

三

接著，凍了的河

也便琤琤淙淙地答應了。

方才有點蘇醒的草底魂兒

也便在枯槁的軀殼里

輕輕地跳動了。

四

這些惺忪半醒的草兒

都在屈曲像蛇的一條路旁。

就是方才向北去的南風

也會像有所待的一樣

掃去這條路上底雪的。

五

果然貴客來了。

果然把路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風

把琴聲從北方迎回來了。

果然應風底招而來的琴聲

還帶了腳聲像陪客來了。

六

可憐的小草們

先是交頭接耳地動，

繼而都伸出頭來

看看是誰來到。

七

來了一個紫衣，紅帶，奇怪的人，

癡癡地低著頭，

彈著三弦。

他低頭念著故鄉(xiāng)，

原來這時南方底繁華

風兒已經(jīng)在他耳邊輕悄悄說了。

八

琴聲呢，

丁丁淙淙，

切切嘈嘈，

也像是傳達的南方底神秘。

那里的

驕陽微笑樣照著，

紅花火一般點著，

綠得要滴的綠樹層層把大地蓋著——

這都像隱藏在琴弦兒一回回的波動里面。

二十七

琴聲漸漸地遠去，

空中底花瓣兒露滴兒漸漸稀少，

地下躺著的人失望得要哭了。

琴聲漸漸地遠去，

那塊水汪汪的紅玉兒，

漸漸結冰，

地下躺著的人又昏昏的不曉得哭了。

琴聲漸漸地遠去，

那一點星星的靈火，

才被琴弦兒彈旺了一點的，

又像閉下眼睛一般暗淡下來，

地下昏昏地躺著的人就又悄悄地睡了。

二十八

琴聲漸漸地淡遠，

沉寂漸漸從天空壓迫下來。

再過一會兒，

那渺茫成一絲的音韻

也一并在空虛中失了。

于是那屈曲像蛇的路上，

死寂寂的，

一齊和南風未來之前一樣——

或者只少去以前霸占住大地的雪罷。

悲哀

悲哀在河面上蕩漾。

不然，何以伏在水上淘米的那個婦人

忽然滴下淚來的呢？

悲哀在紅葉里窺人。

不然，何以我東家樓窗里的姐姐

看見了那邊的一樹紅葉

就嘆了口氣

轉過面去的呢？

不好了！

悲哀又在我筆下震動。

不然何以一縷酸意

從我指頭底尖上

循著臂膀

一直顫到我的心的呢？

上帝呀！

用你的手，悲哀的磁石攝去人間一切悲哀罷。

攝去河水里的悲哀，

教他只可琤琤淙淙地唱罷。

攝去紅葉里的悲哀，

只許他得意揚揚地舞，翩翩翻翻地飛罷。

攝去我筆里的悲哀，

教他只能寫人間底歡愉罷。

秋風

秋風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黃葉就一陣落下來了。

落下來還飛起來，

又是一陣秋風

把他們打下來了。

打下來的黃葉

在地上吱吱地響：

“不要緊，

我們明年再來就是了。”

落葉

落葉，你們紛紛地墜了，

你家舊日的繁華像錦繡碎了，

你家可愛的，紅的，白的，人兒久已在土里無聲睡了。

你們就紛紛地墜了。

往日的事你們想得要死了。

你們把臉皮兒想得黃于黃紙了。

就索性一切不管

飄到大空氣海里死了。

落葉，你們紛紛地墜了。

我的心也包在你們心里，

和你們的心一齊碎了，

和你們一齊墜了。

夕陽與薔薇

一

橙紅的落日

已經(jīng)要跑到樹梢之下。

他還把半個臉兒露在樹底頂上，

看住一朵大而白的薔薇。

二

他倆廝守了一天，

有時脈脈無言地對著，

有時他在上面一步兩步徘徊著，

她在下面吟嘆似的搖擺著；

無聲的，云兒草兒所不能了解的言語

替他倆傳達了多少柔微的悲哀。

如今，他卻要離她而去了。

三

他看住她，

一步步向后倒退著跑，

她雪一般的臉上，

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黃金——

這是他臨別所贈的愛喲。

四

夜從東方趕來，

他只得向樹梢之下退去。

樹兒遮住了他的眼光了，

她的臉立即蒼白得同石膏的造像一般，

簌簌地抖顫起來。

一會兒細碎閃爍的金光

又像篩下的一般落在她底臉上——

他又從樹葉兒的空隙里窺見了她了。

五

于是擁護著她的城墻的綠葉

一齊沙沙沙沙地搖擺鼓噪起來：

“哦！

皇帝這般眷戀我們的后呀！”

等她回來

夜夜的相思淚，

因為有她底小影化在里面——

不忍用巾揩了，

都移近來滴在花底心里。

如今花紅得像胭脂了

我只有留下來等她回來了……

水手

一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兩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擺舵的黑暗地方。

二

他怕見月兒眨眼

海兒微笑

引他看水天接處的故鄉(xiāng)。

但他卻終歸想到

石榴花開得鮮明的井旁，

那人兒正架竹子，

曬他的青布衣裳。

竹

幾千竿竹子

擁擠地立在一方田里，

碧青的，

鮮綠的——

這是生命底光，

青春底吻所留的潤澤呀。

他們自自在在地隨風搖擺著，

輕輕巧巧地互相安慰撫摩著，

各把肩上一片片的日光

相與推讓移卸著。

這不又是從和諧的生活里

流出來的無聲的音樂么？

小橋

一座小橋

白色皎皎，

隆背而伏，

知道渡了行人多少？

兩岸綠油油的楊柳

綠得像什么一樣？

忽然樹蔭里露出一角衣裳——

正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兒

伏在水上淘米

偷照她的容光！

幾點飛花，

幾點飛花，

從岸上飛到水上，

從一帶土墻里，

輕飄飄飛到水上。

到了水上，

又隨隨便便地跟流水走了。

花兒跟流水走了，

我也乘落花而飛，

浮流水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