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自云 劉思嘉
摘 要: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往往運用充滿悖論性的關鍵詞來設置人物與情境。文章選取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幾對關鍵詞進行解讀,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昆德拉可能有意通過彼此充滿對立思想的關鍵詞之間形成的張力來凸顯人的存在之囧。
關鍵詞:米蘭·昆德拉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關鍵詞 存在
米蘭·昆德拉是一位享譽世界文壇特立獨行的小說家。他的特立凸顯在他的小說主題鮮明獨特,藝術建構上喜歡積極探索與創(chuàng)新;他的獨行則表現(xiàn)為他是少見的極其注重保護自己隱私的作家。他對小說這種藝術形式的功能思考也是奇特的。在他看來,小說家的使命是對人的存在的勘探。值得深味的是,昆德拉利用小說這種藝術形式來勘探“人的存在”命題的獨特方式。這里,我們以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作為考察中心,通過選取小說中幾對彼此之間呈現(xiàn)對立思維的關鍵詞來探究昆德拉小說主題表達的特殊意義。
一、輕與重的對立
對托馬斯而言,輕是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呢?是自由的單身生活,是無拘束無羈絆饒有游戲性味的生活。他雖然有N位性伴侶,但從不帶任何女人回家過夜。他渴望女人,但又懼怕她們,在這種渴求與恐懼之中,他尋找到一種妥協(xié)的平衡——他認為無懈可擊的“性友誼”。直到有一天,這個天平被特蕾莎所打破。托馬斯愛上特蕾莎,把自己的愛和婚姻都交給了她,肉體上卻依舊保持著一種自由。但特蕾莎的愛太過沉重,她難忍托馬斯肉體上的出軌,內心備受煎熬,她不停地做噩夢,夢見自己和托馬斯的情人們,夢見托馬斯要殺死自己。她的舉止越來越粗魯,越來越不近情理,她的沉重的愛把托馬斯壓迫得越來越緊。面對這樣的困境,托馬斯到底該選擇什么,是輕還是重?
對托馬斯來說,專一的愛情太過沉重,與他自己熱衷的生活方式不能兼容。因此,在特蕾莎離開之初,他為自己恢復自由的單身而感到腳步輕盈,享受著溫馨的生命之輕,但令他感到怪異的是,對特蕾莎的思念逐漸壓迫得他喘不過氣,給他帶來了難以承受的痛苦。他發(fā)覺原來沒有特蕾莎的生活之“輕”才是最沉重的。當他努力尋回特蕾莎之愛后,卻并沒有放棄對“性友誼”的執(zhí)拗。于是,特蕾莎的噩夢又開始了,這讓她覺得虛弱、眩暈和無助。在和托馬斯的愛情世界里,她一直扮演著弱者,當她終于意識到不可能在托馬斯的世界中找到自我存在之義時,只能再次選擇離開。
托馬斯由日內瓦回到布拉格后,醫(yī)院主任私下找他,要求他收回那篇關于俄狄浦斯的文章,并且在反悔聲明上簽字。病人、同事、周邊人的懷疑眼光、流言蜚語,一齊向托馬斯壓過來,這比想象中要沉重的多,他進入了無比的驚恐之中。但他終究拒絕了主任的要求,也因此丟了醫(yī)生職位,離開醫(yī)院來到鄉(xiāng)村診所工作。之后他再次因拒絕在聲明和請愿書上簽字,失去了重回城市的機會。就此他淪為一名玻璃窗擦洗工,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原先輕松的生活變得沉重。但工作的便利給他帶來了每天16個小時的自由空間,而對于他而言,自由空間就意味著有女人和性友誼。生活中的輕與重就這樣戲劇般地相互轉換。最終,兩人決定回到鄉(xiāng)下,尋求清凈和安寧的生活。在一場意外車禍中,托馬斯和特蕾莎雙雙身亡。一切輕與重都不復存在,終將被時間所遺忘。
昆德拉在小說中寫道:“最沉重的負擔壓迫著我們,讓我們屈服于它,把我們壓倒在地上……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可見,輕是一種喪失,一種虛無的“存在”。重則意味著一種存在,輕則喪失了存在的載體,成為了另一種形式之重,是比存在更為沉重的方式。這對于僅有一次生命的人來說,這種生存之輕更令人難以承受。
二、靈與肉的沖突
性愛題材在昆德拉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的比重,他意圖通過性愛這一極端的私人情境來探索人的內在存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特蕾莎一直拒絕和排斥托馬斯的生活方式,就是因為在她身上充斥著靈與肉的沖突。她無疑是靈魂與肉體的統(tǒng)一論者,因此她無法接受托馬斯“性友誼”的理論和行為,無法理解純粹的肉體之愛。這樣的矛盾一直壓迫著她,折磨著她。她試圖透過肉體尋找自己的靈魂,母親給了她這副軀體,也一直掌控著肉體之下特蕾莎的靈魂和思想。母親不給她自我的空間,窺探并且無情揭露她的隱私,這一切都讓特蕾莎無法感受自我的存在。她渴求自己的肉體是獨一無二的,為此她選擇和托馬斯在一起,但托馬斯的性友誼把她和其他女人畫上了等號,為了擺脫這種痛苦,她甚至想到了死亡。如果無法消滅自己的肉體,那就去遺忘、去丟棄。終于,特蕾莎選擇和一位陌生的工程師做愛。特蕾莎似乎理解了托馬斯所說的肉體之愛,她一直所堅持的靈肉統(tǒng)一觀就這樣轟然崩塌了——肉體真的可以脫離靈魂的掌控!
對此,昆德拉在小說中并沒有明確答案,也沒有絲毫暗示。這意味著人的存在可能性問題探討的深度和難度。靈與肉的協(xié)調統(tǒng)一,或許只是昆德拉本人抑或我們的一種心態(tài)和愿望,想要真正實現(xiàn)兩者的統(tǒng)一在現(xiàn)實中可能是困難的。小說中靈與肉的沖突與分裂,有外在因素,也有人物內心的自我矛盾。為了逃避對婚姻、專一的愛情的恐懼、政治的迫害,托馬斯從肉體的歡愉中尋找慰藉。對于特蕾莎而言,只是為了報復托馬斯長久以來的肉體背叛,逃避自己對于托馬斯沉重的愛。然而當生理高潮真正來臨,她卻感到了精神恐慌。這種來自肉體的快感是稍縱即逝還是經久不歇呢?我們能否為了生理的歡愉而放逐自己的靈魂?昆德拉對于人的靈肉統(tǒng)一的可能性探詢,引發(fā)了我們無盡的思考。
三、偶然性與必然性的糾結
在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人物的際遇充滿了各種偶然性。但他們的命運結局卻告訴我們,這些看似偶然性的現(xiàn)實情境中卻蘊含著某種生命存在的必然性。七年前,托馬斯由于六次不可預見的偶然,讓他和特蕾莎必然地走到了一起。在特蕾莎第一次離開之后,托馬斯想要回去找她,他在內心拷問著自己:非如此不可,是的!非如此不可!此刻在他的內心,是多么的肯定。對他而言,回去尋找特蕾莎是一種必然。而就在他出發(fā)后沒多久,卻又開始懷疑這樣的決定:真的非如此不可嗎?他想起特蕾莎曾對他說過:“如果沒有遇到你,我肯定會愛上其他人?!彼庾R到特蕾莎對他的愛并非建立在“非如此不可”之上,而是建立在“別樣亦可”。這樣由于一系列不可預知的偶然所產生的愛情,其間是否糾結著兩人某種必然的命運?
但是,如果一件事的發(fā)生取決于一系列的偶然,是否也意味著它的非同尋常和彌足珍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活中沒有太多的“假如”,一切偶然的機緣巧合中纏繞著必然的魅影。一切正如昆德拉所言:“我們不能指責那些用神秘的偶然巧合將我們迷惑的小說,但我們有理由責備人類因為對這些偶然巧合視而不見而剝奪了生命的美麗?!?/p>
四、背叛與媚俗的對抗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還有兩個重要的人物——薩賓娜和弗蘭茨。昆德拉將兩個有著完全不同人生價值取向的人組合在一起,探索著人的另一種存在的可能性。對于弗蘭茨來說,忠誠是第一美德,它使我們的生命變得完整。而薩賓娜卻為背叛所吸引。背叛和忠誠,猶如磁鐵的正負兩極不得相容,這亦如薩賓娜和弗蘭茨。背叛,就是擺脫原來的位置,投入未知。薩賓娜的一生都在詮釋著背叛,投向未知。她和弗蘭茨的戀情,就是一場巨大的背叛。弗蘭茨喜歡忠誠,樂于參加示威游行,迷戀偉大的進軍,而這一切都令薩賓娜反感至極。因此她不愿意公開他們的戀情,而和托馬斯保持著長久的性友誼。顯見,在背叛媚俗生活的精神層面,薩賓娜和托馬斯堪稱知音,兩人習慣于通過肉體的背叛向由道德束縛的媚俗生活對抗。
昆德拉認為:“媚俗就是對生命的絕對認同,就是把人類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視野之外,就是掩蓋這個世界的丑陋并為世界戴上漂亮的面具,就是迎合和取悅大多數人,不擇手段地去討好大多數人的心態(tài)和做法?!痹凇恫荒艹惺艿纳p》中,薩賓娜是反媚俗的代表:她企圖背叛父親的愿望,嫁給了一個離經叛道的男演員,爾后又背叛了自己所選擇的婚姻。她不愿停留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一次次地走向未知,拒絕媚俗。她厭惡各種游行示威,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追求創(chuàng)新,拒絕跟風,選擇和弗蘭茨的地下情,又和托馬斯保持著性友誼。然而,在她不斷背叛的一生中,總是無法規(guī)避這個世界的媚俗。終于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沒有什么好背叛,甚至連自己也陷入一種媚俗的境地!這就意味著薩賓娜背叛了背叛本身,生命中這時還存在什么?薩賓娜由此感到生命的無比空虛。壓倒她的不是生活之重,而是難以承受的存在之輕。
五、存在與遺忘的悖論
遺忘對于人類的存在之義在于它使時間和過去失去意義。我們對死亡感到恐懼,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死亡意味著喪失對于過去生活的記憶,生命的悲劇正在于,每一個有生的瞬間會在接下來的瞬間中馬上被遺忘。如果一切終將被遺忘,那么我們的存在,和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所做的努力又有何種意義?對于遺忘的恐懼還在于,我們現(xiàn)存的每個時刻都無法重現(xiàn),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無法預演,也無法輪回,因此每個時刻都顯得無比沉重,這是一種存在的重量。既然一切存在都終將被遺忘,就此而言存在又顯得很輕。存在與遺忘的悖論中正彰顯出人的生存困境。
特蕾莎頂著生命危險拍下俄國入侵者的照片,是為了給遙遠的未來保留下強暴的鏡頭,避免這段歷史被人們所遺忘,然而這些照片最終卻淪為當局迫害愛國人士的證據與工具。薩賓娜有意逃離一切,她將背叛世界作為遺忘自我的一種途徑,想通過不斷地遺忘和背叛重塑一個新的自我,然而當背叛到無所背叛,她只能背叛了背叛本身。她也就丟失了自我,這樣就沉淪到海德格爾所稱的“對存在的遺忘”狀態(tài)中,即存在最后落入了遺忘之中。
六、結語
綜上所述,昆德拉在小說中善于運用關鍵詞的對立與組合,通過它們彼此之間既相互對立又渾融中彰顯出人的存在之:輕與重之間如何對立與轉換,靈與肉之間怎樣協(xié)調達到統(tǒng)一,偶然性之中是否蘊含著必然性,存在與遺忘之間如何對抗與渾融。
在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托馬斯的生活中存在著輕與重之間的鮮明對立:他不愿放棄性友誼的輕,也不愿舍棄特蕾莎愛情的重,所以一直徘徊于輕與重之間。特蕾莎則一直在“靈與肉”的矛盾中掙扎,她本是靈肉統(tǒng)一論者,卻遭遇了托馬斯的靈肉分裂行為,痛苦與迷茫之中不惜以身試則,不料結果帶來更大的困惑甚至恐懼。可見,昆德拉意在通過特蕾莎追問人的靈肉統(tǒng)一的可能性。整部小說主要圍繞著托馬斯和特蕾莎的愛情展開,而這份愛情的由來緣于六個不可復制、不可預知的偶然。這不禁讓我們去思考如果沒有這些偶然,人物的必然命運會怎樣?生命只有一次,無法預知,無法重演,我們所能把握的似乎只有已經發(fā)生過的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中的存在終將會被遺忘,換言之,遺忘是存在的必然歸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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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SK2014A386);安徽省高等學校省級教學研究項目(2015jyxm341);安徽黃山學院教學研究項目(2014JXYJ16)。
作 者:趙自云,碩士,黃山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講師,南京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影視評論;劉思嘉,安徽黃山學院文學院2011級本科生。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