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趙 暉
奶奶·重慶一九四五
⊙ 文 / 趙 暉
趙 暉:有小說、散見及評論散見于多個報刊。
一
香港旗袍鋪的關錦云師傅已經在重慶潛伏了七年零八個月。一九三七年年底,國民政府遷都重慶的前腳剛在職業(yè)中學落定,關師傅的后腳就跟到了嘉陵江畔的朝天門碼頭。掐指算來,日子已經走過了將近八年。
組織上對關師傅的評價是,工作認真細致,且勇敢。如果一定要說上什么缺點,那就是稍微有點迂腐。
這一天的小巷里,關師傅是最后一個關店門的。按照既定的部署,他今晚要去完成一項接頭任務。正待轉身鎖門時,街巷外響起一排槍聲,他于是下意識地閃進屋內?;秀敝校僮屑毬?,竟是連串的鞭炮聲。一個報童赤腳跑過,扔過來一份《新華日報》,且丟下一句話:“關旗袍,日本人都投降了,我嘎婆的旗袍還沒做好嗎?”這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旬的一天,接近傍晚時,有人從英語國際廣播里大致聽到了日本天皇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新聞,消息立馬像長出腳一般,在山城里穿上鞋四處歡跑開來。誰又能攔得住呢?
街市上已經一派熱鬧景象,因為沒錢買鞭炮,更多的市民手操鑼鼓、酒瓶、臉盆碗筷和各式鐵器,更有甚者,竟然惡作劇地掀開隔壁孩子的屁股,在自家門前三三兩兩地拍打起來。走出小巷的關師傅手捏三根香,全然不顧周遭這些久違的歡樂。有鄰居靠著門板發(fā)話:“關師傅,沒聽說小日本繳槍嗎?你哭喪著臉,當心警察局把你抓漢奸?!标P師傅應答道:“那得問問警察局局長的三姨太是否同意,我那邊還有她正在裁剪的兩件旗袍?!?/p>
夜里,朝天門碼頭邊的棚戶區(qū)里和吊腳樓上,許多居民看到了坐在江邊的關師傅。他一直等到身前的香炷全部燃盡,才在濕地里掐滅煙頭,起身折回。女人們終于明白,關師傅依舊念念不忘上海的亡妻。她們似乎記得,關師傅的妻子是在民國二十六年被日軍的機槍撂倒在一個叫作閘北的地方。終于勝利了,他這是點香寄思,告慰愛人。
而事實上,關師傅的妻子卻是即將在延安迎來四十歲生日。作為一名在我黨隱秘戰(zhàn)線上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同志,關師傅公開的身份履歷向來都做得虛假到精美的程度。他的信息也總是能比常人早抵達一步。在初夏的一次碰頭會上,中共南方局的一位領導就拍著胸前歷歷在目的排骨告訴他,日本人的投降最遲不會拖延過十月份。這樣的幸福感,關師傅一直私自包裹在內心,也只有在關燈后的床上,他才會不經意地給這黎明前的黑夜獻上兩行激動的清淚。關師傅此時的悲切,其實是因為幾天前,小組里的兩個女交通員在執(zhí)行任務的途中不幸意外落水身亡。就此,作為交通站的負責人,他已經指示自己的下屬——軍統(tǒng)局的周日旺和警察局的沈半秋——抓緊各自發(fā)展一名交通員。
今晚接頭任務的其中一項,就是要去給沈半秋新發(fā)展的女交通員把把關。
二
作為國民政府軍事調查統(tǒng)計局重慶總部的一名譯電員,我奶奶在一九四五年的時候,漸漸受到了身邊一些人的青睞。奶奶那一年恰好年滿十八,身段和面容開始嶄露頭角的時候,她的眼明手快和超強的記憶力,也開始呈現(xiàn)出技壓群芳的態(tài)勢。一般同事需要十多個小時才能完成的譯電工作量,奶奶基本在六七個小時內就能交稿。
令奶奶更為驕傲的是,那一年的春天,她幸運地截獲了日軍潛伏在重慶的一部隱秘電臺的信號。在大致破譯了電臺密碼并掌握了其所在位置后,軍統(tǒng)局在一個深夜里接近了山洞里的發(fā)報者。但由于其身份是一名被日軍收買的歐洲人,在外交勢力的干預下,同時又考慮到當時的“二戰(zhàn)”同盟國利益,此事一直未得以聲張。
當然,奶奶那時讓人記憶深刻的,還有她性格中的誠實與開朗。也正由于此,那一年的夏天到來時,準確地說是七月中旬至八月初的那段時日里,奶奶的名字開始來回走動在兩個男人的腦海里。他們的其中一個,既是奶奶的同鄉(xiāng),又是軍統(tǒng)局的同事。另外一個,當時正就職于重慶警察局的偵緝大隊。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就是八路軍重慶辦事處的地下情報員。即便如此,兩個男人也還是互不知情。因為我黨的地下工作,向來都強調交通站的負責人與情報員之間實行單線聯(lián)系。
閑話少說。故事的這一段,奶奶站在八月初的重慶時光里。那一天的上午,天空一片晴朗,陽光一如既往的好。在羅家灣軍統(tǒng)局總部,一棵碩果累累的棗樹正邁開腳步走向它的收獲期,空氣中帶著一絲甜味。不遠處,機要組平房外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在陽光下令人心動的剪影。她那時正低頭撕下一塊手里的面包,異常小心地往嘴里送去。奶奶的這副樣子,仿佛她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她那時其實是為了保護好這個早晨里剛抹上的口紅。
那時的機要組,我年輕的奶奶還明顯有點任性。她那天手里的面包,是由于戀床錯過了早飯時間,由同事汪榮芳從飯?zhí)美锿低祹С龅摹A硗?,或許你不知道,軍統(tǒng)局是不允許濃妝上班的,但奶奶那天還是忍不住用起了口紅。因為那是正宗美國貨——蜜絲佛陀牌的。昨晚,在民生路235號援華美軍招待所的一場舞會里,重慶的各色外籍面孔都在傳言,蘇聯(lián)即將對日宣戰(zhàn),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就要敲上最后一枚釘子。還有人說,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已經在給國民政府起草勝利賀信了。舞曲結束后,一名美國空軍頗為神秘地讓自己的舞伴攤開手掌,他隨后將一支古銅色的圓筒放進了女孩細嫩的手心里。這讓我的奶奶著實驚詫了一陣。大兵隨即咬著一字一頓的中文說:“美麗的小姐,這是我送您的口紅。小日本一旦投降,我和我的飛機們也要回美國了,謝謝您陪我跳舞,我好開心?!?/p>
七十年后,在位于浙江省江山市(原江山縣)城中路旁的一座低矮平房里,奶奶驕傲地說:“不是吹的,我那時在重慶的舞池里挺受歡迎的,朋友多啊。不要說美國大兵,連當時的電影演員王豪和舒繡文都經常約我一起跳舞。第一次教我跳舞的帥哥是王豪,中國電影制片廠的,天津人,剛從香港分部回重慶。那次,他的一雙白皮鞋被我踩成了黑皮鞋。還有,舒繡文你知道嗎?她演過《一江春水向東流》?!?/p>
奶奶偶爾也喝點小酒,興致之時,她就唱起屬于那個年代的曲子:“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華燈初上夜未央,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想起那時的舞會,她甚至在我們面前比畫了起來。
湊巧的是,奶奶家的門牌是4-1號,這很容易讓我聯(lián)想起軍統(tǒng)局曾經每年一度的“四一”大會。
讓我們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奶奶正咬著面包的那個時間里,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緩緩駛進軍統(tǒng)局的大院。車上坐的是奶奶的老鄉(xiāng),奶奶叫他四哥——局機關總務科的周日旺。
走下車廂的四哥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隨即抬起右手,摩挲起眼前的手指。奶奶顯然是心領神會了,四哥這次出差肯定又給自己帶了禮物。每次送禮,四哥總是摩擦著手指示意奶奶給錢,奶奶也每次都說先欠著先欠著。
四哥這次送給奶奶的是一塊地道杭州產的真絲面料,外加十來個已提前縫制好的盤扣。
“這兩天,你就可以去唯一大戲院的隔壁小巷,找香港旗袍鋪的關師傅。人家可是早年上海灘鴻翔衣鋪的老牌師傅。”四哥說完,隨手掠走了奶奶手上的另一塊面包。那時,他又再次望了一眼奶奶手中的旗袍面料。
奶奶的記憶總是這樣窗明幾凈,所有的敘述也是行云流水。
她記得自己是在一九四三年加入的軍統(tǒng)。那時,軍統(tǒng)局重慶總部安排四哥前往老家縣城,招收二十名譯電學員。奶奶沒有懸念地被錄取了。
讓我們回到一九四五年的故事里,就在奶奶和四哥見面交談時,掛在機要組墻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其實已經響過一次,可就是沒有人能騰出手來。那段時間,機要組的收譯電任務越發(fā)多了起來。譯電員每天十來個小時地坐班,將近兩千字的譯碼工作量。對此,奶奶的同事汪榮芳沒少在心底里埋怨過。
電話又響了,汪榮芳離它最近,她只得一路小跑著過去。
“是軍統(tǒng)譯電科嗎?”那時,很多人依舊稱機要組為之前的譯電科。
是非常熟悉的聲音,汪榮芳于是慶幸沒有錯過這個電話,臉上隨即有了一絲竊喜。
“是譯電科,你猜我是誰?”
電話那頭平靜了一下。
汪榮芳又說:“是沈隊長沈半秋吧,還沒猜出我是誰?我是汪榮芳呀?!?/p>
幾個同事側身望過來。汪榮芳于是轉過話頭:“請問你找誰?”
來自重慶警察局偵緝隊隊長沈半秋的這個電話,其實是找我奶奶的,這讓汪榮芳有點失落。
許多年之后,當故事中的很多當事人回想起這個電話時,都難免一陣嘆息。他們普遍覺得,如果那天不是碰巧王千荷(奶奶的名字)沒在譯電室,又或者沈半秋沒有讓汪榮芳轉告他給王千荷的留言,所有的往事和命運就都徹頭徹尾地改變了。
而事實上,沈半秋那天就對汪榮芳這么說了:“我給王千荷買好了下周三晚上的電影票,是《馬路天使》,國泰電影院的?!?/p>
《馬路天使》,國泰電影院。沈半秋的這場約會,汪榮芳牢牢記在了心里,如果可以夸張地說,簡直是記了一輩子。
三
根據我現(xiàn)在的判斷,一九四五年八月初的那個奇特的上午,沈半秋應該在放下話筒后就開始后悔起自己的不老練,怎么就輕率地將這次約會告訴了汪榮芳?倒不是因為軍統(tǒng)局有明文規(guī)定,工作人員不允許私自出入舞廳或是戲院影院。實際上,沈半秋是有另外的擔心。但他那時有沒有想過補個電話回去,告訴汪榮芳他因公務纏身決定取消約會呢?七十年過去了,陰陽兩隔,就連上帝也不得而知。
或許,也有其他的可能。沈半秋是想通過這個電話婉轉地挑明,他的心里是沒有汪榮芳的。之前,他也多次想過這樣的嘗試,但開口的機會都是稍縱即逝,常常是話到嘴邊了,沈半秋才開始怨恨起自己的拙口。
在重慶軍警界,沈半秋隊長是公認的挺拔和俊朗。曾經有個傳言,說是某位拍賣行富商的大千金故意在家中將延安電臺的聲音開得像是擴音喇叭,目的只是等候偵緝隊的上門盤查。由此,大千金才能接受沈隊長的當面訊問,在和男神多說上幾句話的同時,不失時機地展開露骨的表白。
警校畢業(yè)的沈隊長,早在二十五歲就榮升了警察局偵緝大隊的大隊長,不靠派系也不靠攀附,憑的只是大眾眼里的干練。
沈半秋和我奶奶的認識,是在那一年的軍統(tǒng)局“四一”大會上。那時,他帶領手下負責會場的警衛(wèi),奶奶正好是現(xiàn)場的接待。
那天,奶奶的另外一個老鄉(xiāng)——軍統(tǒng)局局長戴笠,在禮堂里洋洋灑灑地做了近三個小時的訓勉講話。他的鄉(xiāng)音很重,且有頑固的鼻炎,又不時夾雜幾句讓人匪夷所思的家鄉(xiāng)土話,外人要想聽得明白透徹是有難度的。其中最晦澀的一句是:“你們這些行,真是恰噠朗泥抓不搶壁。”
百思不得要領,沈半秋對著鄰座剛認識的王千荷皺起了濃眉。
奶奶低頭竊笑:“他說的你聽不懂了吧?!?/p>
“真不懂,什么意思?。俊?/p>
奶奶理了理長發(fā),略微傾過身子,輕聲細語道:“‘行’就是‘人’,‘恰噠朗泥’是‘一堆爛泥’,‘抓不搶壁’是說‘抓不上墻壁’。一堆爛泥抓不上墻壁,老板是在罵他的手下不爭氣?!?/p>
“就是說扶不起的阿斗。”沈半秋是個“三國迷”,他反應得很快。
“扶不起的煙斗?”
“不對,是阿斗?!?/p>
“這么跟你說吧,這個阿斗啊,是《三國演義》里劉備的兒子,他不思進取,整天吃喝玩樂,最終把手里的江山給奉送了。還落下個樂不思蜀的笑柄。”
“我知道了,你說的江山是指帝王的天下,不是說我的老家。樂不思蜀的蜀地就是踩在我們腳下的這一塊。”奶奶的手指指向沈半秋锃亮的軍靴。
“孺子可教也!”沈隊長朝著奶奶豎起了拇指,他隨手給奶奶遞過來一條剛剝開的箭牌口香糖。
奶奶那天穿了件長袖旗袍,外扣一件羊毛絨短外套。三四月份的重慶,哪怕是在千人集聚的禮堂里,僅一件旗袍也還是難以應付春寒的。每年一次的“四一”大會都很隆重,那年,局機關特意給接待員分發(fā)了一件奢侈的羊毛絨。沈半秋記得,奶奶的那件長袖旗袍是深藍色的。軍統(tǒng)的旗袍幾乎都是藍色,淺藍色的短袖或是深藍色的長袖,面料也是清一色的普通紗布。但這并不影響我奶奶鮮明動人的青春。
可以肯定的是,沈半秋在之后的歲月里會反復回憶這場初見,回憶里而且散發(fā)著青草和陽光的氣息。那時,奶奶仿佛一片上午時分的綠地,在他內心熟門熟路地落地生根,安靜生長。
還是那天上午,奶奶在和四哥分手后,捧著旗袍面料沖進了譯電室,卻和組長姜毅英撞了個滿懷。姜組長的眼中由此有了一絲苛責的成分。隨后,她的眼光又落在了奶奶手中四哥剛給的那塊面料上。
在奶奶印象中,姜毅英好像一直就沒有把她當同鄉(xiāng)小妹看待過。這個曾經破譯出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密電的女上校,傳言即將榮升為軍統(tǒng)局歷史上的第一位女將軍。但她的確對我奶奶未曾有過笑容。哪怕是在同鄉(xiāng)聚會上,她也始終是一名端端正正有板有眼的女軍人。
午飯后,機要組門外的廊柱上貼出了一紙告示,大致意思是軍統(tǒng)局向來紀律嚴明,必須莊重著裝,像口紅濃妝和絲綢旗袍之類的,都是有違律令的,應該有所約束。奶奶由此打消了新做一件旗袍的念頭。
那天傍晚,汪榮芳原本是想將沈半秋的那個電話告訴奶奶的,但她在開口前又臨時吞了回去。她說的另外一句話是:“要不你將那塊面料作價賣給我吧。我可以多給一點錢?!彼终f:“旗袍做好了,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借給你啊。咱倆的身材尺寸,差不到哪兒去。”
心底里,汪榮芳也實在是喜歡那塊面料。
奶奶說:“別提什么錢不錢的,你要是真心喜歡,我轉送給你就是。穿你身上和穿我身上還不都一樣,也算是沒有浪費了四哥的一片好意?!?/p>
說話間,一只迷路的嘉陵江江鷗恰巧在奶奶頭頂滑過,汪榮芳似乎看到,江鷗慌亂的眼神正好掉落在奶奶寂靜的臉上。
奶奶陪同汪榮芳來到唯一大戲院隔壁的香港旗袍鋪時,關師傅正在店內修理一把裁縫剪。他是個戀舊的人,“四一二”事件后從上海撤退至江西,然后又過草地、去延安,身邊的戰(zhàn)友換了一茬又一茬,但這把剪刀他卻一直保留著。
奶奶給出手中的旗袍面料,那是一塊象牙白底色的料子,綴著一朵朵的青花祥云,讓人過目不忘。關師傅隨后抬起的視線在對面的兩張臉上游移,他問道:“兩位小姐,是誰要做旗袍呢?”
汪榮芳搶上一步,她說:“是我?!?/p>
奶奶又說:“師傅,這旗袍你得盡量做合身,要對得住我姐姐這腰肢?!蹦棠膛呐耐魳s芳的肩膀,讓她挺直腰身,又接著幫襯關師傅來回尺量她的身段。
那個下午,送走了王千荷和汪榮芳的關師傅隨即躲進了里屋。那時,陽光堅定地沖破窗格。陽光映襯出關師傅臉上莫名的興奮。就在幾天前,南方局的領導通知他,這幾天里,如果有人送來一塊青花祥云的絲綢面料和扎成青花瓷瓶狀的盤扣,里頭就有新交通員傳遞的情報。關師傅將盤扣上的針腳絲線一一拆開,其中的兩個盤扣里,隨同絲料一起縫制的,各有一小塊圖紙。上面畫著的,是兩張不同的頭像。關師傅知道,這就是秘密混進延安的兩名軍統(tǒng)人員。有了這畫像,他在延安的妻子就能進一步開展邊區(qū)的鋤奸排查了。
真是一件杰作,關師傅在心底里給幕后的同事周日旺打了一個滿分。但他稍感疑惑的是,剛才怎么一下子來了兩個女人?
幾天后,汪榮芳在旗袍鋪再次見到關師傅時,令她感覺奇怪的是,這個男人像重新洗出一張臉似的,滿身由內而外的春風和喜氣。
試穿過旗袍后,關師傅泡上了兩杯熱茶,示意汪榮芳坐下,一副準備要促膝長談的樣子。他確定,眼前就是真正的接頭人。
汪榮芳站著問關師傅:“多少錢?”
關師傅說:“談什么錢不錢的,你穿著合適就行了?!皩@次的旗袍裁剪,關師傅當然是十分的仔細。
“不要錢?”汪榮芳盯著關師傅的溫和眼神,不由得一頭霧水。之前也曾聽說過一些裁縫師傅會在女顧客身上撈點便宜,比如說在量腰身的時候。眼前的這一幕,倒是提醒了她。
汪榮芳正待思量如何應對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一個童聲響亮地叫道:“關旗袍,我?guī)Ц疗艁碚疹櫮愕纳饬耍愕枚噘I我一份報紙?!?/p>
關師傅于是面露遺憾地說:“看來今天沒時間了。我們下次再找機會吧。”他一邊起身,一邊盛情滿懷地送出手掌,想和汪榮芳握手告別。但汪榮芳卻早已扒開木門,沖進了門外的小巷里。她那時差點就撞上了那位喊話的少年。
兩個小時后,汪榮芳在街邊的餐館里匆匆解決了這一天的晚餐。她那時在餐桌前掏出一面鏡子,鏡子上下移動后,她再次對新旗袍的上身效果表示贊賞。她于是滿意地起身,朝著國泰電影院的方向走去。這一天恰好是周三。之前的那個電話,她是徹底給壓下了。沈半秋的這場電影,她決定自己去赴約。
四
關師傅在嘉陵江邊點香寄思的時候,坐在警察局偵緝大隊辦公室里的沈半秋,也開始仔細考慮這個晚上的接頭。
按照沈半秋之前向領導的匯報,這個晚上的電影院里,他和關師傅的秘密接頭其實有兩件事。一是將手中的一份重慶軍事地圖交給組織,二是讓領導目測一下他準備新發(fā)展的交通員。勝利在望,高層已開始籌備還都南京,政府首腦機關撤出后,重慶的城防軍事力量將重新布置。照計劃,沈半秋坐在前排,關師傅應該是在門口的位置。電影散場時,關師傅假裝在座位上瞌睡,等到人群中最后離場的沈隊長走近,他就抬起身子,用手中的帽子做掩護,接下沈隊長藏在煙盒中的軍事地圖。當然,沈隊長還要讓領導記住隨同的女伴,也就是王千荷的面容。領導在八年里苦心經營了一家旗袍店,今后要想頻繁地傳遞情報,女性交通員無疑是更方便也是更安全的。上級一再指示,隱秘工作要想盡可能繞開那些無處不在的“包打聽”,最好的辦法就是社會化與公開化。
對于發(fā)展王千荷,沈半秋承認自己有私心,他的確被這個女孩所吸引。但他也有理由相信,憑借著王千荷的崗位條件以及能力素養(yǎng),組織上應該會對她刮目相看的。
想到了王千荷,辦公室里的沈半秋再次展開了一段溫暖的思念。
半個小時后,沈半秋離開警察局,開車前往國泰電影院。那時,關師傅也正好在朝天門碼頭站起身來,他掐滅一根煙頭,隨即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現(xiàn)在,關師傅重新回到了街市上。他停下腳步。借著躲避江風,轉身低頭點煙的瞬間,他用眼角的余光掃描了四周,街角的兩個黑衣人進入了視線。似乎是自己的突然轉身,才讓他們順腳晃進了一旁的雜貨鋪。
難道是被跟蹤了?這么多年來,雖然他的交通站一直未曾暴露過,但他卻從不敢放松一絲警惕,特別是像現(xiàn)在,在執(zhí)行既定任務的途中。
接下來的幾個路途拐彎證實了關師傅的猜測,黑衣人不遠不近地跟隨著。要么放棄任務,要么鋌而走險繼續(xù)前往接頭地點。哪怕不能完成任務,最不濟也能創(chuàng)造機會提醒自己的同志。如果選擇了放棄,自己是暫時安全了,但沈半秋可能就陷入茫然和被動了。關師傅于是徑自朝著影院的方向走去。離電影開場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什么也別想,腳步要放松,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還是索性想想周璇吧,關師傅于是一路哼起了小曲:“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馬路天使》究竟加映了多少場,重慶人誰也記不清。只有電影院的老板知道,男人為的是看周璇,女人則是沖著趙丹。這電影,哪怕只剩下兩段《天涯歌女》,還是會場場爆滿。
國泰電影院門前,等候在人群中的沈半秋打死也不會相信,自己辛苦半天,等來的卻是一身新衣的汪榮芳。
汪榮芳像是一只喜鵲,她甚至省略了向沈隊長打招呼。她說:“嘿,你覺得我這旗袍好看嗎?”
沈半秋說:“怎么你也來看電影嗎?小王呢?”
“哪個小王?你說的是王千荷?”
“你不是請我來看電影的嗎?難道是我聽錯了?”
人群中的確沒有王千荷。任憑沈半秋有再好的想象力,也不可能猜到眼前的這個結局。沈半秋跺了跺腳。他說:“汪榮芳,有你這樣開玩笑的嗎?你這簡直是胡鬧?!?/p>
沈半秋其實有一腳踹過去的沖動,他的計劃已經來不及改變了,老關肯定已經在來的路上。得趕緊進去,搶在領導入場之前。不然,領導看到他和汪榮芳在一起,那就全亂套了。他甚至希望,領導最好今天不要出現(xiàn),或者干脆就把接頭的事給忘了。這么想著,沈半秋便一溜煙消失在門口的人群里。汪榮芳正待追趕,卻冷不丁看見了搖頭晃腦走來的關師傅,他正一步一句地唱著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汪榮芳甩過頭去挺直了腰身,她背轉后的玲瓏曲線,將關師傅的手藝撐得滿滿當當。
剛才的路上,關師傅已經想好了接下去的應對。他得在電影即將開場,燈光還沒完全暗下的時候,一直沖到前排去找位子。這時候,他應該能先看到小沈的背影。然后,他就從小沈的正前方走過,并在恰當的位置停下,點起一根香煙。這樣,小沈沒有理由看不到他映在火光中的一張臉。當然,自己的視線得避開小沈的方向。之后,他便可以一路走向洗手間,并在電影開場后,找個機會在黑暗里抽身離開。只是,小沈口袋里的那張軍事地圖,他今天是真沒機會帶走了。
這個計劃實施得很順利。關師傅能夠確定,小沈已經看到了自己。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坐在小沈身邊的那位,竟然就是這個下午剛剛取走旗袍的女同志。他原本是讓周日旺和沈半秋各自找一名發(fā)展對象,可誰想他們分頭找來的卻是同一張臉。《馬路天使》的開場音樂里,銀幕上的趙丹倒出小號里的口水,引發(fā)影院里的觀眾一陣陣笑聲。關師傅也暗暗地笑了。
沈半秋已經感覺到那天的異樣。正常情況下,老關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刻意走到前排的,一定是另有隱情。不出他的意料,老關走后沒多久,就有兩位黑衣人一前一后地跟了過去。而事實上,汪榮芳顯然也已經再次看到了關師傅。她向一旁的沈半秋打問:“看到剛才點煙的那個男人了嗎?我這旗袍就是他做的。但他好像對我不懷好意。”
要是換作往常,沈半秋應該是會裝作若無其事地了解一下,問問汪榮芳怎會去找老關做旗袍了。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腦子里已經擠滿了剛才的緊張和困惑。當務之急,還是繼續(xù)努力,盡快支走汪榮芳。
“看到剛才那兩個穿黑衣的嗎?剛走過去的?!鄙虬肭镎f。
“嗯。好像還是我們大院的?!?/p>
“不是好像,是肯定。你今天請過假了嗎?”
沈半秋的話確實起到了提醒汪榮芳的作用,她開始擔心是不是單位里在暗查違紀。最近大家像蜂群一樣出入舞廳和影院,又把成文的紀律拋在了腦后。這下,倘若領導真有心整頓,又碰巧有誰撞在了槍口上,等待來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之前,重慶的許多舞廳和影院,只要是軍統(tǒng)的人,老板都是免費讓他入場的。這事后來傳到了人事處,連著幾天,他們都派人蹲點,被發(fā)現(xiàn)違紀的,回去的結果就是先寫檢查后關禁閉。
“你是不是去衛(wèi)生間避一避,里邊有扇荒廢的窗子。沒有隔欄,半人高,你可以爬上去,然后再跳出去。記住,別說是我透露給你的?!?/p>
“看來你很熟悉女廁所的地形?!?/p>
“如果你是偵緝隊隊長,你不僅能記住重慶每個影院分別有幾排座位,能坐幾個人,你甚至對每個衛(wèi)生間的便池和開門方向也了如指掌?!?/p>
“你一撅屁股就擠不出一個香的。真是服了你了?!?/p>
汪榮芳這么嗔怪著,還真的就按住旗袍的后擺,貓著腰身離去了。
衛(wèi)生間的那扇窗戶和沈半秋的描述完全一致。汪榮芳雖是旗袍束身,但畢竟還算身手敏捷。她一蹬腿,就很容易地攀爬了上去。她半蹲著身子,反復掂量著自己與地面的高度。夜里的光線模糊,她不能確定外頭是否平坦。今天要是沒穿這身旗袍該有多好,她擔心自己會一屁股摔滾在地上,那樣,新做的旗袍就弄臟了。如果運氣再差一點,旗袍的下擺還有可能在身子歪倒的時候綻裂開來,那還得去找那個討厭的關師傅。
“蹲在那里,不許動!不然就開槍了?!笔且粋€男人的聲音,像是從對面房子的窗戶里傳出來??磥恚约航K究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汪榮芳真沒想到,人事處竟然在影院外頭還安排了放哨的,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就自己現(xiàn)在這副模樣,日后在大院里傳開來,那是要多難堪有多難堪。不就是看一場電影嗎,你說人事處查違紀,還非得嚇唬說要開槍。這時,又有一塊石子扔過來,正好打在汪榮芳的膝蓋上,一陣生疼。他們是想用石塊把我給擋回去,哪會真的開槍。汪榮芳是真的生氣了,她揉了揉膝蓋,干脆就咬咬牙跳了下去。
銀幕上第二次響起《天涯歌女》的時候,幾個靠邊坐的觀眾聽到了墻外一記很響的鞭炮聲。隨后,有人說,不對,那是槍響聲。有幾個好事的便紛紛跑出去,然后又折回來,一陣大聲議論,說是外頭開槍了,打死了一個共產黨。
電影中的趙丹一把抱住了痛哭的周璇。而沈半秋此時意識到的,是老關已經出事了。自己和他近在咫尺,卻無能為力,剛才的那一面竟是永別。他實在坐不下去了,說什么也得見老關最后一面,在心底里向躺下的同志敬一個標準的軍禮。突然恢復起的理智也告訴他,像自己這樣的身份,如果這時候不及時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那反而是值得懷疑的。
外頭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沈半秋剛想喊叫一聲讓開讓開,突然感覺有人在背后扯他的衣角。回頭仔細一看,眼前這位含著頭的,竟然是老關。領導粘上了一把假胡子,將帽檐拉得很低,那把胡子顯然貼得不夠整齊。
沈半秋沒有時間去過問老關濕潤的眼角,理智再次告訴他,此時,在這混亂的人群里,將那盒偽裝好的情報塞給對方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手里緊緊地攥著沈半秋交付的地圖,關師傅覺得自己要把煙盒捏出水來。自己的冒險終究換來了任務的完成。就在剛才,在從另一扇門走出影院后,借助夜色,他很快擺脫了跟蹤者。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對組織來說,那份地圖太重要了。既然小沈已經收到了自己的提醒,那他應該會更加小心。由此,何不干脆再搏一回,看看是否還能有最后的機會。關師傅在角落里脫下身上的長褂,隨手塞進一處墻縫里。然后,他粘上了隨身攜帶的假胡須,只留著一件短衣再次朝著國泰影院的方向走去。
在影院外的一處屋檐下,關師傅一屁股坐在地上,點起一根煙,靜待電影的散場。“蹲在那里,不許動!不然就開槍了?!边@聲音來得太突然,他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被盯上了。但還是要保持一份鎮(zhèn)定,目前為止,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疑點,哪怕是到了軍統(tǒng)或是警察局的審訊室,他還是有回旋的余地。此時不能做無謂的抵抗,必須表示出充分的配合。關師傅慢慢舉起雙手,同時也抬頭張望。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不遠處的一個影院窗口里,竟然蹲著一個女人。再仔細看,那不就是剛才小沈身邊的女伴嗎?她現(xiàn)在是想從窗口里往下跳呢。關師傅終于明白了,剛才的聲音分明是來自頭頂的一扇窗戶,而自己現(xiàn)在緊貼著一樓撐出的窗臺,他們應該不會看到。這么說,是她遇到了危險,難道是她和小沈也一起暴露了,是在分頭撤退嗎?事情已經來不及細想,關師傅聽到樓上窗戶里拉動槍栓的聲音。不能讓她跳,槍口一定已經做好了瞄準。情急之下,關師傅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石子,朝著窗戶的方向扔去。石子打中了汪榮芳的膝蓋。
汪榮芳是真的生氣了,干脆咬著牙跳了下去。響起一記沉悶的槍聲。子彈正中汪榮芳的前額。
又出事了又出事了。關師傅狠命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泥土,一陣揪心。周圍很快就聚滿了人頭,他聽到里頭幾個詫異的聲音,這不是機要組的汪榮芳嗎?接頭的怎么會是她?又是一個張露萍,這共產黨真是無孔不入啊。
離開人群的路上,關師傅將剛才的一切仔細地梳理了一遍,既然小沈能從容地走出來,說明他還是安全的。那么,事實很清楚,暴露的只是他和他的交通站,或許,問題就出在那件旗袍上。既然如此,自己該是撤退的時候了,必須回延安了,去將手里的地圖交給組織,并且要向組織匯報,短短的幾天,交通站又犧牲了一位年輕的同志?!吧虬肭锷蜿犻L,我先走了,祝你好運!”關師傅在心里默念。但他最擔心的其實還是周日旺。
汪榮芳的尸體被抬回了軍統(tǒng)局大院,整個單位像是炸開了鍋一般。關于這次事件,大家當時得知的細節(jié)原委是,行動隊的線人在這個晚上剛剛提供了消息,香港旗袍鋪的裁縫師傅是在重慶潛伏多年的共產黨,他今晚要和自己的同伴接頭。軍統(tǒng)局于是決定將他們一起抓獲。在跟蹤到了國泰電影院后,行動隊分成了兩撥,但里頭的一撥人卻把目標給跟丟了。然后,守在外頭的隊員發(fā)現(xiàn)有人想跳窗,那就確定是對方的接頭人了。于是,他們開了槍。其實,瞄準的時候,原本是想留下活口的。誰想,那女的突然就跳窗了,本來瞄準大腿的子彈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腦門上。而且,這女子竟然是汪榮芳。
那個晚上,奶奶抱著橫尸地上的汪榮芳,哭成了個淚人。她反復地叫喊,你們肯定搞錯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行動隊的開槍者走上前去,試圖跟她做一些解釋。奶奶站起身來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她的喊叫聲那時再次響起,她跺著腳道,哪怕她真的是奸細,也不至于要開槍啊。
“那件旗袍,汪榮芳只穿過一次。我那時也實在不敢相信,汪榮芳怎么會是延安方面的?!?/p>
還是在奶奶住的平房里,她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奶奶說,事件之后,她向單位申請,留下了那件新做的旗袍。之后,她還穿著這件旗袍給組長姜毅英當了一回伴娘。她說雖然自己不喜歡姜組長,但畢竟是同鄉(xiāng)。
“過了幾天,沈半秋過來局里和我見面,從他的口里,我才知道原來那天的《馬路天使》,他旁邊的那個位子,本是留給我的。”
我和奶奶走在江邊的一段人行道上,她繼續(xù)給我講著故事。江風徐徐吹過,她把嗓音提得老高。她的一只耳朵曾經在“文革”批斗時被打傷,一到了室外,她就習慣性地加大嗓門,生怕對方聽不見。
我問奶奶:“如果汪榮芳還在,你會對她記仇嗎?”奶奶掩著嘴巴笑了,她說:“都快入土的人了,哪里還有記仇的力氣呢。”
奶奶接著說:“我問沈半秋,莫不是汪榮芳以你偵緝隊長的身份做掩護,她才方便和那邊的人接頭?沈半秋說誰知道呢,你就別去問了,知道的越少越好。這事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聲張。我說好的,知道了?!?/p>
“也是這次見面的時候,沈半秋向我要了一張照片。此后,他就沒有再聯(lián)系過我,我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后來就干脆不想了。還都南京后不久,四哥說局里要裁員,內戰(zhàn)也要開打了。他勸我回家過清閑日子。四哥的話我是很聽的。我于是就跟新上任的毛局長請了個長假。后來,單位的同事還讓我一起去臺灣,我也沒去?!?/p>
我問奶奶:“難道你和沈半秋之間就這樣結束了嗎?”
奶奶欲言又止,然后說:“他給過我一個擁抱,那是我們第一次這樣親近,很輕。我覺得我們的戀情就這樣開始了,可他說,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我被這句話嚇哭了,拼命地問他為什么??伤f你的頭發(fā)亂了,風大,我給你擦擦眼淚。我轉過身去,那天的眼淚很不爭氣。他又一次抱住了我,這一次是緊緊的。他說時候不早了,我們是不是應該相互祝福?”
窗外的陽光變得稀薄,奶奶結束了這場回憶。她側過身去,用手擦了擦眼角。奶奶說:“一下子說了這么多,回憶讓我很辛苦?!?/p>
五
再說那件旗袍,奶奶至今還保留著。她說她這一生最終一事無成,留著這件旗袍,只是一個念想。但其實我知道,她終究還是幸運的。這件歲月里的青花祥云,雖未給她帶來寓意中的吉祥,但她畢竟還好好地活著。她的四哥和她曾經愛慕過的沈半秋,早就永遠留在了重慶解放的戰(zhàn)場上。還有更加不幸的汪榮芳,命運似乎讓她在奔向死神的途中抄了一條近路。當年,四哥周日旺雖然苦于找不到發(fā)展對象,但為了讓同鄉(xiāng)小妹遠離危險,他一直沒有挑明自己的身份,也始終未告訴過她旗袍的真相。為此,周日旺還受到了組織的批評處分,原因是由于他工作上的考慮不周和跟進不足,那份繪有奸細畫像的情報極有可能在王千荷和汪榮芳的手中丟失。另外,他的舉動也讓回延安的關師傅很長時間被蒙在鼓里,以至于向組織申請將汪榮芳擺進重慶犧牲人員的名單中。真相大白后,哭笑不得的檔案科領導在卷宗前連著叫了兩聲荒唐。
在和奶奶的多次交談中,我覺察到,她后來似乎大致明白了四哥的中共黨員身份。但我可以肯定,她至今無從了解四哥旗袍料子中的秘密,更不會知道警察局的沈半秋還曾想發(fā)展她為地下交通員。至于汪榮芳的真正死因,她又如何能撥開迷霧呢?
二〇一五年的十月,像許多背包客一樣,我也興致大發(fā),開始了一段說走就走的重慶之行。這次旅程中,我有幸碰到了一位同樣健談的老者,他發(fā)起組建了一個關愛抗戰(zhàn)老兵的民間協(xié)會,也珍藏了許多有關老重慶的歷史資料。讓我驚奇的是,老人翻開的一本名為“重慶往事”的自制紀念冊里,在一張照片的下方,竟然標注著“王千荷”三個字。我久久地盯著照片中似曾相識的年輕面容,仿佛跌倒在遙遠的真實里,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虛弱。
當得知我是來自浙江江山時,老人急忙拉我入座,并且泡上一壺“紅巖香雪”綠茶,興致盎然地向我講述起一段一九四五年的詳細往事,恰巧為奶奶之前告訴我的故事做了有力的補充。老人指著照片告訴我:“這就是你的老鄉(xiāng),故事中的王千荷?!?/p>
讓我奇怪的是,茶桌對面的這位老人怎么會對那些往事了解得如此全面。他也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在融融秋日里,摸著重慶火鍋一樣圓圓的肚皮,雙眼瞇成了一條縫。他開心地對我說:“七十年前,我是重慶街頭賣報的,我還曾經帶著自己的噶婆,我們重慶人管外婆叫噶婆,去找關師傅做過旗袍呢??上У氖?,那件旗袍我們一直沒有取到過。因為,關錦云關師傅卷鋪蓋溜了。還有沈半秋,我其實是他的外圍線人。一九四九年的十一月,我們一起參加了二野部隊解放重慶外圍的戰(zhàn)斗。沈半秋當初提供的軍事情報,為戰(zhàn)爭的勝利提供了有力幫助。可惜,沈大哥卻被一顆流彈擊中,倒在了我的身邊。大哥犧牲后,我們從他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了這張王千荷的照片?!?/p>
老人最后說:“七十年了,估計王千荷這會兒也早就不在了?!?/p>
聽完老人的話,我掏出手機,并且將屏幕擺到他的眼前。我找出電話通訊錄中奶奶的名字——王千荷,然后撥通了電話。沒過多久,電話的那頭就傳來了奶奶的聲音。她說:“暉暉,奶奶正在打麻將,你找奶奶,是不是又想聽那些老重慶的故事了?”
聽了這段聲音后,對面那位可愛的重慶“報童”張著碗口大的嘴巴,一屁股跌在了身后的垃圾桶上。我的朋友,請你像原諒沈半秋當初面對汪榮芳時的拙口一樣,原諒我現(xiàn)在的無能,因為我實在無法用準確詳細的語言,去形容他那時錯愕的表情。
而我那時的思緒也十分忙碌,我驚詫于那一天里先后發(fā)生的兩件事情——沈半秋的那個電話以及輾轉到汪榮芳手中的那件旗袍,他們最終讓我的奶奶在一九四五年里與一場革命擦肩而過。而更為重要的是,她至今未曾了解的諸多真相。
奶奶今年已經八十八歲了,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時間或者說這個世界留給她的時間已經與日俱減了。她或許這輩子都無法明白沈半秋當初離開她的真正原因,而實際上,就像這位重慶老人所說的,汪榮芳的死,讓沈隊長徹底打消了發(fā)展王千荷的念頭,他只希望王千荷好好地活著。
當然,沈半秋也無法想象,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的“鎮(zhèn)反”“三反五反”運動直到之后的“文革”,奶奶經歷了漫長的生不如死的歲月。在經歷一次失敗的自殺后,奶奶痛苦地對自己說:“王千荷啊王千荷,既然求死不得,你就求生吧?!?/p>
當我說出這些往事的時候,那位重慶老人在我面前老淚縱橫。
我的重慶之行即將結束,可愛的重慶老人一直送我到站臺。車輪啟動的時候,透過車窗玻璃,我看到的卻是一九四六年春天里的一幕:軍統(tǒng)局還都南京后的南京火車站站臺,一名國軍軍官的右手輕輕落在身邊女孩的肩膀上,他以兄長的身份語重心長地說,既然走了,以后就不用回來了。女孩似乎有滿臉的迷惑,她低頭凝視著腳下一隊急于搬家的螞蟻,一場蓄謀已久的雷雨看來已經迫在眉睫。鉛灰色的天空下,站臺里游走的人群滿腹心事。北方駛來的一列火車正噴著濃煙向他們靠近。女孩終于鼓起勇氣說,四哥,我可以問一些事嗎?你們是不是有些東西瞞著我?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國軍軍官那時已經轉身,行色匆匆的背影很快就淹沒在了一九四六年的人群中。而歲月終將證明,那是我奶奶生命中凝望四哥的最后一眼。
幾個小時后,奶奶與錢塘江上一抹血紅的殘陽不期而遇。此后,另一列火車便載著她一路往西,消失在七十年前茫茫的浙贛鐵路線上。而那時的天空,一場來自北方的雷雨,正朝著列車奔走的方向,努力地追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