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步者
禁忌
□砌步者
剛進臘月,娘的囑咐像村前那條小溪里的水,汩汩流淌。娘說:“要過年了,不能說不吉利的話?!蔽遗c哥心里想著新衣服,但嘴里不得不應(yīng)答:“曉得,曉得?!?/p>
娘又說:“你倆別嘴里答應(yīng)著,卻不裝進心里,記住,豬骨頭、牛骨頭,要說‘元寶’,不能說是骨頭,不然下輩子就會投胎做豬牛;碗里的菜鐵罐里的飯不能說沒有了,不然明年就會愁吃愁穿?!?/p>
我與哥又機械性地應(yīng)答:“曉得,曉得。”
娘繼續(xù)說:“前幾天,村前狗寶的娘牽了他去茅廁里,用刮屎片(篾片)刮了他的嘴?!?/p>
用刮屎片刮過嘴的小孩,亂說話了也不應(yīng)驗,但很丟臉。
我與哥互看了一眼,心里一顫,莫不是娘看出我們心不在焉的?我扮個鬼臉,笑道:“狗寶……”
哥則跑去堂屋,拿來一段篾片,上下翻動著手說:“娘,是這樣刮的嗎?”娘笑了,繼而正色道:“你倆是不是想試試?”
我與哥不敢笑了。一會兒,哥輕聲說:“娘,我衣服袖口破了?!蔽乙步又f:“娘,我的褲腳也破了?!?/p>
娘又笑了:“我就知道你們兩個的心思,等你們爸回來,將豬欄里那頭豬賣了,還了生產(chǎn)隊的超支,再給你們兩個做一身新衣褲,買一雙解放鞋?!?/p>
“解放鞋?好啊,娘,太陽最紅,娘最親!”我與哥抱著娘唱起歌來。
解放鞋兩塊多錢一雙,那可是要做多少個夢才夢得到的。哥說:“娘,那頭豬少說也有一百多斤吧?!蔽乙舱f:“娘,我與哥也幫著打過豬草。”
娘說:“嗯,倆乖崽?!?/p>
臘月二十,修長江防汛堤的爸回家了。出門時很強壯的爸卻是咳嗽著回來的。他瘦得皮包骨,菜青色的臉像冬夜里的月光。爸將我與哥支出屋,與娘商量著什么。
臘月的屋外很冷,寒風喜歡鉆進衣服的破洞里。我回家拿火爐子,剛走到家門口,聽到娘在哭。我偷偷地扒在門框上聽。爸低聲勸道:“你也別哭了,是我愧對你們母子,但又有什么法子?”娘抽泣著說:“可是,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再說,我也答應(yīng)了給孩子們買新衣服,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吧。”
爸咳嗽幾聲,嘆氣道:“那也顧不得了,再怎樣也不能欠公家的,那頭豬一定要交給生產(chǎn)隊,隊長已經(jīng)安排了,小年那天就拉去殺,豬肉分給各家各戶,讓大家過個好年?!?/p>
小年那天,我半夜起床,將豬欄門打開,將豬趕了出去。我回到床上,與哥在被子里偷著樂。我低聲對哥說:“讓他們吃不到豬肉?!?/p>
可是,拂曉時分,我迷迷糊糊中聽到天井有豬被殺的吼聲。原來是豬自己又回到了豬欄里。我與哥蒙了。
轉(zhuǎn)眼到了大年三十。哥說:“弟,講禁忌也沒有鬼用,還不是沒新衣服!”我說:“是的,哥?!?/p>
吃年飯時,哥與我對個眼神,一起將米酒喝完。我操起哭腔說:“娘,米酒喝完了?!蹦锫犃?,連忙說:“乖崽,莫哭,很多的,吃不完?!?/p>
我用勺子敲打著鐵罐,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哪有啊?”娘連忙站起來答:“有的,我來裝給你?!蹦锲鹕?,慌亂中打翻了座椅。哥跑過來,望著鐵罐說:“娘,一粒也沒有。”
娘的憂傷的目光望過來。娘將她碗里的米酒倒進鐵罐里說:“這不就有了,乖崽?!蔽艺f:“那是您吃剩下的,不要?!币慌缘陌致犃?,很生氣,瞪大眼睛咳嗽著呵斥:“找茬!”哥笑著說:“弟,爸的眼睛泛白了(將死的人)?!?/p>
爸發(fā)火了,抓起一塊骨頭擲向我倆。我們側(cè)身相躲,骨頭砸在門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響。我與哥跑出去。哥又說:“弟,爸的骨頭打得鼓響(死了很久的人)。”
第二天,爸真的出事了,至今我仍記得很清楚。那天,陽光像冰一樣冷,生產(chǎn)隊搞開門紅,開山炸石,爸是爆炸能手,拖著病去了,可出了事故,啞炮了,爸在排除途中,出了意外,啞炮爆炸了……后來,我與哥又聽隊里的人說,爸是在長江防汛工地上被石頭壓成重傷,花了生產(chǎn)隊很多錢,爸執(zhí)意不讓公家吃虧,才用那頭豬抵了醫(yī)藥費。
爸末七的晚上,月亮又圓又冷,我與哥跪在爸的墳前,淚如雨下。
(原載《番禺日報》2016年7月24日 吉林王世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