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更生]
我最好朋友的婚禮
[文/蘇更生]
這些年,那些我們愛過的男孩,不知道終究去了哪里,而她留在此地,我獨自緩緩而歸,只能暗嘆:花滿市,月侵衣,這戀戀的風塵呵。
飛機晚點三個小時,我在機場發(fā)燒,窩在惡貴咖啡館里,十元一杯的白開水喝了五杯,希望把感冒壓下去。我要飛去北方,出席她的婚禮,做伴娘。上了飛機,莫名其妙被升艙??战憷虾熥雍螅^等艙只有我。窗外是深藍的夜空,機艙里燈光昏暗,安靜得正好睡覺,我卻怎么也睡不著。
跟她認識已太多年。我還記得在那個周五的下午,我們搭車回家。烈日下的公路塵土飛揚,車卻意外停住,等了許久也不開。全車人站起來看發(fā)生了什么。我在后排,她正好回頭。我揚了揚下巴,問:“喂,現(xiàn)在幾點?”她手上有表,答:“三點?!?/p>
那年我們都十二歲。
后來這些年我曾反復(fù)回憶過這場景,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車廂中灰塵跳動,她扎了兩只小辮子,頭頂?shù)募毿〉陌l(fā)絲豎起來,對著我咧嘴一笑,說:“三點?!蔽以f過這場景,她說不記得了。
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區(qū)別,我沉浸于回憶,略悲觀,而她是現(xiàn)世享樂主義者。我們在同一家寄宿學校念書,不同班,每周五一起搭兩個小時的巴士回家。中學六年,從未間斷。在不回家的時候,我們騎著自行車在街上瘋跑,對路邊的行人大笑。那些引人發(fā)笑的內(nèi)容早已忘了,可那時的青春就是如此明亮,可以笑出聲來。
每個周末我們都膩在一起,逛街、吃飯,向父母討來零花錢一起用光。有次我騎車載她,前面有輛大巴,由于沖得過快來不及剎車,我叫嚷著:“你快跳,快跳!”她“蹭”地跳下單車,我以人字形撞貼在大巴上。這輛車并未開動,我也沒受傷,兩人又為撞上靜止的大巴狂笑不已。
她是學校最漂亮的女孩,而我就是那個女伴。她在學校里換了若干男友,而我則替她向不同的對象傳過紙條。我們曾躺在床上不停地談?wù)撐磥恚瑫藿o誰,會有怎么樣的婚禮。我記得有天談?wù)撈鸾Y(jié)婚戒指,她說:“鉆戒要三克拉以上才有靈魂?!蔽殷@愕地體會這句話的厲害之處。她是精明的現(xiàn)實主義者,對庸俗懷有期待又能及時戳破虛偽。
在萬米高空,想起這些年,我們身邊的男人換了又換,只有我和她沒有變過。如今,幾個小時后,她真的要結(jié)婚了。那些被反復(fù)談?wù)摰膱鼍敖K于成為現(xiàn)實。我們都長大了,她沒有拿到三克拉以上的結(jié)婚戒指,只有一顆小小的鉆石,白金爪托著,怎么看也不像有靈魂的樣子。
她嫁得并不如意,那顆小小的鉆戒已是奢侈。此前她已訂過婚,和一位我們都喜歡的男孩。這人高大帥氣,彈一手好鋼琴,家境也不錯。訂婚后,男孩出國留學,每年帶回來大量禮物,連我都有份。只是異地戀總是艱難,她愛上了別人,一個遠在北方的男孩。于是她哭著退掉原來的鉆戒,孤身離開了家。
由于這座城市離家太遠,她只能從酒店出嫁。女方親友只來了父母和我。她本說太遠,不讓我來,可以等回老家辦酒席時再參加。我想了想,說:“還是去吧,嫁那么遠,我送送你。”于是飛了幾千公里,只在此地停留二十四個小時,參加她的婚禮。
飛機降落后,高燒已退。我在出租車里看她未來要生活的城市,干燥、灰暗和乏味。她嫁的男人我不喜歡。對我而言,他只是個陌生人,為什么要把我最好的朋友騙到這里?我沖到酒店大堂時已是凌晨一點。為了不打擾她睡覺,我讓前臺小姐帶我去603。前臺小姐問:“603不是結(jié)婚的那間嗎?”我說是呀。她問:“你是新娘嗎?”我笑了,說:“我是遲到的伴娘?!?/p>
進房后,她已睡了,我輕手輕腳洗漱,然后躺在她身邊。她被我驚醒,問:“是你嗎?”
我說:“是啊?!?/p>
我們躺在床上,中間隔了很遠,彼此都沒有睡著。就在她出嫁的前一晚,我睡在她身邊,兩人竟無話可說。我們之間不僅是隔著被子,還有過去的十多年。那些歡笑、爭吵、回憶,還有對愛情、婚姻和人生的期待,那么那么多,卻只有沉默。
一夜無話。
第二天的婚禮就像其他所有婚禮一樣,喜慶、喧鬧、嘈雜。行禮時,她在臺上,我在臺下。她父親發(fā)言,丈夫站在身邊。在塵世幸福最完美的一刻,她的目光投向我,驕傲而深情,我扭過頭去,兩人都淚光閃閃。
婚禮是如此累人,永遠都不想來第二次。我無法接受這種麻煩的婚禮,不如旅行結(jié)婚,在海風獵獵的沙灘,只有兩個人,天空化作玫瑰色,哪里有這些瑣碎事??伤f:“這樣你就沒辦法收紅包了?!彼矚庋笱蟮默F(xiàn)實態(tài)度總能把我的浪漫主義擊碎。我們一起數(shù)紅包,罵某個小氣鬼只給200塊,連名字都不敢寫。我掏出厚厚紅包,說:“原本應(yīng)該更厚一些,但是買機票了,你收著吧?!?/p>
她說:“以后還不是要還給你?!蔽乙仓荒茔等弧?/p>
處理完所有瑣事,我們?nèi)ベI水果。兩人站大半天,禮服勒得繃緊,什么都沒吃。我們走在街上,她和相識的店主寒暄,與小販討價還價,我知道她就要留在此地,迎接新的生活。而我?guī)讉€小時后,就要飛離她的城市。再好的朋友,長大了也是聚少離多,每天都要面對各自的生活。
入夜,她要送我去機場,我讓她留下照顧父母,自己打車去機場。分別很普通,不過是說一句:到了發(fā)個短信。我坐進出租車,被北方的風輕拂,突然記起一首詞: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這些年,那些我們愛過的男孩,不知道終究去了哪里,而她留在此地,我獨自緩緩而歸,只能暗嘆:花滿市,月侵衣,這戀戀的風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