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簾下

王振興

小說園地

月明簾下

王振興

上篇

在監(jiān)獄的談話室里,我和趙慶面對面坐著,誰也不說話,我們常這樣坐上一兩個小時。

“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和趙慶這輩子,仿佛就是在印證這個諺語。只是沒想到,半生之后,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方、以如此尷尬的方式聚頭。

我們兩家相距不過百米,他娘和我娘是表姐妹,我倆都是丙申年出生,我比他大三個月,按規(guī)矩他叫我哥。親戚、發(fā)小加鄰居,注定了我們扯不斷的關(guān)系。

最讓我們有共同語言的地方是家境。雙方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都是兄妹五人,家境一樣的困窘。惺惺相惜,誰也不會因此瞧不起對方。

但是,從小到大,我們兩人一直處于既像兄弟,又像冤家的關(guān)系之中。

我們倆性格大不相同。

趙慶豪爽、仗義、膽大,但性格張揚,爭強好勝,打架從不服輸,凡事必要拔個頭籌,從小便是孩子王;我討厭趙慶張揚跋扈的性格,但因為有他保護,我很少受人欺負。

我膽小,謹慎,凡事不愿張揚。但我學(xué)習好,有辦法;張慶不喜歡我這蔫頭耷腦的脾氣,但卻離不開我的作業(yè)和主意。

趙慶不許別人欺負我,但他卻經(jīng)常欺負我,甚至有意無意地害我。

比如,鄉(xiāng)下孩子從來沒人教游泳,但差不多都會。就是憑著初生牛犢不怕虎,在水里自個撲騰出來的。而我這個人天生膽小,從不敢到水深的地方去。一次,一群小伙伴在水里玩耍,我照例在水淺地地方泡著。趙慶喊道:“春秋哥,過來吧,這里水不深,才到胸部?！逼渌』锇橐捕颊f水不深。于是,我便壯著膽子過去了,誰知沒走幾步,突然雙腳踏空,踩不著底了。我心里一慌,便開始灌水,等他們把我救上岸,已經(jīng)喝了半肚子水。趙慶還洋洋得意,讓我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十五歲時,我們初中畢業(yè)。趙慶父母告訴他,家里困難,上學(xué)也沒用,回生產(chǎn)隊掙工分。趙慶無耐,便咬住我不放,“春秋家和咱家一樣,他能上學(xué)我為什么不能上!”也不知表姨對我爹娘使了什么魔法,他們竟然也不準我考高中了。我的大學(xué)夢就這樣被毀了!氣得我兩天沒吃飯,三個月沒搭理趙慶。

后來,我也理解了父母。家里人多勞力少,年年都是缺糧戶。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僅要拿錢買糧,還得遭人白眼。畢竟多一人掙工分,家庭困難便可抒解一些。

“好小子不吃十年閑飯”農(nóng)村孩子天生受苦的命。盡管才十幾歲,但生產(chǎn)隊卻把我們當壯勞力使用。耕鋤犁耙,擔挑背拉,什么活計都派給我們干,只是工分只給八分。

我們最喜歡的活計是割草,因為那是按斤記分,多勞多得。重要的是比較自由,草割得差不多時,可以掏鳥窩,追兔子,抓松鼠,采野果,盡情地玩耍。只是別人下工后輕松向家走,饑腸轆轆的我們得挑著七八十斤的青草艱難地向村里挪動。這是自由的代價。

我們最怕的活計是拔麥子?！靶Q老一時,麥熟一響”麥熟就那么幾天,不僅要把麥子搶回來,而且要盡快騰出地來種秋莊稼。因此,這是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時節(jié)。幾天下來,滿手血泡,腰就像斷掉一樣,腿痛得上炕都困難,滿身泥土汗?jié)n攪和在一起,真像在泥淖里滾過的非洲猶豬。

這天,拔完了一塊地的麥子, 我倆都累得癱倒在地上。喘過氣來之后,我慢慢清理著滿是血泡和泥土的雙手。趙慶坐到我跟前,有氣無力地說道,“春秋哥,你打小學(xué)習好,這雙手該是握筆桿子的,難道甘心把這輩子交待在這黃土地里?”

一聽這話,我氣便不打一處來,“哼,還有臉說,這都是拜你所賜!”

“對不起啊春秋哥,當時攀扯你,是想跟你一塊上學(xué),誰知我娘那樣做,是我害了你?！壁w慶說得很真誠。

“唉,也不全怨你,誰讓咱們生在這窮山溝,窮人家?！蔽揖徍土丝跉?。

“我不甘心吶!”趙慶用力捶了一下腳下的土地,大聲喊道,“一定要走出這山溝,走出這個窮家!”

“你見到鄭祥了吧?”我問道。

“見到了,人家現(xiàn)在是軍官。一身整齊的軍裝,穿皮鞋,載手表,真威風啊!”趙慶眼睛一亮,“春秋哥,你是說想當兵?”

“是啊,這恐怕是咱們改變命運的唯一一條道了?！?/p>

“嗯,說得對,就怕家里不同意。十七歲,咱倆可是家里的壯勞力了。”

“公社武裝部長和我家沾點親戚,我想來個瞞天過海,到時候偷偷去報個名?！?/p>

“好,春秋哥,你就是有辦法,咱就這么辦?

當公社武裝部把入伍通知書送到家里時,雙方父母才如夢方醒。氣當然生了幾天,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邊生氣邊為我們打理行裝。

中篇

我們美孜孜地穿上了軍裝,心想終于要走出這窮山溝,到外面看看大世界了。沒想到的是,過北京以后,火車七拐八彎地在崇山峻嶺中爬行了一夜,把我們拉到了塞北的燕山深處。和這里的大山相比,我們家鄉(xiāng)的山可謂小巫見大巫,只能算作丘陵了。想走出小山溝的我們,卻被塞進了茫茫無邊的深山老林。

比深山老林更可怕的,是這里的氣候。

那時正值冬季。壩上高原的凜冽寒風,無情地刺穿了厚重的棉衣,透肌入骨,讓我真正領(lǐng)略了什么叫做“風頭如刀面如割”盡管絨帽把頭蓋得嚴嚴實實,但冷風還是像千萬條鋼針穿隙而入,刺得腦袋直疼。鞋帶如果開了,根本系不上,因為手伸出去就凍得不聽使喚了,只有請歷練多年的老兵幫忙才行。宿舍里雖然生著爐火,但室溫還不到十度。早上起來,靠北面睡的人被子都被凍在墻上。有人說,這里解小便得帶上棍子,邊尿邊敲,這當然是夸張了。但是,小便落地成冰確是真的。時間不長,我們這些來自中原的新兵,大多都被凍傷了手腳。

塞北種不出小麥、水稻,主食是小米、高粱米。長達半年的冬季,只有土豆、蘿卜兩種蔬菜。嚴寒及粗糧,使得部隊中關(guān)節(jié)痛、胃病成了多發(fā)病。

剛到這里,我們都很沮喪。家里雖然苦些,但比這里強多了,干嘛要來受這份罪啊!

人是社會性動物,相對于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在人心目中的份量更重,對人的影響更大。這里自然環(huán)境雖然艱苦,但部隊生活卻是火熱的,他在我們面前展示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部隊就像一個大學(xué)校。他教給了我們什么是理想、信念、價值觀。什么是國家、社會、部隊以及軍人的責任;教給你思想、文化、軍事技能。

部隊就像一個大熔爐。雖然其成員來自五湖四海,家境各不相同,思想千差萬別,秉性自相迥異。但正規(guī)的教育訓(xùn)練,明確的規(guī)章制度,嚴格的組織管理,使得無論你是誰,不管是否愿意,從跨入軍營那天起,就如一塊礦石和碎銅爛鐵丟進爐子,要在其中接受燒化、錘煉和鍛造。

部隊也像大家庭。干部、班長像父母、兄長;同志間是戰(zhàn)友也是兄弟,相互信任,幫助,關(guān)心,患難與共,生死相依,那種情意很特殊。在社會中,除了親兄弟,戰(zhàn)友情恐怕是最深沉,最難忘的了。

部隊也是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他給你一方天地,搭一個舞臺,提供一些機會,讓你施展拳腳,顯露才能,相互競爭,優(yōu)勝劣汰,實現(xiàn)夢想。而且榜樣就在眼前,身邊的許多人同我們一樣,也是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他們在軍旅生涯中完成了人生蛻變,成為各種人才和領(lǐng)導(dǎo)干部。

“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蹦贻p人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很強。我們來自農(nóng)村,吃苦原是家常便飯。在部隊不過是換了一種吃苦的環(huán)境和方式而已,更何況有思想教育和夢想目標的追求。所以我們很快便從沮喪中掙脫出來,漸漸適應(yīng)了部隊生活。

更幸運的是,我和趙慶居然都分到了九連。別看九連在編制序列上排最后,但卻是團隊的第一連,他冠有“二級人民英雄連”等多個榮譽稱號,在萊蕪戰(zhàn)役、孟良崮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及上甘嶺上都留下過輝煌。每年新兵分配,九連都有優(yōu)先選擇權(quán)。九連的士兵走路都昂首挺胸,滿臉的驕傲和自豪,士氣總是噢噢叫。團隊拉歌比賽,誰都不是九連的對手。

在軍營的舞臺上,趙慶最先顯露身手。他1.75米的個子,健碩的身材,黑紅的臉膛,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配上一身軍裝,往那兒一站,軍姿颯爽,一看就是個好兵坯子。

不僅外表光鮮,趙慶靈光的腦子、吃苦的勁頭和永不服輸?shù)男愿?確實是當兵的好材料。幾個月訓(xùn)練下來,他隊列動作干凈利落;射擊次次優(yōu)秀;投彈56米,人稱“小鋼炮”刺殺格斗,老兵都不是對手。半年后被選調(diào)到師教導(dǎo)隊示范班,第二年便當了示范班長,在軍里比武中拔得頭籌,榮立三等功。三年服役期剛滿,便被提升為排長,是我們同年兵中第一個提干的。此時的趙慶,真可謂躊躇滿志,春風得意。

跟趙慶比,我的路途就坎坷多了。蔫頭耷腦,不事張揚的性格,使得我在哪里都像可有可無之人。由于訓(xùn)練成績平常,我一度被調(diào)往炊事班做了“伙頭軍”只是偶然間指導(dǎo)員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一筆好字,才把我調(diào)連部當了文書。

為人低調(diào),做事謹慎,口風嚴實,文筆較好的我比較適應(yīng)文書這項工作,不久便得到了連隊干部的認可?！坝袃?nèi)秀”是他們對我的評價,因而我也被內(nèi)定為“干部苗子”

但我這棵“苗子”卻無處可栽。因為九連的排長必須是頂呱呱的軍事能手,而這卻是我的短板。適應(yīng)我的職位只有營部書記,但此職己讓通信班長捷足先登,畢竟他跟隨營首長鞍前馬后多年。

第四年兵役結(jié)束時,指導(dǎo)員對我說,“讓你走很可惜,再留一年吧,但提干的希望很渺茫,你得有思想準備?！蹦苷f什么呢,連隊干部對我夠好了,認命吧!

就在極度失望之時,命運之神意外眷顧了我。我的一篇文章在報紙上發(fā)表了。那時候,部隊戰(zhàn)士文化普遍較低,能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的可謂鳳毛麟角。有句話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這三年在連部當文書,工作之余我一直在努力讀書,看報,學(xué)著寫東西。文章見報不久,宣傳股孔股長招我到辦公室,像皇上殿試一樣仔細考問了我,還當場命題,讓我寫篇文章?？戳宋矣靡粋€小時寫出的文章,孔股長當場拍板,調(diào)我到團部做通訊報道工作。

到新的崗位之后,我用努力和實力證明了自己,報紙上發(fā)表數(shù)篇文章,材料寫得也讓首長滿意?？喟疚迥?丑小鴨終于變天鵝,我是同年兵最后一個提干者。

提干以后,我和趙慶在各自的領(lǐng)域順利發(fā)展著。

趙慶憑著軍事才干和管理能力,從排長逐級升到副營長;我則走了干事、指導(dǎo)員、宣傳股長的道路。

那年,一紙命令下來:趙慶任三營營長,我任教導(dǎo)員。命運再次把我們兩個冤家扯到了一起。

對這個任命,我可謂喜憂參半,五味雜陳。

在我們部隊有一種說法:×軍的干部是×師的;×師的干部是×團的,×團的干部是三營的, 三營的干部是九連的。我和趙慶同出九連,現(xiàn)在又同掌三營。此時,我們才29歲。在人們眼中,我倆猶如團隊中冉冉升起的明星,前程己經(jīng)擺在面前。

姜團長是我們的老連長,他對趙慶很賞識,也很了解。他在與我談話時說:“趙慶是匹好馬,但性子有些野,讓你和他搭班子,就是希望有個勒韁繩的人?！?/p>

我理解老首長的良苦用心,但這也正是我所擔憂的,因為我對趙慶太了解了。這些年,他一路走來順風順水,主要得益于部隊各級組織的嚴格要求,得益于老首長的賞識和調(diào)教。但他不愛學(xué)習,爭強好勝,過分執(zhí)著,傲氣自負的性格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我這根韁繩未必勒得住他。

我們上任第一年,全團執(zhí)行國防施工任務(wù)。這年,我營以進度、質(zhì)量、安全三個第一的成績完成了任務(wù)。軍里還在我營召開了施工管理現(xiàn)場會。

第二年,老團長因病退休。軍部軍務(wù)處高副處長空降到我團任團長。他一直在機關(guān)工作,不大懂基層,更不懂國防施工。年初分配施工任務(wù),我一聽就炸了頭,三營的任務(wù)比一、二營多了三分之一,這根本無法完成。我當即提出質(zhì)疑?？筛邎F長卻拿大帽子壓人:“三營在艱巨任務(wù)面前從不講價錢,你這個教導(dǎo)員怎么忘了這個傳統(tǒng)?”

此時,趙慶卻出賣了我,他向團長保證:堅決完成任務(wù)!

“遂事不諫,成事不說”團長命令,趙慶應(yīng)承,我奈其何。

我知道趙慶的想法,在新團長面前,他想展露身手。但施工是科學(xué),回到營部我和趙慶仔細計算了工程量,他也犯難了。但此時說啥也晚了,只能硬著頭皮向前拱了。

我和趙慶在工地搭了個窩棚,吃住都在山上。哪兒困難就盯在那里,有問題當場解決,很多時候赤膊上陣,親自指揮。比如火力點澆注,要求一次成型,一個火力點要一個連隊24小時連續(xù)作業(yè)才可澆注完成。每次澆注,連隊三班倒,我和趙慶兩班倒甚至24小時盯在那里。這一年,我倆誰都沒休假,家屬也沒來隊,人都瘦了一圈。全營官兵累趴了不少。即使這樣,到九月底,還有一條坑道和一個火力點沒開工。

“胡天八月即飛雪”此時,中原依然綠意盎然,這里已是滿山枯黃。十一月初就要上大凍了,水泥工程就不能做了。

剩下的那條坑道僅有三十多米,那個火力點就在坑道上方。如果全營晝夜突擊,還有可能完成任務(wù)。

但是,當劈開坑道口時,我們傻眼了:坑道里是風化性片狀沙巖。這種巖石雖然容易掘進,但也容易塌方,非常危險;坑道打成后還須用鋼筋混凝土被復(fù),工程量大大增加。上方的火力點距坑道不遠,由于地質(zhì)條件太差,不能同時施工。這樣一來,無論如何是難以完成任務(wù)了。

恰在此時,軍里要辦一個政工干部培訓(xùn)班,要我參加。我很不放心,便對趙慶說,“咱們認栽吧,實事求是向上級報告,任務(wù)難以完成?！?/p>

“什么?”趙慶一聽就急了“老兄吶,咱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剩這一哆嗦了。危險面前認熊,這是咱三營干的事嗎,咱倆丟得起這個人嗎?!”

我知道趙慶會有這個態(tài)度,所以耐心向他解釋說,“我知道,這樣做很丟人。但是,馬上要上凍了,工程質(zhì)量難以保障;最重要的是,地質(zhì)條件這么差,上下同時爆破,出了事故,那可就不是丟人的事情了?！?/p>

“不放心是吧! 我把九連調(diào)上來,把窩棚搬到坑道口,24小時盯在這里,親自當安全員,這總行了吧?”

見趙慶這個態(tài)度,我也無奈,只好退一步說:“繼續(xù)干可以,但絕不能上下同時施工,把火力點向后拖,大不少戴個沒有如期完工的帽子,反正咱們的工程總量擺在那里?！?/p>

趙慶態(tài)度有所緩解,但對我的話未置可否。

在軍里培訓(xùn)期間,我根本無心學(xué)習。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壓在心頭,總是揮之不去。十天后,我急匆匆趕回營部。趙慶得意洋洋地拉我去了工地。到那里一看,坑道掘進二十多米,五天后即可轉(zhuǎn)入被復(fù)階段;火力點坑基也挖好了,已經(jīng)開始編織鋼筋。顯然,趙慶沒聽我的話,堅持兩個方向同時施工。

“春秋哥呀,你打小就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膽小不得將軍做噢!”趙慶一付睥睨一切,舍我其誰的神態(tài)。

就在我回來的第二天凌晨,一陣急促喊聲把我們驚醒了,“塌方了,營長,塌方了!”九連一排長掀開窩棚的門簾變聲變色地叫喊著。

“怎么回事,傷著人沒有!”我焦急地問。

“連、連、陳連長在里面!”一排長聲音顫抖地說。

我和趙慶衣服都沒穿,一下子沖到了坑道口。向那些驚慌失措的戰(zhàn)士問道:“什么情況?”一個戰(zhàn)士報告說,“我們正在挖碴,連長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即刻命令我們撤離,他和班長在最后,現(xiàn)在里面不知啥情況?！蔽壹纯擅?“一排長,想法接通電源,扯個電燈進來,我和營長進去,其他人在洞口待命。”說罷,我們打著手電進了坑道。

到作業(yè)面一看,塌方有十幾立方米,兩個戰(zhàn)士半身被壓,人還活著,連長陳安不見了蹤影。我用手電仔細檢查了坑道上方,沒有發(fā)現(xiàn)再塌方的跡象。便決定招人進來,搶救被壓人員。十幾個人一擁而上上,先扒出了兩位戰(zhàn)士,后扒出了埋在亂石下的陳安連長。兩位戰(zhàn)士腿被壓斷;九連長陳安犧牲了。

一死兩傷,事故立刻震動了全團!

面對陳安連長白發(fā)蒼蒼、老淚縱橫的父母,哭得呼天嗆地、死去活來的妻子,還有剛滿周歲的兒子,我們深感罪孽深重,羞愧難當。

我和趙慶原是團隊冉冉升起的明星,現(xiàn)在卻成為千夫所指的災(zāi)星。

“不懂裝懂,瞎指揮!”

“不顧下屬死活,用鮮血染紅頂子!”

數(shù)年的努力拼搏,昔日的榮耀風光,統(tǒng)統(tǒng)被落井下石的閑言碎語湮沒了。我和趙慶無言以對,把一切責任都扛了下來。

不久,上級宣布了對我們的處分決定:兩人各記大過一次,作轉(zhuǎn)業(yè)處理。

就這樣,我們的軍旅生涯劃上了句號。

下篇

我們轉(zhuǎn)業(yè)時,“全國學(xué)人民解放軍”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這些為國防事業(yè)奉獻了青春年華的人,被稱為不受歡迎的“老轉(zhuǎn)”一些人為了安排個好的單位或職務(wù),走門子,挖窗戶,把自己的轉(zhuǎn)業(yè)費全搭進去了。

我和趙慶沒有這么做。因為我們既沒門路,檔案里還裝著個大過處分,送錢也是白搭,聽天由命吧!結(jié)果,我被分配到龍山市第二監(jiān)獄政工科當科員;趙慶則安排到市交通局工程隊當了小隊長。

人生如戲,我們就像擲出去的十字飛鏢,在空中劃了一個充滿幻想的漂亮圓圈,卻又回到了原點。

轉(zhuǎn)業(yè)后,我和趙慶同在市區(qū),兩家相距不遠。但剛轉(zhuǎn)業(yè)那些年,他很少聯(lián)系我。他的心理我理解,那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在我面前既很歉疚,又不愿低下高傲的頭。我也樂得如此,兩個從光屁股就在一起的冤家,總算分開了,這樣雙方都活得輕松一些。

十年后,我好歹混上了政工科副科長。趙慶比我風光多了,他竟然當上了龍山市交通局長。

趙慶華麗轉(zhuǎn)身的傳奇經(jīng)歷,有些是他入獄后講述的,有些是我耳聞目睹的。

剛轉(zhuǎn)業(yè)時,趙慶當?shù)哪莻€所謂隊長,實際上是個小工頭。手下三十來人,多是臨時工,做的就是修橋補路,到處打補丁,堵窟窿的雜活。整天日曬雨淋,還有柏油的熏蒸炙烤,比農(nóng)民還受罪。

那年七月,龍山地區(qū)連降暴雨,一些道路被沖得七零八落,趙慶他們便到處去修補。

一天,他們正在郊區(qū)修補一條公路,遠遠看到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在繞行斷路時陷入了泥沙之中。車上三個人又推又拉,折騰了一個多鐘頭,車就是出不來。能坐這種高級轎車的人,非官即富,工人都有些幸災(zāi)樂禍。 另外,趙慶性格豪爽、霸氣,又帶過兵,組織領(lǐng)導(dǎo)能力很強。二三十人的小隊對他來說可謂小菜一碟。時間不長,這個隊便讓他調(diào)理的井井有條,服服帖帖。此時,他這個隊長沒發(fā)話,誰也不敢動。

無奈之中,司機跑了過來,先是遞上大中華,然后賠上笑臉,“師傅們,麻煩你們了,幫個忙吧?！?/p>

“這得問我們頭兒啊?！惫と藗冎钢岗w慶說。

那人趕緊來求趙慶。

趙慶是個吃軟不吃硬、極好面子的人。見人來求,便點頭說,“好,我過去看去看?！?/p>

他圍繞轎車轉(zhuǎn)了兩圈,看到車陷得太深,底盤都托在了泥沙上,推是推不出來了。便招手喊道,“來十個人!”

很快,十個壯漢跑了過來。趙慶指揮十個人彎下腰去,各自抓好車的一個位置。像打夯的吆號手一樣,他雙臂一抬,喊了聲,“喲嗬,起喲!”“喲嗬,起約!”十個人齊聲吼道。車子被抬起來了。隨著趙慶“喲嗬、喲嗬!”的號子聲,工人邁著沉重而又整齊的步伐,抬了三十多米,將車穩(wěn)穩(wěn)地放在公路上。

司機從車上搬下一箱礦泉水分給大家,連連道謝。

一個當官模樣的人走到趙慶面前問道:“哪個單位的,貴姓啊?”

“免貴姓趙,趙慶,交通局工程隊的小隊長?！?/p>

“好,趙隊長,謝謝你們啊?！?/p>

“不用謝,小事一樁?！?趙慶不卑不亢地答道。

“我叫章晨,有事到市政府找我。”那人說罷,伸手跟趙慶握了一下,便匆匆上車走了。

“章晨,章晨……市政府,莫不是哪個章副市長?”趙慶這才回過點味來。

又過了些日子,趙慶正帶人在一個地方干活。這地方是神鹿、高城兩縣及龍山市區(qū)交界處的一個三叉路口,車流量大,公路容易損壞。但公路壞了不是沒人修,就是各修各的,所以這個路口總是此修彼壞,常年坑坑洼洼,破爛不堪,不是堵車,就是事故。近日,省報和電視臺相繼暴光了這個路口的狀況和群眾反映,交通局緊急下令讓趙慶帶人來修。

這天,趙慶正在向大家分配任務(wù),兩輛轎車駛過來。前面的桑塔納還沒停穩(wěn),車門便開了,從里面下來一個人。趙慶一看,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交通局副局長劉旭,便趕緊迎上前去?？蓜⑿窭矶紱]理他,匆忙向后面剛停下的黑色奧迪車奔去,親自打開車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車上慢騰騰下來一人,西裝革履,高視闊步地向這邊走來。趙慶一瞧,噢,正是那天抬車時見過的那個姓章的?？磩⑿衽佹鞠サ臉幼?趙慶肯定了,此人就是章副市長。他是市政府分管交通的首長。

此時趙慶很清醒,他沒有急著上前去。不知章副市長是否還記得他,別鬧個自討沒趣,丟人現(xiàn)眼。便站在一個比較顯眼的位置靜靜觀望。

章副市長由劉旭等人陪同,在三叉路口指指點點地轉(zhuǎn)了一會兒,最后來到施工隊面前。他居然一眼認出了趙慶,經(jīng)直走過來,很客氣地伸出了手,“趙隊長,是你們啊,那天急著回市里開會,匆忙走了,對不起啊?！?/p>

“章市長,您太客氣了,小事一樁,應(yīng)該的。”

“唉,聽口音,你是懷陽人吧?”章晨問道。

“是啊,懷陽縣南郭村的。章市長怎么聽出來的?”

“噢,還挺有緣的,咱們是老鄉(xiāng)啊。我老爸是懷陽走出來的老革命,到現(xiàn)在還是一口懷陽話?！?/p>

“噢,知道了,章家村的?！壁w慶帶著敬佩的口氣說,“章老抗戰(zhàn)時期是咱懷陽縣大隊的隊長,外號章大膽,讓鬼子漢奸聞風喪膽吶,在咱那一帶名氣可大了!”

此話一說,章副市長臉上像貼了金箔一樣, 高興地閃閃發(fā)亮。他做出一付傾聽民意的樣子,舉起一張報紙問道,“趙隊長,這個三叉口都上報紙了,老這么修修補補也不是個事。你在基層,最有發(fā)言權(quán),這路怎么整治才好啊?”

趙慶笑笑說,“我看這張省報挺有用,可以拿它殺個回馬槍,去省交通廳讓他們看報紙給錢,在這兒修個立交橋,一勞永逸?！?/p>

“殺個回馬槍,好,好,這個主意不錯。”章副市長高興地連連點頭,“趙隊長,在交通局干的時間不短了吧?”

趙慶搖頭說,“時間不長?！彼唵谓榻B了自己的經(jīng)歷。

章副市長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趙慶, “噢,當過營長啊,怪不得這么有素質(zhì)?！闭f完拍拍趙慶的肩膀,上車走了。

半個月后,劉旭副局長把趙慶請到辦公室,端茶倒水,十分熱情地說道:“趙隊長,不知你和章市長有這層關(guān)系,委屈你了?！?/p>

“劉局長,你一直對我們很關(guān)照,感謝都來不急呀?！壁w慶違心地說道。

“趙隊長,章市長很欣賞你啊。局里決定,由你擔任局工程隊總隊長?！?/p>

趙慶又驚又喜,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讓他驚喜的事情還在后面。

“趙總?！眲⑿竦姆Q呼馬上變了,“那個三叉口立交橋項目省里批下來了。章市長指定你當這個工程的總指揮。這可是市長工程,擔子不輕啊!”

這是真話,趙慶知道這付擔子的份量。雖然當過營長,組織過國防施工,這兩年也干過些修橋補路的活兒,但建立交橋這種大工程他還從未碰過。趙慶是個聰慧機智,爭強好勝,永不言棄的人。天賜良機,怎肯輕易放過。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劉局長,我明白,這是市長工程,也是局長工程,總指揮是您,我不過是個工頭而已。但我向您保證,一定當好這個工頭。”

這個態(tài)度讓劉旭滿意?？磥碲w慶是個明白人。

這個立交橋工程上頭給了不少錢,是塊肥肉。但它是章市長拿下的。這年頭,當官的誰不想拿工程,那是名利雙收的好事。劉旭在交通局摸爬滾打多年,工程技術(shù)和施工管理他都懂得。但章市長卻把總指揮給了趙慶這個外行的“老轉(zhuǎn)”，劉旭明白,章市長是擔心他這個內(nèi)行無懈可擊地玩貓膩。他了解到,趙慶這個人認真負責,組織領(lǐng)導(dǎo)能力較強,且性情豪爽,俠肝義膽,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章市長重用此人,一是看中了這個干將,可以為他沖鋒陷陣;二是用這個忠心的老鄉(xiāng),來監(jiān)督制約他這個內(nèi)行者。這樣也好,此人既然可為章市長所用,為什么不能為自己所用呢?中間有這個市長信任的老鄉(xiāng),即可免擔嫌疑,還可更好地跟市長攀附關(guān)系。

就這樣,半年后,趙慶不但提前完成了主體工程,還把立交橋周邊進行了綠化、美化。建得跟個小公園似的。昔日的泥渣路,變成了市里的亮點工程。通車典禮那天,省市領(lǐng)導(dǎo)和新聞媒體都來了,章副市長好不風光。

不僅賺得了名望,章副市長和劉旭都大撈一把。當劉旭把20萬元遞給趙慶時,他驚呆了。這是他這輩子摸到的最大一筆錢。

“不,不,這,這我不能拿?！壁w慶的手和嘴都在發(fā)抖。

劉旭意味深長地說,“這可是章市長給的,他把你當自己人了。你要不拿,他咋想呢?”

趙慶心中一凜,即刻明白了:這20萬就是他的“投名狀”拿了,就是自己人;否則……他不寒而栗。結(jié)果,他還是拿了。

接下來,章副市長和劉旭又讓趙慶做了幾項工程。憑著出色的領(lǐng)導(dǎo)能力和對業(yè)務(wù)的逐漸熟悉,這些工程都做得讓他們放心滿意。當然,趙慶得到的回報也越來越多。

拿黑錢就像吸毒,有了第一次,便身不由己,欲罷不能,拿錢的手不再發(fā)抖,而會漸漸麻木。

兩年后,劉旭前面那個副字落在了趙慶身上,兩人成了交通局的一、二把手。

短短幾年,趙慶就發(fā)達了。先是從租借的小屋搬到了局里分配的80坪房子。不久,便自購了一套四室兩廳兩衛(wèi)170坪的大房子。坐駕也由普桑變成了尼桑。

隨著仕途的順暢,趙慶聯(lián)系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這種聯(lián)系主要是兩種方式,一是來家看我。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的,物品檔次越來越高;二是請我吃飯。這種飯局多是老鄉(xiāng)、同學(xué)、戰(zhàn)友聚會,或年節(jié)、生日什么的。

開始,我覺得他能從消極自責的負面情緒中走出來,重新振作而且奮發(fā)有為,很為他高興。后來才發(fā)現(xiàn), 他這樣做半是對我“償債”半是借此炫耀自己。

畢竟是親戚、發(fā)小和戰(zhàn)友,我開始為趙慶擔心。他鋒穎凜凜,率性豪宕,爭強好勝,不善自律的性格是需要管束和制約的。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下,到處都是機會、金錢、利益和誘惑,趙慶能頂?shù)米?

看著趙慶越來越大膽、傲慢、奢華的人生狀態(tài),真為他捏把汗。因此,有機會我便用適當?shù)姆绞絹硖嵝鸦蚯么蛩?/p>

我酷愛書法,作品多次獲獎,是省書協(xié)會員。趙慶裝修大房子時,要我給他寫個對子,掛在玄關(guān)那地方。我想了想,便給他寫了憨山大師的兩句話:

荊棘叢中下足易,月明簾下轉(zhuǎn)身難。

趙慶看了似懂非懂,“老兄,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笑笑說,“我沒這個水平,此話是明朝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大師所言,傳說他的前世是蘇東坡。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人在貧窮困苦,危險艱難的條件下,往往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奮發(fā)圖強,涉險過關(guān);在富貴榮華,燈紅酒綠,一帆風順的時候卻難以把持,喪失自我,容易栽根頭啊?！蔽艺\摯地說,“趙慶啊,咱們都是窮小子,在家吃糠咽菜,在部隊爬冰臥雪,轉(zhuǎn)業(yè)后遭人白眼,混到現(xiàn)在不容易,要知道珍惜啊!”

趙慶撇嘴說,“噢,你是在用這個教訓(xùn)我?！彼钢父畸愄没实拇蠓孔?“我這算什么,有機會到西山逸園去看去看,一幢幢花園別墅,一輛輛高級轎車,一個個美女如花,那才叫氣派,才叫人過的生活。!”

我有些生氣,語帶譏諷地說,“我沒去過西山逸園,可我們那兒關(guān)了好幾個在西山逸園住過的人。有的是大官,有的是大款,有的是大哥,有的是大腕,都曾經(jīng)前呼后擁,一擲千金,顯貴風光過?？梢坏┻M了我們那兒,用人們編的段子說,‘一身囚衣,兩手空空,三餐牢飯,四面鐵窗,五官戚戚,六親無靠,七(妻)離子散,八面嘲諷,九族蒙羞,十分凄慘?！@人吶,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趙慶用輕蔑的目光瞧著我,“老兄啊,我看你患上了職業(yè)病,眼里頭都是犯人。別人都與時俱進,你仍然食古不化。就拿這職務(wù)來說,你可謂文武雙全,為什么混了這么多年,還是個科副,聽說人家背后都叫你‘李洛科夫’(理論科副)現(xiàn)在當官誰還靠什么思想理論水平,品德能力?？康氖侨嗣}、錢財?！慌懿凰?原地不動;勤跑多送,一路順風’這就是現(xiàn)實,你不服不行!”他拍拍胸脯說,“老兄活動要用錢,我給你!”

“謝老弟,那樣的官,我寧可不當!”

“你呀,總也改不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毛病,這輩子就是受苦的命?！?/p>

我淡淡一笑,“苦就苦吧,可心里安寧。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人總想攬權(quán),而權(quán)力之大,莫過帝王?？扇ナ?、清東陵看看,那些被盜開的墓穴中,也不過森森白骨而己;有些人拼命聚斂錢財,富可敵國,但‘良田千傾,日食一升;廣廈千間,夜宿七尺?！瘷?quán)勢與錢財,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啊!”

趙慶譏諷說,“老兄啊,你既已參透紅塵,何不剃度出家,晨鐘暮鼓,清燈古佛,吃齋念經(jīng)去啊!”

我倆爭來吵去,鬧得不歡而散。

我寫的那副對聯(lián)趙慶始終沒掛。

還有一次,他約幾個朋友聚會,我也去了。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際,大家照例都要講些段子。我這人不大喜歡這種無聊的事情,每每總是只聽不說。這天,幾個人開始擠躉我,“李大才子,你金口難開,今天破例賞一段咋樣!”

“好吧,今天也湊個熱鬧。就說個我們哪兒的故事吧?！?我不好意思笑笑說。

“監(jiān)獄里幾個貪官聚在一起,都喊冤枉。一個人拍胸脯說,‘我這個人講義氣,從不白拿人家的錢,誰送的錢都記在小本上,為的是日后逐一回報。誰知小本子被搜出來,鐵證如山,想賴都賴不掉。我好心鑄大錯,冤不冤吶?！硪蝗私由蟻碚f,‘唉,我比你冤多了,人家送的錢大都是我那個貪財?shù)乃览掀糯盏?收了誰的,收了多少我也說不清。可這些錢都讓小舅子、小姨子拿走了,我冤不冤吶!’另一個不服氣,‘你是冤,可肉爛在鍋里。我呢,貪的錢都讓小三、小四卷跑了,人財兩空,何其冤吶!’另一個撇嘴說,‘你雖冤,可好歹風流快活過呀。我呢,收了幾百萬,住舊房,穿舊衣,吃面條,一分沒敢花,人卻進了監(jiān)獄,真冤吶?！腥送榈卣f,‘嗯,這是有點冤,可你如數(shù)退臟,少判了些年,也算有些補償?！?’最后一個眼淚汪汪地說,‘我仗著膽子貪了二十萬,悉數(shù)送給局長,想買個科長?？赡峭醢说熬秩粌赡甓紱]打開我送錢的盒子,那里面有我買官的請求啊,我比竇娥還冤吶!”

段子講完了,四周卻沒人笑。我這才意識到,在座諸位大小都是官兒呀!“當著矬子別說矮”瞧我這豬頭 !“話不投機半句多”此后,趙慶很少叫我參加聚會了。

兩年后,章副市長升任省交通廳副廳長。一榮俱榮,劉旭跟到交通廳任處長,趙慶接任市交通局長。

局長一當,他與我聯(lián)系更少了。我也樂得個眼不見心不煩,省得為他操心了。沒想到,我們又在監(jiān)獄里相聚了。

“春秋,我害過多次,可你一次就害得我永世不得翻身吶!”這是趙慶入獄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這話事出有因,事情是這樣的。

我們的村子在太行山東麓,四面環(huán)山,交通閉塞。只是村北面有一條大沙河從山谷間穿流而出,沖出了一條出山之路。此路沿河而走,異常難行,俗稱“七里河灘八里溝,還有二里凈石頭?！痹缦冗B馬車都難以通行。后來雖然拓成了簡易公路,但依然坑坑洼洼,顛跛難行。雨季山洪下來,經(jīng)常交通中斷。每次乘車回家,都得顛個七葷八素的,很是受罪。

榮升交通局長那年春節(jié), 趙慶特意回家過年。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自然少不了設(shè)席擺酒,大宴賓朋。席間,在幾個同學(xué)慫恿下,我對他說,“趙局,你是咱村走出來的最大官了。不忘桑梓,造福鄉(xiāng)里,這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你當了交通局長,為咱這山溝修條路吧,這可是積德修福,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啊?！?/p>

在這種場合給他出難題,趙慶很反感,但又不好發(fā)作。他苦笑著說,“春秋哥,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這路怎么修,你想過嗎?”

我知趣地搖頭。

“我早就想過,在原路上修修補補,這容易,可山洪一沖,又白搭了。只有在北沙河上架座橋,在東山嶺上劈個口子,繞開河道,修一條新路,才能一勞永逸。另外,從咱村向西,這條川里還有十幾個村子,都得考慮在內(nèi)。這樣一來,就不是三瓜兩棗的數(shù)了,得數(shù)千萬的資金。這么一大筆錢,市交通局是拿不出來的?！?/p>

“現(xiàn)在上頭不是要搞村村通嗎,章市長又當了廳長。有這個名目,再憑你們的關(guān)系,這事還不是手到擒來?！蔽矣謱⑺卉?。

跟著我的話,其他人也湊上來激他,“趙局長,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你本事大。他們說,修好了這條路,要給你送匾、立碑呢?！?/p>

趙慶是個好大喜功,極愛面子的人,這種場合是不肯丟份子的。他拍拍胸脯說,“好,大家放心,我盡力去辦!”

半年后,這條路真的動工了。一年后,正當人們歡慶道路通車之際,章晨、劉旭、趙慶一起被抓。

“趙慶,哥對不起你,路是我鼓搗你修的,可沒想到你們會栽在這上面啊?！蔽?guī)е妇味仲|(zhì)疑的口吻說道。

“哼”趙慶十分不滿地說,“你想給家鄉(xiāng)辦好事,我何嘗不想?？赡阒佬捱@條路多難嗎?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下,你就是真心實意想為老百姓辦點事,也得用腐敗的方法才行?！?/p>

看著我疑惑的眼神,趙慶說,“就拿村村通工程來說吧,這當然是造福于民的好事,可辦這事得要錢吶。每年的經(jīng)費就那么多。狼多肉少,大家都去爭。而經(jīng)費就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給你,可以說一百個理由;不給你,也可以說一百個理由。想拿到錢,就得照潛規(guī)則辦,不光是回扣,還得用他們指定的工程隊,指定廠商的鋼材、水泥等。一個工程,就是一塊唐僧肉,誰都想咬上一口。那柱香燒不到,你都麻煩。這回,就是劉旭得罪了他的副處長,把事敗露了?！?/p>

“他們這樣干,你也差不多吧?!”我質(zhì)問道。

“春秋哥,你就是個書呆子,不食人間煙火。你知道現(xiàn)在的官場風氣和辦事規(guī)則嗎?”他喝了一口水,無奈地說道,“沒有錢,什么事也別想辦;人和人之間,只講利益,沒有原則。在一個班子里,一個圈子內(nèi),大家都拿,你不拿,鶴立雞群,自我孤立,就很難混得下去?！俏易孱?其心必異’人家會不信任你,害怕你。輕則敬而遠之,重則刁難、排擠、打擊你?！?/p>

“所以你便與他們同流合污了?！?/p>

“唉,我算什么,不過是個監(jiān)工而已。從來沒主動向誰索要過一分錢,不過是啃骨頭喝湯而己。”

“可那也不少啊!”我嚴肅地說。

趙慶點點頭,眼中閃出了淚花。他是個剛強的人,很少在他人面前掉淚。

“春秋哥,真后悔呀!你送我那副對聯(lián)時,覺得你對我不放心,總想管教我,心里很煩?，F(xiàn)在想想,在部隊時,有黨委、支部、黨小組,有人教育、監(jiān)督、提醒,還有你常在耳邊嘮叨,心里雖煩,可免得犯大錯。到地方后,一朝為官,除了頂頭上司,誰來管你。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可以稱王稱霸,為所欲為。這人就成了無舵之舟,無韁之馬。憨山大師說的對呀,月明簾下,名利榮華之所,溫柔富貴之鄉(xiāng),就像進了那盤絲洞,要想轉(zhuǎn)身出來,當真是很難吶!我爭強好勝,圭角畢張,太過執(zhí)著,什么都想要,沒有你那么看得開,沒有你那種定力,經(jīng)不起誘惑,喪失了自我,栽根頭是早晚的事。唉,悔不當初啊!”趙慶淚眼惺忪,仰天長嘆。

這是入獄以來趙慶在我面前第一次檢討自己。看得出,他的態(tài)度是誠摯的。

王振興,石家莊陸軍指揮學(xué)院教授,研究生導(dǎo)師,軍事心理學(xué)家,著有《軍事心理學(xué)》《現(xiàn)代心理戰(zhàn)》等專著十部。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王三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