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
“富布賴特項目”(Fulbright Program)設立于一九四六年,七十年來吸引了美國和世界各國約三十三萬學人的參與。它是美國政府贊助的國際學術交流項目中持續(xù)時間最長、參與人數(shù)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
“二戰(zhàn)”剛一結(jié)束,來自阿肯色州的國會參議員富布賴特(James William Fulbright)提出一項法案,要求美國政府將海外的“二戰(zhàn)”剩余物資就地變賣,用得來的錢資助國際教育交流計劃。富布賴特參議員希望通過教育與文化的交流來促進世界和平、增進美國和其他國家之間的相互了解和友誼。一年后,杜魯門總統(tǒng)于一九四六年八月一日簽署了《富布賴特法案》,使之正式成為法律。這一法律真正意義上的實施要到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日,這一天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和民國外交部長王世杰在南京簽署了“中美富布賴特項目執(zhí)行協(xié)議”,成為該項目第一個政府間協(xié)議。
為什么中國成為美國富布賴特項目合作的首選國家?理由當然不難尋找:中國是“二戰(zhàn)”期間美國在亞太戰(zhàn)區(qū)的盟友,蔣介石政府也一直采取親美政策。但這樣對兩國教育文化都有利的項目為什么拖到一九四七年底才達成協(xié)議呢?就美方來說,將留存在歐亞多國的“二戰(zhàn)”剩余物資進行清理、估價、變賣需要時間;就中方來說,國民黨正忙于打內(nèi)戰(zhàn),保住政權(quán)是頭等大事。但問題自然不那么簡單。
《富布賴特法案》中有兩項條款對于達成雙邊的執(zhí)行協(xié)議至為關鍵。一是任何參與這一項目的國家必須具有兩千萬美元的準備基金,每年投入項目的費用為一百萬美元;二是該項目由美國人組成的董事會負責遴選和實施。
民國政府購買美國戰(zhàn)爭剩余物資的工作完成于一九四六年八月底,在購買合同的協(xié)議中,中方表示愿意從購買款中留出相當于兩千萬美元的法幣作為準備基金,參與富布賴特項目,這為雙方就此事的談判奠定了基礎。一九四七年四月初,美國國務院致信駐美大使顧維鈞,正式啟動了談判進程。
兩千萬美元本來是美國政府的收入,現(xiàn)在留給民國政府用來投入中美之間的教育文化交流,這使不少中國人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了四十年前的往事—一九○八年羅斯福退還半數(shù)庚子賠款給清政府,用于資助中國學生留美。一九四六年九月,任鴻雋在《紐約時報》看到中國參與富布賴特項目的消息后,立刻打電報給司徒雷登,要求將兩千萬美元交由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管理。該基金會是一九二四年成立的專門機構(gòu),主要任務是保管、分配、使用美國退還的第二次庚子賠款約一千二百五十萬美元。該會成立之初由十五人擔任董事,中方十人,美方五人,所以主導權(quán)在中方,此后一直延續(xù)這樣的格局。任鴻雋當時是以這個機構(gòu)執(zhí)行秘書的身份致電司徒雷登的,但沒有得到正式答復。幾個月后正式談判開始,教育部的官員采取了和任鴻雋一致的立場,建議美方將這筆兩千萬美元的資金投入中國的教育和科研,像庚款一樣歸中國人管理。
設立富布賴特項目和退還庚子賠款確有可以比較之處,但顯然不是一回事。負責美方談判的使館官員明確表示,富布賴特項目是美國的錢,也將大部分用在美國人身上,中國人只能使用少部分;同時表示,項目董事會完全由美國人擔任,中國人只作為咨詢委員。
一九四七年六月,正當美國使館和中國教育部的談判接近尾聲的時候,外交部插了進來,表示拒絕接受已經(jīng)達成的談判結(jié)果,并提出多項修正,其中兩項最主要的意見再次顯示了庚款項目的巨大影響。第一項是將執(zhí)行該項目的機構(gòu)名稱從United States Educational Foundation in China(美國在華教育基金會)改為Sino-American Educational Foundation in China(中美在華教育基金會)。第二項是中國人不能只起咨詢作用,在董事會中應該有決定權(quán)。外交部意識到,雖然這個項目用的是美國的錢,和庚子賠款不可同日而語,但為了國家的面子,必須更改執(zhí)行機構(gòu)的名稱(盡管“中美在華教育基金會”聽起來有點別扭)和增加中國人的投票權(quán)。與此同時,中國的一些官方和民間機構(gòu)也向美國使館施加壓力,要求參與項目的決策。但使館絲毫不肯讓步,堅持“美國在華教育基金會”名稱不動,還明確表示董事會將由駐華大使、兩名使館人員和兩名非官方人士(一名代表商界,一名代表教育界)組成。
外交部的官員不好對付,但還是被說服了。更讓人頭疼的是戰(zhàn)后中國日益惡化的經(jīng)濟情況和法幣的急劇貶值。美國人的習慣是凡是遇到錢的事先做預算,但中國每天都在變化的匯率使這一工作難以下手,更難以精確。同樣一件事,年尾的花銷可能是年頭的好幾倍。這種經(jīng)濟狀況同樣影響了中方的談判人員,他們期待狀況的好轉(zhuǎn),也不急于達成協(xié)議。
中國塌方式的通貨膨脹嚴重影響了項目的談判,為了能夠繼續(xù)下去,雙方同意匯率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確定的票面價值(par value)為基準,在無法確定這樣的面值時,使用民國政府中央銀行確定的公開市場匯率。雙方最終商定,在簽署協(xié)議三十天內(nèi),中方向美國國庫先行撥付二十五萬美元的資金,然后陸續(xù)撥付七十五萬美元,達到項目要求的每年一百萬美元的數(shù)額。但實際情況是,三十天到期時,中方撥款還未到賬,直到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九日,美方才收到一張六億兩千七百萬法幣(相當于五千美元)的支票,而不是要求的二十五萬美元。中國當時經(jīng)濟狀況之極端糟糕,沒有比這張姍姍來遲的“巨額”支票更好的說明了。
錢的問題非常棘手,人的問題則要簡單一些。美方很快公布了項目決策機構(gòu)—美國在華教育基金會董事會—人員名單。主席為司徒雷登,這自然是最合適不過的,他在一九四六年七月出任大使前一直擔任燕京大學校長,對中國的教育情況了如指掌。使館的兩名成員是二等秘書梅爾比(John F. Melby)和文化參贊哈里斯(George L. Harris),二人都有豐富的對華工作經(jīng)驗,哈里斯早年在華盛頓大學曾深入研究過中國人類學。董事會中的兩名非官方人士分別是洛克菲勒基金會遠東地區(qū)主任華茲生(Robert B. Watson)和花旗銀行上海分行經(jīng)理格林(George H. Greene)。與此同時中方任命了四名咨詢委員會成員:前駐美大使、時任北大校長胡適(主席)、金陵女子大學校長吳貽芳、中央研究院總干事薩本棟,以及教育部一位姓韓的司長。按規(guī)定咨詢委員會成員是五人,中方只任命四人,是朝中無人?可能還是抗議美方大權(quán)獨攬吧。
兩個委員會成立后,美國在華教育基金會可以開始工作了,但日常的運行得有人來做,不能指望董事或者咨詢委員。換句話說,這個一年一百萬美元的大項目還缺一個實際的組織者和運行團隊。美國國務院在項目開始時建議使館就地找一名美國人擔任執(zhí)行主任,并承諾一萬美元的年薪。但使館認為很難在當?shù)卣业胶线m的人員,建議從美國直接派遣一位專員,同時為他配備兩名秘書。中美雙方簽署協(xié)議六個月后,執(zhí)行主任仍未到位。當時中國內(nèi)戰(zhàn)正酣,兵荒馬亂,再加上國務院給的工資只能用極不穩(wěn)定的法幣支付,這份工作實在沒有什么吸引力。
但項目還得進行,工作還得做。在找不到其他人的情況下,只能靠梅爾比和哈里斯來解燃眉之急了。他們一邊做自身的使館工作,一邊將項目慢慢運行起來。雖然美國國務院一再表示要派人來,但兩人清楚這一前景渺茫。哈里斯作為文化參贊主動承擔了更多的工作,為了尋找人手,他不等不靠,到處打探。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九四八年一月,在沒有美元作為工資補貼的條件下,他居然找到了一位項目助理,而且條件很不錯。鄧肯(Shirley Duncan)曾在燕京大學工作數(shù)年,熟悉中國教育界的情況,還懂一些漢語。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變”后,她和燕京大學的美國同事被日軍監(jiān)禁,一九四三年獲釋后回美國服務于情報部門和國務院,她接受哈里斯聘請時正在上海一家機構(gòu)工作。此后,哈里斯再接再厲又找來洛(Pardee Lowe)和布沙爾(Marybelle Bouchard)參與項目。這三位助理對中國都頗有感情,干起活來既投入又高效,保證了項目在此后近兩年(至一九四九年八月中斷)的順利運行。美國國務院對哈里斯的工作高度贊賞,一年后正式任命他為執(zhí)行主任。哈里斯除了領導三位助理,還時不時地拉自己的太太幫忙,為項目找來了一個連法幣都不領的助理。
一九四七年底,三位助理尚未到位,國外獎學金董事會(Board of Foreign Scholarships,美國政府負責監(jiān)督富布賴特項目執(zhí)行的機構(gòu))就來催要一九四八年的工作計劃。司徒雷登和他的美國同事很快開了兩次會議討論此事,隨后胡適也召集咨詢委員會開了一次會,最終形成了一個初步方案:(一)美方派遣二十名大學教授、十名研究學者、二十名研究生到中國訪學;(二)中方派遣三十名教授和研究生到美國訪學;(三)資助一百名中國學生到燕京大學等教會大學學習;(四)在燕京大學建立一個英語培訓中心。方案于一九四八年初上報國外獎學金董事會,經(jīng)討論被原則接受,但董事們也提出了一些要求,特別是針對第三項—一百名受資助者必須是在全國范圍內(nèi)選拔,而不是僅限于教會中學的畢業(yè)生。這樣的要求當然是合理的,哈里斯和他的助理也希望項目的選拔從一開始就在公平、公正的原則下展開。在南京使館他們每天關注著中國的政局,但遠在華盛頓的董事們可能不太了解戰(zhàn)爭的進展。從一九四七年六月起,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進入戰(zhàn)略反攻,東北戰(zhàn)場經(jīng)過秋季和冬季攻勢已經(jīng)基本鎖定勝局,在這樣的情況下“全國范圍內(nèi)選拔”只能是紙上談兵。實際上,在上交方案的時候,所有人最擔心的不是第三項,而是第二項,由于惡性通貨膨脹造成法幣極度疲軟,運營跨太平洋航線的各家公司早已不接受法幣作為支付貨幣,這樣即使三十名中國教授和學生被公平公開地選出來了,也難以啟程赴美。就日后的情況來看,四項計劃中真正落到實處的是第一項,也是富布賴特項目最被看重的一項—派遣美國學者、學生到中國交流。
一九四八年三月七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漢學教授卜德(Derk Bodde)突然接到來自華盛頓的長途電話:“您打算作為富布賴特學者前往中國嗎?希望您盡快決定,這樣我們就可以發(fā)布消息,說富布賴特項目正式啟動了?!辈返率敲绹钤绲臐h學專家之一,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七年作為哈佛燕京學社研究生在北京留學,一九三八年獲得荷蘭萊頓大學博士學位,回美國后一直執(zhí)教于賓夕法尼亞大學,“二戰(zhàn)”期間曾被美國情報部門借用。他后來回憶這件事時說:“接到電話,我大吃了一驚,但馬上想到‘二戰(zhàn)時我在華盛頓的工作經(jīng)歷,政府部門的人做事總是一驚一乍的。我隨即鎮(zhèn)定下來,回答道:‘我非常樂意,請告訴我項目的詳細情況?!保ā侗本┤沼洝酚⑽陌妫┊敳返碌竭_闊別十年的北京時,已經(jīng)是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一日了,這或者應該說是中美富布賴特項目真正的開端吧。