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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春天,我租下朝陽公園東面的一套單間小公寓,用墨綠色的法蘭絨做成窗簾。窗簾很厚實,密不透光??墒欠块g朝東,似乎能感覺到太陽升起的熱度,清晨總是會醒過來?;袒痰刈鹕恚粫r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暖氣剛停,寒冷的空氣長滿棱角,如同幼細的獸齒啃噬著我。屋子里黑漆漆的,那塊幽綠的法蘭絨懸垂在眼前,如同即將拉開的人生大幕。它的四周鑲著一道渺遠的金邊,好像昭示著什么神秘的希望。
那是2005年,我還在新加坡讀大學(xué)。學(xué)業(yè)并沒有結(jié)束,可我已經(jīng)與那座城市交惡,幾乎一天也呆不下去,不斷曠課逃回國內(nèi)。不過回國以后,我其實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因為不想回爸媽家,就一個人呆在北京,住在旅館里寫小說。到哪里不都是一張書桌嗎?我的朋友問,他很不理解為什么我非要回國。事實上,旅館的桌子還要更小一些,幾乎是局促的,可是這座城市能令我感覺到自由。
晚上走很遠的路去買一盒牛奶,幾個水果,好像非得往那只鑲嵌在電視柜里的小冰箱里塞點什么東西,才能讓那間太過標準的標準間有一絲家的氣味。
為了不再像一個過客,為了讓自己有一個真正的去處,我租下了這套公寓,買來沙發(fā)和落地?zé)簦瑢⒓埾淅锏臅槐颈痉旁跁芾?。當咖啡機隆隆地響起,洗衣機滾筒飛速旋轉(zhuǎn),送水的人按響了門鈴,它看起來真的有一點像個家了,我在北京的第一個家。
社區(qū)很新,后面有一些樓還沒有造好。周圍一片荒涼,不遠處就是堆滿沙石的工地。出租車很少到那里去,大門外泊著一排黑車,后視鏡上掛著鬼森森的紅燈。司機伏在方向盤上打瞌睡,等待著夜晚的來臨。天黑以后,人們才陸續(xù)出門。
在那座社區(qū),“正?!焙孟袷且环N罪過。住在里面的人晝伏夜出,以健康生活為恥。他們都很年輕,當中有尚未走紅的小演員,還有歌手和模特。
有時候晚上下樓散步,就能看到她們,那些穿著纖細的高跟鞋在街頭躑躅前行的女孩們,濃冶的妝,一身亮閃閃的衣服,欲望像夜風(fēng)一樣撩撥著裙裾。那一截露在寒冷空氣里的小腿,微微地戰(zhàn)栗著,卻又如此堅定,好像真的知道它們該往哪里去似的。
那和下午遇到的她們完全不一樣。中午過后下樓,就能看到女孩們穿著肥大的連帽衫,隨意挽起蓬亂的發(fā)髻,睡眼惺忪地瑟縮著肩膀,站在春寒料峭的風(fēng)里遛狗。素一張乏暗的臉,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她們的樣子都很像,有時候要靠手里牽著的小狗來區(qū)分。泰迪和比熊,小心翼翼地走過彼此,保持著令它們的主人感到滿意的距離。大風(fēng)揚起來,灰鷙的天空里布滿沙塵,新栽的樹遲遲沒有綠。我裹緊外套,穿過樓群中央的石子路,去唯一一間小賣店買煙。
第一次見到小夏,就是那樣一個下午。我買完煙回來,上了電梯,就看到一個女孩站在對面的門口,彎著腰,長發(fā)遮臉,正稀里嘩啦地翻著一只碩大的拎包,尋找開門的鑰匙。對面的房子一直空著,她大約是新搬進來的。她手里牽著一只咖啡色的泰迪犬,看到我朗朗地叫了幾聲。脖子上的項圈太大,它不費力地甩了幾下就掙脫掉,朝我這邊奔過來。
薄荷,薄荷,女孩喚了幾聲,氣急敗壞地沖過來,拎起圍著我的腿亂轉(zhuǎn)的小狗。我們看著彼此,點了一下頭。這樣,我和我的新鄰居就算認識了。
她是那種讓人難忘的漂亮女孩,有一雙空凈的大眼。
隔天傍晚出來倒垃圾,又看到她在門口找鑰匙。這次包里的東西全部被倒出來,攤在地上。唇膏、睫毛膏、粉盒、梳子、藥盒、隱形眼鏡盒、黑色絲襪,纏成一團的長珠串首飾和一個記事本。她蹲在一旁,有氣無力地撥拉著那堆東西,好像已經(jīng)忘了要找什么。
這次小狗在房子里面,隔著門嗚嗚嗚地哀哼。
她抬起眼睛看看我。一副別管我,就讓我一個人呆著的表情。我拎著垃圾袋走進電梯。
她總是很晚才回家。凌晨一兩點,高跟鞋叮叮踩過門外的廊道。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響。在當中那段間隔的時間里,我猜想她大概又在找鑰匙。好幾次在睡夢中,我總是聽到嘩啦嘩啦撥弄鑰匙的聲音。也許是幻聽。
她叫小夏,湖南人,喜歡白辣椒和臘肉,剛來北京一年。她有很多衣服,兩只衣柜塞得滿滿當當。但在家里卻常常什么都不穿,光著身子在沒有拉上窗簾的屋子里走來走去。除了睡覺的時候,她從來不拉窗簾,可以透過大片落地窗隨時看到外面,雖然外面什么也沒有,除了灰蒙蒙的大片工地。她通常睡到中午才醒,翻看桌上的一摞送菜單,給外賣打電話。晚上匆匆化好妝,才出門去。
她在夜店上班,做女侍應(yīng)。她在努力賺錢,夢想是自己開一家小咖啡館。她還在學(xué)英語,教材攤開放在床頭柜上,永遠是開頭的那幾頁。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鐘點工王姐。她一三五的下午呆在我家,二四六的下午會去她那里。她最初對我講起這位美麗的鄰居,是因為覺得她很怪。有一天下午她正在小夏家干著活,小夏忽然對她說,別干了,坐下來,陪我聊一會兒吧。工錢我照舊給你。王姐從沙發(fā)上坐下來。自始至終,她幾乎什么也沒有說,都是小夏一個人在說。小夏講了一些自己的事。有個男人在追求她,說是要養(yǎng)她,給她錢開咖啡館。她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答應(yīng)。她說有時會忽然一陣心慌,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末了嘆氣說,或許根本就不應(yīng)該來北京。
從那之后,王姐工作的時候,常常被小夏打斷,請她坐下來陪她聊天。確切地說,是聽她傾訴。王姐不喜歡把聽來的一肚子話關(guān)在心里,覺得那是負擔(dān),就常常要對我講出來。我雖然好奇,卻覺得這樣不好。但后來發(fā)現(xiàn),她應(yīng)該也會對小夏講起我?;蛟S沒有那么詳盡,但大抵的情況總是會說。因為再在樓下遇到小夏的時候,她對我微笑了一下,好像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
作為公平的交換,我也開始向王姐講起一些我自己的事。比如我千方百計地逃避學(xué)業(yè),躲在這里寫作。我猜這些小夏很快也會知道。后來我們再在社區(qū)里遇到,就會點頭微笑,好像已經(jīng)很熟悉。
多奇怪的交情,靠一個鐘點工連接著。在那些王姐來我家的日子,我總是會問,這兩天小夏還好嗎?如同是在問一位老朋友。我想她是我到北京認識的第一位朋友。
后來小夏辭去了工作,長日呆在家里。一個男人時常來看她。但是咖啡館卻成了沒影的事。那個男人離開她之后,另外一個男人開始常常在晚上來找她。她變得很少出門,除了帶小狗去醫(yī)院。那只小狗總是在生病。她變胖了一些,已經(jīng)不再學(xué)英語了。
因為婆婆死了,女兒無人照看,王姐決定回四川老家。她離開的時候我很難過。對著她揮手,告別的卻好像是小夏。我和她那層虛弱的交情,大概從此就要斷了。
從那之后,我和小夏好像忽然不在一個頻道上了,廊道、樓下、大門外、小賣店,在從前所有遇到過的地方,我們都沒有遇到過彼此。她究竟是幾時搬走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在走廊里,看到有人搬著一張沙發(fā)向那扇門里走,才知道有新人搬進來。我一陣失落,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我戀舊,對新人沒有興趣。
我果然再也沒有見過小夏。
當然沒過多久,我就有了很多新朋友。有很多是實實在在的友誼。晚上我們常常去巷子里的酒吧喝酒。那時候,后海還沒有徹底沒落,煙袋斜街的幾家酒吧尚有一點靈魂。南鑼鼓巷的巷子還很窄,沒有如織的游客。我們出了酒吧,走到寂黑的大街上。整座城市好像還很空曠,正等著那些新來的人用發(fā)燙的欲望將它填滿。
看到過一些回憶北京從前時光的文章,80年代的北京,90年代的北京,2000年的北京,無論是誰,都覺得自己追憶的那段是北京最好的時光。這大抵因為有自己的青春在里面。最好的時光有很多,因為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在里面。所以對我而言,2005年可能也是北京最好的時光。城市陷于瘋狂建設(shè)之中,到處是施工的工地,每天都有很多高樓建造起來。奧運倒計時牌被豎立在廣場上,上面的數(shù)字閃閃發(fā)亮。人們在一片暈眩的陽光里奔忙。一切都好像在沖刺。仿佛2008年以后,這里將會是一片難以想象的新天新地。
2006年末,我終于結(jié)束了在新加坡的學(xué)業(yè),徹底回到北京。次年春天,我搬了家,住進另外一個社區(qū)。這個社區(qū)和之前住過的那個出奇地相似,住的也都是晝伏夜出的年輕人。
有一天看到對面的門口站著一個女孩,正將手伸進包里掏索著鑰匙,彎著腰,長發(fā)遮臉。我的心一緊,險些失聲喚出來。
她甩了甩頭發(fā),露出紅彤彤的小臉,額頭很光亮。
不是小夏。
或者說,是另外一個小夏。
這城市里有許許多多個小夏,她們滿懷希望地來到北京,如同被吞入鯊魚之腹,在一片漆黑中尋找著微茫的機會。她們努力地追趕著什么,卻以更快的速度向下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