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柳花如夢里
◎張詩群 落筆清麗唯美,哀婉沉涼,如江南流水,在石拱橋下低聲潺湲,絮絮訴說著舊日纏綿。喜歡躲避車馬喧囂,鋪雪種字;喜歡與芳草為鄰,聽風絮語。
那年,清軍兵臨城下,南京楚歌四起。她勸錢謙益與她一起投水殉國,白發(fā)夫君走下水池試了試,遲疑半晌說:“水太冷,不能下?!彼龏^身欲沉池水中,卻被錢謙益救下。山河破碎,殉國不能,眼前人又偷生變節(jié),悲涼洶涌而來。彼時的柳如是便如一支殘破的笛,和淚橫吹無人懂。
當年與陳子龍分離后,她一氣寫下二十闋《夢江南·懷人》,每一聲“人去也”都是柔腸百結的不舍,每一句“人何在”都是錐心蝕骨的思念。
命運弄人,當年若兩情長久,也許再沒有與錢謙益的忘年結縭,也沒有往后的故事。
年少淪落風塵,她最好的年華陷在泥淖中,卻出淤泥而不染。她的才貌隨秦淮河水遙迢遠去,在清傲士子們眼中心底,美如隔岸煙火,讓人著迷。
委身紅塵,她血脈里卻有巾幗的氣魄。流寓松江那幾年,她在南園讀書樓與諸多文壇俊杰酬唱宴集,他們吟詩遣懷,慷慨悲歌,對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有著深重的憂慮。此后這濃烈的家國情懷便流貫了她的一生,甚至連她的愛情也高標不俗,誓擇“博學好古,曠代逸才”為歸宿。
陳子龍便是這樣的人,愛上他似乎是命中注定。崇禎八年,她正值芳齡,名士陳子龍已是詩詞名家、復社領袖。這年春,松江鴛鴦樓上有了他們甜蜜的愛巢。這段短暫時光的愛意堆積,是日后她與錢謙益二十多年的平靜相守也不可比擬的。
可惜她是亂世浮萍,一切美好似乎都是僥幸。兩情相悅的戀人卻不是適宜的時間出現的那個,陳子龍已有妻妾,只能與她傷心別離。
“合歡葉落正傷時,不夜思君君亦知。從此無心別思憶,碧間紅處最相思?!焙橙眨河隇t瀟,她閉門謝戶,一個人研墨寫詩,思念遠去的人,祭奠這段銘心刻骨的愛戀。從此他們無多交集,但憑魚雁傳書,再后來,他反清復明被俘后投水自盡,她趕到他的就義之地痛哭一場,仿佛傾盡一生眼淚。那年,她已嫁作錢家婦。
愛過一場,便看淡了男女之情,再攜手他人,看重的是能倚靠終生的港灣。盡管錢謙益年長她數十歲,卻是當朝名宿,政界詩壇都卓有成就,還富甲一方。除了年歲懸殊,他符合她的標準。
她一葉扁舟,著男子裝出現在錢謙益的半野堂時,那神情灑落的俊麗氣質著實讓花甲名士心動不已。他不顧世俗紛議,以“匹嫡之禮”迎娶,又為她筑“我聞室”“絳云樓”“紅豆館”,傾萬千真心溫柔相待。但大明氣數已盡,她歸隱在一個男人懷中的夢想,最終只是一個華麗的幻象。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大明王朝只余殘山剩水,風雨飄搖。錢謙益在南京出任南明禮部尚書不久,在五月暮春的大雨中打開城門降清。
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這是她寫給錢謙益的詩句,像是與往事告別。但她多想與懷念追思的人,與她敬仰的男兒氣節(jié)“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那是她一生難以企及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