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套菇?jīng)?/p>
【壹】
有些往事,就像插在心口的釘子,拔掉痛,不拔更痛。
周霖就是寧唯深心上那顆釘子,銹跡斑斑,融入血液,囿于回憶和孤獨。
寧唯深一直是孤獨的,從始至終。即便是現(xiàn)在,站在最高領獎臺上,看臺上舉著五星紅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為他歡呼喝彩的觀眾,無數(shù)黑洞洞閃個不停對準他的鏡頭,那一刻,他是世界冠軍,是全中國人的驕傲。
歷經(jīng)了四年不分晝夜的訓練,他終于完成了曾經(jīng)許下的夢想。
那刻,寧唯深被球迷成為“千年冰山”的臉上,綻出了自比賽到頒獎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但心呢?好像還是空得能聽到回聲。
“主持人準備,5、4、3、2、1,action?!睂а菀宦暳钕?,女主持迅速進入狀態(tài),開始了對寧唯深的采訪。過程并不順利,寧唯深雖相當配合,有問必答,但簡單到令人發(fā)指的回答,沒睡醒的冷漠表情,好幾次都快讓采訪進行不下去。
比如主持說“恭喜唯深,再次奪金,實現(xiàn)大滿貫,有什么想對電視機前的觀眾說的嗎”,寧唯深回“沒什么想說的”;再或者是“聽主教練說你不喜歡接受采訪,這幾年來,這是你接受的第二次采訪,是我臺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嗎?“隊里安排的?!?/p>
遇到這要的嘉賓,繞是主持人經(jīng)驗豐富,都幾欲崩潰。不過節(jié)目還是要繼續(xù),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張照片,穿紅色運動服的寧唯深,身姿筆挺地站在領獎臺上,薄唇勾起一簇笑,霎時冷硬面部輪廓如融渺渺星辰,溫潤熾亮。
“這張照片在網(wǎng)絡上引起了很大反響,最近有一個熱門話題是‘是誰逗笑了我的男朋友?我想代廣大網(wǎng)友問問唯深,是因為什么笑了?再次奪冠,實現(xiàn)大滿貫?還是想到了什么開心事?”
寧唯側(cè)身盯著大屏幕,面色淡然,眉心卻擠出一個深深的“川”字,他看了很久,似乎是在辨認一個陌生人。再次坐直身時,他像是身上的某處開關被打開了,不再惜字如金。
“是想起了一個人?!睂幬ㄉ畛聊藘擅?,又問女主持,“我可以說句話嗎?”得到應允后,目光在錄音棚轉(zhuǎn)了一圈,找到攝影機,確定鏡頭在特寫他后,才一字一句地說:“……小霖,新婚快樂,你看到我送你的禮物了嗎?”
一句話,錄影廳里的人全都震驚了,女主怔了怔,很快反應過來,這里有八卦可以深挖,試圖趁熱打鐵從寧唯深口里,挖出有關那“小lin”的消息,循循善誘,“唯深,還有其他想說的嗎?”
寧唯深又笑了,帶著深深的苦澀:“我也要走了?!?/p>
走出那段故步自封,不愿離開的往事。
【貳】
寧唯深和周霖,是同一天進入省乒乓球隊的。
女孩十一二歲的模樣,臉圓圓的,頭發(fā)在腦后束起一個馬尾辮,站在教練身邊,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寧唯深打轉(zhuǎn)。省乒乓球隊里運動員,都比她年長,她雖性子活波,初來乍到,亦心有怯怯??吹胶退挲g相仿的寧唯深,不由生出了幾分親近,自來熟地同一臉冷漠的寧唯深套起了近乎:“你好,我叫周霖,圓周率的周,雨后甘霖的霖?!?/p>
寧唯深斜眼看著她,上揚鳳眼似冷冽刀鋒,嚇得周霖下意識挪了挪腳,躲到了教練身后,半響又探出半個腦袋,見寧唯深還盯著她,一時委屈,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淚眼朦朧中,周霖看不清寧唯深是什么表情,只隱約可知,他微微側(cè)過了身,不再看她,卻冷冷地嗤笑一聲。
寧唯深這幅模樣,終于惹怒了教練:“寧唯深,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給周霖道歉?!?/p>
“如果我不道歉呢?”
“那就滾回去。”
寧唯深就真“滾”了??粗倌晖χ笔菹鞯谋秤埃宦淙?,在地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而教練只沉著臉,無動于衷。周霖急了,好像一切都是她惹出來的,慌忙扯了扯教練的袖子,“教練,要趕他走嗎?”
教練沒有回答,摸了摸周霖的頭,一手幫她提行李,一手牽著她,徑直去了宿舍樓。
晚飯時,其他人都成群結(jié)伴,獨自坐在角落吃飯的周霖,有幾分不是滋味,味同嚼蠟地咀嚼著食物,余光里忽然瞥見了一個人,是寧唯深。他端著打好食物的餐盤,微微垂著頭,額發(fā)無精打采地搭在眼皮上,晚餐時間,座位所剩無幾,他環(huán)顧一周,鎖定了一個稍微清靜的位置走去。
周霖咬著筷頭,眼光順著少年的身影一直移動著,直到一個餐盤,放在了她身邊空座上,她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放下筷子,尷尬地同寧唯深打了個招呼。寧唯深一臉迷惘地看著她,只差在臉上寫上“你是誰啊”幾個大字的表情,讓周霖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連忙解釋:“我叫周霖,我們下午見過的?!?/p>
寧唯深淡淡瞟了她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全部心神都聚集在了食物上,仿佛眼前人只是空氣。
周霖憋了憋嘴,眼眶又泛紅了。她從小是個哭包,花花草草死了要哭,被罵了要哭,委屈了哭,痛了更要哭。為了掩飾窘迫,她草草扒了兩口飯,小聲說“我吃完了,先走了”,那蚊吶的音量,不知是說給寧唯深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收拾好餐盤剛起身,一直埋頭吃飯的寧唯深,抬起頭,掏出紙巾擦了擦嘴,又抽出一張遞給她。
“我今天下午不是針對你?!彼忉屩暰€帶著金屬冷冽質(zhì)感,“我只是煩教練?!?/p>
周霖愣了兩秒,壯起膽問:“那,那你為什么要來?”
“……別無選擇。”
寧唯深的答案,讓周霖想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她來省體校前,也曾有一段抵觸情緒。
遇到省乒乓球隊張教練,是參加市里舉辦的少年組乒乓球比賽,敗在一個比她大四歲的女生手上,拿了第二。賽后,張教練就找上門來了,說周霖是個苗子,想帶她入省隊培養(yǎng)她。
聽說要離家,周霖一開始是不愿意,她是小時候因身體弱,爺爺就帶著她打球鍛煉身體,那時她才五歲,還沒有球臺高,就踩在木頭箱子上,蹦蹦跳跳地揮著球拍和爺爺對打,一打就是好幾年,所以球技才比一般人好。但張教練卻不放棄,幾次上門拜訪周家父母,并給她說那些世界冠軍的故事。這些閃閃發(fā)亮的名字,她很小就聽爺爺說過,他們都是英雄。英雄對小孩子都有莫大的吸引力,周霖也不例外。當張教練對她說,如果加入了省隊,她也會有成英雄的一天。那個英雄夢,讓周霖同意了。
后來,有許多人問她,為什么選擇成為運動員。直到退役前,周霖的答案一直沒有變過:拿下奧運冠軍,成為英雄。
周霖雖也迷惘過,但自信念衍生起,就再也沒有熄滅過。
那寧唯深呢?顯然,在加入省隊起初,他的夢就不在這里。那他為什么會來這樣?這個答案直到很久后,周霖才知道。
【叁】
乒乓球隊的人都不喜歡寧唯深,沉默寡言,球打得不上不下,才入省隊就和主教練張教練吵了一架。隊員私下里第一次開始質(zhì)疑張教練的選人眼光。也有關系好的師姐對周霖說過,寧唯深雖然年紀不大,往哪里一站,都是一股生人勿進的煞人氣勢。起初每當聽到這樣的言論,周霖都試圖想解釋:寧唯深只是不太愛說話,并不壞。但沒人聽她的,還讓她少和寧唯深接觸。久而久之,周霖也沉默了,但看著總是獨來獨往的寧唯深,心里還是堵得難受。
而周霖很受師兄師姐的喜愛,因為她嘴甜開朗,又是隊里最小的成員。她還有個特別逗的特點,只要一輸球,就哭,但又不服輸,于是訓練場經(jīng)??吹竭@樣一幕,輸了球的周霖兩眼含淚,還是在球桌前蹦來跳去傾盡全力接下對方球。
每次對練,師兄師姐就愛逗她,都不約而同將球發(fā)得一個比一個刁鉆,削球、上旋球、下旋球,各自拿出看見本領。某次,一個師兄逗得狠了,忘掌握分寸,一局打了周霖一個11:0,看到周霖背過身,偷偷抹眼淚的樣子,抱著肚子哈哈大笑。這時在一旁當隱形人的寧唯深,球拍一揮,一個球不偏不倚砸在那師兄頭上。
師兄愣了一秒,當場就火了,指著寧唯深:“你故意的吧!”
寧唯深漫不經(jīng)心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嗯,故意的。”他頓了頓,指著還捂著眼睛的周霖:“你也不是故意的嗎?沒看到她都哭了嗎?你比周霖大多少,周霖是你對手嗎?你這是在陪她練球呢?還是在看她笑話???”
場館鴉群無聲。寧唯深幾個反問句,把師兄說得面紅耳赤。周霖也驚住了,這個獨來獨往似乎對什么都不在乎的寧唯深,竟然會為了她出頭。震驚同時,一絲一縷的羞愧也從心里慢慢爬了出來,過去一段時間,她雖未同其他人一樣暗地說寧唯深壞話,但她為了不被其他人厭惡,也從不主動接近他。這種行為,何嘗不是當了幫兇。
那之后,球隊人都發(fā)現(xiàn),周霖開始像塊牛皮糖一樣黏在寧唯深身后,嘰嘰咋咋,說個沒完。寧唯深不太愛理她,她似乎看不懂寧唯深的不耐煩,依舊樂此不疲。周霖也不太和師兄姐對練,總是纏著寧唯深和她對練,美其名曰“水平相當,共同進步”,每當寧唯深聽到這話,眉毛總是不不受控制地抽抽,一臉看白癡的表情,讓周霖不要煩他。話雖如此,但寧唯深真當人肉陪練機時,還是異常耐心,不見半點敷衍。
那時候,寧唯深從沒想過,他這個“陪練”,一當就是三年。這在他原本的人生規(guī)劃中,是不存在的,這更是遠遠超出了張教練的預料,他一直以為,一年后,寧唯深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
【肆】
三年里,周霖的球技突飛猛進,甚至和師兄師姐打起球來,都不落下風。還被張教練推薦去參全國青少年乒乓球比賽拿了第二名。周霖離進國家隊的時間不遠了。夢想越來越近,周霖卻沒有想象中開心,寧唯深的成績在省隊里都只算平平,根本不可能進國家隊,一想到要和他分開,就難受得想哭。
通知是在國青賽的秋天下來的,那天日常訓練,周霖有一直心不在焉,最簡單的球背顛球,都失誤好幾次。多年朝夕相處,寧唯深一眼看出周霖不在狀態(tài)。吃過晚飯后,寧唯深叫了周霖去操場。省隊乒乓球館外的塑膠操場外,有一片香樟樹林,茂密隱蔽,四季常青,是一個適合說話的地方。
那晚,月亮格外圓,盈盈月光融化濃墨一樣的夜霧。寧唯深和周霖,肩并肩盤腿坐在地上,他不說話,周霖也安靜得像不存在,這在他們過往相處中是不存在的。沉默讓寧唯深焦躁,他側(cè)頭看著周霖,十五歲的少女,已褪去青澀,樹梢罅隙漏下來的月光,薄紗般籠在她臉上,顯出幾分陌生的惆悵。
那是寧唯深第一次意識到長大,人生就會面臨越來越多的煩惱,比如憂愁,比如離別。
沉默后,寧唯深終于開口,交代往后:“去了國家隊也要好好訓練,不要哭,也不要想我,我會給你打電話的?!?/p>
周霖低下頭,悶聲問:“那你呢?你怎么辦?”
“我會離開這里,我和教練說好了,等你離開后,我也回去繼續(xù)讀書,完成我的夢想?!?/p>
周霖終于抬起頭:“你以前說過,來省隊是身不由己,是誰在強迫你嗎?”
“……我其實隨母姓,張教練是我父親,他曾經(jīng)也是國家隊選手,但國家隊人才濟濟,他一直沒有機會參加一場大的國際賽事,后來退役后,就來省隊帶新人,他一直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運動員,彌補他的遺憾,但是我志不在此,我更想成為一名飛行員。那樣就能走遍世界,見見世界的廣闊?!?/p>
周霖從沒想過,這座訓練場,于寧唯深是一個牢籠,禁錮了他的翅膀,而那個親手折斷他翅膀的人,卻是他的父親。那些往事無論隔了多久,周霖還是記得那個月亮很圓的夜里,寧唯深說:“記得才來省隊那天,我走了,我爸可能意識到強迫的方式并不能讓我服氣,就退讓了,讓我在省隊呆一年,一年后,如果我還不能接受,隨時可以離開?!?/p>
“那你為什么,還呆了三年?”
寧唯深摸了摸少女的頭,笑了,那笑容,溫柔,又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那笑容讓周霖,記了很久很久。
“因為啊……我怕我先走了,沒‘球技相當?shù)娜伺隳憔毲?,你又會被欺負哭?!?/p>
那年,兩個少年人就如兩條交叉的線,短暫相伴后,又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后來的兩年,寧唯深看著周霖,變得越來越優(yōu)秀,先后在各種重量級比賽中大放光芒。他拿出放在柜子深處,用黑絨布袋裝著的球拍,拿在手心,球拍背面是黑色馬克筆寫的龍飛鳳舞的“周霖”。那是周霖離開省隊那天,他拿出自己的球拍,讓她簽的,開玩笑說,你先練練手,以后好給你粉絲簽名。寧唯深還記得她低頭簽下名,眼淚大顆大顆落在球拍,浸暈了筆墨。離別在即,沒有不舍是不可能的,但是寧唯深面上卻一點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
亞青賽奪冠那天,周霖打了電話給他,沙沙電流聲中,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熟悉,嘰嘰喳喳說著那些他陌生的人和事的時候,他竟然覺得有點寂寞。當她像小孩般一遍一遍炫耀“寧唯深,你覺得我厲不厲害?”剎時又覺得整顆心都暖和了。
那種莫名的情緒,就連寧唯深自己也說不清楚,就像是黑暗中等到了光,又像是寒夜里里聽到了冰雪融化的聲音。
【伍】
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江城。幾千余里的距離,一千六百多個光陰。兩人唯一的一次見面,分別一年后的春節(jié),國家隊難得放假,周霖回了江城,除夕那天,和父母帶著禮物,上門看恩師。
兩家人一起吃了頓年夜飯。飯桌上,周霖又發(fā)揮了她的話嘮本領,說個不停。寧唯深還是老樣子,沒什么表情,但五官比從前長開了,越發(fā)冷冽淡然。周霖一直試圖逗他說話,寧唯深卻不太配合,用“嗯”“好”等單音節(jié)敷衍她。
飯后大人們組局打起了麻將,寧唯深還是沒和她說話,周霖偷眼瞟他,不由有點委屈,要哭的預兆越來越強烈,她連忙低頭,裝做玩手指掩飾。她的別扭勁,寧唯深都看在眼里,心里好笑,面上依舊沉穩(wěn)得不帶出一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有煙花升起。寧唯深看了一眼周霖,走進房間套上一件黑色羽絨服,又走了出來,拍了拍周霖的肩膀,指了指門口,多年的默契,周霖一眼便懂,這是寧唯深讓她一起出門的意思。她想假意推拒一番,也讓寧唯深嘗嘗被冷落的感受,但是話到嘴邊就是出不了口,最后只得乖乖跟了出去。
寧唯深帶周霖去了天臺,視野很好,耳邊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不絕于耳,夜空璀璨,與星交匯,一朵一朵炸開的煙花,像是黑布上灑上了絢爛色彩,映得欣瘦少年眉目如畫,但那畫中人,看都不看她一眼,靠在露臺邊玩手機。周霖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正考慮著是否要和寧唯深絕交時,手機響了。
她掏出來一看,是寧唯深發(fā)來的,恰時,一朵煙火在頭上炸開,咤紫嫣紅,周霖的心情也同那朵煙花一樣,明亮了起來。寧唯深寫的是:不是不理你,我最近嗓子發(fā)炎不能說話,你說話,我一直在聽。
周霖嘿嘿笑了兩聲,又開啟了話嘮模式。嘰嘰喳喳地說起了兩年的辛酸喜樂,早就想與寧唯深分享的事,如今終于得以實現(xiàn),卻得不到回應,讓周霖很是郁悶,不由突發(fā)奇想,對寧唯深說:“要不我們弄一個暗號吧,不用說話也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
她想了想,曲起指頭,有節(jié)奏地敲起了鐵護欄:“敲一下,是你的名字,敲兩下,是我的名字?!焙唵慰菰锏倪诉诉寺?,周霖卻玩得不亦樂乎。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敲出了一段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三下,兩下。
“寧唯深,你猜猜這是什么意思?”
她滿心期待地等著他的答案,哪知寧唯深卻面無表情地盯了她片刻后,才無奈地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周霖吐了吐舌頭,疊聲說道后:“好了好了,我不欺負殘疾人了,敲三下表示想念?!闭f完,她倏地張開手臂,給了寧唯深一個大大的熊抱:“寧唯深,你不在的時候,我好想你吶?!?/p>
后來,周霖又發(fā)明了一些更復雜色暗號,有些周霖都不記得了,寧唯深還記得清清楚楚。
【陸】
寧唯深高三時,課業(yè)開始繁忙起來,四年一屆的奧運會也快舉行了,周霖被選入國家乒乓隊參賽。兩人都進入了人生很重要的一段時期,都默契地少了聯(lián)系。
一月,江城開始下雪,環(huán)城河上,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路過時,都能看見成群結(jié)隊的小朋友,在上面滑冰。
寧唯深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周霖也來過,那時候的溜冰鞋還是最老舊的款式,周霖裹著厚厚的冬衣,舉步維艱地挪動著腳,像一只笨拙的胖企鵝?;臉幼樱屝愿駜?nèi)斂的寧維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被嘲笑的周霖,一氣之下,剛想證明自己,就以一個五體投地的姿勢撲倒在冰面上,半響才呲牙咧嘴爬起來,沖著笑得直不起腰的寧唯深大吼:“你別笑,有本事我們打乒乓一決勝負?!?/p>
那時寧唯深和周霖打比賽,十場里就要輸八場,周霖一直以為是寧唯深打不過她,有時看比分拉大了,還刻意放水,讓他不至于輸?shù)媚敲措y看。
周霖知道真相是在五月,奧運會前夕,她到韓國集訓,認識了一個韓國隊乒乓球隊員。兩人年紀相仿,漸漸成了朋友,一次韓國隊員邀她去家里做客,并給周霖看小時候到中國交流訓練,參加過的比賽,翻到某一張時,周霖在那堆黑白色的照片里,一眼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狹長上揚的鳳眼,微微抿唇的冷漠表情,儼然一個縮小版的寧唯深。那是一場頗有國內(nèi)頗有重量的比賽。
翻過照片,背面名字是英文縮寫的WS.NING。
“Who is he?”周霖問。
“He is the champion of the competition. He is a genius.”
周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她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寧唯深的人,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那晚寧唯深接到了好久沒有聯(lián)系的周霖的電話,沒有熟悉咚咚咚敲擊出的暗號,電話那頭沉默著,好久才開口:“寧唯深,你打球是不是一直很厲害,在省隊的時候一直是裝的?!?/p>
“……是,因為那時我只想離開,回去讀書,上大學。”
周霖知道寧唯深沒有說謊,在球隊那三年,運動員的文化課,都大幅度減少,但只有寧唯深還在自學。她知道藏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寧唯深卻為了她,又多呆了兩年。在自責又甜蜜的復雜情緒里,周霖說:“你那么厲害,如果繼續(xù)打球就好了,即使我拿不了金牌,那至少還有你幫我拿?!?/p>
“如果你退役前都得不到一塊奧運會金牌,那即使我老得走不動了,都沖去奧運會幫你拿回來?!?/p>
他難得說起了俏皮話,因為他知道周霖的實力,登上最高領獎臺,只是時間問題,再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他是那么相信她。卻從未想過會一語成讖。
那年奧運會,周霖與冠軍失之交臂,不是因為輸了比賽,而是遭遇了一場意外。
【柒】
兩年后,中國乒乓球壇涌現(xiàn)了一匹黑馬,入省隊不過半年,就被國家隊選入,不久后在全國錦標賽上,一鳴驚人,戰(zhàn)勝上兩屆奧運會衛(wèi)冕冠軍奪得了男子單打第一,和男子團體比賽第一。
他的經(jīng)歷更是傳奇,12歲入省隊,一直成績平平,15歲退役,回江城高中繼續(xù)讀書,三年后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卻又回了省隊,短短時間,成了乒乓球隊的中流砥柱。
有記者問他:15歲那年,為什么退出省隊。
他說,為了夢想。
那為什么又選擇回歸。
他說,也是為了夢想。
這個回答,一時被人津津樂道,并被體壇媒體評為“最善變的夢想”。
那年,寧唯深20歲,被奉上神壇。那年,周霖20歲,光芒隕落,再無人記得。
寧唯深經(jīng)常做噩夢,夢見在醫(yī)院見到周霖時,才做完手術陷入了深眠的她,面色蒼白,厚厚被子罩在身上,左腿膝蓋以下的位置,凹陷了下去。
在那場車禍里,周霖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截了肢。那對周霖而言,失去的不僅僅是一條腿,更是夢想的熄滅。術后,她像失了魂,那個愛哭愛笑的女孩,從她軀體里離開了,她變成了一具不會說話,沒有喜怒的木偶。而寧唯深,天天來看她,一向寡言的人,竟然也變得話嘮起來,就像受傷前的周霖。
兩個交換了靈魂的人。在那個充滿消毒水的病房里,一人靜坐,一人臥床,墻上時鐘滴答滴答,像似耗盡了彼此一生的痛苦。
這一場夢好長好長,寧唯深甚至以為他們永遠都醒不過來。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午后,窗外第一片枯黃的葉,飄飄忽忽,從樹梢隕落,江城的秋天來了。他熬了一夜,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沿睡著,忽然有人輕輕推了推他肩膀,他驀然驚醒,就見周霖消瘦臉上,露出蒼白虛弱的笑容,對他說:“寧唯深,我想出去走走?!?/p>
周霖開始積極配合治療。身體一天天康復,雖殘缺的身體不能修復,在她臉上再也找不到那些消極的情緒。后來,寧唯深問周霖,是怎么想通的?她說,爺爺我的霖是雨后甘霖的霖,再痛苦的事,經(jīng)歷低谷后,以后都會是好運了。
周霖相信著,痛苦過后,還是會有好事情發(fā)生。
安裝假肢那天,是寧唯深親手為她裝上的,他低著頭,專心地為她綁上系帶,周霖看著她頭頂深深的發(fā)旋,然后聽到他說:“以后你走的路,我都陪著你,你的夢想,我替你實現(xiàn)。”
她愣了好久,才回味過他話里的含義,輕聲問:“為什么?”
他抬起頭,看著她,那個單膝下跪的姿勢,像是在求婚。“因為我喜歡你啊。”
后來,周霖留在了江城,開了一家體育用品店,寧唯深去了北京,為實現(xiàn)他喜歡人的夢想。
【捌】
寧唯深那段采訪,在網(wǎng)上掀起了一陣網(wǎng)友八卦熱潮,都紛紛猜測“冷面魔王”寧唯深口中的“小lin”是誰?
很快就有神通廣大的網(wǎng)友,根據(jù)“新婚快樂”幾個字和時間,挖出了線索。奧運過后不久,有人在江城拍到一張照片,穿著休閑服,戴著鴨舌帽的寧唯深,從一個巨大噴泉邊走過。噴泉上方有彩色的氣球漂浮,透過水簾,音樂能看見大片粉色的花球,和黑壓壓的人群,像是在舉行婚禮。
然后又有網(wǎng)友爆料那場婚禮的新娘,叫“周霖”,和寧唯深所說的完全吻合,緊接著網(wǎng)上又爆出周霖就是那個出車禍退役的運動員周霖,和寧唯深曾經(jīng)是隊友。網(wǎng)上一片嘩然,隨即各種線索,網(wǎng)友腦補,似真似假鋪天蓋地地席卷了網(wǎng)絡。
有人說,寧唯深去江城參加周霖婚禮那天,剛好是奧運會后乒乓球隊的慶功會,而最大的功臣卻缺席了,由此可見周霖對寧唯深是特殊的存在。
也有人說,寧唯深和周霖在省隊的時候就是戀愛關系,后來周霖出車禍后,寧唯深就和周霖分手了。
寧唯深是從來不在乎旁人眼光的人,但怕這場越來越大的輿論風暴,影響到周霖的正常生活,寧唯深發(fā)了自事件起的第一條微博澄清。他說:我和周霖從前確實是隊友,也是去參加她婚禮的,但是我們之間只是隊友,再沒有其他關系,而采訪里的話,只是純粹的對隊友的祝福。
那晚上寧唯深吃了兩片安眠藥,卻睜眼到了天亮。過往走馬燈一樣,從腦海中掠過。
他和周霖是在兩年前分手的,遠距離的戀愛并不是那么順利,他訓練忙,兩年中除了電話聯(lián)系,只回過兩次江城。他在世錦賽奪冠后,接到了周霖的電話,她提出了分手。寧唯深問為什么?周霖說,我不喜歡你了。
寧唯深不相信,請了假趕回江城,想要挽留這段感情。那日他在周霖的體育用品店外徘徊了很久,見到一個男人,蹲在地上幫周霖揉左腿的關節(jié),周霖面上露出了恬靜微笑。就在那一刻,他終于死心了,不是恨,也不是憤怒,只是他終于明白,再深的喜歡,都抵不過隨時在身邊的噓寒問暖。所以他認輸了。
但替周霖完成夢想的承諾,寧唯深一直沒有忘記。回到球隊后,他甚至比以前更玩命地訓練。奧運會結(jié)束后,就聽說了周霖結(jié)婚的消息,那刻,他笑了,時間剛好。
他獨自去了江城,站在人群外看著廣場上中央一副巨大婚禮照上,穿著白紗的周霖,笑靨如花地牽著新郎的手,他靜默地站了很久,才走到角落的迎賓區(qū),將禮金和裝了那枚奧運金牌的盒子,交給了伴娘。
伴娘數(shù)了數(shù)數(shù)額,詫異地瞪大眼,和伴郎交換了一個眼神,才問寧唯深:“先生,貴姓?”
“我姓寧,請將盒子務必轉(zhuǎn)交給周小姐?!闭f完,微微躬身,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寧唯深走出好遠,伴娘才恍然大悟般問伴郎:“那個人是不是寧唯深?”
“寧唯深是誰?”
“就是周霖喜歡的那個帥帥酷酷的乒乓球運動員,世界冠軍,他的每一場比賽,周霖都沒有落下……”
音樂緩緩響起,婚禮開始了,無數(shù)氣球騰空,在江城上空,隨風越飛越遠,就像那些回不去的青春。
過去種種物是人非,但是唯一不變的是,他還喜歡著她的心情,只是,藏在了心底。
【玖】
江城下又雨了。
細雨連綿的街道上,人很少。一對撐傘的母女慢慢路過中心廣場,大屏上切換到某個飲料廣告上,出現(xiàn)了寧唯深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媽媽,快看?!毙∨⒅钢笃痢?/p>
十幾秒的廣告,須臾而過。傘下的周霖抬起了頭,那一刻,像是有什么塵封的東西,在漸漸蘇醒。
很久以前,在她提出分手后不久的一個黃昏,忽然很想念一個人,像傻子一樣,跑到公用電話亭,撥通了爛熟于心的電話,在對方接起前,又掛斷,驟然消失的嘟嘟聲,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保持著電話貼在耳邊的姿勢,站立了許久許久,她才曲起食指,一下一下扣著話筒,【咚咚】【咚咚咚】【咚】。
——周霖想寧唯深了。
但是她知道這次,再沒有人,會回應。
自從她在體育用品店,從反光玻璃里,看到那個藏在角落的身影,她狠下心,對那個一直追求他的男人說,可不可以請你幫我捏捏腿??吹酱巴馊?,黯然離開時,她就知道,他們之間再沒有未來。
雨越下越大,小女孩扯了扯周霖的衣角,小聲說:“媽媽,該回家了?!?/p>
周霖摸了摸女兒的頭,轉(zhuǎn)身,慢慢朝著回家路走去。
她們的聲音,被裹挾著雨絲的風,吹得越來越遠。
“小唯,今天幼稚園老師教了什么?”
“老師教我們要愛別人,但媽媽,愛到底是什么?”
“愛是卑微的,只愿對在乎的人綻放最美麗的一面?!?/p>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