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一】
入夜,皓月當(dāng)空,安靜的巷子里空無一人,皚皚白雪鋪了一地,巍峨的長安城映在蒼茫的雪色里,莊重而孤寂,再無白日里的半點(diǎn)繁華。
將軍府門前掛滿大紅燈籠,點(diǎn)點(diǎn)燭火成了這寒冬里唯一的暖色。
院內(nèi)卻是一片喧囂,絲竹聲透過正廳厚重的金絲勾邊簾幕隱隱傳到月色中來。
廳里賓朋滿座,一女子站在正中央,緋紅的長裙,青絲未綰,眉間一點(diǎn)花鈿。蓮步輕移,衣袖翻飛,她的臉映在搖搖曳曳的燭光里,明艷而清冷。
顧玦懶懶地倚在紫金座上,一襲明紫色長袍,玉冠束發(fā),面貌白皙,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著看向遠(yuǎn)處的身姿曼妙,臉上卻冷淡得沒有一絲情緒。
舞畢,眾人皆拊掌稱好。
有人道:“早就聽聞將軍府里有個禍國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美艷至極。這眉眼之間,卻有幾分與明月夫人相像?!?/p>
隨口一句打趣的話,顧玦的眼神卻在一瞬間冰冷至極,手中的杯盞露出一條條裂紋,他冷聲:“像明月夫人,她也配?”
說完,他一腳踢開面前的案幾,起身離開。
眾人面面相覷,隨后便竊竊私語起來。
宋清漪依舊站在那里,安靜的身影映在大片大片的陰影里,明明滅滅。
宋清漪找到顧玦的時候,顧玦正站在窗前,夜色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色格外陰郁。
書房里極為安靜,只余窗外風(fēng)吹落雪的聲音。
半晌之后,顧玦終于說話:“你可知錯?”
宋清漪還未回答,下頜便嗖然一緊,顧玦不知何時來到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的下頜。她被迫抬起眼,看到顧玦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宋清漪,我允許你傷害這世上任何一人,唯獨(dú)明月。若還有下次,我絕不輕饒?!?/p>
說完,他甩手:“滾?!?/p>
再不看她一眼。
宋清漪走出書房,冷風(fēng)打在臉上,帶著略微的疼意。
幾步遠(yuǎn)外,一群人簇?fù)碇粋€女子走了過來,碧色長裙,發(fā)間別著玉簪,清明的眸子像蒙了一層水霧,白皙的頸子上一道血紅的刀痕格外醒目。
顧玦喜歡的姑娘,明月。
【二】
顧玦遇見明月那天,是一個涼風(fēng)瑟瑟的初秋。
當(dāng)時正是黃昏,夕陽漸漸沉沒在遠(yuǎn)處的山巒后,余暉綿綿延延灑了一地。
顧玦在村落前與一眾玩伴發(fā)生了爭執(zhí),說了幾句便動起手來。他孤身一人,自然不敵,很快就被人推倒在地。
一群小小少年將他圍在一處,拳腳相加。一邊打,一邊嘲笑道:“就你,還想做將軍?”
不時有人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但那些人只是搖了搖頭,未有一人伸手制止,仿佛早已習(xí)慣這樣的場面。
顧玦是孤兒,獨(dú)自在村中的廢院子里生活了數(shù)年。教書先生看他可憐,便讓他跟著其他人一起來學(xué)堂念書。
眾人本就瞧不起他,當(dāng)聽他說長大后要做將軍時,心里對他的嘲諷和厭惡更甚。
顧玦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消瘦的背上滿是青色的瘀痕。
打得累了,他們便停了下來。站在最前面的少年大笑道:“沒有爹娘的野孩子,你只能給將軍做下人?!?/p>
聞言,一群人哄堂大笑,而后,推搡著離去。
顧玦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臉上的血,疼得齜牙咧嘴。
他看著自己狼狽的樣子,低嘆一聲,有些懦弱地想,自己怕是真的只能做下人了。
他拍了拍衣袖,正要離開,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把軟糯稚嫩的聲音:“我相信你能做將軍?!?/p>
顧玦驚詫地抬起眼,正看到一個小姑娘站在幾步遠(yuǎn)外。碧色留仙裙,細(xì)碎的額發(fā)下是微彎的眉眼,漆黑的眼睛極為靈動。
顧玦愣住,小姑娘以為他沒有聽到,便拎著裙角輕輕跳到他面前,仰著巴掌大的小臉看著他又說了一遍:“哥哥,我相信你能做將軍。”
她的眼睛分外明亮,像夜空里的點(diǎn)點(diǎn)星光。顧玦眨了眨眼睛,驀地紅了臉。
小姑娘看到他臉上的傷,便取出錦帕給他。
顧玦看了看自己滿是泥污的手,縮了回去。小姑娘瞧見,便踮起腳,輕輕擦去了他臉上的血跡。
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這樣好,顧玦有些緊張,說話都結(jié)巴起來:“你……你是誰?”
小姑娘淺笑盈盈:“我叫明月,哥哥,你知道上山的路嗎?”
這樣干凈的笑容,當(dāng)真像夜幕里的皎月一樣,如玉清柔,顧玦心里突然一片明亮。
【三】
顧玦自然知道路,兩人便深一腳淺一腳朝山上走去。
明月似是許久未見與她年紀(jì)相仿的玩伴,因此對顧玦格外親近。
從她的話中,顧玦知道她是隨著娘親來青城山拜佛,平日里悶壞了,這才偷偷溜了出來。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山林里一片漆黑,像是遮了一層帷幕,沒有一絲光亮。
夜風(fēng)瑟瑟,讓顧玦未想到的是,他們迷了路。
明月體弱,顧玦扶她在樹下休息,自己前去探路??僧?dāng)他回來,眼前的一幕險些讓他站不住腳。
只見幾步遠(yuǎn)處,明月抵在身后的樹上,臉色煞白,一只綠眸野狼在她面前,怒目而視,步步緊逼。
眼見野狼就要撲上去,顧玦第一次這樣有勇氣,拿起身旁的樹枝朝野狼沖了過去。
野狼受驚,露著鋒利的獠牙,猛地將顧玦撲倒在地。
明月嚇得尖叫出聲,顧玦也閉上了眼睛。
在這瞬間,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直插在野狼肚子上。野狼哀號一聲,沒了氣息。
明月緊攥的手松了下來,跌倒在地,顧玦也遮住臉重重地喘著氣。
無數(shù)火把漸漸靠近,一個中年男子自夜色里而來,緊接著,一個婦人快步走來將明月抱在懷里。
是明月的家人。
顧玦看明月呆滯著任由婦人攬著一步一步朝外走去,想喚她的名字。可他動了動嘴角,終究沒有喚出來。
數(shù)百禁兵,她一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大抵走了百十步,明月突然清醒過來,回身朝顧玦跑來。
她將身上的玉佩取下戴在他的頸上,歪著頭沖他笑道:“哥哥,你一定要做將軍,做了將軍,你就能去長安找我了?!?/p>
月光斑駁,樹影婆娑,在那一瞬間,顧玦能看到的只有眼前姑娘的一顰一笑。
他緊緊攥著玉佩,看著她一步步消失在遠(yuǎn)處的黑暗中。
許久之后,他猛地朝她離開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喊:“月兒,我叫顧玦。月兒,等著我做了將軍就去長安找你。”
那一年,明月十一歲,顧玦十三歲。
顧玦想的沒錯,明月的確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昭帝年幼,攝政王掌權(quán),在朝堂中只手遮天。他唯有一女,待之如珠如寶,寵得厲害。
朱門貴女,眾星捧月,卻沒有半分驕縱,端秀內(nèi)斂,一顰一笑都是讓長安城里的大家閨秀艷羨的模樣。
這樣的明月,宋清漪也羨慕。
【四】
長安城里關(guān)于宋清漪的傳言很多,說得最多的便是她容貌絕美,人也極為聰慧,善兵法,女諸葛也。
可宋清漪卻知道,她并不如傳言中那樣好,而她遇到顧玦那天,是她一生中最不堪的時候。
西北戰(zhàn)亂,蠻人在邊城禍亂百姓。她與親人走散,在城外遇到幾個搜城的蠻人。他們將她按在地上,撕破了她的衣衫。
顧玦就是在那時出現(xiàn)的,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救她于水火。
他抱著她躲避蠻人的追殺,讓嬤嬤給她醫(yī)治身上的傷口。為報(bào)恩情,她教了他一些兵法。
寒暄之后,就此別過。
她總覺得他們不會再見,畢竟她已是不潔之人,所有人對她都避之不及??蓭兹蘸螅櫕i卻跑到她的面前,攥住她的雙肩,道:“清漪,清漪,我立戰(zhàn)功了,我用那些兵法擊敗了城外三千蠻人?!?/p>
十七歲的少年,豐神俊朗,意氣風(fēng)發(fā),彎起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星辰,在他的眼中,宋清漪看到整個世界都是明亮的。
她也跟著笑了起來,心中的話脫口而出:“你想不想做將軍?”
顧玦先是一愣,而后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宋清漪抬起眼眸:“我?guī)湍??!?/p>
宋清漪不能去軍營,便在營地不遠(yuǎn)處尋了一處地方住了下來。顧玦平日在軍營里操練,到了夜里便偷偷溜出來。
宋清漪教他兵法,教他排兵布陣。
顧玦槍法極好,無事時,還能教她些。
初夏的山林郁郁蔥蔥,風(fēng)過影動,世間仿佛安靜下來,宋清漪的眼中只有那個玉面寒槍的清朗少年。
有了宋清漪,顧玦屢立戰(zhàn)功,他本就狠厲,不到兩年便大敗蠻人,連奪十座城池,成了讓敵寇聞風(fēng)喪膽的少年將軍。
最后一役,宋清漪披上盔甲,隨著顧玦一起上了沙場。
廝殺過后,尸首遍地,滿目瘡痍。顧玦眼眶微紅,握著銀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著。他一把將宋清漪抱在懷中:“清漪,七年了,我終于可以回長安找月兒了。”
“月兒,我的月兒在長安等我,她是這世上最善良最干凈的姑娘。”
宋清漪僵住,心中的歡喜頃刻間灰飛煙滅。想說的話,想說的心意,再也說不出口。月兒是這世上最干凈的姑娘,而她,卻在第一次見他時,就把所有的不堪暴露在他面前。
腰間的傷口帶來蝕骨的痛意,她卻像感覺不到一般,看著遠(yuǎn)處昏暗的荒漠,自嘲地笑了。
【五】
班師回朝的路上,顧玦格外緊張,連在戰(zhàn)場殺敵時,他都未曾這樣過。他不住地問宋清漪,明月會不會忘了他,明月會不會早已出嫁。儼然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明明心里很難過,宋清漪卻不敢顯露半分。
她朝夕相處陪了他兩年,卻不敵明月一天。
顧玦描繪了無數(shù)與明月相見的樣子,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那天封賞過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找明月,急迫得竟是連下人也未帶。
他一路上打聽攝政王府的位置,路人皆驚恐詫異地看著他,伸手指了方向。
可讓顧玦未想到的是,他沒有看到朱甍碧瓦的王府,沒有看到明月在長安城里平安喜樂,卻等來了她早已生死未卜的消息。
偌大的王府早已成斷壁殘?jiān)?,破舊的紅漆大門裂出一條條紋路,泛黃的封條格外刺眼。
顧玦怔了一怔,身旁恰有一老者經(jīng)過,道:“年輕人,攝政王早在兩年前因涉嫌謀反被誅,他的族人皆流放或處死,你還來這里做什么?”
顧玦腦子里仿佛有一道驚雷劈過,他僵硬地側(cè)過臉去看老者,雙手猛地攥住老者的衣襟:“明月呢?明月如今身在何處?”
他的面容有些猙獰,額頭上的青筋若隱若現(xiàn),老者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明月郡主在離京的途中遭人追殺,至今生死不明?!?/p>
說完,便推開顧玦的手,快步離去。
“生死不明……我不相信……”
顧玦一邊不住地低喃著,一邊伸手去推王府的門。
宋清漪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如行尸走肉般,只是重復(fù)著一個動作。到后來,他的動作急切起來,大聲喚著明月的名字。
宋清漪能感受到顧玦的難過,他去沙場,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再見到明月。這就像是一種信念陪了他十多年,他費(fèi)盡心機(jī),他九死一生,終于來到明月生活的地方,可那里再沒有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像是她在邊關(guān)陪了他兩年,她的心思,她的信念,她受盡磨難,卻終究無法說出口。
周圍聚了一群看熱鬧的百姓,他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著,仿佛眼前的是個瘋?cè)恕?/p>
宋清漪去拉顧玦,可顧玦恍若未聞。
不得已,宋清漪說:“明月郡主只是下落未明,她一定還活著,她還等著將軍去找她。”
【六】
那段日子是顧玦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候,他派出無數(shù)探子去搜尋明月的下落。
他每天從朝中回來后,便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一遍一遍地畫著明月的模樣。
探子帶回來的消息總是不盡如人意,到后來,顧玦便開始酗酒,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他稱病不再上朝,眾人對此頗有怨言。
宋清漪找到顧玦的時候,顧玦已有三日未出書房。書房里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遮住了最后一絲光亮,一時間,房里如暗夜一般。
顧玦坐在地上,周圍是滾落一地的酒壺。他臉色烏青,嘴角泛白,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胡楂。
宋清漪來到他面前,他卻像未看到一般,只是不停地喚著明月。
她初遇他時,他紫袍銀槍,笑容明亮,是這世上最明朗不過的少年。他是大陳的少年將軍,本該意氣風(fēng)發(fā),而不是現(xiàn)在這副頹廢消沉的模樣。
宋清漪心中不忍,跪在顧玦面前,伸手抱住了他:“阿玦,沒有明月,你還有我。我在邊關(guān)陪了你兩年,我的心思你應(yīng)該知道。阿玦,我會對你好,我會比明月更喜歡你。我知道你喜歡明月,你可以把我當(dāng)作明月,我不在乎?!?/p>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才將這些話說出口,她甚至未來得及想,顧玦聽到這些話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
顧玦愣住,他看著宋清漪氤氳的眼睛半晌,而后猛地一把將宋清漪推倒在地,瘋了似的踢她:“明月是郡主,是這世上最干凈的姑娘。你忘了你第一次見我時的樣子嗎,你這么卑賤,怎么能和明月相提并論?”
他力氣大,一腳踢在宋清漪的肚子上,宋清漪頓時疼得沒有了思想,她蜷縮著身子,嘴里咯出了血。
宋清漪的話戳到了顧玦的痛處,他像發(fā)了瘋一般踢著她。
那一腳一腳,像是踢在宋清漪的心上。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在冰冷的青石磚上,她自嘲地笑,明月的名字從她的嘴中說出來怕都是對明月的侮辱,她怎么就覺得,她陪了他兩年,他就會把她當(dāng)正經(jīng)的姑娘瞧呢。她在他眼里,終究是一個骯臟不堪的東西。
宋清漪不知道顧玦打了多久,她模模糊糊記得,她最終是被下人抬出去的。
【七】
從那一天起,宋清漪不再提明月??深櫕i卻每日將她喚到房中,醉酒時抱著她,一遍一遍地喚她明月,醒來后又發(fā)了瘋似的打她。
他醉酒時把她當(dāng)作思念明月的寄托,清醒后又嫌惡自己嫌惡她。她身上盡是青色的瘀痕,再也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連呼吸都是疼的。
她大口大口地嘔著血,每天夜里都覺得自己不會再醒來。
大抵是蒼天也覺得她可憐,一個月后,探子突然帶來消息,明月找到了。
那時顧玦正在房中酗酒,聽到這個消息,他險些站不穩(wěn),衣服還未來得及換便跟著探子走了。
明月身在鄴城,被一家農(nóng)戶收養(yǎng),宋清漪也隨著去了。
不到半日,他們便找到了明月住的地方。
正值晌午,明月就站在一片繚繞的光影中,一襲碧色繡裙,發(fā)間別著一枚玉簪,還是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顧玦緊緊抱住她,那樣緊,許久之后,竟是哭了。
宋清漪站在幾步遠(yuǎn)外,突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她捂著疼痛欲裂的小腹,看著顧玦將明月一把抱起,一步一步,從她身邊經(jīng)過,謹(jǐn)慎而珍重。
那一刻,她仿佛覺得自己失去了整個世界。
明月回來后,宋清漪很久未見顧玦。
她不再忍受痛苦,身體也漸漸痊愈,本該是值得開心的事,可她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顧玦每日陪在明月身邊,漸漸地,長安的百姓都知道,將軍府里有位明月夫人,若想得到顧大人的賞識,必先討得明月夫人的歡心。
如此過了兩個月,就在宋清漪以為顧玦和明月可以廝守一生的時候,她在一天中午,突然發(fā)現(xiàn)明月在窗前逗弄一只鴿子。
和外面?zhèn)鬟f書信的鴿子。
她心中疑惑,便開始暗中觀察明月。她發(fā)現(xiàn)明月經(jīng)常出府,有時走到街道上,便故意將丫鬟支開。
她一連跟了明月幾日,終有一次,她看到明月將丫鬟支走后,朝四周打探一番,便悄無聲息地走進(jìn)一條小巷子里。
她慌忙跟了上去。
與明月見面的是個陌生人,她從未在將軍府里見過。
大抵過了一刻鐘,明月方才走了出來。在看到等在巷子前的宋清漪后,她慌了神,眼睛也有些閃躲:“宋……宋姑娘?!?/p>
宋清漪抬起手腕,手中的匕首抵在明月的頸間,動作快得幾乎看不見。
冰冷的匕首讓明月有些腳軟,宋清漪手上用了力,明月的頸間很快便出現(xiàn)一道紅痕。
宋清漪的眼睛里盡是冷意,聲音也沒有一絲情緒:“那人是誰?”
明月的聲音有些顫抖:“以前在鄴城的親人,不過是看著我回了長安,想討些錢財(cái)?!?/p>
匕首在明月的頸間轉(zhuǎn)了一圈,宋清漪瞇著眼睛,心里有些嫉妒又有些厭惡眼前這人。她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輕易地得到了顧玦全部的愛。
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宋清漪垂眼看著明月道:“阿玦對你這樣好,千萬別讓我知道你還有其他的心思?!?/p>
【八】
宋清漪說了這番話,便回了將軍府。
顧玦因朝中有事,到了傍晚才回到府中。
那時宋清漪正用火折子點(diǎn)著自己院子里的石燈籠,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到前院里傳來一陣喧鬧聲。她向外面瞧了瞧,覺得顧玦定像往常那般直接去明月院子里,便轉(zhuǎn)身回了房。
可腳步聲愈近,一聲一聲,打破往日的安靜。
宋清漪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顧玦自曲折的青石徑而來,明紫色錦衣,頭戴束發(fā)冠,眉目硬朗,鼻梁硬挺,褪去了年少的稚嫩,儼然一個叱咤沙場的將軍。
這還是明月回來后,顧玦第一次來看她。
宋清漪忙迎到門前,嘴角溢出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連聲音都是歡快的:“大人為何事而來?”
她心中的歡喜這樣明顯,可顧玦仿佛未看到一般,抬手就是一巴掌。
這耳光來得太突然,又用了很大的力道,宋清漪的臉側(cè)到一邊,眨了眨眼睛,口中彌漫出血腥味。
她捂住臉,轉(zhuǎn)眼看向顧玦,問道:“大人?”
顧玦眼睛未眨,抬手又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得極狠,宋清漪的額頭直直撞在身旁的木門上。
她的臉上火辣辣地疼,額頭也是沉得厲害,顧玦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聲音像刀子一樣冷:“明月的脖子是你劃傷的?”
宋清漪的耳邊嗡鳴一片,顧玦的聲音遙遠(yuǎn)得像是從天邊傳來一樣。她扶著門框站穩(wěn)了身子,突然覺得可笑:“是我?!?/p>
她有些氣憤,又覺得悲哀,心里發(fā)狠似的想——為了明月,你到底能拿我怎么樣。
下一秒,她脖子上便傳來刺骨的痛意,她甚至能感覺出刀刃劃破皮肉。
顧玦冷笑:“這世上沒人能傷害明月,你傷她一分,我便還你兩分?!?/p>
匕首落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明紫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庭院里。宋清漪捂住脖子,血從她的指縫里流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她白色的繡裙上。她低著頭,眼睛空洞,身子倚在門框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下滑。
一時間,不知該哭還是笑。
她喜,他這樣愛明月。
她恨,他這樣愛明月。
他曉得她喜歡他,可她心里的難過,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九】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還未到臘月,長安便飄起了雪。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將巍峨古老的皇城埋葬在蒼茫的天地間。
明月死了。
那一日是上元節(jié),昭帝念顧玦平定西北有功,便在將軍府?dāng)[宴,開朝以來從未有過的皇恩。
明月因身體不適,先行回了房。顧玦一直陪著昭帝,待眾人散去,已到了午時。
他去明月院子里,發(fā)現(xiàn)房門已在里面鎖上。他有些詫異,喚了幾聲。
房間里太過安靜,顧玦這才慌了神,一腳將門踢開。
房里燭火搖晃著,明月躺在地上,已然沒了氣息。
顧玦像是被釘在原地,雙手打戰(zhàn),眼睛通紅,半晌猛然咯出了血。
顧玦郁結(jié)于心,當(dāng)夜便一病不起。將軍府無人主事,明月又未有名分,宋清漪便讓人匆匆忙忙將她葬了。
顧玦精神不太好,整日昏睡著,嘴里說一些胡話。
大抵過了七八日,他突然清醒,將宋清漪喚到他的房中。他佝僂著背坐在書案后,不停地咳嗽著。
半晌,問道:“你知道明月就是我的命,為何還是容不下她?”
宋清漪站在他面前,沒有一絲被識破的慌亂,神色安靜得可怕。
為何容不下她?
宋清漪回想著上元節(jié)那天,宴席太過喧鬧,她陪了一會兒,便早早離席。
那晚天氣極好,月亮如玉盤一樣懸在天際,明月映著積雪,在天地間鍍了一層銀色的光。
她走了幾步,突然發(fā)現(xiàn)幾步遠(yuǎn)的假山后隱隱約約是兩人抱在一起的身影。
明月和年輕的昭帝。
她將他們的話全都聽了去,尾隨著明月回了房。
明月看到她,有些慌亂。但在看到她眼中的冷意后,卻漸漸沉靜下來,神色間再也不是那個溫婉的姑娘。
宋清漪手中的發(fā)簪抵在她的眉心:“你不過一介布衣,我給了你明月的名字,給了你明月的身份,你為何不知珍惜,又為何會認(rèn)識昭帝?”
明月挑起眼梢,滿眼皆是毫不在意:“我與昭帝年幼便相識。既然當(dāng)初你能發(fā)覺我與明月相像,昭帝自然也是知道的。是他故意刺激顧玦,故意讓我出現(xiàn)在你面前,為的就是讓你將我?guī)雽④姼n櫕i手握兵權(quán),昭帝親政不足兩載,局勢未穩(wěn),自然擔(dān)心他成為下一個攝政王。戰(zhàn)亂未平時需要他安天下,如今天下昌平,他的存在就不再那么重要。我不過是一個細(xì)作,昭帝若有心除他,你又能如何,明月郡主?”
“明月郡主”四個字讓宋清漪堅(jiān)硬的心裂了一道痕,她手下用力,發(fā)簪便直直地沒入“明月”的眉間。
一個對顧玦有敵意的細(xì)作,她自然容不下。
可是還未等她說,顧玦卻站起身,拿起手邊的硯臺砸在她的額頭上。
“我從未想過你如此心狠?!彼偭怂频呐?,“你不是常問我是如何看你的,我今天便告訴你,我從未正眼瞧過你。將你救下后再去找你,不過是看著你懂兵法。軍妓一樣的女子,不過是這世上最卑賤之人。若知道今日你會害死明月,當(dāng)初我絕不會救你?!?/p>
沉重的硯臺像是把她的額頭敲碎了一般,宋清漪眼前泛黑,身體搖晃欲墜。這是這世間最惡毒的話語,她想告訴顧玦一切,她甚至想惡毒地大聲對顧玦說,你眼前這個卑賤的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明月。
她腦海里有千萬種想法,可最終她只是無聲無息地笑了。
明月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宋清漪是這世上最骯臟的姑娘。
【十】
宋清漪走了。
管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顧玦愣了很久。他從未想到過宋清漪會離開,就像是他從未想到過自己會輕易地放過殺害明月的人。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他肆無忌憚地傷害她。大抵就是明月下落不明的那段時間。
他貪戀她的喜歡,貪戀她的溫暖,又怕自己在意她。他每天像個瘋子一樣,折磨自己,又折磨她。
好在如今她走了,這樣痛苦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沒多久,有馬賊在漠北燒殺搶掠,昭帝命顧玦率兵前去平亂。
顧玦尚未痊愈,在追擊的過程中,中了敵人的埋伏,被數(shù)百兵馬包圍。那時他身側(cè)不足一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將士一個一個死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想,自己怕是要死在這里了。
可轉(zhuǎn)眼間,他突然看到數(shù)千大軍自南方而來,所過之處揚(yáng)起陣陣黃沙。宋清漪一襲白衣,白紗覆面,荒漠的風(fēng)將她的長發(fā)吹得漫天飛舞。
他突然想到幾年前,在西北戰(zhàn)場上,她教給他兵法時的模樣。那時的她有著十多歲的姑娘不該有的沉穩(wěn),一顰一笑都是安靜的。她在低著頭看著沙盤,白裙黑發(fā),在沙場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當(dāng)真像一輪高懸的明月。
宋清漪帶著將士殺出一條路,兵刃相接的聲音,將士的嘶吼聲,在昏暗的天空中飄蕩了許久。
戰(zhàn)亂過后,宋清漪和顧玦躺在地上,周圍是數(shù)不盡的尸首。
兩人皆未言語,天地間只有他們清淺的呼吸聲。
許久之后,宋清漪道:“阿玦,我想給你講個故事?!?/p>
這樣自然地喚出了他的名字,仿佛他們還在西北戰(zhàn)場。
沒等顧玦回答,她便自顧自講了起來:“以前,長安城里住著一位姑娘。那姑娘家世顯赫,可她不開心。因?yàn)楹退黄鹜嫠5娜?,表面上與她十分親近,背地里卻罵她是叛臣的女兒。直到她十二歲那年,她遇到一個少年。他們認(rèn)識不過幾個時辰,他卻愿意為了救她去殺野狼。一件很小的事卻讓她記了很多年,甚至在幾年后她失去了家人,最先想到的就是去找他。她去了西北戰(zhàn)場找他,卻發(fā)生了這一生她都覺得痛苦的事。被人追殺她沒有哭,一路上遭受再多的痛苦她也沒有哭,可那些賊人撕破了她的衣衫,她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那是她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候。讓她未想到的是,最終是少年救了她。心愛的人就在眼前,她卻再也不能與他相認(rèn)。她教他兵法,看他在戰(zhàn)場上意氣風(fēng)發(fā)。他是她黑暗的生活里唯一的光明和希望。她陪了他兩年,她想陪他更多年。最后一場戰(zhàn)役結(jié)束,她終于鼓起勇氣想要告訴他自己的身份??僧?dāng)聽到他說明月是這世上最干凈的姑娘的時候,她的勇氣在一瞬間蕩然無存。她不想玷污他十多年的信仰。他們?nèi)チ碎L安,可那時明月已經(jīng)離開了。她看著他每天痛不欲生,于是找了個與年少的明月幾分相像的姑娘??粗枪媚锊挥门偷玫搅吮驹搶儆谧约旱囊磺校睦锖薜靡?。讓她沒想到的是,那姑娘是個細(xì)作……”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顧玦緊攥著手指,眼眶微紅,整個身體都是顫抖的。
她卻不看他,眼睛只是看著天空:“這些都是騙你的。阿玦,你知道這些天我去哪里了嗎?我去找明月了,我找到了她。她生活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成了親,生了子。她讓我告訴你,她現(xiàn)在很開心,她已經(jīng)忘了你。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請你也忘了她,再也不要為了她遭受苦楚……”
她的嘴角蒼白得沒有一點(diǎn)血色,身下的土地已被她的鮮血染紅。她看了看越來越遠(yuǎn)的天空,輕輕笑了笑,而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冷風(fēng)呼嘯著,昏暗的天空開始飄著大片大片的雪。
顧玦躺在宋清漪的身旁,輕輕牽起她早已冰涼的手,看著遠(yuǎn)處的天空,低聲道:“月兒,你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