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文道
淡
◎ 梁文道
臺灣人酷愛味精,夜市街頭的小吃攤上幾乎沒有一樣東西是不用味精的(除了刨冰)。有人說這是因為臺灣菜或福建菜的味道太寡,不用味精根本吃不出味道。例如貢丸湯,擅長煲湯的廣東人肯定覺得莫名其妙,就這么一碗清水,放了幾許蔥花,再有兩大顆新竹貢丸載浮載沉,這能叫做湯嗎?但臺灣人就是喜歡,用它伴食鹵肉飯,或者直接拿它做一頓早餐的主角。但如果不用味精就更妙了。它那種寡淡的味道就像我喜歡的另一種湯水——餃子湯。餃子湯其實就是煮完餃子的開水。北方人講究“喝原湯,化原食”,意思是吃飽了餃子,得喝煮餃子的這一鍋水幫助消化。
中華美食博大精深,百味紛呈,但在文人傳統(tǒng)里面最受尊崇的始終是個淡字,而淡正是西方人最難領會的,也是中國口味里最獨特的感官現(xiàn)象。中國美學很推崇“遺”跟“余”,音樂要注意那斷續(xù)之間幾乎稀不可聞的余音,詩要留神那可堪咀嚼的余味,書畫的精華則在那蕭疏簡淡的留白與余墨。在味覺上,那就是能讓人回味再三的余味——淡。
為何不是酸甜苦辣咸,而是淡方為味中之至呢?
首先,淡是一種幾乎吃不出來的味道,就和彈奏古琴時在一個樂句與另一個樂句之間的裊裊余音一樣,差一點就聽不到了。這種處在感官界限邊緣的口味最精微纖細,不用心領會是嘗不著的。既然它是如此的遼遠淡泊,對人的身心要求是如此之高,那當然是至味了。
更重要的是,淡乃諸味之母。所有強烈的味道如麻、辣、咸、香等都是很難和諧并存的,肯定一者必然就否定了另一者,例如說一道菜很辣,那它肯定就不是不辣的了。唯有淡是所有味道的基礎,既不是甜也不算不甜,既不是酸又未必不可以酸,包含且孕育了一切。古人欣賞淡,與其說是為了它在口舌間產(chǎn)生的生理反應,倒不如說是哲理上的認同,所以老子說:“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
(摘自《味道·味覺現(xiàn)象》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