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àn)?玥
相思劫
◎?yàn)?玥
九重天闕之上,流云漫卷,笙歌響徹。天帝立于高鑾玉階,漠然看著北天門外的誅仙臺,眸光隱隱動容。洛水從席間緩步而出,恭敬地向天帝行禮,“天帝,如今已是一千三百年了?!宾畷r歌舞驟頓。天帝冷冷望向洛水,額前琉珠玉穗散著駭人光芒,“你是在提醒本帝嗎?”
“洛水不敢?!薄澳潜阃讼隆!?/p>
天帝回得寢殿,便走向觀天鏡,繞指間竟幻化出一個女子模樣,她蜷縮伏地,長發(fā)如雪。千年禁錮于至深至陰的黃河底,令那原本傾城絕世的不老容顏竟有了些許滄桑。揚(yáng)手拂去鏡像,天帝親自去了白鶴仙府。
白鶴看著棋盤,撥弄白須,“天帝今日好興致啊?!碧斓蹐?zhí)著棋子輕輕敲著桌,半晌落子,“仙人,息壤還差幾劫?!?/p>
“今生最后一劫?!?/p>
一千三百年,她舊年音容笑貌似在耳畔縈繞。白鶴的聲音響起,“此劫為天劫,渡者,謫仙可歸,不渡,則……墮入妖魔?!?/p>
天帝袖中的手緊攥成拳,“何劫?”“情劫。”
人間暴雨連天,洪水肆虐,哀鴻遍野。略有道行的人卻嗅出了黃河底隱約的仙氣。
凌琰撐著一把青紙傘,神情專注地凝視黃河中央。河心波濤翻涌,猶如猛獸咆哮。命盤開始轉(zhuǎn)動,河心涌起一個巨大水柱,直入云霄,云端之上一女子白衣白發(fā),蒼白的雙手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
凌琰定了定心神,手撥命盤。水柱遙遙逼近,他屏心靜氣,凝神運(yùn)功。待睜開眼,女子居高臨下儼然王者,冷冷地看著他不發(fā)一語。
凌琰收好命盤,欲轉(zhuǎn)身離去。
“鯀?”她聲音略帶沙啞,像摻著沙礫碎石。
他停住腳步,“姑娘,你認(rèn)錯人了。”
那日之后,她便跟著他。
陳國的客棧里,桌上的飯肴色味俱全。凌琰拿起筷子給息壤夾了菜,息壤只是直直看著他,數(shù)日的相處,凌琰已經(jīng)習(xí)慣息壤默不作聲跟在他后頭,習(xí)慣她在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動用術(shù)法,即便她知道他也是修道之人……
“凌琰……”
他停箸,她卻沒有再說下去。
“姑娘,有什么問題便問吧。你跟著我數(shù)日,恐怕也只是為你開口欲言不言的話吧?!?/p>
“為什么為我解禁?如果你不是鯀……”
他默默嘆息,“天數(shù)有變,世事機(jī)緣,不過如此?!彼察o地回答,“一千三百年前,鯀就已經(jīng)不存人世?!?/p>
黃河底,她早已知曉的命數(shù),只是不聞不問,就可以當(dāng)作不曾發(fā)生。一千三百年后的她,得到的不過是一個涼透的余音。她緩緩起身,那柔弱縹緲的身影仿若一瞬跌墮阿鼻地獄,永世沉淪。
他的心,瞬間有一絲動容,也只是一瞬罷了,他拿出命盤,卦象劫數(shù)……
“掌柜,那位姑娘的房退了,我再待三日。”
翌日,凌琰下樓用膳,只剩下小二無精打采地抹著桌子。“小二哥,今日怎么不見掌柜人影?”
“呦,您還不知道呢,鎮(zhèn)上捉了一個妖怪,今日就要火焚?!贝?xì)細(xì)看清了凌琰,一拍腦門,“好像就是同您一起的姑娘,白衣白發(fā)……”
凌琰斟了一碗茶,不疾不徐道,“何時何地?”
“午時,城門口。這會子,人都去看熱鬧了?!?/p>
他掏出一錠銀子,“房錢飯錢一塊結(jié)了?!?/p>
到城門時,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一抹慘淡白色被綁在柱上,手腳被繩子勒出血跡,觸目驚心地點(diǎn)綴著白衫,她額頭低垂,秀發(fā)隨風(fēng)輕揚(yáng)。他站在人群里,以一個凡夫俗子的姿態(tài)仰望著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神是如何被天地遺棄。他需要做的,是在第一簇火苗燃起的時候,帶走她。
“人群開始躁動,燒死她,燒死她……”
凌琰牽動術(shù)法,轉(zhuǎn)夕之間,風(fēng)云大作,“息壤,天不容你,世不容你,你可愿隨我走?”
息壤緩緩抬頭,笑容悲涼.疑是故人歸,可惜終究不是她要等的那個人。但,凌琰要她活下去。
他把她帶到了黎國。凌,皇姓也,而他是黎國二皇子。他把她安置在王府別院,對她百般地好。
那日息壤在院子里培土栽花,連凌琰在她身后半晌都未察覺。他目光灼灼,瞳孔里意味不明,“息壤,講講你和鯀的故事吧。”
她俯身拂去鞋履上的泥土,“有什么好說的,不過如同后人傳說的那樣罷了。”她轉(zhuǎn)身離去,他茫然無措。此后半月,他再未踏入別院一步。
第十七日,他在門外一下一下叩著門?!跋⑷?,隨我去一個地方可好?”外頭晴光方好,斜斜照入屋內(nèi),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陌上繁花似錦,她使勁地嗅了嗅空氣中芬芳的味道,頭一次細(xì)細(xì)端詳他的青衫墨發(fā),他的眉,他的眼……其實(shí),他也稱得上公子如玉。
“跟我來。”凌琰拉起她的手。息壤只覺心下一動,卻沒有甩開。她知道,他想用人世之情消融那顆禁錮在黃河至陰處千年的冰冷的心。
她隨著他奔跑,衣袂翻飛,彩蝶縈繞。
凌琰指著面前的木屋,雖不大,卻有一種別樣的精致。屋前花樹傲立怒放,香氣靜謐。她掙開他的手,在樹下翩躚而舞,姿容清絕。他鄭重推開了柴門,屋內(nèi)陳設(shè)沒有絲毫鋪張,一如尋常百姓家。“若是以后不舒心,便來此處吧。”
她迎上他的目光,“為何待我這般好?”
凌琰淺笑出聲,“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記住你現(xiàn)在快樂的模樣。”
天界不知?dú)q月,凡間卻是流年細(xì)長。
那日,她親自做了梔子糕,生怕做得不夠好,卻不料他笑道,“好吃?!彼芑匚輧?nèi),又拿出了好幾盤,“喜歡吃就多吃些?!绷桤粗⒆託獾哪樱痪o啞然失笑。“息壤,皇兄命我去黃河賑災(zāi)。數(shù)月可歸?!毕⑷牢⑽@息,又生生扯出笑意,“正好,這些梔子糕可以在路上吃了?!?/p>
他走之后,木屋她倒不常去了。如今花期正好,若是再晚點(diǎn)歸來,怕是人間芳菲盡了。息壤坐在湖邊看著水中倒影,探手將倒影打碎。她看到凌琰在災(zāi)民間游走,數(shù)月不見,憔悴許多。上午艷陽高照,下午卻疾風(fēng)惡行。心中不安漸起,她掐指算出凌琰有劫。
等她趕到時,凌琰命懸一線。災(zāi)民里混入刺客,用毒箭傷了他。蝕骨散,中者五日蝕骨身亡。她遣退眾人,帳篷里只余她和他。“我會救你的。”
息壤,上古神者。仙骨便可起死人,肉白骨。翌日,晨光熹微,凌琰醒了便看到息壤端著碗向他走來。湊近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她臉色蒼白。
“你臉色怎么這樣不好?”
她一笑置之,“照顧你一宿,怎么會好?”
黃河賑災(zāi),勞苦功高,皇帝舉行家宴。笙歌曼舞間,皇帝精明的眸子打量著這個功高震主的弟弟,“琰親王,自古好事成雙,皇兄要為你指一門親事。”
他走出席間,俯身下拜,眸子直直對上皇位上鷹隼般的瞳孔,“臣弟,已心有所屬?!?/p>
皇帝拂袖打碎了玉壺瓊漿,“朕聽聞皇弟金屋藏嬌久矣,怕藏的不是嬌,是蠱惑人心的妖!”
他的語氣愈發(fā)堅(jiān)定,“她不是妖?!?/p>
“不是妖?滿頭白發(fā),卻有傾世容顏?!毖哉Z間盡是嘲諷,“難不成是仙?”
不久,圣旨傳下,琰親王失德,幽禁府中。
一回府,凌琰看著底下人閃閃爍爍的目光,便急急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待聽到管家說“姑娘被皇上帶走了”時,只覺一顆心往下沉。是夜,凌琰不顧禁令,帶四千精兵夜入皇宮。
牢獄深處,息壤蜷縮在一個黑乎乎的角落。
“息壤……我來帶你走?!彼p輕喚她,聲音一如那日救下她時的溫柔。
不久,琰親王逼宮,雖師出無名,但民心所向。繼位后,他只問了她一句,“息壤,你可愿做我的妻子?!彼c(diǎn)頭,“愿意?!?/p>
粉黛紅妝,鳳冠霞帔,那一頭白發(fā)在宮人巧手之下,流光溢彩。她拿著鳳釵在鏡前比著新嫁娘的發(fā)髻,在鏡中卻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天帝長眸微睨,“息壤,你當(dāng)真要嫁于他?”
“當(dāng)然?!?/p>
他語氣冷冷,不夾雜一絲情緒,即便這是他深愛千年的女子,即便千年前她為了一個凡人,不顧天條助他治水,即便……他親手把她打入黃河底。
“有些事,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p>
菱花鏡中浮現(xiàn)了凌琰的模樣。一個方士遞給凌琰一個命盤,她是見過的,正是這個命盤助她逃離了千年之禁。而此刻,命盤顯示的卻是……黃河息壤,千古上神,若得其相助,天子之氣日盛,天下盡歸于囊中……那是她不曾見過的凌琰,眼神里充斥著欲望,貪念。她打碎了菱花鏡,自嘲地?fù)u搖頭,“天帝何苦?”
天帝面色凝重,“息壤,此生是你最后一劫,你且,珍重……我,會一直等著你?!?/p>
淚水奪眶而出,她狠狠地把鳳冠從發(fā)髻上扯去。鳳冠上凌繞的發(fā)絲,是這場喜事最后的休止。她遁匿在宮檐上,只是為了看看新皇會如何收場。
凌琰拿著涼透的鳳冠玉釵,神情冷峻。“來人,迎大將軍長女入宮,另傳,新后離世。”他沒有一絲留戀,決然離開。息壤淡漠地看著眼底的一切,曾經(jīng)親手搭建的美夢轟然傾頹。
凌琰沒有去找她,甚至不曾打探她的消息。
原來在他心里,不獨(dú)獨(dú)只有她一人。她眼淚滴答落在白玉宮地上,血紅血紅,凄涼至極。
她只想逃離。走了很久很久,竟來到了木屋。一念間,木屋化為灰燼,連同那片花海也燒得干干凈凈。息壤眼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決絕與狠毒,“凌琰,從未有人負(fù)我!”
帝后大婚趕在上元佳節(jié),是日黎國張燈結(jié)彩,熱鬧非凡?;屎笠簧碚t鳳袍,珠玉累累,環(huán)佩姍姍,安靜地站在凌琰身邊,接受萬民朝拜。蒼穹之中,她從天而降,一身紅衣,白發(fā)繚亂,清明的眸子幻化為妖冶的紅,詭異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恭喜陛下新婚之喜?!?/p>
他眉頭緊皺,一只手悄悄護(hù)著受了驚嚇的皇后?!白o(hù)駕!”
息壤覺得甚是可笑,當(dāng)初黃河賑災(zāi),若不是她剔骨救他,何時輪到他在此把她視作仇敵。絕望地閉上了眼,她開始念動神咒。便是化為妖魔,她也要?dú)Я死鑷?/p>
凌琰無力喊道,“息壤……不要……你會萬劫不復(fù),墮入魔道!”
她莞爾一笑,置若罔聞,“你當(dāng)我會在乎?”
忽然,有什么力量牽絆住了息壤。她陡然睜眼,看到天帝一襲黑袍立于云端?!澳銇韼退??”天帝搖頭,“不,我只為你?!?/p>
“那便不要干涉我!”
他禁錮著她的念力,看著她愈發(fā)嗜血的眸子,“息壤,你可有看到我?”
千年前,千年后,她負(fù)的,永遠(yuǎn)是這個掌控天地萬物的男人。他的好,她不是看不到,只是她的心早早地被他人占據(jù),縱使遍體鱗傷,也不愿再心安理得接受他的關(guān)切。
“天帝,讓我殺了他!”
“你可知他是誰?”
息壤、凌琰齊齊看向天帝,空氣凝滯地壓迫在他們心頭,只恐下一秒就被這虛無活活扼死。
“鯀。他是千年前的鯀?!?/p>
息壤喃喃道,“怎么可能?鯀早已消失在三界,凌琰怎么會是他?”
“他若非鯀的轉(zhuǎn)世,這世上還有誰有能力幫你解禁?你剔骨救他,他中了蝕骨散卻恢復(fù)得如此之快,你當(dāng)是巧合嗎?”
凌琰的臉色已是復(fù)雜難辨,蝕骨散……剔骨……為何從未聽她說起?
天帝嘆了一口氣,“息壤,收手吧。他是鯀,千年前的鯀,千年后的凌琰是你最后的劫?!?/p>
息壤回眸看著面色頹然的凌琰,轉(zhuǎn)世輪回,鯀的氣息已然無存。但他確確實(shí)實(shí)是故人,曾經(jīng)深愛的故人。她眸中血色漸褪,天空中一輪清月浮現(xiàn),妖氣消散。她一步步走到凌琰跟前,語氣平和,“凌琰,你一開始存了什么樣的心思,我都已知曉?!?/p>
凌琰猛然抬頭,看著她清絕的面龐。
“不管你是不是鯀,我只問你一句,”她聲音一頓,“今生……你愛過我嗎?”
凌琰沉默不語。他為了皇位去為她解禁,去對她好,這樣的他還有資格去愛她嗎?
息壤的眸光漸清,目光柔和,“做一個好皇帝,好好愛你的黎民百姓?!?/p>
息壤歷劫歸來,整個人都失了魂。
天帝躑躅許久,“息兒,如果你愿意……”
“我所有的愛都給了鯀,縱然今生我已不是他至為珍重之人。”息壤打斷了他的話,“天帝,若你對我還有一絲情意,請答應(yīng)我最后的請求?!?/p>
“我想回黃河,去守護(hù)那里的一切。”
重回故地,她已不是禁錮之身,青絲白衣,清美艷絕。日復(fù)一日,翹首遠(yuǎn)望黎國所在。
許多年以后,黎國國君在黃河畔建起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