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新辭世,使我深感痛心的是,他這一生真是一頭老黃牛,多是在各種不順心的境遇中生活。他比一般知識分子過的日子更多一些困難,正當壯年出成果的時候卻遇上了十年動亂,耗去了他旺盛的精力和寶貴的年華。如果不是這樣,他在學術上的成果是不可限量的。除了聰明、多面手、外語好之外,他的勤奮和鉆研精神,在我們同輩人中是十分突出的。
我與叔新相識于一九五八年,當時我分到天津工作。在一次什么會上見了面,后來我常去南開大學芝琴樓單身宿舍看他和宋玉柱等同行,自然也會到邢公畹、馬漢麟老師家去看望。后來叔新去北大在高名凱、岑麒祥老師指導下進修,有機會我們見面時,更多了一層親近感。因高、岑二師也是我大學的老師,叔新也就成了北大校友,是我同門師兄了。
叔新從北大進修回來不久即主講“語言學概論”課。恰好在一九六二年,因國家經(jīng)濟困難,機構(gòu)壓縮,我原工作的天津語言文學研究所要壓縮,不再搞語言研究。領導動員我轉(zhuǎn)搞文學,我沒有答應。當時天津師大歡迎我去師大搞漢語教學,讓我教“語言學概論”,給半年備課時間,正好同叔新教的課一樣了。我請教叔新怎么教好這門課。他一口答應有關資料和他的講稿都可以借給我看。我當然很高興,但畢竟這還是紙上溝通,未得真正的實踐,于是我提出去聽他講課。
叔新講課風格是很儒雅瀟灑的,語言精練,邏輯嚴密,所以深受學生歡迎。雖然因事我未能堅持每堂課都去,但斷斷續(xù)續(xù)不會少于十次。我在師大講這門課受到學生歡迎,被系里認為是講得好的課之一,這同叔新的幫助和指導有很大的關系。雖然說師出同門,但叔新并非照老路子講,他講得很活絡,內(nèi)容很豐富。
“文革”后期,開始復課的時節(jié),天津人民出版社老編輯陳玉剛找到我,希望寫一本學習語言方面的書,他認為當時語言使用太混亂了。我趕緊去告訴叔新,并希望由我們共同來完成。承他欣然同意,我們就研究了一個大的框架,并一致認為要針對時弊,能對語言應用有切實的提高。我當時手上正好有一個自編的詞匯講課稿,以之為基礎,我們大概用了三個月時間就寫完了。
書出版后,出乎意料地受到歡迎,一再改版加印,成為一本熱門暢銷書。當時北京最著名的一家新華書店最顯眼的一塊宣傳板就是我們的《怎樣使用詞語》?!拔母铩苯Y(jié)束時,我到美國訪問參觀國會圖書館,漢語部的主任讓我用李行健拼音查一查,首先就跳出那本《怎樣使用詞語》,并且連不同年代的版本都完全齊備,讓我贊嘆不已。這本書在國內(nèi)的情況,叔新曾有較細的敘述:
我的第一本書是和李行健先生合寫的《怎樣使用詞語》(后來,修訂版叫作《詞語的知識和運用》)。那本當然(寫得)比較淺,大眾化的。出版社送給作者每人二百本,沒有稿酬,印數(shù)不少。后來,第二次印刷又印了很多。香港書商跑到北京要了一萬冊。他們在王府井書店看到這本書,“文革”十年沒任何語言類的書。他們找到書店負責人問還有多少,書店說沒有多少,但是一聽他們想要一萬冊,就主動為他們聯(lián)系天津人民出版社,于是加印了兩萬冊,(其中)一萬冊給了香港,為出版社賺了一筆外匯,(另)一萬冊內(nèi)銷了,大概一共印了二十多萬冊,第一次印了十七萬冊。這本書是(帶有)普及性的。有些不是搞語言的,比如搞寫作的也有興趣(看這本書),當時很缺書,特別是對外漢語教學。我后來聽葉蜚聲先生說,他那一段時間負責北大的留學生教學,他說留學生們?nèi)耸忠粌浴?/p>
一九九二年秋,叔新和我商議,鑒于整個漢語研究的形勢蓬勃發(fā)展,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已成立研究組織十多年了,在呂叔湘、朱德熙二位老師的關懷指導下,開過多次學術討論會,取得豐碩的成果。而詞匯學卻相對沉寂,沒有組織召開過專門的學術討論會,希望由南開大學中文系和語文出版社共同發(fā)起,召開全國性的現(xiàn)代漢語詞匯學術討論會。我當時任職語文出版社,對叔新的倡議,我積極支持。一九九三年五月在南開大學召開了“首屆全國現(xiàn)代漢語詞匯學術討論會”。
那次會議已過去二十多年,回想當年的情況,仍讓人感到很溫馨和留戀。從首屆開始,越辦越好,至今已召開了十屆討論會,不僅出了很多研究成果,更培養(yǎng)了一大批年輕的詞匯學研究人才。我想叔新對此會感到很欣慰的。
有朋友曾問過我,叔新先生辦事認真,他對學術的執(zhí)著有時近于固執(zhí),你們怎么能長期合作。我的回答很簡單,就是由于相互真誠和信任,所以無論什么意見,接受與否,大家都感到合作愉快。要細說起來,也是常常有不同意見和看法的矛盾。不管對方說什么,我們都相互尊重,認真考慮對方的意見。叔新確實有些個性,有時也很倔,但他是一個坦誠、講道理的人。我們在寫《詞語的知識和運用》一書時,相互審改對方寫的部分,難免有意見不一致的時候,爭論可以面紅耳赤,但最終大家都愉快服從真理。一時沒有取得共識,也絕不把自己的意見強加于人,慢慢找說服對方的論據(jù)。比如關于成語的認定問題,叔新發(fā)現(xiàn)成語都有意義的雙層性,即字面上的本義和應用中的引申義,如“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等都是這樣。正因為這樣,成語在應用中才會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力,以致產(chǎn)生很強的形象性和比喻引申義。他還認為,成語的民族性在于兩層意義上的聯(lián)系,是受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所決定的。應該說這些是叔新對研究成語的貢獻。但隨著成語的流行和廣泛應用,不少被人們認定的成語卻不一定有這種意義的雙層性。我覺得叔新講得有道理,但我保留了不宜完全一刀切的小意見。大約二十年后,我在談成語時,把有雙層性的叫典型的、狹義性成語,把沒有意義雙層性的為大家認可的成語叫廣義的成語。叔新看到這篇文章后寫信問我,怎么對成語的看法又變了。我向他做了解釋,我記得他在一篇文章中談過這件事。我向他表示隨學術的發(fā)展,人認識的深入,看法的變化是正常的事。我順便提出一件他不高興的事。有一位他很器重的學生,在某個問題上與他持有不一致的觀點,他就很不愉快,甚至覺得學生有違師教。我就說學術要發(fā)展,某些觀點也要更新。學生要發(fā)展老師的學說,這才是好學生,才會一代比一代強。你的不少學術見解不也同老師不一樣嘛!他沒有反駁我的看法,從后來的行動中,我感到他接受了這個意見。我們在合作中,凡是帶原則性的大問題,用以理服人的態(tài)度取得共識,非原則性問題,尊重對方意見。
我到北京工作后,同叔新見面少了。但每年總會有見面的機會。我到天津總會去看他,實在安排不開,也會通個電話。我接受國家語委任務,在呂叔湘先生指導下編《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時,他表示支持,但實言告誡我難度很大。正如他為《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出版寫的評論所說:“十多年前,就聽聞李行健先生打算編纂一部規(guī)范詞典,將組織數(shù)十人參與工作。要啟動如此艱巨而宏大的工程,當時只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如今,皇皇巨卷的《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突然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真使人贊嘆和欣喜。主編者的意志和毅力,參編者們的努力和辛勞,贏得大家的敬佩!就民族共同語共時狀態(tài)編纂的語文詞典,都實際上不同程度地講求規(guī)范。但是一般沒有把這種追求明確地提出來。原因,可能是編纂者主觀上未形成必須符合規(guī)范的清晰觀念,也可能是避免明定的規(guī)范目標給編纂工作增添難度或帶來被動?!冬F(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編者一反流行的做法,把‘規(guī)范二字醒目地置于詞典標題之中,是極有膽略的。”
紀念追思叔新同志,我想最重要的是完成他的未竟事業(yè),弘揚他的學術思想。叔新的學術思想和成果,最為突出的就是勇于創(chuàng)新,就我跟他接觸中感到的,如他對成語、固定語的觀察和分析,概括出成語使用上具有的復呈性和意義上的雙層性,就是發(fā)人所未發(fā)的見解。我在研究語文規(guī)范中涉及方言詞時,覺得只有方言詞進入共同語后才算普通話詞語,那么怎么區(qū)分開進入和未進入呢?過去把它們都叫方言詞,有時就會引人費解甚至產(chǎn)生歧義。叔新很聰明細致,他提出把進入共同語的方言詞叫“方源詞”,把未進入的仍叫方言詞。簡明清楚地把兩者分開,而他創(chuàng)造的“方源詞”也得到了大家的公認和使用。至于叔新在理論框架和更深廣層次的創(chuàng)新,在研究詞匯的角度和方法上,在建立詞匯的科學體系方面的創(chuàng)新和建樹,應有專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