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那年的雨呀,一直飄灑著,就沒停過,如同我心中的雨,如同簫管中飄出的音樂,牽牽絆絆,絲絲縷縷。
我靜悄悄地來了。
我一襲雨衣,一支短槍,在雨中無聲地走著。江南,天青色的江南,永遠是這薄薄細細的雨的背景,雨的故鄉(xiāng)。人走在雨中,一顆心就浮浮蕩蕩的,沒有著落處。
我來這兒,再次來尋找你。
我接受了一個任務(wù),狙殺你——梔子花。
梔子花多好啊,清淡,高雅,就如你淡淡的微笑,掩映在江南細雨中,掩映在我的記憶里,從來就沒有凋謝過,一如我們第一次相見。
第一次接頭,你在細雨中走來,微微一笑,江南煙雨,頓時一片明亮,一片柔和。
你的發(fā)髻高高盤起,上插一朵梔子花,一身旗袍,婉約如詩,如一個玲瓏的小江南。你拿出一支筆,小心擰開,里面有一張紙,是一張城防圖。
我伸出手,接過紙條。你搖著頭說不,帶著筆更安全,沒人懷疑。
其時,江南雨如露,零星地飄落下來,浮蕩成一片薄煙。你長長的睫毛上,粘著幾顆水珠,沾著一排晶亮的美,讓人心軟軟地跳。我感到,你的心也細膩如水,輕柔如水。
我接過筆,揮一揮手,轉(zhuǎn)身走了。
我外號“鐵手無情”,可這次,我感到了我的心是如此的柔軟,是如此的細膩。走了一會兒,到了小巷的拐角處,我悄悄側(cè)過頭,偷窺著你遠去的背影,在江南雨中越走越遠,走成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最終隱去,消失在我視線的盡頭。
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靠著墻壁。
第一次,我品嘗到了離愁的滋味,黃梅雨一般纏綿悱惻,酸澀嗆鼻。
第一次,我有了擔心。
你,不屬于鐵血,不屬于槍聲暗殺,更不屬于陰謀詭計。梔子花般的你,應(yīng)坐在小軒窗下,繡花,或者填詞,甚至彈琴,那種三弦琴。我擔心你會失手,擔心你被捉住,那樣纖細的手,怎么能禁得住竹簽?那么嬌嫩的身體,怎么能禁住沾水的皮鞭?
果然,半年之后,我接到組織命令,狙殺你。因為,你被對手抓住后,寫了悔罪書。
聽到這個消息,我緩緩地蹲了下去。
帶著槍,還有一顆飄搖不定的心,我來了,來到絲雨如簫的江南。我心中的雨絲,沒有底止,和江南雨一樣,扯天扯地,無邊無際。
你看見我,一愣,澀澀一笑。
你淡淡地說,你來了,鐵手殺人,一槍洞心。
你緩緩披上白色的披肩,隨著我,一步步走出門,走入小巷。雨,遮擋著兩個人影,淡出淡入,一直隱入小巷深處。你站住了,定定地望著我。我舉起槍,對準你,一動不動。你凄然一笑,仍如梔子花開,淡淡地芬芳著我的心,我的靈魂。你摸了一下隆起的腹部道,我寫悔過書,不是為了我。
第一次,我注意到了你的腹部。
第一次,我知道,你成了一個少婦。
我的心一顫,一地鮮血。
你說,開槍吧,鐵手無情。
我的槍響了,只是一槍,在江南雨中,遠遠傳開,你卻沒有倒下,站在那兒。
我的子彈,飛向了無邊的細雨里。然后,我走了,轉(zhuǎn)身走入江南雨中。
身后,是你在喊,鐵手,別回去,組織會處死你的。
我凄然一笑,揮揮手,走向深深的小巷。
拐過墻角,細雨之中,我緩緩地舉起槍。一聲槍響,我倒了下去。江南雨遠去,女人的哭喊聲遠去。既不能違背組織,又不能狙殺我心里的那朵梔子花——更何況,還有一個沒見過這個世界的小生命。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讓我出局。
江南從此還有雨嗎?
閉上眼前,我感到熱熱的兩滴雨滴落下來,那是江南最美最美的雨啊。
胡曉宇摘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