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浩
花逝于水
□汪 浩
梅雨下的庭院,纏綿,凄美。青色的磚瓦已經(jīng)在歲月里浸淫成另一種顏色,陳舊、灰黑,布滿了苔蘚的痕跡。那屋頂上的天井,如同女人的心思,似乎細節(jié)間藏匿著虛空、失色、錯位的人世美好。
忽然,天地之間,傳來一聲嘆息?!拔逶吕飦硎屈S梅,梅雨漫天淚滿腮。又怕雨濕郎身體,又怕淚灑郎心懷?!边@是隔壁堂姐珍的聲音,她是個黃梅戲迷,偷得閑時,常常關(guān)上院門,在自家的天井旁挪移蓮步,躡輕步,收裙裾,像一朵桃花,落于青花瓷盤之上。
“唱,唱個球,男人都跑了,還他娘的唱。真晦氣?!鄙衔莸墓夤魅隣敳粫r破口罵著。三爺是個粗人,喜歡走村串戶,他本經(jīng)不住連綿的雨季,卻還無端受到這般感傷之音。
堂姐珍且不去理他。近些年,她似乎聽慣了這般謾罵。自從男人消失之后,她便常常受到無端的惡語。也難怪,堂姐珍本是美人胚子,心高氣傲,看不上那些粗俗的村夫野漢,寧可守節(jié),不愿下嫁。加上她男人無端失蹤的一些風言風語,于是,村里所有的臟水都潑向這個可憐的女人。
堂姐珍自幼喪母,本由大伯照看長大。大伯,典型的江南漢子,禿頂,方正黑臉,魁梧,個頭不高,卻游手好閑,常常吹噓些不著邊際的話語,以行騙為生。誰知,這個不爭氣的“父親”,卻在堂姐珍最需要的時候,也莫名地消失了。這些,更加成為他人的話柄,堂姐珍不時被人在身后指指點點,仿佛她的身上藏著巨大的魔咒,一切與其接近的美好事物都會被吸空一般。人們,也都離她遠遠的了。
堂姐珍倒了,大病一場??祻秃螅霊蚋??!翱蓱z你落地就喪了親生母,跟著我沿門求乞到處走,好似水面上的浮萍草,風吹浪打隨水流??偹隳闶强苛苏煞蛟铝烁撾x苦海上官舟……”
庭院緊閉,水袖飛舞。堂姐珍咿咿呀呀,仿佛那一刻心放飛出去,無拘無束。戲,是一種生活;生活,有時也在戲中。堂姐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歌是夢,曲是夢,生是夢,欣喜或哀傷,都是一場夢。
堂姐珍也有幸福的時光,那就是男人在身邊的日子。她男人叫志,瘦高,剪當年鄉(xiāng)下流行的青年發(fā),文質(zhì)彬彬,像個教書先生。
志是招親過來的,平時不愛講話,喜歡唱戲,常聽他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隨手摘下花一朵,我與娘子戴發(fā)間,從此不再受那奴役苦?!碧媒阏渌坪鹾軡M意自己的婚姻,整天“志”長“志”短地叫個不停,還不時夾帶銀鈴般的笑聲。然而,自男人無端消失后,堂姐珍便獨身一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活。
鄉(xiāng)村,在入夏后陷入繁忙—雙搶。先是收稻,接著插秧,一個農(nóng)時趕著另一個季節(jié)。
布谷鳥叫遍的時候,地里的秧苗就快插完了。堂姐珍田間村頭,忙前忙后,沒有一個時辰在家空閑,戲也就此擱息了。本指望這點農(nóng)田養(yǎng)家糊口,豈料碰上久逢的干旱。
水乃陰潤之物,喜陰厭陽,引水灌溉多為夜班工作。這等又苦又累的事情,實在是男人的活。這可愁壞了堂姐珍,她常常對著自己干涸的天井,眉頭緊鎖,一籌莫展……
轉(zhuǎn)眼間,夏去秋來,整片的秧苗,只有光棍三爺和堂姐珍家的,依舊綠油油的,其他家的,全都枯黃死了。于是,這又成為村里熱議的話題,有人甚至說,看見堂姐珍和光棍三爺在夜半時分做茍且之事,那光棍三爺?shù)昧吮阋?,便給自家和堂姐珍家挑水灌溉。
光棍三爺原本生活貧乏,倒愿意添點是非。堂姐珍,將自己鎖在院里,圍著天井,整天以戲為生。只聽她唱:“十月里來北風高,霜似劍來風似刀;風刀霜劍留留情,范郎無衣冷難熬?!?/p>
世事弄人。忽一日,一個男人站在了堂姐珍的面前,堂姐珍眼前一暗,一個趔趄,是她的男人志。
志,更加瘦弱,像一根蒼白的竹竿??粗?,堂姐珍一陣心酸。她沒去理會他的不辭而別,沒有過問他這些年的生活,甚至沒有問他有沒有在外面找其他女人等等。既然回來了,她只想生活,像過去一樣開開心心的。
誰知,日子不長,志和堂姐珍大吵一場,原來志聽到了她和光棍三爺?shù)牧餮则阏Z。兩人越吵越兇,志說:“你真下賤,他那種骯臟之人你也纏?!碧媒阏浜莺莸乜粗腥耍鳒I無語。
夜里,狂風大作,大雨傾盆。人們躲在屋里,聽到池塘埂上堂姐珍一夜的哭泣?!懊妹镁渚鋽嗄c話,滿身是嘴也難對答。我摸黑進山去挑水,保全秧苗為了家。他人言語我不怕,為何你卻不信我。熬不過這三九寒天冰融雪化,到來春三月再還家?!贝蠹s雞叫時分,聲音才停了。
第二天一早,水漫大地,卻哪里看得到堂姐珍的影子。志到處找尋,號啕大哭。堂姐珍就這般消逝了,消逝于白凈凈的水的世界里。
第二年春,堂姐珍庭院的天井里,長出一株荷,開出潔白的荷花,純潔如雪,宛如一名女子立在水中……
(原載《柳城》2016年第4期廣西金啟勝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