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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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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中的胡姬與西域酒文化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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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胡姬是指西域來到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女性。唐詩中的胡姬形象一般是作為賣酒或侍酒的身份出現(xiàn),因此往往被稱為“酒家胡”。唐代社會飲酒之風盛行,而胡姬對西域酒文化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中,發(fā)揮了一定的媒介作用。
胡姬;西域;酒文化;傳播
唐代來到中原等地區(qū)的西域胡人女性在唐代文人筆下往往被稱為“酒家胡”、“酒胡”或“胡姬”,其身份地位類似于漢人酒家女。她們往往在酒店內(nèi)以歌舞色藝來輔助賣酒,或表演西域樂舞。唐代是一個詩與酒的時代,大量的詩人乘著酒興寫下了無數(shù)千古名句,其中有很多詩句寫到了胡姬與酒。如“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鏘鏘。紅毾鋪新月,貂裘坐薄霜”(賀朝《贈酒店胡姬》);“胡姬酒壚日未午,絲繩玉缸酒如乳”(岑參《青門歌送東臺張判官》);“落日胡姬樓上飲,風吹簫管滿樓聞”(章孝標《少年行》);“金釵醉就胡姬畫,玉管閑留洛客吹”(溫庭筠《贈袁錄》);“雙歌二胡姬,更奏遠清朝。舉酒挑朔雪,從君不相饒”(李白《醉后贈王歷陽》);“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李白《前有一樽酒行》)等等。由這些詩句可見,唐代社會飲酒之風盛行,而胡姬與西域酒在中原更是廣受歡迎。由于胡姬特殊的身份和職業(yè)性質(zhì),她們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西域酒文化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
唐代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的繁榮發(fā)達,以及開放自由的社會文化觀念和環(huán)境,造就了唐人曠達樂觀、瀟灑恢弘的氣質(zhì),唐代飲酒之風的盛行更加證實了這一點。據(jù)《開元天寶遺事》記載:“長安自昭應(yīng)縣至都門,官道左右,村店之民,當大路市酒,量錢數(shù)多少飲之?!盵1](卷三)由此可知,從長安城東的昭應(yīng)縣一直到長安城東城門一百多里路,兩邊都是酒店。趕路的人幾乎都要喝酒??梢?,酒在隋唐社會習俗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論是朝廷大典、宮廷宴筵、節(jié)令瑞祥,還是民間婚喪嫁娶、親朋聚會都離不開酒。隨著唐代社會物質(zhì)財富的增加,釀酒業(yè)的發(fā)展,社會上飲酒之風也愈演愈烈。形成了無論什么社會階層,上自王公宰相,下至文人布衣,也無論身處何種場合,人們都會縱酒狂飲的社會風氣。
嗜酒之風在文人中尤其盛行。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描寫了賀知章、汝陽王李暠、左丞相李適之等八位“酒仙”形象: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麯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
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
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2](卷二一六)
初盛唐時期的文人大都在思想上不拘儒學(xué)禮制,狂傲放達,行為上放浪形骸,縱情酒色。中唐以后,社會狀況開始由盛轉(zhuǎn)衰,許多文人喪失了兼濟天下的理想,極力尋求心境解脫,紛紛置身酒肆歌樓,縱情酒色,沉湎美酒佳人帶來的虛幻寄托。文人名士們飲酒時,往往同時吟詩作賦,題辭作畫,縱酒狂飲之后,許多名垂后世的詩篇和藝術(shù)品隨即應(yīng)運而生了。例如,被稱為“醉圣”“詩仙”的李白,他有相當一部分詩作是在酒醉后創(chuàng)作的,被稱為“斗酒詩百篇”(杜甫《飲中八仙歌》)。白居易作詩也離不開酒,每逢佳節(jié)宴客或好友相聚,吟詩作賦前,“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詩篋,詩酒既酣,乃自援琴?!嫈?shù)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fù)醒,醒復(fù)吟,吟復(fù)飲,飲復(fù)醉;醉吟相仍若循環(huán),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3](卷六百七十九)在他所做的詩歌中,與飲酒有關(guān)的詩就有數(shù)百首。唐代的書畫家也是如此,如畫家王洽,性情豪放曠達,十分喜愛喝酒,每次作畫前,必定開懷暢飲大醉,“興酣之后,先已潑墨”。[4](卷二一三)在唐代,身為文人士大夫而不會飲酒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飲酒之風的盛行極大地推動了釀酒業(yè)的發(fā)展。唐代由于釀酒技術(shù)的極大提高,各地紛紛生產(chǎn)出各類名酒。據(jù)李肇《唐國史補·敘酒名著者》載,有郢州的富水酒,烏程的若下酒,滎陽的土窟春酒,富平的石凍春酒,劍南的燒春酒,河?xùn)|的乾和葡萄酒,嶺南的靈溪酒、博羅酒,宜城的九醞酒,潯陽的湓水酒,京城長安西市出產(chǎn)的西市腔酒,以及郎官清酒、阿婆清酒和三勒漿酒、石榴酒。[5](P60)唐代的來自西域的“胡酒”主要有高昌葡萄酒、石榴酒等,這些酒類在唐代胡姬酒肆中十分盛行。另外,來自波斯等國的三勒漿、龍膏酒等,也很受唐代宮廷貴族們喜愛。
唐代最流行的來自西域的酒應(yīng)該就是葡萄酒了。葡萄,即“蒲桃”,是大宛(今中亞費爾干納盆地)等國的特產(chǎn),釀造葡萄酒,味道極其醇美。新疆的葡萄種植區(qū)和葡萄酒釀造地區(qū)主要集中在今天的伊犁河流域、奇臺,以及吐魯番、哈密、巴里坤等地區(qū)。關(guān)于葡萄酒的來源,據(jù)考證,大約五六千年以前,在埃及、敘利亞、伊拉克、南高加索以及中亞地區(qū)已開始用自己栽培的葡萄釀制葡萄酒了。這種葡萄酒及其釀制方法后來向西傳入歐洲各國,向東傳播到東亞。先秦時期,自從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引進了大宛葡萄品種,葡萄和葡萄酒由西向東經(jīng)古代西域傳入中原,于是,內(nèi)地葡萄種植的范圍開始擴大,葡萄酒的釀造也開始出現(xiàn)。[6]而真正大規(guī)模釀造和推廣葡萄酒,是從唐代開始的。[7]唐太宗征服高昌后,把高昌的良種馬奶葡萄帶回長安種植,并學(xué)會了新的葡萄酒釀造方法。釀造技術(shù)經(jīng)過大范圍的推廣,許多地區(qū)紛紛開始釀造葡萄酒,如太原的葡萄酒,河?xùn)|的乾和葡萄酒,等等。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葡萄酒在社會上成為備受人們推崇和喜愛的名酒之一。唐代有很多詩人書寫過葡萄酒,如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還有許多記載中也寫到飲用葡萄酒的內(nèi)容,如敦煌變文中有關(guān)于飲用葡萄酒的內(nèi)容,如《茶酒論》:“蒲桃九醖,于身有潤。”《下女夫詞》:“酒是蒲桃酒,千錢沽一斗”等。[8](卷七)來自西域的胡女與葡萄酒并提,如有的詩作中同時出現(xiàn)酒家胡與葡萄酒,如王績《題酒店壁》:“竹葉連糟翠,葡萄帶曲紅?!瓉頃r長道貰,慚愧酒家胡?!笨梢姡鳛椤熬萍液钡暮г诰频昀锵蚩腿藙窬茣r所飲用的,往往是葡萄酒,這無疑更增添了胡姬酒肆的異域色彩。而這也是當時吸引了眾多文人才子們對胡姬與酒大加書寫的原因所在。唐代流行的果酒,除了葡萄酒外,還有如用西域的特產(chǎn)石榴釀制的石榴酒,這種石榴酒因其獨特的石榴香氣和色澤,而更加珍貴。喬知之《倡女行》中就有提到這種酒:“石榴酒,葡萄漿。蘭桂坊,茱萸香。”[2](卷八一)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這些果酒的傳播,改變了唐代以來中原人民以往只飲用糧食酒的習慣。
除了果酒,來自西域的三勒漿在唐代是一種類酒的“飲品”,也是被歸入酒類的,在唐代中國北方地區(qū)也有人喝三勒漿酒。當然,三勒漿也是國宴中的頂級飲品。由于原料的稀缺和工藝的未知,運輸困難,所以此酒的進口量很低,價格昂貴,往往是唐代上層社會人士宴飲的珍品,民間很難見到,除非一些高檔的胡商酒店中。據(jù)李肇《唐國史補》記載:“又有三勒漿,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謂庵摩勒、毗犁勒、訶犁勒?!盵5](P60)謝佛的《唐代的外來文明》中有較詳細的記載:
三種印度古代的訶子都統(tǒng)稱為“triphalā”,梵文的意思是“三果”。漢文也將它們稱為“三果”或“三勒”,勒(*rak)是吐火羅方言中這三種水果各自名稱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吐火羅語是中亞的一種重要的印歐語系的語言,而“三勒”各自的英文名稱似乎也是來源于吐火羅語。這三種名稱分別是“庵摩勒”(梵言malaki)、毗犁勒(梵言vibhitaki)以及訶犁勒(梵言harītakī)。[9](P314)
由此可知,三勒漿是由以上三種植物所釀的酒。三者中,用水煎訶犁勒子,稱為訶子湯,其“色若新茶,味如綠乳。服之消食舒氣,諸湯難以比也?!盵10](P39-40)可見,三勒漿酒應(yīng)該是綠色,因此,從顏色上看就與同是西域胡酒的葡萄酒、石榴酒不同。在唐代一些描寫胡姬酒肆的詩歌中也能見到這種綠色的三勒漿,如“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綠酒生微波?!?李白《前有一樽酒行》其二)等。由于這三種植物都是既可食用也可用于藥中,有助于健胃消食,因此可知此三勒漿酒也有一定的傳統(tǒng)醫(yī)藥和養(yǎng)生的功用。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國就出現(xiàn)養(yǎng)生酒了,但這種養(yǎng)生酒往往是用動物皮肉或內(nèi)臟、植物的根、莖等泡制而成的。到了唐代,據(jù)說,唐憲宗最喜歡喝的一種養(yǎng)生酒叫龍膏酒。這是一種用鱷魚為原料釀制而成的養(yǎng)生酒,是唐代宮廷之御用貢酒。公元810年,西域的烏弋山離國給唐憲宗進貢了八壇龍膏酒,這里所說的烏弋山離國位于阿富汗西部,也是漢代中原王朝與波斯、羅馬帝國交通的必經(jīng)之地??梢?,這種龍膏酒也屬于波斯等國的特產(chǎn),屬于來自西域的胡酒之一。這種酒的“酒色幽黑如純漆”,貢使介紹說,這是用當?shù)靥禺a(chǎn)的一種名為灣鱷的鱷魚經(jīng)過特殊工藝泡制而成的,不僅可以補氣血、壯筋骨、驅(qū)濕邪,還可以延年益壽。據(jù)記載,唐憲宗飲用后,頓時產(chǎn)生了飄飄欲仙的感覺。于是將此酒視為奇珍異寶,定為酒中上品,收藏在金瓶之中,金瓶上還要覆蓋一塊明黃手帕,不許任何人亂動,而且每次飲用都必須使用白玉盞。[4](卷四七)
西域酒在中原的傳播很大程度上與“酒家胡”相關(guān)。“酒家胡”一詞最早在東漢辛延年的《羽林郎》中就出現(xiàn)了:“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倚仗蔣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睆倪@首詩可知,“酒家胡”這一說法在唐代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這一稱呼在唐代詩詞中更是屢見不鮮:
王維《過崔駙馬山池》:
畫樓吹笛妓,金碗酒家胡。
錦石稱貞女,輕松學(xué)大夫。
王績《過酒家五首》之五:
有客須教飲,無錢可別沽。
來時長道貰,慚愧酒家胡。
元稹《贈崔元儒》:
殷勤夏口軟元瑜,二十年前舊飲徒。
最愛輕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
這些詩句中的“酒家胡”就是侍酒胡姬的另一種稱呼。所謂“酒家胡”,即指唐代在中國開設(shè)酒店的西域胡人,也包括在西域胡人開設(shè)的酒店中侍酒的胡人女性。西域胡人在中原地區(qū)開設(shè)酒店除了售賣西域酒之外,還往往由“酒家胡”們?yōu)閬淼骄频晗M的顧客們提供來自西域的歌舞音樂以助興。[11]關(guān)于“酒家胡”這一稱呼的來源,一方面是與中原漢人所謂“酒家女”相對應(yīng)以外,也與唐代盛行的“酒胡子”的說法相關(guān)。唐代胡風盛行,飲酒自然也是唐代文人雅興的主要內(nèi)容。人們通常隨身攜帶著飲酒時使用的巡酒的器物,“酒胡子”就是其中最普遍的一種。這種“酒胡子”是一種木刻胡人偶,其上身豐滿下身圓潤,推而不倒,類似于不倒翁,在喝酒行令之前,讓酒胡子旋轉(zhuǎn),等它旋轉(zhuǎn)停止時,這個木刻“酒胡子”的手指指向誰,就由誰飲酒。唐人嗜好飲酒,因此都十分喜歡酒胡子,文人名士也更是對此吟詠諸多。例如盧注《酒胡子》:
同心相遇思同歡,擎出酒胡當玉盤。盤中臲卼不自定,四座清賓注意看??梢嗖辉谛?,否亦不在面,徇客隨時自圓轉(zhuǎn)。酒胡五藏屬他人,十分亦是無情勸。爾不耕,亦不饑。爾不蠶,亦有衣。有眼不能分黼黻,有口不能明是非。鼻何尖,眼何碧,儀形本非天地力。雕鐫匠意苦多端,翠帽朱衫巧妝飾。長安斗酒十千酤,劉伶平生為酒徒。劉伶虛向酒中死,不得酒池中拍浮。酒胡一滴不入眼,空令酒胡名酒胡?!盵2](卷七六八)
(盧注《酒胡子》)
徐夤也有一首《酒胡子》,也指出了這種酒胡子的形象十分逼真:
紅筵絲竹合,用爾作歡娛。
直指寧偏黨,無私絕覬覦。
當歌誰擐袖,應(yīng)節(jié)漸輕軀。
恰與真相似,氈裘滿頷須。
元稹《指巡胡》一詩更是書寫了這種也被稱為“指巡胡”的酒胡子在飲酒時的意義:
遣悶多憑酒,公心只仰胡。
挺身唯直指,無意獨欺愚。
這些詩作都生動形象地描摹了酒胡子這種巡酒器具的樣貌和作用。通過這些詩可見,酒胡子雖是一種勸酒的木偶,但人們在飲酒時無疑是使之人格化了,人們往往把它看作一個勸酒的人,因此又稱為“勸酒胡”。它為人們帶來了飲酒的歡愉。
與這種用“酒胡子”勸酒一樣,胡人酒店中,由胡人勸酒更是能為酒客們平添無盡的樂趣。因此,“酒家胡”成為了唐人飲酒時的重要角色,“酒家胡”被稱為胡姬也是從為酒客們助興這個意義上來說的。胡人酒肆中那些年輕貌美而又能歌善舞的胡姬們,是為酒客們宴飲助興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這種胡姬酒肆在長安等大都市中十分活躍。在唐代,長安西市是胡商的聚集地,西市的胡姬酒肆繁華錯落。就連城東長安青門一帶,由于胡姬云集,使這里同樣成為一道異域笙歌夜舞的靚麗風景線。胡姬們在酒肆中主要是侍奉客人飲酒助興,因此勸酒無疑是她們的主要任務(wù)。胡姬酒肆極具異域色彩,來到這高檔酒店中,面前美酒、美食成盤,同時又有歌舞音樂助興,更重要的是,有異域美女在旁把盞勸酒,客人們樂此不疲,自然會“為底胡姬酒,常來白鼻騧”(張祜《白鼻騧》)了,這樣無疑就促進了這些胡人酒店的發(fā)展經(jīng)營。
胡姬勸酒也可算是這種酒店里的一大特色,她們往往會使酒客們一醉方休。李白《前有一樽酒行》其二:“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可以想見,胡姬歌舞翩躚,羅衫飄飄,她們?yōu)榭腿藗冋鍧M一杯杯美酒,笑顏如花地一遍遍舉盞勸酒,如此快樂,誰又能不醉而歸呢?李白的《醉后贈王歷陽》一詩中更是描寫了兩個胡姬不依不饒、極力勸酒的情景:
雙歌二胡姬,更奏遠清朝。
舉酒挑塑雪,從君不相饒。
除了勸酒,有些胡姬還有留宿客人的現(xiàn)象,如施肩吾《戲鄭申府》:
年少鄭郎那解愁,春來閑臥酒家樓。
胡姬若擬邀他宿,掛卻金鞭系紫騮。
當然,根據(jù)“邀他宿”一語可知,這首詩中的胡姬的形象、角色,就比較類似于“妓”了,關(guān)于這一點,在此不予詳述。
總的來看,唐詩中對胡姬勸酒的理解絕不是庸俗、低級趣味的。勸酒的方式也不是僅僅拘泥于把盞在側(cè)。歌舞表演更能激發(fā)酒客們的興致。在欣賞優(yōu)美的歌舞時飲酒,并乘酒興賦詩,這是唐代文人雅士們的一大特征。對于詩人們來說,酒興激發(fā)出無盡的詩情來,于是揮毫而作,留下了一首首膾炙人口的詩歌,這也可以說是唐代文學(xué)高度發(fā)展的原因之一。
可以想見,在那個盛世王朝的大都會中,達官貴胄、富豪闊少,以及文人名士們紛紛來到這充斥著美女、美酒、美味佳肴的胡人酒店中,夜夜開懷暢飲,極盡享樂。各色西域美酒呈上來,如花的胡姬們用雪白的纖纖玉手端著晶瑩剔透的琉璃盞,瑪瑙杯在客人身側(cè)頻頻勸酒,各種酒器、酒令、歌舞樂器佐酒,難怪客人們會“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其一)呢。所以,僅有美酒是不夠的,在這些酒店中,胡姬們對西域獨特的酒文化的展示才是真正令客人們留戀忘返的原因。
唐人的夜宴可謂多彩多姿,尤其是胡人酒肆中的夜宴,一切都因充滿了異域色彩而讓人樂不思蜀。賀朝的《贈酒店胡姬》描寫了一幅胡姬酒肆的全景圖:
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鏘鏘。
紅毾鋪新月,貂裘坐薄霜。
玉盤初鲙鯉,金鼎正烹羊。
上客無勞散,聽歌樂世娘。
從這首詩可見,夜晚的胡姬酒肆豪華氣派、熱鬧非凡,還沒進門,老遠就聽見弦管鏘鏘;進門之后更見酒店之高檔豪華:穿過紅毯鋪地的廳堂,坐在雪白的貂裘坐墊上,面前有玉盤盛放的剛剛烹飪好的鯉魚和各式美味佳肴,那邊金鼎中正燉著鮮美的手抓羊肉,眼前還有美麗的西域舞姬以每秒的歌舞來滿足你的耳目聲色之欲。這首詩可說是一副胡姬酒店夜宴圖,而這幅圖無疑是對西域酒店和西域酒文化的一個總體的勾勒和描摹。
對于唐人來說,去酒店飲酒自然是十分愜意的。而飲酒的過程,即如何飲酒并不是簡單的一飲而盡。從進入酒店開始,酒店的環(huán)境、酒具、酒的品種、勸酒的陪侍、佐酒的歌舞技藝、酒令、酒客的酬唱應(yīng)答等等環(huán)節(jié)和因素共同構(gòu)成一種獨特的酒文化。這種酒文化往往因為酒店主人的文化背景而顯示出獨特的文化特征來。與唐代中原地區(qū)傳統(tǒng)酒店所表現(xiàn)的酒文化特征不同,來到胡姬酒肆,欣賞和感受的則是西域酒文化的魅力。具體來看胡姬對西域酒文化的展示,我們可以從調(diào)酒的香料、盛酒的器皿、胡姬侍酒的手勢和姿態(tài)、以及行酒令等方面來分析。
首先,調(diào)酒并非把幾種酒調(diào)和在一起,唐代的調(diào)酒主要指的是用香料增加酒香。如何使美酒更美味,客人更留戀,胡姬酒肆有其獨到的攬客辦法。如李白《客中行》: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郁金香源于波斯和印度西北地區(qū),中世紀時傳入中國。[9](P172-173)郁金香香粉作為香料,可以用來調(diào)酒,以增加酒的香味。唐代已經(jīng)普遍使用香料調(diào)酒增香了,這種調(diào)酒香料往往是由各種花卉配制而成的。比較常見的如桂花酒、菊花酒、玫瑰花酒等,如韋應(yīng)物《郡齋感秋寄諸弟》:“采菊投酒中,昆第自同傾?!边@種做法在胡人酒肆中比較常見的就是用郁金香或玫瑰花的香粉調(diào)酒。
其次,美酒之美,往往需要用酒具來襯托,從這首詩可見,用玉碗盛酒,酒的顏色看起來就像琥珀一般,美妙無比。在杜甫的詩中也可見到把酒比作琥珀的:“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鄭駙馬宅宴洞中》)[2](卷二二四)琥珀和瑪瑙都是來自西方的物品,在唐代一般是由胡商經(jīng)由西域帶入中原地區(qū)。如此晶瑩剔透的酒器與西域各色美酒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西域酒文化的品格,正所謂:“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李賀《將進酒》)“葡萄美酒夜光杯”(王翰《涼州曲》)——酒與酒具相得益彰,顯得珠光寶氣、晶瑩剔透、五彩玲瓏。當然,這種來自西域、波斯的酒具十分豐富,這些在胡姬酒肆中使用的酒具,其造型、材質(zhì)、工藝都可謂上乘。如波斯薩珊式的銀多曲長杯、獸首瑪瑙腳杯、薩珊凸圈紋玻璃杯、中亞粟特的金銀帶把杯、以及流行于拜占庭地區(qū)的銀高腳杯等酒杯也傳入到中國。[12](P65-66)還有一種叫做“金叵羅”、“銀頗羅”的酒具,李白《對酒》中寫到此種酒具:“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必狭_是胡語,據(jù)瞿蛻園、朱金城校注:“叵羅,胡語酒杯也?!杜f唐書·高宗紀》作頗羅?!盵13](P1481)是一種敞口淺底的小酒杯,金叵羅即金制或描金的酒杯。
來自西域的酒具中最具流光溢彩的就是夜光杯了。唐代很多大詩人都對此進行了書寫,如王翰《涼州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睎|方朔《海內(nèi)十洲記》中《鳳麟洲》載:“周穆王時,西胡獻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滿杯。刀長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盵14](卷一百四十二)為什么要同時獻割玉刀呢?因為,此前的夜光杯主要以和田玉制成,杯壁薄脆,以當時的運輸方式,在長途運輸中難免被損壞,于是就改為把和田玉運到酒泉,在當?shù)丶庸こ梢构獗龠\走。后來和田玉供不應(yīng)求,于是就改用在祁連山開采的酒泉玉來制作夜光杯了。夜光杯造型別致,質(zhì)地光潔,色澤晶瑩,杯壁薄如蛋殼,往杯中倒入紅色的葡萄酒,顏色更加剔透瑩潤,堪稱玉液瓊漿,杯與酒的確是搭配得完美絕倫。而用夜光杯盛酒,酒香味更加濃郁。當然,夜晚端著乘有紅葡萄酒的夜光杯,整個酒杯都熠熠生輝,五彩斑斕,令人心曠神怡。自然,這種酒杯在胡姬酒肆中也很常見,如“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李白《前有一樽酒行》)以及“胡姬酒壚日未午,絲繩玉缸酒如乳”(岑參《青門歌送東臺張判官》)等等。
胡姬侍酒的姿勢手法也顯示出異域特色。陜西富平縣唐代房陵大長公主墓壁畫,繪有七位侍女手持帶把壺、高足杯、多曲長杯等各種外來器物侍奉貴族的場景,其中手持高足杯的侍女用手指掐住杯足的姿勢顯然是模仿了西域胡姬侍酒的情調(diào)和姿態(tài)。[12](P65-66)
酒店宴飲時,助酒的酒令無疑能極大地活躍宴飲的氣氛。行酒令是唐人發(fā)明并實際運用在各類聚會宴飲中的。在唐代,它主要以游戲娛樂的形式,用隨機做詩詞文章等文學(xué)活動,來進行喝酒助興的。唐代文人們行酒令實質(zhì)上是一種文化品位與宴飲娛樂相融合的智力游戲。唐代酒令的方式十分豐富,根據(jù)《唐語林》卷八記載:“酒令之設(shè),本骰子、卷白波、律令,自后聞以鞍馬、香球,或調(diào)笑拋打時,上酒招搖之號?!钟衅灬α?、閃令、拋打令?!逼渲校镑槐P、卷白波、莫走、鞍馬,皆當時酒令”。[15](卷一三)在進行酒令游戲時,唐人常借助某些器具來使酒令活動更添趣味,如骰盤、籌箸、酒胡子、香球等。上文所述的“酒胡子”是胡姬酒肆中比較常見的酒令器具。另外,飲酒賦詩也能夠增加飲酒的氣氛。唐代的文人們飲酒,往往是詩與酒同生,詩興往往是酒酣而發(fā),酒興又因詩而濃,詩酒相生相容,可以說,中國傳統(tǒng)詩、酒文化在唐代達到了一個高潮。在胡人酒店,面對胡姬勸酒,更是促使很多著名詩人如李白、白居易、元稹等,詩興大發(fā),書寫了很多首有關(guān)西域胡姬、胡舞、胡酒等異域文化的詩歌,并被后世文人紛紛效仿,這些詩作就是這種詩酒相融的完美體現(xiàn)。
除了以上例舉的種種具有西域獨特酒文化特征的內(nèi)容外,胡姬酒肆中,西域酒文化精神最突出地體現(xiàn)在胡姬們?yōu)榫瓶妥艟贫硌莸奈饔驑肺杷囆g(shù)方面。音樂舞蹈能夠提升人們飲酒時的精神、情感狀態(tài),能夠營造熱鬧的飲酒氣氛。而且,西域胡人本就爽朗豪放、擅長歌舞,相比于中原傳統(tǒng)的婉約含蓄的音樂、舞蹈風格,胡姬酒肆中更多地上演著一場接一場的歡歌熱舞,使飲酒者很容易進入到一種情緒高昂、熱烈的狀態(tài)中,自然酒興大增。
胡姬們風情浪漫、風流灑脫,這也可算是西域酒文化的特色之一。這當然會引來無數(shù)酒客前來消費。但胡姬侍酒的費用一定比較高。能經(jīng)常光顧胡姬酒肆的,大概是一些豪門貴族公子或達官貴人。如李白《少年行之二》: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馬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王績在《過酒家五首》中也說:“有客須教飲,無錢可別沽。來時常道貰,慚愧酒家胡?!辟B即賒賬的意思,雖說來胡姬酒肆喝酒可以賒賬,但如果常常賒賬那就會自感羞愧的??梢?,要想來胡姬酒店,享受西域美酒和胡姬侍酒,沒錢可不行。這也說明了酒家胡姬的商業(yè)性質(zhì)。
總之,唐代在中原地區(qū),胡人酒肆中的胡姬們對西域酒文化進行了全方位的展示,這是一種與中原酒文化不同的風格,它爽朗灑脫、豪放不羈,同時又新奇別致、光怪淋漓,各種異域的誘惑讓人永遠也不會厭倦??梢韵胍?,每當夜色初臨,胡人酒肆便燈燭輝映,一個個如花美姬陪侍左右笑如春風,又有眾多纖腰碧眼的美女在側(cè),宴會廳的舞池中更有美貌的胡姬獻上西域特有的歡快樂舞,各色奇妙的器物琳瑯滿目,美酒入口,甜美芬芳花香滿腹,能不詩意盎然、樂而忘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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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 煉
2010年國家社科基金藝術(shù)學(xué)重點項目:“新疆的生活與文化”,項目編號:10AA001;2015年新疆大學(xué)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新疆民族民俗文化對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研究”(BS150118)。
鄒淑琴(1973— ),女,山東榮成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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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6)04-00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