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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你飛

      2016-11-26 14:07:04黃詠梅短篇小說
      廣西文學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孫白塔

      黃詠梅·短篇小說

      在衛(wèi)生間洗過澡后,嚴行進穿上短褲。照鏡子前,他一定是要穿上短褲的,那種闊大的平角短褲。某個部位,遮起來,看不見,似乎更能體現(xiàn)其威武,即便那威武也許——是一種幻覺。中年以后,胸脯以下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那個隆起的地方驕傲得發(fā)亮。嚴行進撫了撫肚皮。鏡子里,他還看到了身后那臺銀色的滾筒洗衣機。忽然像記起了什么,他轉(zhuǎn)過身去,半蹲下來,打開艙門,將腦袋伸了進去。里邊空蕩蕩,耳朵里滿是自己喘的粗氣。他艱難地把腦袋縮回,雙手撐在膝蓋上,使自己直立起來。有點累。他對著鏡中那個胖子冷笑一聲,嗨,哥們兒,你瘋了嗎?

      早上,米嘉欣對嚴行進說:“洗衣機的滾筒里,一定住著一個專門吃襪子的鬼。”嚴行進“嚯”地笑出來?!澳阍谥v安徒生童話嗎?”他看著老婆的樣子,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評價她,只是不斷地搖著腦袋。米嘉欣不是開玩笑的。她指指陽臺上的曬衣竿。那上邊吊著兩只襪子,一只長的,灰色,一只短的,紫色?!斑@次它吃了兩只。以前它只敢吃掉一只的。”米嘉欣郁悶地研究著這兩只落單的襪子。嚴行進一時間無語。有風吹過來,灰色長襪朝紫色短襪踢過去,紫色短襪玩花樣般輕松避開了,像個神秘的武功高手。

      落單的襪子總是會自己出現(xiàn)的。不是在抽屜里,就是在門背后,不是在洗衣籃里,就是在被褥里,總之,刻意去尋找是沒結(jié)果的,只能等,等它們愿意出現(xiàn)的時候。嚴行進很清楚這一點。這就是他們家。

      米嘉欣也很清楚。隔一陣,她會為那些偶然重現(xiàn)的東西而歡叫,仿佛她真的曾經(jīng)失去過它,那種失而復(fù)得的快樂,就像賺了誰的便宜一樣。只是,她的確無法解釋它是如何消失的,它消失的那段時間都經(jīng)歷了什么。一只專吃襪子的鬼,一個專盜身份證的小偷,一個專藏皮帶的變態(tài),甚至是一個專拔U盤的神經(jīng)病……

      嚴行進反問她:“照你這么說,為什么那些東西又會自己冒出來呢?”米嘉欣想了想說:“誰知道,大概只是想借去用一陣,用好就還回來了啊。”嚴行進像咽下一只蛋黃,堵住了。很多話他是沒辦法接的,因為她的想法跟自己不在一個開關(guān)上。

      年輕那會兒,嚴行進覺得米嘉欣很天真,中年以后,他死死地認定她其實是個傻大姐兒。好在米嘉欣是一個旅游博物館的解說員,每天像復(fù)讀機一樣,并不需要什么心機,要是換作其他單位,像米嘉欣這種女人,“死”好幾遍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他總是對那些愛上他家聚會的同事說:“我娶了個奇葩老婆。”好在,這個奇葩老婆不怎么管他,出入自由,花錢自由,仿佛她知道,他是這個家的一件東西,就算哪天被借去用了,用好自然就還回來的。

      周末,嚴行進約單位幾個哥們兒來家里玩牌。玩牌一貫是嚴行進交流工作的一種工具,他們一邊玩,一邊講單位的人事。其中,那個人事處的副處長梁力和辦公室的副主任邱天是???,嚴行進往往從他們那里得到一些額外的消息。最近,單位里進駐了巡視組,有消息傳,第三把手怕保不住了,貪污,養(yǎng)情婦。嚴行進想八卦一下,那個第三把手到底是怎么被搞“死”的。

      作為主婦,米嘉欣像往常一樣給他們沏茶,切水果,還用烤爐烤了些簡單的曲奇餅干。在他們禮貌地夸獎餅干好吃的時候,米嘉欣忽然說:“我吃過一種太空餅干。在阿姆斯特丹。味道很奇怪的?!?/p>

      副處長梁力拿了一手好牌,穩(wěn)坐,等贏,他順便搭了一句話:“嫂子,太空餅干,是給太空人吃的嗎?”

      米嘉欣說:“不是的呀,是吃了之后,人就像飛進了太空一樣?!?/p>

      “噢,是用酒做的吧?”

      “大麻?!?/p>

      臺面上幾只手頓時停下了。他們都看著米嘉欣,包括嚴行進在內(nèi)。

      “真的是大麻做的。反應(yīng)沒那么大就是了。吃過之后,我們玩一種游戲。一個人閉上眼睛,其他人就做一些動作,看那個人是否能看見。我閉上眼睛,看見一個人和一個人擁抱,一個人捏了捏另一個人的左耳朵。她們說,沒錯,她們就是這么做的?!泵准涡赖恼Z速很快,就像她平時在博物館里講解一樣?!安贿^,有的人閉上眼睛,什么也看不到?!?/p>

      男人們都愣住了。

      副主任邱天將手上的牌一把倒扣在桌面,他請米嘉欣多講一些。

      米嘉欣將那次阿姆斯特丹的奇妙之遇大致講了一下。

      “不是說會產(chǎn)生幻覺嗎?怎么會看到真實的東西?”邱天興致最濃。

      “嗯,我查過一些書,對有的人,它會延伸神經(jīng)長度,或者說感知范圍。有的幻覺是真實的,只是你并不相信。不是這樣嗎?不肯相信的東西你們都會說成是幻覺?!泵准涡勒齼喊私?jīng)的樣子,令他們不忍質(zhì)疑。

      “打牌,打牌,別聽她瞎掰,我這個奇葩老婆,一天到晚凈說些奇葩的話,虧你們也信?!眹佬羞M狠狠地甩出了一對紅心2?!斑@一把,我必須管住你。”他指著梁力咬牙切齒地放話。

      米嘉欣獨自離開了牌桌。

      那幾個人又開始叫囂,甩牌。聽起來,嚴行進居然干掉了一手好牌的梁力。

      “你怎么知道一雙黑桃K在我這里?他媽的,莫非吃了太空餅干?”

      “哼哼,我就是吃了太空餅干,牛逼大了?!?/p>

      于是,他們稀里嘩啦重新洗牌,一邊洗,一邊“太空餅干”地說個不停,無非就是總結(jié)失敗教訓和獲勝經(jīng)驗。

      “媽的,以后跟你打牌,看來得先來兩片太空餅干。”

      米嘉欣在臥室聽到那些狂放的笑聲。她認出了嚴行進的聲音。印象中,他好像只有在這些時候才笑得那么忘我,以至于她有點恍惚,平日里那個乏味、沉悶的嚴行進究竟是不是她的一種幻覺?

      對于米嘉欣來說,阿姆斯特丹的確是一次很奇妙的旅行。她是跟幾個閨蜜一起去的。風景倒沒多吸引她。最后一晚在酒店里,杜倩倩在陽臺抽了一根煙之后,回到房間,忍不住從旅行包里取出一個五顏六色的盒子,對正在喝啤酒聊天的她們說:“媽的,來荷蘭不嘗嘗這個,你們是來干嗎的?”米嘉欣接過盒子。她剛在coffeeshop的菜單上看到過,在賣啤酒的路邊小店里也有,她還以為是巧克力,拿起來仔細讀過上邊的字母。杜倩倩是她們當中唯一的女煙民,逛街的時候,她偶爾會消失一陣,她們就知道她找地方買煙去了。就像嗜酒的人喜歡獵土著酒一樣,她喜歡抽當?shù)責?。昨天逛性博物館的時候,杜倩倩就曾經(jīng)脫離過隊伍。趙楊說,我就知道這家伙去買這玩意兒了,跟抽煙一樣嘛。

      “哼,她終于憋不牢了,在coffeeshop吃飯的時候,她就一直在說,這種奇怪的香味,你們肯定第一次聞到,猜是什么?切,這用猜嗎?”李素嵐是五人當中的老大,心思最縝密,每次出門都全賴她做攻略,路線、酒店、交通工具,妥妥的打印在A 4紙上分給大家。

      “抽了會有什么反應(yīng)啊?怪好奇的。”米嘉欣忍不住問了出來。

      “抽一口就知道了唄。在這里是合法的?!倍刨毁粺崃翼憫?yīng)米嘉欣。

      于是,她們就學著杜倩倩的做法,各自卷了一根。一口、兩口,趙楊和喬珊珊就先后嚷嚷:“不行了,不行了,暈?!壁w楊揉著凸起的小肚子哼哼:“怎么這里熱乎乎的?!泵准涡朗裁锤杏X都沒有,她只是覺得那些香味很特別。剛才在coffeeshop一直都坐在這種香味里。

      杜倩倩抽完了一根。米嘉欣抽掉了三分之二。

      接下來,她們幾個人,一聲不吭,等反應(yīng)。山雨欲來的緊張興奮。

      米嘉欣的反應(yīng)最慢。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躺在了地毯上,當?shù)靥簭乃募贡抽_始下陷的時候,她的腦子出奇地清醒——嘿嘿嘿,現(xiàn)在開始。她聽到自己興奮的聲音——地板凹下去了,柱子斜了,噢天啊,整個房間都偏離了,大約有七十厘米的樣子。

      后來,米嘉欣完全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樣了,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畫面。金色的教堂,教堂里的壁畫,教堂里的展廳,展廳里的浮雕,畫面不斷轉(zhuǎn)換,卻無比清晰,仿佛身處其中。

      “是盧浮宮?!泵准涡篮V定地對嚴行進發(fā)誓。“我真的看見它了。”

      第二天她們又一起吃了太空餅干。要不是沒法通過機場安檢,米嘉欣都想帶回來給嚴行進嘗一嘗。做完那個閉眼睛的游戲之后,她當時就想,閉上眼睛的嚴行進到底會看見什么?

      嚴行進聽米嘉欣說起這次經(jīng)歷,倒吸了一口冷氣?!跋麓尾荒茉俑齻兂鋈チ?,尤其是那個杜倩倩,男人婆一樣,難怪會離婚?!?/p>

      米嘉欣沒接話,繼續(xù)跟嚴行進講:“真的是盧浮宮,我回來查過百度,一模一樣,那些壁畫,蒙娜麗莎的微笑,穹頂?shù)膱D案……就像我真的去過一樣?!?/p>

      “你又沒去過盧浮宮。教堂都長得差不多?!?/p>

      說來慚愧,嚴行進沒出過國,也沒有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愿望,他每天從單位到家,從家到單位,也不無聊。他覺得單位就是一個有趣的世界,在他看來,人和人的交往就是從最遠的地方旅行到最近的地方,或者反過來。所有的風景,如果沒有人和故事,有什么看頭?

      米嘉欣不一樣,她喜歡出門走走,看看風景。女兒考上大學之后,他們終于得以脫身,小長假她約嚴行進出去旅行,但嚴行進總是懶得動,他們?yōu)榇瞬粫r生氣。

      “山山水水,我們這里多的是,節(jié)假日就連你那破博物館也人擠人。風景哪里都一樣的嘛?!眹佬羞M就用這樣的話來搪塞。

      “飯飯菜菜,怎么吃都是吃,在哪吃都是吃,那你為什么還要奔東奔西參加各種飯局?”米嘉欣這樣堵回去。

      “吃飯的人不一樣,怎么能一樣呢?”

      “你是吃飯還是吃人?”

      一度,嚴行進認為米嘉欣喜歡出門旅行,大概跟她的職業(yè)有關(guān)。在僅有的幾次一起出行之后,他又覺得她并沒那么喜歡看風景,在跟導(dǎo)游聽講解的人群里,她總是會忽然消失。有一次在一個寺廟里,嚴行進以為米嘉欣掉隊了,給她打手機,原來她壓根就沒跟著大部隊停在半山腰的那個寺廟里,而是一個人爬到了山頂上。嚴行進生氣地在電話里吼:“不來這個寺廟你來這個地方干嗎,莫名其妙!”靜穆的廟宇里回蕩著嚴行進的吼叫聲,所有人都看向他。他不得不灰溜溜跨出寺門。后來,他在山頂一個僻靜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盤著腿,眼睛閉著,很享受的樣子。

      “神經(jīng)病!如果這樣的話,小區(qū)里任何一張石凳上,你愛坐多久就坐多久,跑大老遠干嗎?!?他們總是不歡而散。

      最后一次他們是去青島。那一年,結(jié)婚紀念日遇上中秋小長假。朔望月一點點積攢,如同他們的婚姻,自轉(zhuǎn)、公轉(zhuǎn),各種轉(zhuǎn)動,竟然踩中了某個點。就連嚴行進這種早被米嘉欣判決為——身體里沒有一粒浪漫細胞的人,接受這種命運的暗示,也生出了一些浪漫的想法。他們決定去青島,看海上生明月。

      他們提前一天到。途中因為預(yù)訂的酒店并沒能像廣告上說的那樣——窗邊能看到海,嚴行進在總臺跟人家大鬧了一場。好不容易換到了一個能在窗邊看到海的酒店,已經(jīng)錯過了飯點,饑腸轆轆,又不想出去覓食,只好叫了兩碗海鮮面,為了區(qū)別平常生活,他們額外點了一瓶紅酒。

      落地大窗,窗外有海,總算很合意。海的舌頭卷動著,一下一下地舔在米嘉欣的心里,不是咸的,而是甜的,像膨脹起來的棉花糖。

      他們看過氣象預(yù)報,如果明天天氣晴好,十九點三十八分,最大最圓的月亮將會準時出現(xiàn)在這扇窗前。此刻,他們坐在窗邊,對飲,話雖不多,但跟平時還是不一樣的。米嘉欣望望遠處的海,又望望近處的那個人,陷入了一種幻覺,仿佛自己是個小姑娘,那小姑娘臉上有著青春的光和微笑,她想跟對面那個人談?wù)劇獝矍?。有點困難,但她竟然說出了口:“你還有多愛我?”她連自己都被嚇住了,尷尬得臉紅。對面的那個人也是被唬住了,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如果,這個慌亂的局面是因為緊張,米嘉欣會做出輕松的樣子,替他解圍。然而,他并不緊張,他左顧右盼地壓抑自己,生怕笑出來,結(jié)果他失敗了——他哈哈哈地笑著,仿佛聽到了一個放屁的聲音,忍不住笑了,只好盡力笑得歡樂一些,以期越歡樂越能解除對方的尷尬。如果,那個天真的小姑娘,會在這種笑聲里撒嬌、撒蠻,強迫他投降——愛死你了,愛死你了,夠了吧,她便會原諒他??墒?,她四十六歲,他四十八歲,他們默契的步伐不包括月亮這次踩下的那一步,那是宇宙的規(guī)律,卻是他們的一次節(jié)外生枝。她的理性只夠她在心里把那點紅酒潑到他的臉上,然后讓自己體面地轉(zhuǎn)過身去。

      電視的聲音,很快掩蓋了窗外那些不知內(nèi)情的海的歡唱。那是一檔法制節(jié)目,嚴行進每個晚上準點必看。無所事事,他們各靠在床的一邊,看那個囚徒聲淚俱下地懺悔,拖著腳鐐,領(lǐng)著警察到他拋尸的現(xiàn)場——那是一個礁石凌亂的海邊,海水混濁,兇猛地拍著礁石?!耙粋€花季少女就是在這里結(jié)束生命的?!苯庹f員惋惜的腔調(diào),為這場悲劇謝幕。

      第二天,他們在八大關(guān)轉(zhuǎn)悠,視野都離不開海濱。海幾乎沒什么變化,嚴行進很快就膩煩了。然后他們購物,在攤檔上買海貝飾品。米嘉欣找到了點樂趣,對比那些蠟染的裙子和琉璃手串跟她們博物館紀念品超市的價格相差多少。午飯就在海濱一個飯館吃,為點四個菜還是五個菜,一扎啤酒還是兩扎啤酒,他們爭論了幾句。“兩個人,就是很難點菜。”嚴行進其實還想吃一盤冰浸海螺肉,但,兩人位的桌面顯然已經(jīng)擺不下了。

      在吃飯的過程中,嚴行進開始弄手機。先是短信,幾個來回,電話就響了。

      米嘉欣心里一沉。知道他最終還是忍不住。他告訴過她,在青島有幾個大學同學,已經(jīng)多年沒聯(lián)系了。出發(fā)前,米嘉欣特別強調(diào)了一下,她只想兩個人,看海上生明月。

      一個電話進來,嚴行進就眉飛色舞,仿佛孤島求生者遇見了一艘船。兩個電話,三個電話,嚴行進就嗨起來了。米嘉欣沒法多說什么,她只是很好奇,那些已經(jīng)多年沒見面的朋友,是怎么被嚴行進搜索出來的。

      十九點十分左右,他們看見了月亮,大得有點虛幻。米嘉欣覺得很失望,月亮并沒有在設(shè)定的時間和地點出現(xiàn)。他們一大堆人,在一個安靜的海角,升起篝火,搭起帳篷,月亮就在他們背后的那堆礁石間升起來,而不是那扇落地窗前。

      嚴行進跟那些老同學坐在沙灘上,敘舊、喝酒,扯官場八卦。米嘉欣跟幾個太太一起,負責燒烤,將那些牡蠣一只只撒上蒜蓉,滴上香油,然后一只只擺在燒烤架上。那幾個太太都相互熟絡(luò),跟米嘉欣卻是第一次見面。她們客客氣氣地交流著養(yǎng)生的方法。后來,她們提議煮點姜湯喝,要加點木柴把火燒旺。米嘉欣看到遠處的沙灘邊上有一叢小樹林,便積極地說去那里找找看。其中一個太太執(zhí)意要陪著一起去,米嘉欣拒絕了。朝小樹林走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個太太一直跟著,她只好轉(zhuǎn)過身去,禮貌地說:“請別跟著我,我想自己一個人走走?!蹦莻€太太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米嘉欣顧不了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她只想藏進那堆黑乎乎的小樹林里,就算那里邊有老虎有豹子有豺狼,她也想待在里邊。

      是海邊那種矮矮的紅樹林,因為臺風的原因,長不高。米嘉欣鉆進去,勉強藏身。從樹枝間看天上月亮,并沒那么大那么圓,頓時真實了許多。海風徐徐,吹來了遠處圍在那堆篝火邊的人們的說笑聲。她想退得更遠一點,就像浪潮翻身那般絕情??墒牵芸焖筒荒茉俅氯チ?。距她左側(c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鉆進來一對情侶,他們那么忘情,竟然沒發(fā)現(xiàn)她,他們那么迫切,連明亮的月光也不害怕,發(fā)出一些模糊的氣息和字詞。她只好匆忙扯了幾根枯枝敗葉,落荒而逃。

      那幾個太太已經(jīng)離開燒烤爐,各自回到自己丈夫的身邊。米嘉欣只好朝嚴行進身邊的空位走過去。他在講著一個什么事情,大家都很感興趣地在聽,幾乎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她并沒有坐下,只是脫掉鞋子,站在細軟的沙子里,抬頭向海的方向看去。礁石的陰影很濃郁,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在火光的映照下,凌亂而猙獰。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大聲打斷了興致勃勃的丈夫:“嚴行進,你看那里,那里,我們見過的,那個拋尸的現(xiàn)場。”她用手指著他們身后那堆礁石。

      等那些突然安靜下來的人回過神,那幾個年輕一點的太太們發(fā)出了驚悚的叫聲,她們紛紛躲到男人的懷里去了。只有米嘉欣還站在原地,她腳底那些細軟的沙子仿佛開始松動。如果繼續(xù)這樣站著,她不知道會陷進一個什么地方。

      青島回來之后,他們各自暗暗發(fā)誓,不再一起出門旅行,就像圓月不再會準確地照在他們某一個應(yīng)該紀念的日子上。

      吞下幾片太空餅干之后做的那些游戲,使米嘉欣重新認識了一下自己。與自己平淡的人生相比,她覺得自己多少有些不平凡。她對自己敏銳又奇特的感覺有了些挖掘。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看到的比別人都多,盡管閉上眼睛,她也能看到。她甚至決定將那次所“看見”的畫下來。

      小時候,她跟隨外公學過一些繪畫,也算是有童子功。外公是村莊里的秀才,擅長畫年畫。過年前,村里人會拎一塊豬頭肉來排隊討年畫。抱著鯉魚的大胖小子,戴著官帽的財神爺,甚至復(fù)雜的八仙過海圖,外公都能畫出來。外公去世那年,她跟嚴行進抱著四歲的女兒回村莊過清明,她一戶一戶地去看外公的年畫。那是2 0世紀9 0年代,一陣風似的,村里忽然開始流行一種三維立體畫,幾乎每家的廳堂中央都掛著一幅,他們告訴米嘉欣,往左側(cè)一點看,那畫中人的眼睛是閉著的,往右側(cè)一點看,眼睛就是睜開的。外公的年畫保留下來沒多少,在暗綽綽的偏房,在油膩膩的廚房,甚至在冷颼颼的柴房,米嘉欣找到了他們從客廳轉(zhuǎn)移過去的十來張??傮w來說,外公畫得還是很逼真的,就是臉譜過于單一,無論男人女人,只要笑得喜慶一點,左邊的臉頰都會掛起一只長長的酒窩。

      祭祖結(jié)束后,老舅公拿一只陶瓷碗送給米嘉欣。外公給外婆畫過唯一一張肖像,他們將肖像燒制在陶瓷碗上,留個紀念。米嘉欣從來沒見過外婆,可她在陶瓷碗上一眼就認出了她,跟那些年畫一樣,她的臉頰上有一個美麗的長酒窩。外公把外婆畫在每一張年畫上,這個秘密恐怕無人發(fā)現(xiàn)。米嘉欣對嚴行進說,原來,我是見過外婆的。

      米嘉欣一點一點、細細密密地將她“看見”的那些部分畫在紙上。局部的浮雕,展廳的角落,教堂的穹頂……她們單位資料室有很多關(guān)于盧浮宮的旅游手冊,可她根本就不想借來臨摹,那一次看見的那些畫面,就像印刷一樣牢牢印在她的腦中。外公說,畫畫的逼真,主要是神態(tài)的逼真,而一件東西的神態(tài),是印在畫家腦子里的。外公說不上是什么畫家,但米嘉欣相信外公,他在年畫上畫的那些酒窩,每張都像印出來的一樣。

      嚴行進慶幸米嘉欣選擇了畫畫。到了她這個年紀的女人,琴棋書畫或者養(yǎng)鳥養(yǎng)生,總歸會要撿起一樣的。他單位很多女同事,湊在一起就交流她們的“興趣班”。除了把自己的書房霸占掉——事實上,嚴行進更多的時間是待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畫畫并不是件惹麻煩的事情。跟他一個辦公室的陳曼麗,每天下班回家做飯后又跑回辦公室,吹葫蘆絲,據(jù)說她丈夫只要在家聽到葫蘆絲的聲音,就像低血糖發(fā)作一樣手腳發(fā)軟。

      “畫畫好,安靜,養(yǎng)心,說不定還能讓你,呃,有收獲?!?/p>

      “收獲什么?”

      嚴行進一時說不上來,他擺出一副家長的樣子說:“肯定會有收獲,總歸比跟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出去瘋好。”

      米嘉欣撇了一下嘴。自從開始畫,她的確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跟閨蜜聯(lián)系了。她們給她打電話:“你在忙什么呀,那么久都不給我打電話,太過分了?!泵准涡勒f:“我給誰都不打?!?/p>

      畫出來的都是局部,如果不是米嘉欣在旁邊指指畫畫地解說,嚴行進根本不能確定她畫的就是盧浮宮。不過,用色的基調(diào)倒是很有整體感的,是那種金黃色,很明亮,看久了,嚴行進會覺得那是一幅幅夢境。米嘉欣說,那好吧,就把它們命名為:米嘉欣的夢境系列。

      整個夏天,米嘉欣都在書房里畫她那些“夢境”,有時候連飯都懶得吃,就像上癮一般。

      嚴行進并不介意老婆沉迷于畫畫,他一個人占據(jù)客廳。有的時候,米嘉欣畫得太晚了,就跑到女兒的房間睡,他一個人占據(jù)臥室,靠在床上,手指劃拉幾下ipad,頭一歪就進入夢鄉(xiāng),美美地睡一大覺。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跟同事通電話,哇啦哇啦地講單位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低聲說,大聲笑。遇到同事想聚會了,他也不拘什么時候,就張羅他們過來喝酒。反正,米嘉欣只要一進書房,就像從這個家里消失掉了,偶爾看到她從走廊盡頭那個廁所里出來,他會輕松地跟她打個招呼:“嗨,老婆,又畫多少了?”

      直到老孫打電話來。

      老孫是嚴行進過去的同事,調(diào)離之后,嚴行進跟他的聯(lián)系不多,因為業(yè)務(wù)上并沒多少交集,在嚴行進的通訊錄里,他把他僅僅歸在朋友一類,在這類之上,是親人、死黨、好友、同事。有時候,他跟米嘉欣沒話聊了,也會心血來潮問:“你們孫館長最近怎么樣?”不用問,嚴行進都知道,老樣子。管理著一個風景區(qū)里的歷史博物館,自己肯定都快成老古董了。他曾經(jīng)在一次聚會上遇見過老孫,穿著復(fù)古的立領(lǐng)唐裝,干瘦的身體在里邊晃晃蕩蕩,讓人聯(lián)想起他那個沒有油水的單位。

      “老嚴,你做做你老婆工作,再這樣下去,我也保不住她了?!?/p>

      嚴行進嚇了一跳。這種話他也說過,他警告自己手下——你再闖禍,到時連我也保不住你。

      老孫叨叨地列舉了些米嘉欣的工作錯誤,嚴行進都沒記住,歷史朝代、人文典故這些,他是外行,他對風景沒興趣,除了可數(shù)的幾次接米嘉欣下班,他都沒正兒八經(jīng)到過老孫管轄的地盤。不過,白塔那件事情,他聽明白了。

      在他們生活的這個城市,一段古運河穿城而過,從嚴行進辦公室的窗子看出去,如果沒有霧霾,能看到運河邊上那座白塔。對于白塔的來歷,全城婦孺皆知:當年乾隆下江南,行至這段下榻,忽發(fā)感嘆:此地與京城北海相似,可惜差一座白塔。次日清晨,乾隆推開窗,只見對岸一座白塔聳立,以為是從天而降,身旁的太監(jiān)忙跪奏:是當?shù)佧}商為彌補圣上游湖之憾,連夜趕制而成的。乾隆龍顏大悅,贊賞有加。原來,當?shù)佧}商聞到風聲,用萬金賄賂乾隆左右,將京城白塔畫成圖,然后用鹽包為基礎(chǔ),以白紙按圖扎形速成。一夜造白塔,贏得了皇帝的歡心,更體現(xiàn)了鹽商的機敏。

      后人用漢白玉建起了白塔,盡管它與這里的南方古建筑風格很不搭配,但它曾為這個地方贏得圣上的贊揚,它是一個“功臣”,百姓歌頌它,也歌頌圣上。

      在很多工作間隙,嚴行進會端杯茶,靠著窗戶,呆呆地看著那座遙遠的白塔,心里充滿對古代鹽商五體投地的佩服。

      可是,現(xiàn)在老孫告訴他,米嘉欣不再背那些解說詞,她指著博物館里那座一比十比例的白塔模型,對跟著父母來觀光的孩子們說:“這座白塔,是我們這里的標志性建筑。相傳,清代一個商人,不滿官商勾結(jié),不愿同流合污,被扣以莫須有的罪名,貶至此地,因懷念京城,他跟妻兒一起在運河邊用雪堆了一座白塔,與京城北海的白塔相似,以慰思鄉(xiāng)之情。那年冬天,江南遭受百年難遇的極寒,白塔成冰,經(jīng)年不化。奇怪的是,在他郁郁而逝的那一天,白塔忽然一夜之間融化了。后人為了紀念這位商人,用漢白玉建造了這座白塔,通體潔白無瑕,以喻其清正的一生?!?/p>

      “胡編亂造!”老孫在電話里扯著尖嗓子吼。由他主編的那本本城《風物志》,其中關(guān)于鹽商一夜造白塔的故事,占據(jù)一個章節(jié),圖文并茂,是他親手執(zhí)筆的。

      根據(jù)嚴行進的了解,米嘉欣雖然一貫奇葩,但對待工作還是認真的,不該做出這么、這么——驚世駭俗的事情來,是的,剛才老孫在電話里,不斷地提到了這個詞。

      米嘉欣并沒有否認篡改解說詞這件事。

      “誰能證明他們說的就是正確的?”米嘉欣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讓嚴行進很不滿意,難道她竟然意識不到,這樣下去,她在單位會被搞“死”的。

      “歷史記載是這么說的,你就該這么說。”

      “歷史是誰記載的?”

      嚴行進對歷史沒研究,沒法跟米嘉欣就正不正確這個問題再扯下去?!半S意篡改歷史名勝故事,是,是違法的?!彼坏貌话岢隼蠈O的話來。

      “違的是哪條王法?”米嘉欣毫不示弱,都有些剛烈了。她的這個樣子讓嚴行進有點心虛。

      “幾百年都這么講,人人都這么講,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好的?我就不樂意那樣講,我就樂意跟小孩子這樣講?!?/p>

      “你是在講安徒生童話嗎?”

      “沒錯,我就是講安徒生童話,有本事開除我?!泵准涡郎眢w薄薄的,敏捷地閃進了書房。

      嚴行進憤怒地伸腳踹了一下書房門,他想跟進去,看看那個消失在門背后的老婆,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看看她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而這些“夢境”看起來很可能會將他們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

      可是,那扇門被米嘉欣反鎖了。

      嚴行進沒想到老孫那么容易就能搞定。三個人,菜一千多,酒一千多,加上給老孫帶走的煙酒、紅包,小一萬,他就答應(yīng)把米嘉欣調(diào)換到檔案室去。她再也不需要每天都做一只復(fù)讀機,事實上,這是一臺需要維修的復(fù)讀機。

      在飯局上,嚴行進和老孫之間并沒有多少共同話語,把以前的舊同事講過一遍之后,他和老孫就剩下一杯杯地干酒了。很快,他們就喝到門了。老孫那張干黃的臉,現(xiàn)在紅彤彤地放著光,立領(lǐng)唐裝的扣子已經(jīng)脫到了第三顆。酒已經(jīng)讓老孫失去了端莊,看上去就像一個牢騷滿腹的落拓文人。嚴行進酒量好一些,但也醺了,話特別多。要不是米嘉欣下手把他們的分酒壺都奪去,他們估計很快就會鉆到桌子底下。

      “我這個老婆啊,就,就是個奇葩,老孫啊,你不知道,我得有多操心啊……”嚴行進舌頭有點大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將米嘉欣鬢邊散落的一綹頭發(fā),輕輕地撥回她的耳后,最后將手搭到她的肩膀上,笑瞇瞇地看著她。他那么旁若無人,快要把頭湊到米嘉欣的臉上了。實在太近了,米嘉欣本能地閉起了眼睛。

      閉著眼睛,米嘉欣卻還能看到嚴行進,他并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在助跑,準備翻越對面那扇鐵門,那是米嘉欣讀大學住的女生宿舍鐵門。他向里邊的米嘉欣招著手,一氣呵成地征服了鐵門,順利地站到了她眼前。年輕、清瘦、拘謹,壓抑著荷爾蒙的熱氣。他跌落在二十多年后,米嘉欣閉著眼睛的這一刻。

      米嘉欣嚇得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嚴行進。他已經(jīng)走到老孫的座位邊,情緒高漲,正激動地要求跟老孫擁抱。老孫也激動了,他搖晃著剛從位置上站起來,馬上就被嚴行進緊緊地抱住了,那干瘦的身體被擠得一句話都放不出。

      飯局最終被米嘉欣強行結(jié)束。走出飯店門口,嚴行進和老孫還在拉拉扯扯,又被米嘉欣強行分道揚鑣。跌跌撞撞的老孫被塞進出租車,手里還緊緊牽著那些煙和酒。

      “沒問題,老孫沒問題,他還能拽著東西,就能安全回家,老婆,你放心,沒問題?!眹佬羞M腦子很清醒,嘴巴已經(jīng)管不住了,不斷在重復(fù)地講。

      他們沒有打車,也沒商量過,就相互攙扶著朝南面走。沿著那條運河河堤,大概走十五分鐘就能到家。他們走得很慢,因為沒能走成直線,不斷要矯正腳步。

      這段運河,白天里人是很多的,市民都喜歡來這里走走,岸上桃花、梨花、梅花、櫻花,種了一路,河面上鋪著荷葉,他們把這段運河當作一面大湖,就像是某個皇家后花園,各個季節(jié)都來賞。這是一個夏季的夜晚,荷花的暗香和浮影,荷葉下蠢動的蛙噪,卻讓人心里分外寧靜,靜得米嘉欣只能聽見嚴行進酒氣的聲音。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好像走到了很遠的地方。當這段美好的景致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嚴行進忽然擺脫了米嘉欣的手臂,他圓滾滾的身體一路朝前小跑,一邊跑,一邊喊:“米嘉欣,來,我?guī)泔w?!彼艿镁谷缓芊€(wěn)當,幾乎能跑成一條直線。沒跑多遠,他又停下來了,轉(zhuǎn)過身去喊米嘉欣:“米嘉欣,快來,我?guī)泔w!”話音未落,他像一只猴子,連爬帶蹬,敏捷地攀上了停靠在路邊的那輛叉車上。

      等到米嘉欣走近,嚴行進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那只向上舉著的貨叉架上,就像他是這個龐然大物的某塊零件。他兩只凌空的腳踢來踢去,一邊喘氣,一邊笑喊, “米嘉欣,我?guī)泔w,我?guī)泔w。”

      米嘉欣抬頭看著嚴行進,慢慢地笑了起來。剛才落入胃里的那點酒,也慢慢地升騰了起來。她一直抬著頭,看天空那一團黑黑的影子,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了,好像某樣東西,丟失了很久很久,猛然冒出來的那一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米嘉欣覺得自己背部開始下陷,那感覺就好像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店,她陷入地毯之前,忘乎所以地大叫:“嘿嘿嘿,現(xiàn)在開始。”只不過,這一次,她覺得并不是陷進去,而是,被誰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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