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是一種愛的“打擾”

塞林

外公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昏睡著，形容枯槁。我悄悄問過在這家醫(yī)院當醫(yī)生的同學，他說我外公作為一個罹患癌癥的九旬老人，還能維持這等狀態(tài)已屬難得，但是在世時日恐怕不會太多了。

生活已經(jīng)把我的感官磨礪得越來越粗糙，哪怕面對真正的聚散離合，也不再有太多的情感起伏。我會不自覺地拒絕那些脆薄的感傷和過于精致的感動。面對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外公纏綿于病榻，我并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淚眼婆娑。

可是我沒想到，我記憶里一輩子都在微笑的外公，會瞬間老淚縱橫。當他睜開眼睛，費了半天勁認出我以后，便喊著我的名字，掙扎著要坐起來，但最終沒有成功。被困在病床上的外公一邊流著淚，一邊習慣性地保持著笑意，從嗓子里很艱難地說：“你看呵，外公現(xiàn)在變成這個樣子了?！?/p>

就在那淚眼模糊的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冷血”，我以為已經(jīng)百煉成鋼的那顆心其實并沒有變得達觀智慧，它只是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從孩提時就擁有的太多記憶剎那間涌上心頭，讓我的鼻頭發(fā)酸。

一個月以后，我再次回老家看望外公時，他已經(jīng)開不了口了，從頭到尾我們只有短暫的目光交流。再后來，就是永訣。

我曾經(jīng)想好好地“打擾”一下外公的，向他探詢大半個世紀崢嶸歲月中經(jīng)歷的人和事。我隱約知道那真的是一部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傳奇，內(nèi)容豐厚得可以寫一部書。但我還是錯過了。我錯過了陪伴，錯過了傾聽，錯過了那些無處認領(lǐng)的心事，錯過了很多從此沒有著落的鄉(xiāng)愁。

總以為親人之間的相聚和陪伴，是件天長地久的事。一生多漫長啊，漫長到我們不屑于珍惜與家人相處的每一天?？烧娴穆L嗎？記得有一陣子網(wǎng)上流行過一個話題，就是計算一下這一生與父母相處的時間還有多少。有人算來算去，把自己算哭了，因為算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未來可以陪伴父母的日子竟然只有區(qū)區(qū)幾十天：長年工作在外，好不容易過年回一次家，多數(shù)時間還跑到外面與朋友同學應酬，留給父母的時間慳吝無比。而對父母來說，時光的沙漏一刻不停地在流淌，他們經(jīng)不起太長久的等待。

父母與孩子之間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呢？父母先是把孩子抱著，然后是牽著，再往后可能就是跟著，到了下一個路口，就遠遠地看著，而當孩子終于走出了視線，便只剩下了想著。這是一個從身體到心理都由近而遠、由親而疏的過程。父母樂意看到孩子遠走高飛，但無法阻止內(nèi)心深處對于子女陪伴左右的渴望。

孩子是很容易低估父母心里的那點“依賴”的，他們以為父母不在乎。記得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我回家的次數(shù)少，有一回母親實在想我了，就從老家坐車來看我。非常不巧，次日我就接到急務要出差，是參與一部專題片的拍攝。跟天底下所有母親一樣，我母親一個勁兒地勸我工作優(yōu)先。我沒心沒肺地徑自出門去，把人生地不熟且從無城市生活經(jīng)驗的母親獨自扔在黑乎乎的宿舍樓里。十天，我在外面晃悠了十天。我完全無知無覺，那十天母親是怎樣熬過來的。宿舍樓里沒有食堂，她用小電爐煮過幾次東西，但聽說電爐很快就被宿管沒收了。因為怕迷路，加上那一陣是梅雨天，她幾乎沒有出過門。而那幾天，我竟然連打個電話問候一下的念頭都沒有過。

有一些歌讓聽眾淚奔，比如《時間都去哪兒了》和《父親》；有一些話讓人感慨動容，像“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爸爸，你再不陪我，我就長大了”。它們都準確地戳中了今天人們的痛點和淚點。是的，要陪伴，不要錯過；要陪伴，少些別離。

可是，愛很簡單，陪伴不易。

根據(jù)我一位好友的原著小說改編而成的電視劇《小別離》前一陣在浙江衛(wèi)視熱播。劇中，三個家庭正面臨著是否要送孩子出國讀高中的抉擇難題。出國就意味著小別離，當然會有很多不舍。可是讓觀眾產(chǎn)生共鳴的，不是別離的傷感，而是陪伴的煩惱。親子之間，竟有那么多誤解，那么多因愛而生的焦慮，那么多青春期尖銳的痛楚。我邊追劇邊看彈幕，也窺見了許多青少年觀眾的真實心聲。他們幾乎是痛恨父母對自己的干預和約束，總覺得青春成長受到了太多的干擾。可是，在人生的特定階段，打擾何嘗不是一種愛？

陪伴中，必然有磕磕碰碰，有嘮嘮叨叨，有不耐煩和焦躁，有遷就和容忍，當然也有默契和溫暖。陪伴是訴說與傾聽，注視與回應，撫慰與理解。陪伴是與在乎的人、相愛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共同經(jīng)歷風雨，一起領(lǐng)略路上的風景，一起參與彼此的人生。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獨自在玩耍的六歲兒子屢次跑過來“打擾”?？吹轿也荒蜔┑谋砬?，他懇求道：“我想在這兒坐幾分鐘嘛！”好吧，就讓他在一旁吵鬧著陪我，或者讓我沉默著伴他。他一遍遍唱著“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lǐng)強”，好不容易停歇下來，又開始發(fā)出各種我聽不懂的聲音，然后開關(guān)電扇，拍皮球，在沙發(fā)上蹦來蹦去，然后……我突然感覺身邊安靜了下來，抬起頭打量，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小家伙已自己走開了。

在那一瞬間，我竟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