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心武
和王小波喝酒
◎ 劉心武
記得我和王小波頭一次到三星餐廳喝酒,選了里頭一張靠犄角的餐桌。我們面對面坐下,要了一瓶北京最大眾化的牛欄山二鍋頭,還有若干涼菜和熱菜,其中自然少不了廚師最拿手的干燒魚,一邊亂侃一邊對酌起來。我不知道王小波為什么能跟我聊得那么歡,我們之間的差異實(shí)在太大了,那一年我54歲,他比我小10歲。我自己也很驚異,我跟他哪來那么多的“共同語言”?
“共同語言”之所以要打引號,是因?yàn)榫徒徽劦膶?shí)質(zhì)而言,雙方多半是在陳述并不相同的想法。但我們雙方偏都聽得進(jìn)對方的“不和諧音”,甚至還越聽越感覺興趣盎然。我們并沒有多少爭論。他的語速近乎慢條斯理,語言鏈卻非常有邏輯。他的幽默全是冷冷的,我忍不住笑,他不笑,但面容會變得格外溫和。我心中暗想,乍見他時所感到的那份兇猛,怎么竟被交談化解為和藹可親了呢?
那一晚我們喝得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地點(diǎn)。每人都喝了半斤高度白酒。微醺中,我忽然發(fā)現(xiàn)熟悉的廚師站到了我的身邊,彎下腰來望我,我才驚醒過來——原來是在飯館里呀!我問:“幾點(diǎn)了?”廚師指指墻上的掛鐘,呀,過十一點(diǎn)了!再環(huán)顧周圍,其他顧客早已沒了蹤影,廳堂里一些桌椅已然拼成臨時床鋪,有的上面已經(jīng)搬來了被褥——人家早該打烊,困倦的小伙子們正耐住性子等待我們結(jié)束神侃離去,好睡個痛快覺呢!我酒醒了一半,立刻道歉、付賬,王小波也就站了起來。
出了餐廳,夜風(fēng)吹到身上,涼意沁人。我望望王小波,問他:“你穿得夠嗎?你還趕得上末班車嗎?”他淡淡地說:“那不是問題。我流浪慣了?!蔽矣謫枺骸拔覀冞€能一起喝酒嗎?我再給你打電話?”他點(diǎn)頭:“那當(dāng)然?!蔽覀円矝]有握手,他就轉(zhuǎn)身離去了,步伐很慢,像是在享受秋涼。我望著他的背影足有半分鐘,他沒有回頭張望。
回到家里,我沏了一杯烏龍茶,坐在燈下慢慢呷著,感到十分滿足。這一天我沒有白過,我多了一個“談伴”,無所謂受益不受益,甚至可以說并無特別的收獲,但我在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隨意的、絕無功利的交談中覺得舒暢,感到愉快,這命運(yùn)的賜予不就應(yīng)該合掌感激嗎?
(摘自《十二幅畫》東方出版中心 圖/全景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